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
玉渊大街。秋叶客栈。
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客栈,因为年代久远而略显得古旧,后院二楼是上房,每间房是按照具有北海独特风格的词意来排列的,一般以“松间”、“竹间”、“梅间”、“菊间”等植物名称为号。
在最角落一间名叫“樱间”的房里,陈设却是显得与客栈外表完全不同的豪奢富丽,家具摆设,就象是一个钟鼎馔玉的富贵人家,就连地上,也铺着从遥远洛南来的厚厚织花地毯,几个人正围坐在地毯上赌博,还有两个人蹲在旁边观看。
屋子并不大,窗帘和门都牢牢地关着,灯光却照得很亮,整个屋子显得很闷热。这些人都脱掉了武士外套,松开了衣襟和腰带,敞着的胸脯上有形色狰狞的图案刺青,四周的椅子和**胡乱地丢着从腰上解下的武士长刀。
他们就是清月堂对外界宣称失踪的几个堂主。今天上午被雷积石命令呆在这里等候消息。他们是:田无涯、朱绍祖、雷平、劳商山、苏鹰愁、吴昭和喻明秋。
雷积石命令他们一进这个房间就不准随便外出,除了午后负责和他们直接联络的雷野派人传讯告知一切顺利,帮主命令他们继续原地待命,不可轻易露面,以免成为赤阳帮报复的目标外,他们就一直和外界失去了联系。
他们只知道今天要进行一个很重大的秘密行动,对付的目标就是赤阳帮的帮主符赤阳。他们只是很奇怪为什么会把他们排除在外,而且放在这个地方简直就如囚禁一般。
但是他们却并没有说什么,在武士圈子里,帮主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谁也不敢轻易违背。
“嘟嘟,嘟嘟。”
屋外的窗户上忽然传来轻微有节奏的敲击声。
敲门声并不大,却像忽然间在屋子里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一下子众人变得鸦雀无声。
马上各人就反应过来,赌博的人就像兔子般飞快而无声地从地上跃起,把丢在**椅子上的武士刀抓在手上,紧张地盯着窗户。
过了一会,轻轻的敲击声又响起,靠近窗户的苏商山看了看众人,向外面沉声喝道:“谁?想找死啊!”
他脾气一向暴躁,遇上拼杀总是悍不畏险,冲在最前面,是圈子里有名的“拼命三郎”。可是这几年太平日子没多少让他发挥的机会,他就像一头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充满了积郁和**。今天好象是个大干一番的机会,却又偏偏让他呆在这里,不仅不能上阵,而且连外面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加上刚才赌博时,他的鲁莽冲动在其余人的冷静算计下输得一塌糊涂,心中的怒气便忍不住一下子发了出来。
窗户外的人并没有被吓走,却忽然换了一种奇特的压抑的声音说道:
“清风过天地,明月照洛洲,水落石出,苏智。”
屋里众人一听,脸上都不禁露出一种奇特之极的神色,眼光一齐看着一个长得精瘦,相貌却清秀的中年汉子。
“苏堂主,是你的手下。”喻明秋冷冷地看着苏鹰愁。
“清风过天地,明月照洛洲”是清月堂自报家门的切口,而“水落石出”则代表清月堂中的“水石堂”,“苏智”却是来人的名字。
“见鬼了,你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劳商山狐疑地盯着苏鹰愁。
苏鹰愁淡淡地扫过众人表情复杂的面孔,淡淡地微笑。他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今天早上出发的时候,已经暗暗吩咐自己的心腹手下悄悄地跟踪自己,到必要时现身保护自己。
因为他怕自己会有危险。
他有这种感觉是因为在整个清月堂中只有他才将整个形势看得最清楚,他是帮主雷积石唯一的心腹。
雷积石并不甘于被楚行天控制,这两年来他已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心腹势力,以备万一时有个强有力的支持。苏鹰愁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忽然提拔成堂主的,所以知道雷积石和雷野所代表的楚家一直暗中对抗。
这次对付赤阳帮的计划清月堂中本来应只有雷积石和雷野知道,可是在行动之前,雷积石却同他已经仔细讨论过了。
那看似是个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计划,苏鹰愁也推敲不出什么破绽,就连把各堂堂主集中起来,雷野也有很好的解释:一旦发生战争,便于集中统一协同的行动-雷积石当然认为他一旦杀了符赤阳紧跟着就是和赤阳帮开战,的确也需要全帮统一行动。
但苏鹰愁凭着一种纯粹的直觉感到这个阴谋的背后好象隐藏着另一个更大的阴谋。至于它到底有什么不对,苏鹰愁却一下子也说不出所以然。
所以他只能提醒雷积石小心楚行天的诡计,雷积石也没在意。
因为赤阳帮与清月堂这一仗迟早要打,雷积石既想击败符赤阳,得到那个十年前就该得到的位置,又想摆脱楚行天的控制,所以他也想抓住这个契机,把一直暗中控制他的楚家完完全全地拖到这一场战争中来
甚至他也有自己的计划,让他们斗过两败俱伤而自己从中渔利,可惜他绝对没有想到,他会成为这一场战争中第一牺牲的目标,甚至死得并不比符赤阳晚,对手根本不想让他再在舞台上表演下去。
他那些早已盘算好开战后怎样实施的一套套计划,也就随着他的死而告消灭了。
但苏鹰愁却比他多了一层小人物的小心谨慎和因为被当做心腹要算计对手的阴险狡猾,虽然是雷积石的命令要他们集中,他还是悄悄地命令自己手下跟踪自己,到必要时不顾一切地保护自己。
而这时,他最得力的手下,苏智,终于找来了。他放心的同时却又担心起来:莫非雷野真正要同时下手对付雷积石以及自己和这一群堂主了?
他慢慢地走过去亲自把窗户拉开,倒持在檐下的苏智就在众人的警视中轻轻一翻身,落进房中。然后窗户又立刻被无声地关紧。
苏智是一个比普通北海人稍高,相貌平庸无奇,脸上总是挂着畏缩和讨好笑容的年轻人。
这种人你随便在任何一个茶肆酒馆的打杂伙计中,都可以找到一大堆,他们在人们的眼里不过是一群随着人生大潮漂浮起落毫不起眼如泡沫一晃即过、在评价中完全应该归入最无能最无出息的那一类人。可是他却是苏鹰愁手下最得力最精干的人。
他的掌法和轻身功夫几乎算得上是水石堂几十亡命之徒中最好的一个,而刀法在苏鹰愁看来,比起号称雁落第一武士的雷野来也毫不逊色,虽然他们并没有一较高下的机会和理由。
现在没有。
可是苏鹰愁也许还没有意识到,苏智最大的本领却是他看起来的平庸。
他让他表露出来的无用掩盖了他一切不凡的才能,就像一把总是插在鞘中的武士刀,不让对手看到它的锋利和危险,而实际上,这种东西这种人常常是最致命的,就像妇人微笑下的狠毒心机。
他一进来就用一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向七位堂主,清月堂除雷积石和雷野外最有势力的七个人,而不仅仅是向苏鹰愁一个人报告:
“清月堂主今天午时已死。”
这句话对这七个人来说无疑于一次雁苏山雪崩,每个人都被这意外的事件和事件本身所代表的意义震惊了,他们脑海之中忽然出现一片空白,茫然得甚至不知道思想,屋子中静得仿佛听得见时间从他们中轻轻地流去。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劳商山-----这也许是不爱用脑子的人的唯一优点,他忽然前冲两步,一把抓住苏智的衣襟,怒吼道:“你说什么?”
他的手劲很大,几乎将苏智提离地面,勒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苏智神色不变,也没反抗,脸上还是挂着那副懦弱和气的笑容,就像一个多毛的小动物般惹人喜爱,他平平静静而清楚地告诉对方:“清月堂主已死,雷野现在是代帮主。”
他很技巧地又抛出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当一个尖锐的问题令对方不能接受时,你不妨抛出另外一个同样尖锐的话题,因为这两个同样尖锐的话题会冲淡彼此的尖锐,反而能够让对方易于接受。
果然劳商山马上放开了他,转过身看着众人喃喃道:“雷野当上了代帮主。”
他这句话仿佛在问众人,仿佛在问自己,仿佛又只不过是无意义地重复一遍,或者自言自语地求证自己是否听清楚了。
第一个重震令众人眩昏,第二个重震令众人清醒,所以当第三个重震到来时,众人几乎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地就平静地承受了下来。
“赤阳帮已经向清月堂宣战,从现在开始,整个雁落马上就会发生零星的小股搏杀,然后蔓延数十数百人的大血战。”
七位清月堂的堂主面面相觑,他们完全没有料到在他们呆在客栈内这段时间外面竟然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们互相凝视着,探索着对方眼睛里和脸上的含义,沉默着,思考着。
他们到底不愧是这个圈子里杰出的几个人,他们也许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事情勃然大怒,可是真正到了重大的关键时刻,他们马上露出了武士枭雄的本质,一个个变得冷静而镇定,比护国寺一百岁的高僧都还沉得住气。
他们虽然此刻心中汹涌着万顷波涛,犹如暴风到来时的天来河的河面,他们心中虽然有许许多多的迷惑和疑问想要知道答案,可他们还是控制住自己没有冒然发问。
他们懂得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冷静。
苏鹰愁凝神四听,警惕地左右扫视,然后问:“符赤阳呢?”
七位堂主中,只有他才知道今天中午对付符赤阳的计划,但是诡异的是现在雷积石居然死了。
“符赤阳也死了。”
苏智佩服地看着他的堂主,不愧是清月堂中最冷静多智的人,他没有错投。
这是第四个重震,但众人已经能够平静接受了。
苏鹰愁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太失败。
他示意苏智站到屋子中央,众人围在他四周,然后他们开始有条不紊地提问。
“帮主是怎样死的?”
“帮主和符赤阳今天午时在拦马塘酒楼见面议事,被一名名叫做墨七星的人刺死,符赤阳也同时死去。”
“符赤阳这家伙死了也好。”苏商山忍不住嚷了一句。
“墨七星,这刺客是什么来路?”
“据说是墨门弟子,三年前在帝都挑战过风云会会主舒铁云。又说是当年雁北堂堂主铁木鱼的儿子。这次是专门回雁落为他父亲复仇而来。不过,据说墨七星又派人告知符渊腾,言道这次刺杀,是清月堂主谋,所以赤阳帮立刻向我们宣战。”
他很技巧地没说是楚行天指使,因为雷野现在是代帮主,他绝对不敢乱说话。
众人不禁相对倒抽一口冷气,面面相觑,这刺客竟是铁木鱼的儿子!
七年前那场血战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参与了,多多少少算得上与雁北堂有仇,这墨七星回来报仇,会不会也会找上自己?这个念头一闪即过,众人心中随即暗自失笑,七年前他们大多还是帮会中的小头目,冤有头,债有主,墨七星一定会只找那主谋之人,哪里顾得上他们这干当年的小角色。
“一派胡言!一定是别人妄想挑拨。”劳商山不屑一顾地嚷道:“我们找的杀手怎么会反过来伤害帮主!自然是墨七星想挑拔我们两帮开战了。”
没有人搭他的话。每个人都想得到这道理。每个人都在想这件事带来的后果而不是原因:既然两帮已经开战了,为什么他们这七位堂主还给蒙在这里?
劳商山自我解嘲地喃喃道:“帮主怎么就单单找到仇人的儿子做杀手呢?”
他看着众人苦笑着摇头,众人也不禁相互摇头苦笑,仿佛都为这种命运的奇特安排而感叹奈何。
苏鹰愁没有苦笑,只有他才能推算出为什么。
这个刺客一定是楚行天特意找来的,而且早已算准墨七星在刺杀符赤阳的同时一定会杀雷积石,这样一箭双雕地除去两个对手,又可让雷野趁机登上帮主之位。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已经知道了雷野现在是清月堂的代帮主,而且能把敢把他们七位堂主丢在这里的人,也只有雷野,雷野既然这样做了,就必然有某种仗恃,他现在能做的不是冒然指破雷野的阴谋,他还没有这力量,他必须耐心等待时机。
“凶手呢?就是那个墨七星现在在什么地方知不知道?”
“逃跑了。先是好象逃出了锁河关,可是不知如何又潜了回来。雷野代帮主带人去追杀过他,不过又给他跑了。”
“他又回来做什么?”喻明秋沉思的皱眉立刻又展开了,因为他立刻就想到了为什么。
“雷野是什么时候怎样当上代帮主的?”劳商山忽然问。
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在众人心中酝酿了很久,不过大家都不便问,还是这个粗人先问了出来。
“中午帮主遇难后,代帮主说帮中不可一日无主,需要大家团结一心追杀凶手、为帮主报仇和应付赤阳帮有可能挑衅,而你们七位堂主又离奇失踪,所以他在军师和各位香主的拥戴下,已经举行过仪式接任帮主,暂时称作代理帮主,在替帮主报仇后再正式接任清月堂。”
七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一种奇怪之极的表情,互相用一种奇特之极的眼光凝视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该不该说话。
“他当帮主虽然急不可待,但倒也不是,不是……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好象不应该不让我们知道。”劳商山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
这一句话说的也正是众人心中的想法。
若论在帮中的地位和帮主的宠信,他以少帮主的身份自该接任帮主之位,而且以他的才干和实力,尤其是他那威震雁落的武功和那第一武士的名头,七人扪心自问是不敢与之争锋的。
可是他这样匆忙上台,不能不给人一种迫不及待,几乎是阴谋抢位的感觉。
尤其是令众人气愤的是,他不该将众人丢在一旁就自顾自地干上了。
他们也当然明白他是担心这七个在帮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阻扰他当帮主,给他添麻烦。
众人又想,如果他们预先知道了,倒是的确要千方百计阻扰对方的,即便不能成功也要讨价还价地为自己捞点好处。他们再想到,如果换了自己处在雷野的地位,恐怕也一定会这样做的。这样想着,众人心中倒有了些释然。
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他们也的确没有办法改变这种结局。
“赤阳帮已经向清月堂宣战?归宗六没有这个勇气吧?”喻明秋忽然问:“他做事一向慎重畏缩,以他的性格只怕会采取观望的态度吧。”
苏智佩服地望着喻明秋,心想这些老家伙个个都不是易与之辈:“归宗六已死在符渊腾的武士刀下,赤阳帮现在的帮主是符渊腾。”
喻明秋又问:“雷野如果只担心我们不让他当帮主,自然会把我们困在这里,甚至连帮主遇难的消息也没有告诉我们。可是现在他已经当上帮主了,为什么还不让我们知道真相,继续欺骗我们呆在这里呢?
他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按常理,现在赤阳帮既然已对清月堂宣战,他是很需要我们出去帮他应付局面的。”
喻明秋在帮中素以思考慎密见长,被众人称为“喻九郡”,意思是他跟那号称洛洲大陆第一智者的傅十洲相差无几。他这个问题一提出,众人略一思索,脸色微变,心中不由一凛。
雷野是不是想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呢?众人都是武士圈中血拼出来的,这种对付麻烦的手法都很清楚。不由一起地望向了门,心中同时想到了走。
苏智忽然笑着说:“楼下一直有人在监视着,我为了潜进来足足在这客栈外费了两个时辰,不然我早就来通知你们了。我已经为你们安排了另一条退路。”
喻明秋欣赏地拍了拍苏智的肩膀,笑着对苏鹰愁说:“你有个很不错的手下,什么时候不用了,叫他到秋山堂来我用他。”
苏鹰愁也笑了:“你别做梦了,还是赶快回去看住你那点家本吧,不然把自己手中的人马都给死光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其余几位堂主,几位堂主心领神会地互相点头。
喻明秋补上一句:“这是清月堂帮主和赤阳帮帮主的事,各位要小心应付。”
他特别加重“清月堂帮主”那五个字,而不是说“清月堂”,众人都冷冷地互相笑了笑,穿好衣服,无声地随着苏智从窗户中离开房间。
只有劳商山满头雾水似地看着众人,使劲地皱着眉头,他还没明白这几句话的意思。
他抓住喻明秋:“喂,喻九洲,你们说什么?”
喻明秋摇着头笑了笑:“这几天,你老弟还是最好搂着老婆在屋子里睡大觉吧,也要约束手下兄弟不许轻易外出,不要不管什么时候为什么人都傻出力气,你死了,别人连墓地都不会给你买一块。”他拍了拍劳商山的肩膀:“别人这样对待我们,我们为什么要给他当刀使?”
劳商山终于懂了,他咧开大嘴笑了笑,骂道:“对,这个坏小子要当帮主,就让他一个人去对抗赤阳帮吧,我叫我的兄弟们从明天开始全部在家睡大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