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清晨。
小院。
小伍摇头笑道:“公子果然是十年……不知敬东园现今的大班是颜染,最美的歌姬是苏苏,名气最大的是马棋,琴技高超的是朱青,穆元元,你却点金……玉奴。”
天枫轻柔而优雅地弹奏着他的曼陀铃,如泣如诉的乐声像阳光撒满的躯体,又像夜色笼罩的孤独的心,让人置身于一个哀感惊动、缥缈虚幻的氛围。
墨七星凝视着天枫那卷曲杂乱的头发,宽而凸出的前额,深邃的眼睛,高耸的鼻梁,削瘦的两颊,这是一个典型的游咏诗人的头像。
天枫身上也带着浓厚的那种忧郁歌者的气质,优美的音乐便是明证。
他也许本可成为一位名扬洛洲大陆的歌者,在乡村和荒野,在慢慢辗过那些长长古道的篷车上,演奏他喜爱的音乐,咏唱那些动人的歌谣,可是,命运的捉弄却使他不得不走上了一条阴谋与暴力的道路,他那一双优柔纤细的手却拿起了冰冷的武士长刀。
他也许只有在很少的很罕有的一些暂时的空暇,才能够又重拾起他这遗忘冷落了的乐器,弹一曲始终流淌在他心中的乐曲,就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母亲,总不会忘记偷空在儿子的脸蛋上亲上两口。
他完全沉浸在他的音乐中,薄薄的晨雾笼罩他的身影,他整个人就像他的音乐一样迷人地令人感动。
七星不知道自己感悟了什么,是西越人辛酸的历史还是闪烁的智慧?或者天枫仅仅不过是在怀念一位旧日的朋友和恋人,或者就是他那个流浪在洛洲各地的族人。
墨七星不知道这一些,他只知道他被感动了,他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已经被这个西越人神秘的音乐触动了,他也想到了很多甜蜜的过去,难忘的韶光-
“多么好的音乐啊!多么好的天气!”
阿鲁忽然高声嚷道,从他那房间出来,一屁股坐在墨七星和天枫中间的椅子上,旁若无人地伸着腰,做深呼吸。
天枫被打扰了,他停止了他的演奏,转过头盯着阿鲁,露出不满意的样子。
阿鲁并不理会他的不满,转过头对墨七星笑着说:“昨晚睡得好?”
“托楼捕头的福,睡得很好。”墨七星笑着回答,有趣地看着两个西越人。
----这里是敬东园。昨天晚上,墨七星和他被楼高阳秘密送到这里。
----他们没有想到楼高阳的安全所在竟然是这里,但是仔细一想,对于这位素不与人交往的辣手捕头,这又的确是一个绝妙藏身之地。
“你知不知道他不高兴了?”他对天枫歪了歪嘴问墨七星。
墨七星笑着回答:“你不该打扰他,不该打扰他的音乐。”
“我打扰他?应该是他打扰了我,我还在进行神圣的睡眠呢!”阿鲁眉毛一扬:“在我们部族,睡眠是和生孩子,祭祀一样庄严的时刻。再说,他这支曲子我至少已听过一千遍了,每一个音节,他演奏时的轻重缓急,我都背得下来了。”
他忽然又转过头很正经地对天枫说:“你忘了我们西越音乐最重要的特色是随心所欲,自由而尽情地发挥,而不是这种一成不变的音乐-----虽然我们对于离去的爱人的思念是相同的,永恒不变的。”
他又转过头对墨七星说:“我们部族的音乐就有点像你们洛南人的绘画,注重一点悟性,追求的不仅仅是技巧,不仅仅是工匠式的精心摹仿,而是感觉,是一种理解音乐、发现音乐、创造音乐的敏感匠心。当然你们洛南的古典音乐也如此。”
墨七星好奇地看着对方没有说话。
“我们的部族虽然大部分历史是在洛洲大陆各地流浪,但我们部族的音乐就像我们部族的本身一样,保持着自己的独特和个性。比如它的浪漫和乐观、随意和抒情,不象宫乐祭礼那样庄重和古板,我们更多的是一种不拘于旋律的即兴演奏、自由抒发,抒发心中自己的感受和对音乐的独特理解。墨七星,你知不知道?”
“墨七星,我给你说个寓言故事。”天枫忽然抢过话头:“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墨七星马上点头:“请说。”
“从前有个很讨厌的人在冬天烧汤,他的手很冷,他赶紧放在口中吹,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把它吹热。一会儿汤烧好了,他又用嘴去吹,别人又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把它吹冷。问话那人很生气,就对他说:你这个人的嘴一会儿吹冷,一会儿吹热,我不同你交往了。”
天枫说完这个寓言故事,墨七星还没反应过来,阿鲁已放声大笑起来:“对!对!对!就是应该同这种人绝交,这种人太讨厌了!”
他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诡秘的表情:“我看我们三个人中也有这样一个人,而且这个人好象就是,”他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他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天枫并不理会他的自我解嘲:“当然是你。你现在说这音乐好,一会儿又说早已听烦了,一会说永恒不变,一会说自由发挥,不正是那种一会儿吹热一会儿吹冷的讨厌家伙是谁!”
阿鲁愣了愣,仿佛也被对方这种认真钻牛角尖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
转过头攻击墨七星:“墨公子,你们不是奉行什么‘非乐’吗?看你听得很入迷的样子。”
墨七星一怔,沉思起来。
他倒不是不好回答这个问题,善辩者黑,墨门与人辩论从来不输,只是这个问题突然惊醒了他,从前几天在敬东园欣赏金玉奴的琴,到昨天接受楚晚的笛音疗伤,现在欣赏天枫的曼陀铃,他发现音乐不仅让他精神放松,身心愉悦,甚至对于内伤的恢复,也有良效。
有机会,倒要向墨门钜子请教,这其中关联。
阿鲁见墨七星不理会他,眼睛眨了眨,又转头回来问天枫“你刚回来,有什么消息?”
昨晚阿鲁在墨七的追问下,简单招供说,他们在雁落城里的西越人,隶属于他们这个计划的,大约有三十人,大部分混杂在各大武士帮会中,有的还当上了小头目,也有的做了职位最低的捕快和几大家族生意中的伙计,所有的职业当然都和他们的夺宝计划有关。天枫是负责联络和搜集信息。
昨晚天枫赶来和他们见了一面,就匆匆离去,一直在外面打探消息,至到清晨才回。
“在潘楼街最繁华的地方,今天又有一家豪华酒楼开张,大厅有一百多张桌子,二楼的雅座装饰完全是模仿熙朝时的风格,请了雁落中最有名的歌者楚馆歌和舞者柳之悠在今日午时献艺,要去预订酒席吗?”天枫一本正经地侃侃而谈。
“不是这些。”阿鲁叹气摇头,脸上露出认输的表情看着对方:“是武士帮会的事。”
天枫冷冷地瞪他一眼,露出一丝淡淡的得意,悠然道:“当然有消息,而且,都是些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阿鲁的样子看起来比墨七星还急。
“第一,符渊腾,符赤阳的儿子,已经登上了帮主之位,已经正式向清月堂宣战,昨晚两帮已经有了零星交火。”
这消息墨七星和阿鲁昨晚就知道了,而且,阿鲁已经承认,这本就是他们的计划。拿多把消息传出,天枫安排人通知符渊腾,救了这位赤阳帮少帮主性命,好让他跟楚行天继续对抗,才让他们有机可趁。
现在看来,西越人已经如愿以偿。
他们没有吭气。
“第二,昨晚在莹华阁清冷渊中,有一位从柔然过来的大人物,召集了楚行天,李将军,城守大人,楼高阳,崇天武,还有尚公公和剑士羲伏,以及从柔然赶来的祈家代表祈师我,秘密商议了很长时间。”
天枫没有机会进入莹华阁,不知道楼高阳没有资格进入清冷渊,一直呆在大厅。
他也无法打探到他们具体商议了什么。
“大人物是谁?”阿鲁问。
“没有打听到,他轻车简从到来,到了莹华阁深居简出,只是远远地看见他更衣后,穿着鸾镜的补服。”
在大冀的礼法中,镜子是百官之首、总领大冀军政大权的“大司宸”的象征,意为“明鉴万里”、“烛幽洞微”。鸾鸟华丽而枭捷,是云中特有的灵物,百年前殆屋将鸾鸟与镜合在一起做寿成特制的剑衣,授予鸾镜剑士,渐渐成为一种特殊的衣饰,表明身份虽然不是大司宸,却有大司宸的地位和权力。
“那一定是宁国公柔井兵。”阿鲁肯定地说。
墨七星默然。
想不到竟然惊动到了柔然大君。而且,事情似乎正在失控,超出了每个人的计划和预想,无论是他,还是楚行天,亦或这群西越人。
但是,墨七星内心深处,却隐隐有种适得其所的满足。
或者,在复仇的背后,还隐藏着一个年轻人的野心。
“还有呢?”他淡淡地问。
“第二,据说清月堂内部不和,各个堂主按兵不动,不听雷野的调遣。”
“那现在街上是不是都是些像狗熊一样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赤阳帮武士,而清月堂的人却像受惊的雪鼠一样龟缩在洞里?”阿鲁开起了玩笑。
“那雷野怎么办?他现在在哪里,会采取什么行动吗?”墨七星问。
至少在目前,他们现在的敌人是楚家,他暂时还只关心这一点。
“他现在可能还和他父亲呆在一起,正在焦急地应付困难局势吧。至于他们有什么行动,还要等拿多的消息。”天枫回答。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阿鲁问。
“等吧。”天枫耸耸肩。“难道除了等还有别的办法?”
“好象也只能这样。首先让他们拼个两败俱伤更好。”阿鲁笑笑:“两只老虎打架的时候,猎人最好还是躲在旁边。”
“不,我们不能这样坐等!”沉思着的墨七星忽然沉声道:“我们要抓住机会,主动出击。”
“主动进攻?”阿鲁吃了一惊。
“是。”墨七星点了点头:“进攻则是最好的防守。”
“这话不错。”天枫点头同意:“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句话是伟大的武烈王的经典名言。不过,”他为难地笑了笑:“我们这次的对手是两个各自拥有上千名亡命之徒的庞然大物,而我们只有几十个人-----”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来,脸上却已露出一副鸡蛋碰石头、以头撞墙的疑惑。
“正因为对方强大我们弱小才要这样做,尤其是他们现在斗争激烈腾不出手来对付我们的时候。”墨七星紧接着对方的话说下去:“我们不能让他们分出胜负之后能够从容地再来收拾我们。”
天枫和阿鲁互相对视,然后一齐问:“墨七星,那你有什么办法呢?”
墨七星笑了笑:“赤阳帮和清月堂要对付我,但是我并不一定要对付他们。”他停了停整顿自己的思路:“我要对付的目标只是楚行天一人而已,而你们要对付的也是楚行天,在这一点上我们是一致的,我们用不着去对付整个清月堂,也用不着考虑赤阳帮,别人要对付我们是他们的事,我们可以暂时不考虑在内。”
阿鲁和天枫露出感兴趣的微笑:“说下去,墨七星,你快把我们说服了。”
“整个清月堂虽然有上千武士,但现在清月堂内交外困,已无团结和斗志可言,雷野可以直接指挥的手下想来也不过一二百人而已,虽然和我们相比还是大占优势,但他在明我们在暗,我们还有拿多这棵钉子,敌人的情况我们大多了解,而我们的行动敌人却一无所知。”墨七星忽然加重了语气:“尤其重要的是,他要对付的攻击不仅仅是来自于我们,他还要对付赤阳帮的进攻和清月堂内反对势力的暗算,我看他现在就像一只被缚住了手脚的老虎,只有挨打的份了,那我们为什么还不进攻?难道要等他整顿了清月堂、瓦解了赤阳帮后才进攻吗!”
“也许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天枫微笑着看着墨七星补充:“他万万想不到一个被两大帮会追杀,也许整个雁落武士都在寻找的凶手,居然不像野狗一样夹起尾巴仓皇逃命,反而敢深入虎穴,再谋虎子!”
“你真是个天才,墨七星。”阿鲁也惊叹:“即使连你们墨门最伟大的钜子,也比不上你的谋略!”
“具体步骤呢?”天枫却忽然冷静下来。
西越部族的男人相当奇怪,情绪变化比女人还快。
“我们要进攻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楚行天。他身边一定有许多武士在保护着他,他当然明白他现在已经成为众视之敌,而形势的突变又不得不使他处于防守的劣势了-----”墨七星侃侃而谈。
“也许现在楚行天府中的防守比锁河关还要牢不可破,那我们可得费很多心思了。”阿鲁插话。
“别打岔!”天枫不满地警告他。
“可是面对赤阳帮的猛烈,他们这样只凭防守是无济于事的,他们也绝不会绝不甘心坐以待毙的。他们一定也在寻找某个突破口摆脱目前这种困境的。”墨七星继续说:“如果站在雷野和楚行天的立场来看,他们现在面临的最大压力,最直接的压力——--在我们、清月堂内反对势力、赤阳帮的进攻三种压力中,还是赤阳帮被符渊腾因杀父之仇全力推动的猛烈的不遗余力的进攻。可是凭雷野手中区区一二百人是无法与赤阳帮上千人对抗的,而且这种对抗也是无法和平调解的,因为对于符渊腾这个人,大家都清楚得很,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所以雷野要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必须要有一支足够与赤阳帮对抗的力量,本来清月堂也许有这种力量,可是现在清月堂内已出现了分裂,他指挥不动了。那他怎么办?向其他帮会寻求帮助?我看不可能,即使诱以再大的利益也不会让这些帮会愚蠢地把自己卷入到一场不可知的战争中去;向缉捕房和军队求援?那更不可能!这不仅违背了武士帮会规矩,将会为所有的帮会一起仇恨而共弃,只怕楚行天也不敢冒然跳出来悍然使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而且,柔井兵匆忙赶来,就是为了节制这位北海黑袍过分使用代理城守的权力。苏晋昨天不也现身了,还参加了晚上的商议?”
墨七星停了一下,吐出一口气:“所以还是不得不回到根本上来,用清月堂来对抗赤阳帮。无论如何,雷野还是清月堂的代帮主,那些各自为政,各怀异想,并不怎么决心对抗他的各堂堂主,是玩不过雷野和楚行天的。这一点雷野和楚行天也想必早已看出来了,算准了,不然他们就不会轻易地将雷积石抛弃了。而雷野整顿清月堂唯一需要的东西就是时间,只要有时间他也许就能扭转整个局势,改变一切。可是愤怒的符渊腾显然没想过给他时间。”
墨七星又停了下来,平息了一下情绪,继续说:“所以雷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要获得时间唯一的办法就是使赤阳帮暂时停止攻击,这看起来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如果有一种东西能够引**符渊腾暂时坐到谈判桌前来,即使谈判不成功,雷野也可以获得从容的时间,那么,雷野是一定不惜一切代价去换取这种东西的。因此,我们也可以用这种东西去引**雷野,引蛇出洞,我们就可趁虚而入,攻入楚行天的老巢。”
“那时,你就可以报仇,我们也可以找回我们的宝物了。”阿鲁兴高采烈地嚷道。“可是能够引诱雷野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墨七星微笑着,卖着关子没有回答。
天枫忽然轻轻开口:“我知道。”
他看着墨七星的眼睛里有了一种欣赏的敬意:“雷野是为符渊腾着想,我们却为雷野着想,所以能够引诱雷野的东西其实就是能够引诱符渊腾的东西。符渊腾最想得到的东西是什么呢?这问题恐怕谁都猜得出来了,就是墨七星你吧!”
墨七星继续微笑,继续点点头:“不错,当然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