清冷渊客厅里的棋局已经到了关键之处。
李少年身子微微前倾,小小的脑袋落了半边在棋盘之上,柔井兵手里捏着棋子,一边沉吟,一边摩挲,一会又将棋子放回棋盒中,摇头晃脑。
这是一盘让两子局。
能够被天才少年授两子,这位宁国公的棋力已经相当惊人。
李少年开局便四处挑衅,碰扭靠断,似乎急于拉近让两子的差距,丝毫没有上手风范。
柔井兵则全神贯注,从容应对,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地方,宁愿选择稍稍吃亏的着法,极力将局势维持平稳,拉长战线。
一直到了中盘,李少年对黑棋大空空降一子,试图一举将黑空彻底破掉,柔井兵不得不正面迎战,围剿这入侵的一子。
白棋且战且走,现在到了关键之处,白棋入侵的大龙岌岌可危,全仗一个劫在顽抗,黑棋则从容得多,可以选择一边打劫一边追杀,也可以强硬地封住全杀。
打劫,双方各有退路,可以选择转换;硬杀,就是一本道。
只是白棋大龙太长,一时间难以算清有多少口气,更重要的,说不定白棋有隐藏着长气的手段,一个失算,黑棋反而被吃,所以柔井兵犹豫不决,一时难以决断。
满厅沉寂间,柔井兵突然长身立起,对着众人笑道:“都来看看吧,我这棋,是杀,还是不杀?”
宁国公相邀请,静坐无趣的众人一齐起身,走近棋盘,仔细观局。
除了李将军,众人皆是围棋好手,便是李将军,棋力也不弱。
片刻,只听李将军道:“国公以棋喻事,高明之极啊。”
尚公,楚行天诸人皆是心机深沉之辈,李将军不想跟他们比拼宰相城府,自觉身份超然,所以抢先说话,也是显示自己洞若观火。
“那李将军以为,杀,还是不杀呢?”
尚公公尖细着嗓子问。
他的地位本来也很超然,这次受南公主差遣前来雁落,主要察看这一次雁落城里的粮食海运与陆运之争。
南公主与近臣商议,海运陆运,对朝廷影响不大,如果海运顺畅,还可以节约陆运运力,补助帝都。帝都每年也要从洛南大量征购粮食。
但是海运陆运生意之争引发楚家和祈家对抗,----或者,楚行天早就准备发动对祈家的打击,崇天武就是楚行天请来的。进而可能爆发影响整个雁落城秩序和安宁的武士帮会血拼,尚公公也顿感为难。万一局势愈演愈烈,影响粮食北上,北狄再次南下,他如何回去向朝廷交差?
“杀。”
李将军早已想好,沉声回答。
将军功勋,只在战场。他不怕雁落城这些大大小小的武士帮会会闹出什么乱子,再强的武士,也抵不过军队的冲锋,倒是希望有机会活动活动手下那帮狼崽子,别让几年的太平日子把身体舒服垮了。
“杀不得。”
一个人笑道。
崇天武。
“天武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事,那是谁也不愿意干吧?”他满脸微笑,和蔼可亲,完全不像是传说中武功高强的武士。“再说一旦开杀,天武岂不成了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不是你。”那位清癯老者接口道:“马车不走的时候,你是鞭打马还是鞭打车?始作俑者,其心可诛。”
他是祈家家主的三叔祈师我,当年要不是性格暴烈,差一点就成为祈家家主。中午祈家接到信报,立刻派遣祈师我前往雁落,两个时辰中赶了上百里的路,刚刚抵达,就接到城守苏晋传讯,宁国公晚上有请。
他心中好生吃惊,难道不成宁国公也跟他一样,一接到雁落消息,便顶着风雪赶来?柔井兵自然代表柔然大君,中午雁落城中两位武士帮会首领遇刺的消息,显然受到了柔然大君的重视。
这也自然。
符赤阳和雷积石在柔然大君眼里,不过象众多权臣一样普通,可是他们遇刺可能引发的动乱,那就需要慎重对待,尤其背后还牵涉着北海两家大姓楚家和祈家,所以派出能够镇住雁落各路势力的人宁国公前来解决争端。
或者此时,柔然城里,大君也召见了楚家家主和祈家家主问话。
“马车也好,马也好,能得祈老先生一语论定,天武荣幸之极。”崇天武哈哈一笑,浑不在意,颇有些唾面自干的味道。
“始作俑者,这四个字说得好啊。”楚行天叹了口气,说,“祈老先生说的是我吧?”
祈师我冷哼一声,表示默认。
楚行天缓缓走到柔井兵面前,深深一揖,道:“国公万安。”
他这么一做态,众人才想起,进来观棋不语,直到柔井兵说话,大家起身,竟然忘了这一茬,登时纷纷对着柔井兵躬身行礼。
“国公万安。”
柔井兵看着众人,道:“这里不是外边,不用多礼。”
对闻声进来的管家点点头,转身走到依然静坐在棋盘边的李清源身后,轻拍后背。
李清源回头。
“就到这里吧?”柔井兵温和地说。
“和棋?”李清源怔了一下,反应过来。
“惭愧。”柔井兵笑笑,“单这两字问话,便知我与你境界相差。”
“那我告辞。”少年起身说。
柔井兵示意管家过来,叹道:“世事如棋,世事非棋。只要愿意,一盘棋都可以下完,但世事,不是想要结束便可结束的。”
李少年目光闪动,若有所悟,躬身道:“多谢先生。”
“后会有期。”
“后会有棋。”少年认真地说。
柔井兵莞尔。
看着管家陪着李清源出去,柔井兵沉吟一下,转头对着楚行天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脸上虽然挂着淡笑,心里对楚行天窝着一团火:若不是这家伙折腾,他用得着这样的天气从柔然跑来雁落?用得着一棋未终就要议事?
“半年之前,符赤阳会见北狄蛮族使者,空口许诺,算是始作俑者;三年之前,祈家钱庄雁落开张,介入粮食交易,算是始作俑者;四年前,赤阳帮扫**三木会,逼迫百刀堂曹公子弃堂远走,一举将两帮粮食交易收在囊中,算是始作俑者;十年前,我与符赤阳,雷积石,听从大君旨意,一举摧毁雁北堂,也是始作俑者。”
楚行天早有准备,坐着观棋时,已经想好要说什么。
前面是说符赤阳与祈家挑衅在先,后面一句,却是提及自己功劳。
祈师我再次冷哼,却不说话。
楚行天是他晚辈,而且是庶出,他和楚行天的父亲当年在柔然曾经关系密切,后来各为其家,渐渐疏远,楚行天又一直不在楚家抛头露面,他对他自然没有什么印象。
直到楚行天的父亲死后,这个晚辈的名字再次被他听见,被楚家推出,委以重任,他对楚行天的了解,也多是一些道听途说,至到今天前来雁落的路上,他才仔细阅读了楚家搜集的关于这位北海黑袍的所有资料。
对于这位他一向忽视的庶出晚辈,开始有一些微微的震骇。
但现在,他更多的是自恃身份,不屑于跟一位晚辈纠缠。
“楚先生是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还是说身怀利刃,凶心自起?”尚公公笑道:“莫不又是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以这小小雁落城,隔这十年八年,也要来一次重振乾纲?”
楚行天对尚公公躬身道:“楚某只是说,世间万事,情势而已,有些时候,情非所愿,不得不为。”
“你倒还是替天行命了。”尚公公冷笑,脸上露出不悦。
楚行天对他执礼甚恭,但说话毫不相让。
“不敢。”楚行天再次躬身,“符赤阳咎由自取。不是楚某,也有他人。”
“反正符赤阳现在说不了话,由着楚先生分解黑白了。”尚公公一晒。
他由南公主派遣,代表朝廷,朝廷当然不希望雁落动**,楚行天悍然发动袭击,可能引爆雁落城里武士帮会血拼,他自然不满。
“黑白分明,不用楚某妄说。”楚行天神情不变,“海运陆运之利弊,明眼人一看得知,符赤阳仗着祈家钱庄支撑,财力雄厚,坚持陆运,贪一已之利而对抗天下大势,与众人为敌,甚至陷祈家钱庄于险境,这样的妄人独夫,自然要除之后快。”
“陷祈家钱庄于险境?我倒不知如何险法?只是怕楚家新开钱庄争利,符赤阳力主陆运,断了楚家的财路吧?”祈师我忍不住出言争辩。
“坚持陆运,祈家钱庄固然获利丰厚,却也受众人瞩目,为众人仇恨。谋一时利与谋万世利,孰轻孰重,祈老先生不须晚辈多说吧?”楚行天淡淡道。
“这可奇也怪哉!我祈家获利,便为众人恨,何从说起?众人为谁?楚先生但请明示!”祈师我声音提高,微微带上上了怒意。
“且住。”柔井兵伸出双手微微往下虚按,止住两人争吵,叹道:“何须如此。”
他眼光一一扫过众人,缓缓道:“小孩子才争对错,大人只论得失。大家今晚聚到这里,不是想听谁错谁对,而是眼下局势,如何化解?”
“眼下局势化解容易,将来纷争消除困难。”楚行天淡淡道。
“楚先生此话?”柔井兵眉头微皱。
“不解决海运陆运,就不能彻底消除纷争,而海运陆运之争……”
即便是面对位高权重的国公,楚行天依然镇定自若,从容争论。
“我就治标,不冶本!”柔井兵冷冷地打断了他,“我今天赶来,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发生帮会战争。祈先生,你约束赤阳帮,楚先生,你管好清月堂,就这么简单。”
“尊令。”楚行天躬身应道。
“清月堂自然尊令!反正死的全是赤阳帮的人。”祈师我讥笑道。
“这事等会再说,我现在先问你们,能否各自约束?”柔井兵加重了语气,问。
“我们不像楚家,有儿子在帮中掌握,现在又是代帮主,我们跟赤阳帮,只是合作关系,赤阳帮不会听祈家的命令。”祈师我说。
“我联系过归宗六,赤阳帮的副帮主,希望他以大局为重,约束赤阳帮。归宗六老成持重,不会轻启战争。希望雁落城安宁秩序,我和国公是一样的。”楚行天道。
“可是赤阳帮还有符渊腾。”柔井兵来的路上,仔细了解了雁落各大武士帮会,尤其是赤阳帮和清月堂的详细情况。
“杀了就是。”楚行天淡淡道。
众人皆是一怔,看着这位一身黑袍,衰弱得像老人的“始作俑者”,就这么毫不在意地说出“杀了就是”,没来由地心中一悸,想到他这十年来代替城守治理雁落,不是没有原因的。
“好。”尚公公击掌,“大符都杀得,小符自然也杀得。谁再想惹乱子,就杀谁。”
柔井兵脸色稍霁,正要说话,管家匆匆而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宁国公的脸色立刻变了,如同罩上了一层寒霜。
他盯着楚行天冷冷一笑,道:“归宗六,不错,老成持重,可惜。就在刚才,符渊腾与归宗六对决,刀斩归宗六,成为赤阳帮的新帮主。楚先生,你,你们,觉得符渊腾会做什么?而且,墨七星还送了封信给他,说他是受楚先生你安排,杀的符赤阳,你说符渊腾……又会做什么?”
所有人的脸色都立刻变了,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肃。
“要怪就怪做事不够干净,连符渊腾一起做掉就好了。”祈师我讥笑道。
“以楚先生的算计,怎么会漏掉小符?据说是有人通风报信,北海黑袍,御下不严。”尚公公冷笑道。
今天到场诸人中,崇天武自然站在跟楚行天一边;李将军自然会跟他同一阵营,但这些年跟楚行天合作良好,心里多半也会支持楚行天;苏晋一直沉默,这屋里也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余地,但他和祈师我一样,听从代表柔然大君的柔井兵;
三方中,楚行天和祈师我针锋相对,但柔井兵不会完全支持祈师我,甚至会全力压制他们争斗,柔然大君希望这些北海大姓各自为阵,互相制衡,但不希望看到北海这些大姓真的撕破脸来刀兵相见。
尚公公自然也是希望平安无事,楚行天一边的崇天武,也应该和气生财,他来雁落,可不是想在雁落争一时雄长,而是在这里建立稳定的售粮渠道,以此在洛南跟天水盟相抗,所以统算下来,一屋人中,除了楚行天和祈师我,都想息事宁人,刚才柔井兵快刀斩乱麻,不问缘由,强硬逼迫楚祈二人表态,大家心里都松了口气,谁想到赤阳帮突然又生大变。
符渊腾且不说他性格如何,单是子承父仇,做为一位武士,那是绝对不会善罢干休。尚公公心里不快,忍不住出言相责。
楚行天迎着众人不满的眼神,叹了口气,道:“的确是楚某行事不密。符渊腾能做什么?自然是要向我复仇,向清月堂宣战。”
柔井兵怒极,表情反而平静下来,淡淡地问:“那楚先生怎么想?”
“怎么想?他要开战,那就陪他……”
“我不要战,要和。”柔井兵厉声打断楚行天。
“我听国公吩咐,但符渊腾不会。”楚行天毫不畏缩地迎着柔井兵暴烈的目光,“或者可以请祈老先生劝说一下符少帮主。”
“笑话。”祈师我冷哼,“始作俑者是你,再说符渊腾与我……他会听我的?笑话!”
“那就等着开战?”柔井兵冷声问:“楚先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
柔井兵叹气,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情绪,怒笑道:“不要以为这事只在雁落,这事也会影响到柔然和帝都,也会影响到你们楚家。楚先生你要想好。”
楚行天脸上闪过一丝异动,涩声道:“早就想好了。倘若没有想好,就不会做。”
柔井兵提到楚家,楚行天并不能代表楚家,甚至,这次对赤阳帮的突袭,他也没有跟楚家家主报告,是他一个人的决定,但是现在,他不会让柔井兵知道这一点。
柔井兵仰头抬天,在屋中踱了两步,缓缓道:“我来之前,大君告诉我,雁落城中事若不顺利,他不会管什么十年前的约定,况且十年之期也快到了,楚先生,你明白大君这话的意思吗?”
楚行天躬身道:“明白。”
柔井兵微微点头,微眯起眼:“那就好。我最后再问一次,楚先生,你现在怎么想?”
楚行天沉默半晌:“请国公给我十天。”
“十天?”
“十天。”
柔井兵吐了口气,恨恨道:“好,我就给你十天。十天后,不能还雁落一个清平世界,我就请李将军进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