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
一
武藏没有踅回晴山的部落里来。第二天早上,村人们得到村里青年的通知,在北岳山王庙的大殿前,发现了怪兽的尸体和十个黑装束的遗尸。他们这才知道一个叫宫本武藏的兵法家,代替阿照被抬上北岳,歼灭了怪兽。
在武藏的鼓励下,由源七带头的村中青年,在猅猅丸的山寨里放了一把火,会合从牺牲村、初神、平川等地赶了来的青年,袭击了正在火焰中奔投无路的山贼,杀的杀,逃的逃,把山寨踏成一片平地。村中的青年没有一个受伤,奏着凯歌,拥着阿照,意气扬扬地回到村中。
村人谁也不知道怪兽后面还有猅猅丸其人;只是不见大恩人武藏踅回村中,便分头各处找寻,终不得要领而返。
经由村人的报告,人吉城派出检验的官人来了北岳。其中有丸目彻斋的高足,与武藏因缘颇深的神濑军助、木野九郎右卫门及小田六右卫门三人。
“唉,真是好俊的功夫!”
他们见黑装束一党的死尸,尽是一刀致命,对于武藏的手腕不觉齐声赞叹。
可是,当他们见到遍体鳞伤的怪兽,想起当时格斗的惨烈,又复不寒而栗,感叹武藏的神勇而咋舌不已。
他们当然也不知道怪兽的背后还有猅猅丸其人。当场剥下怪兽的毛皮携回人吉,呈与主公长每公,消了公案。相良家所留的文案中,曾有进献德川家康将军罗香一斤及猩猩毛皮一张的记载,想该就是这匹怪兽的皮毛了。
既然不知道猅猅丸的存在,对于他们一伙的阴谋当然更无从获悉。
所以大阪城陷之后,起兵叛乱的樵叶山豪族那须与吉等十三人与猅猅丸勾结,便没有人知道了。
所幸首领既死,猅猅丸手下的喽啰分散各地,或回原住的山村,不复为祸村民了。而宫本武藏的神武,则一直传留于北岳神庙附近的村落,至今不衰。
那么,武藏又到哪里去了呢?
四五天后的一个黄昏,一个像巨神一般身躯庞大的武士,气喘吁吁地挣扎着爬上久连子村。毛发茸茸,衣衫破烂,瘦削苍白的脸上,只有双目仍射出锐利的光芒。
他赶走向他狂吠着围拢来的村狗,好不容易到了这部落的大老官绪方家门口。
“有人吗?”
“是谁?”
主人绪方春兵卫刚好出来,亲自开门问道。那是个近七十岁的老人。“我叫宫本武藏,是兵法修行者,从球磨绕道肥后滨町到了贵地,途中得病极为困顿,意拟向府上借宿一宵,请老爷子赐予方便。”
“啊,那真是的……那……那,请进来再说。”
老当家的,很热情地邀他进入屋内。
二
久连子是五家庄五个村中之一,从球磨过来,是第一个村落。据传说,平家覆没当时,平重盛的次子左中将清经,传言在丰前的柳浦落水而死,事实上却潜往丰后的绪方投奔了绪方左马助实国。后娶实国公主,生有一子,因不敢暴露身世,那个孩子便从了母家姓氏,称为绪方一铃清国。
清国共有五子,因镰仓当局追索得紧,乃从丰后潜入八代的白鸟岳之麓,后来兄弟分为五家,姓绪方的二家,姓造座的三家,领有附近山区。这就是五家庄的起源。
另一传说,则谓造座非平家后裔,是菅家的后代,于建长二年从筑前太宰府入五家山,成为一方的地主。
此外尚有各种不同的传说。总之,这川边河上游的水源地一带山岳共分五个村庄,住着五家豪族,族长称大老官,是世袭相承的。
久连子的绪方家,在五家中尤为著名。
庄院的构造雄伟,建筑也够堂皇。客房的上首摆饰着盔甲、弓矢、枪炮等武器。刀架上的大小两刀,也极辉煌。
不知道绪方家由来的武藏,见了这样的排场,颇为惊疑。但他再也顾不得去追索这些了,全身火热,头痛得像快要爆炸似的,眼前一片漆黑。
“啊,武藏先生,发烧得很厉害。快快躺着安静一会儿,不必拘束。”
老当家的亲切而热情,给武藏泡来热茶,一面吩咐女仆赶紧收拾床铺。
“多承厚爱,铭感之至。”
武藏是再也没有力气虚套客气了,躺下身来,不久便沉沉昏睡。
武藏从猅猅丸的洞窟出来之后,整整两天,在密林中东拐西弯,好不容易才摸索到了四浦村的夜狩尾部落。那时,他已感到全身发烧。但武藏生来顽健,从来没有害过大病,平时有些小毛病,也是硬挺过去的。
这次他也满不在乎,反而勉强挣扎着,经过五木村也不停留,一径踏上五家庄的山路。但无论哪一个英雄好汉,对病魔是无法抵抗的。这次发烧,好像不是普通的伤风感冒。
“也许是中了怪兽的毒气?”他想。
但事实不然,是他精神上的打击影响了体质,把风寒闭在体内了。
自从追猅猅丸进密林以后目睹种种意外——那奇异的幻觉,猅猅丸奇怪的自白,最后是加那姬之死,那些经历,真是太过诡谲了。
“啊,加那姬要做一个日本人!血在呼唤。归入我的血统……热呀,热呀……”
躺在**,在绪方一家人的看护下,武藏好几次发出这样的呓语。
三
一口回绝了武藏前所未有的热爱之后,阿通又病倒了,好几天昏昏沉沉,像在梦中一般,彷徨在生死的边缘。
阿松时刻不离左右,妙舜尼也整天坐在她的枕边宣诵着佛号。日遥上人早晚来替她讽诵经典。在昏睡中阿通虽也时时叫着武藏的名字,但清醒的时候,便跟着妙舜尼宣念佛号。这期间虽好几次晕厥过去,使阿松惊惶失措。但阿通却奇迹似的闯过鬼门关,不到十天,那么厉害的高烧,也渐渐消退,已能坐起来啜粥充饥了。
“通小姐,是法华经的功德哪。”妙舜尼说。
阿松也这样想。
阿通自己也这样相信。
武藏假如在此,也一样会首肯的吧?那次他别了阿通,给了日遥上人迎头的一喝,出本妙寺时,曾对座头森都说:“托付病人莫过佛门,日莲卖的妙法膏尤为灵验……”
当时虽是戏言,却有一理。武藏也相信法华经的功德无量。但因他自信力极强,是绝不肯去仰仗佛力的。
阿通的病体渐愈,心也安静下来了。而且她不仅宣诵佛号,也会讽诵经文了。奇怪的是,过去那么斩钉截铁断了念的武藏影子,近来竟常在眼底晃动。
“武藏那么痛悔前非,热情满满地来,我居然一口把他回绝了:是不是应该的呢?罪孽深重的,不止我一人而已,为了逃避一身的罪孽,我不是乖戾人道,失去这千载一时的机会了吗?”
她不禁这样想了起来。
“不不,我已献身佛门,靠着法华经的功德复活的已死之身,绝不能胡思妄想!”
每当那样时候,她虽高宣佛号,借以拂拭心中的杂念,但可怜愈是着急,妄想也愈是抬头。
“那么豪爽的武藏先生,这次一定把我完全忘掉了。也许已有别人……”
她的心中如焚, 悠姬那年轻而大方的脸在她的眼前渐渐地扩大。
“悠小姐爱恋着武藏先生,佐渡老爷也爱护着武藏先生,知道武藏先生与我的关系已是断绝,他们两人倒可以名正言顺地结为夫妇了。”
她的心胸像火烧似的疼痛。当她恋慕着武藏,在他后面跟着追踪的时候,虽是数年来不见一面,但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妄想……四
对我佛的慈悲涌上来的铭感是断难抹煞的,阿通为了祛除妄念:心中拼命地挣扎。可是,可是,恋恋于一旦斩断的情丝,加上对悠姬的嫉妒,反见一天一天地炽烈。
“通小姐,看样子硬朗多了。你现在就像枯木逢春,好不容易嫩芽初绽,但根干已朽,万不可忘却我佛慈悲,还得加倍修行,坚持讽诵法华经,不久便可长成坚强的幼木了。”
一天,日遥上人好像看穿了阿通心中的烦恼,温柔地讽示着说:“而且,武藏先生吃了你那一棒喝,近来一定专心一意,向着兵法修业的路上突飞猛进。您做一个法华经的行者,不要输给武藏先生,也得勤进修行,将来一定有与武藏先生欢晤的一天。”
“唉,上人,哪有这种事……”
阿通被上人说穿心事,不觉赧赧然低垂了头。
“不,真的,到那时彼此可以毫无间隔地把晤。武藏先生也一定在期待着这样的日子哪。通小姐,你要相信和尚所言不谬。”
可是,阿通仍不能理解日遥上人的言外之意,听不懂话中真意。
“哪有的事!到那时什么都成过去了,武藏先生哪里会老等着弃妇,怕早与悠姬……”
阿通反而钻了牛角尖。她为自己的脆弱、无力而哀怨。上人一走,她便涌出一阵悲愤的热泪。
“通小姐,怎么了?”阿松关切地问道。
“不不,没有什么……只是偶然想起武藏先生,也不过是很早很早童年的事。”
阿通勉强申辩。
忠厚的阿松却红着脸接口说:“通小姐,虽是做了法华经的信徒,又怎能忘得了武藏先生呢?上人不也是那么说吗?那次是病中太兴奋了,待病后再去见见武藏先生。”
“松小姐,这些话不说也罢。”
阿通揩拭了涌上来的泪珠。
这时,一个年轻的尼姑,站在化城庵的门口叫道:“通小姐!一个女客要见你和松小姐,但不肯通报姓名,说是见了面便知道。是不是让她进来?”
“哎,女客?”
两人不觉讶异地对望着惊问。
五
来访的女客是谁?——阿通和阿松都想不起来。
“松小姐,是谁呢?”
“不晓得呀,除非见了面。”
“是呀。”
阿通点头。
“对不起,请你让她来这里……”
不久,门口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妖艳的女人声音:“谢谢你,就在这里?”
“请您进去。”
阿松开了门——
“啊!”
她不觉低低地惊叫了一声。
“松小姐,你吃了一惊吧?真是久违了!”
佐佐木小次郎的嬖妾,与鸭甚内结伙以武藏为仇的铃姑,很亲热地说着,一脚跨了进来。
做什么来的?阿松着了忙,但又不能赶她回去。哥哥寺尾新太郎曾是小次郎的门徒,阿松本来认识铃姑。现在当着铃姑面前,又不便对阿通说明。终不成知道阿通是武藏的爱人而加害于她吧?万一如此,也不难降服——在功夫上,阿松是满有把握的。
“是铃姨吗?请这边来坐,只是通小姐病体初愈,不能久谈……”
边说着,边带她进了里间。也不等铃姑开口,抢着给阿通介绍着说:“通小姐,这位是佐佐木小次郎的身边人,与小次郎先生同住在一起的铃阿姨。”
这当然是给阿通的警告,阿通也吃了一惊。
铃姑却不管这些,满面春风地说:“是的,刚才寺尾家小姐说的,我是小次郎先生影里的女人。但请放心,那一次的比试是堂堂的决斗,全是命运的安排,我是一点也没有怀恨武藏先生的。”
铃姑装得像很有诚意的样子。不幸的是座头森都虽把鸭甚内的事告诉了阿通和阿松,可惜没有提起铃姑。而铃姑也压根儿不知道洞悉长崎过节的森都已到熊本,而且与她们两人相识。
以武藏为死仇的铃姑之所以出现在熊本,当然是为了探听武藏的行踪,而且她很快地就探知武藏去了相良城下。
那么,她有什么目的来探访阿通呢?远在小仓时,她便听说一个女人热恋着武藏。但那个女人由阿松伴同着追踪武藏来了熊本,现住在本妙寺中,却是昨天才知道。她于是切望着能见一见那个拼着性命热爱着武藏的女人。
她不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武藏与阿通在本妙寺最后诀别的一幕。
六
铃姑憎恨武藏的心理绝不单纯。当小次郎还不知变龙变凤在暗中摸索时,她用自己出卖灵肉的金钱供奉他去挥霍,好不容易盼望到了小次郎出仕细川侯,如愿以偿得在小仓同栖,不久行将扶为正室之际,武藏像一朵乌云般突然地出现,把她的幸福连根挖掉了。她以万斛幽怨痛恨着武藏,是理所必然的。
可是,虽有视武藏为不世之仇的鸭甚内与之同谋,但以一个弱女子而欲报杀夫之仇,当时并没有十分的快意,毋宁是沉浸在黯淡的绝望之中。
直至船岛决斗之后,正谣传着武藏畏惧小次郎的门人复仇而遁走时,悠然出现在小仓城中的武藏——从见到武藏的一刹那,才惹起铃姑手刃那如铁的胸板的冲动。
那不仅是目睹小次郎之敌的激动。是他那冷冰冰的态度,任何如水柔情都无法打动的严峻的目光、毫无表情的脸,煽起了铃姑的愤怒。而武藏那庞大的身躯、钢铁般的体魄,也远非小次郎等所能及。
铃姑心想——
“这样一个汉子,不妨尽情残杀!即使拼着一生视为仇敌,也绝不后悔!”
她燃起血腥的仇念,感到生的意义。这时开始,她对那个几年来为恋慕武藏而流浪追踪的名叫阿通的女人感到肉麻的兴趣。
这样,自小仓而长崎,随鸭甚内跟踪着武藏,口头上虽说是为夫复仇,但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口实,像是另有深仇大恨的不世之敌似的,一心只想置之死地,而且不愿假手他人;而在不知不觉中抱着莫名的信心,深信用自己的手——必能手刃武藏。
她与甚内来熊本已有一星期了。甚内的刀伤已痊,只留得一只右手。听说武藏去了人吉,鸭甚内便一路追踪下去,立即离开熊本。铃姑因旅途劳顿,再听说去人吉的路很险峻,便单独留下来了。
昨天,听到阿通住在本妙寺的消息,便乘着兴头贸然来了。说实话,铃姑对阿通竟惹起无端的妒意和敌忾。
“哼,多年来苦恋着武藏的女人,不知道生得怎样标致?不晓得有没有碰到武藏?武藏是否接受了女人的相思?不见得吧,那冷冰冰的武藏!”
她对阿通,竟是对着情敌似的,做了种种的揣测。铃姑不仅不愿武藏死在别人手中,在自己手刃他之前,更不愿他为别的女人所爱。当然,对阿通也是的。
七
铃姑虽安着这样的心肠,但面对着阿通却满面春风,诉说着自己对武藏不存丝毫的芥蒂。另外,她也不放弃对阿通的犀利观察。
——怪不得,这样一个女人,却也够得上去死盯着那冷如铁石的武藏。
在她那弱不禁风的纤丽中,蕴藏着寒梅一样的美丽、芬芳和清高品质。这使铃姑不得不为之心折。
而阿通,却天真地、无邪地把铃姑所说的谎言认了真。她说:“真是的,铃小姐虽那么说,但痛失亲夫的悲痛,我是深为同情的。不论输赢,兵法家所走的路是险峻的,要不然,也难做兵法家之妻了。也真难为你,提得起放得下……”
“可不是吗?现在我唯有皈依菩提,所以这次来熊本,也专为到这本妙寺进香来的。”
“那真难得,我给你引见日遥上人和妙舜师吧。”阿通深深地受了感动。照理,自己与小次郎的侍妾,原是势不两立的仇人,而今竟能如此互诉衷曲,莫非是菩萨的指引?虽说为了悲恋而备尝辛酸,虽说在人海的狂涛中浮沉过来,但阿通身家清白,而所交结的又尽是上流人士,从来没有见过须得提防的虚妄之人。这样的一个阿通,在江湖中打滚长大的铃姑眼中,简直是个小娃娃一样。而阿松所知道的铃姑,也只是个侍候着名誉极高的小次郎的家庭主妇罢了。
但谈话之间,铃姑竟也为阿通的纯情所感动,看了她那弱不禁风的病体,不禁惹起一缕同情。
“唉,可怜!这个样子,纵使缚得住武藏的心,怕也难以白头偕老……”
所以虽然满口谎言,却也有情,半小时后铃姑辞去时,竟也赢得阿通和阿松的完全信赖。
铃姑也对两人起了好感,第二天、第三天都一连往访。虽然嘴巴上说的仍是满口荒唐,心里倒是真情实意的。阿通对她也渐渐地推诚相见,把拒绝武藏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铃姑。
“唉唉,那也太过那个……”
铃姑把两眼睁得大大的。
“可是,我那时的情绪,除此别无良策。就是今天,想起自身的罪孽和菩萨的慈悲,我仍认为自己没有做错。”
“可是,通小姐,你好刚强,是用菩萨代替了爱情的。武藏先生一定恼了?”
“那当然……可是武藏先生这人,到不得已时是斩钉截铁的脾气,绝不拖泥带水。这时怕是早已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吧。”
铃姑认真地摇头不表赞同,而且以教训的口吻接口说:“不,通小姐!武藏先生也是男人,男人的相思绝不如此干脆,而又是那么热爱着找了来的……”
“不,不会的。”
阿通悲戚地说。眼中满含着幽怨的神色。
“武藏先生是别有心上人的,长冈佐渡老爷的养女悠小姐!”
“哎?”
“实则是细川兴伙殿下的嫡女。”
阿通说了之后,愕然,放低声音赶紧追加着说:“铃小姐,这是秘密的自己话,请不要向外泄露……”
八
“哦,听说是老成的公主,但十六岁正是情窦初开的黄金时期,私恋武藏也非绝不可能。身份虽则悬殊,只要武藏赢了柳生,今后便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兵法家,做了将军家的武艺师范,就是侯王的身份,且是偏袒着武藏的长冈家,这件婚事却也不是绝不可能……”
黄昏后,铃姑踏着本妙寺的石磴回去时,一路上这样自忖自想着。
“兴秋殿下虽因反抗德川做了浪人,但现在正是如日初升的细川家的公主,当然非通小姐所能匹敌。假如为此,通小姐的放弃武藏,却也难怪。唉唉,怎样好呢?”
铃姑也同阿通一样,对悠姬惹起深深的嫉妒。假如没有佐渡撑腰,武藏与小次郎的决斗便难成事实。当时铃姑便已抱怨佐渡,现在却更深刻了。而阿通竟把应守的秘密,对这铃姑泄露了。
铃姑回到米屋町的旅舍,已是上灯时分。开了房门——“呀,铃小姐,回来好迟!”
正靠在桌上写字的鸭甚内,回头叫道。
“哟,甚内哥,几时回来的?”
“午时过后便回来了,铃小姐早已出去……”
“嘻嘻嘻,这倒不劳关怀,最紧要的是武藏怎样了?”
“在北岳的深山歼灭怪兽,就此失踪了。但放心,绝不会死。做好了一件事,就此一去不回头,是武藏的一向作风。大概是翻过椎叶山到了日向,要不然便是越五家庄直奔阿苏。因留你在此,所以先赶回来了。
可是铃小姐,武藏与丸目藏人佐彻斋的比试,好像费了很大的劲呀。”
“不过,仍是武藏胜利吧?”
“不,那也不尽然。我是见了彻斋的高足神濑军助,知道了详细的过节……”
甚内把眼睛投注在刚才所写的那本厚厚的手订本上:晨,偕武藏至一武村切原野访恩师彻斋的隐居。入门,见恩师适在前院,追而禀报,师装聋不闻。
甚内把从军助所听得到的笔录读到这里,嘻嘻地笑着说道:“铃小姐,这彻斋老是装聋的能手,不愿意听的话,任凭你如何大声也听不见。这时他与军助之间的对话,答非所问,真是妙不可言。而在这时,武藏却不知缘何,突然离开,自顾走掉了。”
“就这样结束了吗?”
“不,这才开始。”
甚内把笔记本子继续读下去,最紧要的地方,军助也是事后听彻斋说的吧,用军助直叙的语气,把当日的过节一口气记录下来。而且在各要点,插入甚内自己的批评。那是一篇很好的比试的记录和批判,当然是甚内的精心之作。
九
“真了不得!”
铃姑感叹着说。
“可不是吗?提起彻斋,因他躲在山国小藩,年轻一代很少有人知道,但是他是比柳生石舟斋更高的出名剑士。可是武藏也真了不得,进退疾徐的精妙没有毫厘之差,乘隙而进的气魄真是前无古人的必胜之诀。”
“甚内哥……”
“唉,等着,听我说嘛。那武藏与彻斋比试之后,功力又增强了好多。当然,这是我的失着,不能赶在他之前去控制住彻斋哪。”
“嘻,那真可惜。功力如果再增强的话……”
“就是。我原是早已有点警觉到武藏兵法的弱点的。他的剑是杀人剑,为兵法而有的兵法,只是为磨炼一己之剑,只是为增强自己一人的兵法。在挑人作战时,没有正邪善恶的界线。在他的眼中没有人性,也没有道义。只是为了一人的修业,而竟残忍地剥夺人命。他的剑欠缺着利人利世的兵法上之根本理法,是所谓杀人剑。”
“哦,真难懂。”
甚内却得意扬扬地接着说:“所以,我一直在想,假如站在热爱人类、恪守道义的慈悲之剑,即真的活人剑之前,虽以武藏之强,势非一败涂地不可。只可惜当世没有那样热爱人群,为正义与人性而奋起的高超的剑士。”
“甚内哥,这样说我也懂了。你是说世上尽是些微不足道的野心家,但能够见到这一点,甚内哥也真够伟大的了。容貌虽不高明,眼睛却够犀利的。”
“嘻嘻嘻……你这算是称赞我是不是?”
甚内拿手帕揩着鼻尖上的汗珠,苦笑着。
“当然,是大大称赏!”
“好了,好了。而彻斋,就是巧妙地攫住了武藏的这一空隙。”
“哦,就是刚才笔记上说的,那个什么金刚王宝剑吗?”
“对了,彻斋向大地上所击的那一锹,一击万法生,百魔自粉碎。
这还用得着去看个别的敌人?真所谓阴阳乾坤尽在其中矣!”
“呵呵——”
“所以彻斋一变而为孜孜耕种的农夫,就是暗示他那无心的一击足以粉碎一切,同时也是扶生一切的、万世不坏的活人剑。那时武藏倘或不知死活进击,彻斋的锹子必定粉碎武藏那颗蓬头了。可是好武藏,竟一触而悟,领会了破邪降魔的活人剑——金刚王宝剑的真谛。他之所以发心歼灭为害人民的猅猅丸,即在于此。”
“哦,那就麻烦了。”
铃姑皱着眉头。但甚内却朗声笑道:“哈哈哈……铃小姐,不必担心!这以后才有趣哪。武藏的剑既已染上人性,顾虑世道,便不会像过去那么单纯了。他的剑绕上人情,缠上义理,正是我们的进攻目标。”
“原来如此。甚内哥,我佩服的不仅是武藏与彻斋,对甚内哥的研究心,尤为钦佩,竟那么细心写下武藏比试的情节。”
“唉,只是为了无论如何要打倒武藏的一念哪!”甚内亮着眼,翻动着笔录的本子。
十
手订本的封面上,写着“武藏恶业记”五个大字。内容自武藏十三岁的时候一击而毙鸭甚内旧主有马喜兵卫的过节开始,把尔后数十次的比试情形都详细地记载着。
在长崎被武藏断了左臂,在异人馆中治疗时,甚内偶尔感触,开始了这本记录。恶毒如蛇的甚内,既以武藏为仇,想借他人之手打倒武藏,便得随处细心研究了。但他实地所见武藏的比试,仅是吉冈兄弟的三次决斗,小次郎的船岛厮拼,与高田又兵卫在小城道上闪电一击及长崎的混战罢了。于是他把耳闻的只言片语,也细心地笔录下来。
写出来一看,连自己都出乎意料地竟能通晓各流各派的兵法似的。他不愿歪曲事实,故意贬抑武藏,尽可能用严正的态度,一面批判,一面究明真相。来熊本后,对于高桥街头的阵斗,尤其是对木村又藏的比试,专诚去请教饭田觉兵卫,把当时的实况一一记录下来。
平时对甚内总是冷嘲热讽的铃姑,唯有对这一件事,不禁真心感叹,而且不仅对他那丑恶的面貌,对他的人品都另眼看待了。
“呀,铃小姐,听说你每天匆匆忙忙出去,是上哪儿去了?”甚内把笔记本端端正正放在桌上,瞪着眼说。
“嘻嘻嘻,甚内哥,不必多疑。我碰到阿通了。”
“哎,哪个阿通?”
“哪,武藏的情妇,曾在备后的鞆津养病的那个吹笛女人。”
“哦,那个女人!”
“那个阿通,由寺尾家的女儿陪同,追踪着武藏,住在本妙寺里。”
“哦,原来是这样。但那样的女人,犯不上去寻仇,不要理她。”
“可是,却又不然。当初,我也只是因为好奇,想见面挖苦她几句的。但见了面,方知那个女人也了不得。”
甚内对此,好像不感兴趣似的。
“虽然病得奄奄一息,却给武藏来个硬钉子,把他轰走了。”
“什么?这样狠命赶着来的……”
“参悟女身的罪孽,皈依佛门了……虽是现在也许稍有后悔。”
“这就叫作女人哪!”
“住嘴,甚内哥!我现在却要帮着通小姐的。”
铃姑说着,突然压低了声音:“甚内哥,你对长冈佐渡,做何想法?”
“什么,佐渡?”
甚内耸了一下肩膀。
“你不当他也是仇人之一吗?”
“当然,没有佐渡帮着武藏,细川公也不会答应小次郎先生的决斗了。佐渡的偏袒武藏,令人生恨。但恨有什么用呢?对方是一国的家老,怎能下手?铃小姐,我的想法不同,只是认定一个仇人宫本武藏!”
“那当然,我也只认定武藏一人为唯一目标。但甚内哥,现在却不容你这样了。”
“噢,那又为什么呢?”
“武藏万一做了佐渡的女婿,又将如何呢?”
“女婿?难道那像鬼怪一样的一介浪人?”
“话虽这样说,现在他假如击败柳生,不由他自主,铁定是将军家的武艺师范,而且只要武藏有意——甚内哥,不是你自己说的?”
“哦,那当然。这也是事实。”
“加上佐渡偏爱着武藏,而他的侄女悠姬又私恋着他,这样一来……”
“哦,那悠姬小姐——”
“通小姐在佐渡府中待了那么久,她的话准不会错哪。”
甚内这才相信了。但仍茫然地说:“做了佐渡的女婿,事情便更麻烦了。但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
“可是,甚内哥。”
铃姑挨近过去说:“这是不能张扬的。悠姬是佐渡的侄女,全是骗人的谎言。实在是细川的一门,兴秋殿下的公主。”
“兴秋殿下?”
“甚内哥怎的不知道?细川侯忠兴殿下的次子,原是秀忠公的近臣,与现在江户的忠利殿下虽是同胞兄弟,但关原之战反抗德川,被逐出本家,现以浪人身份隐居京都。所以甚内哥,他的女儿假如由本家的家老收留,冒称侄女,德川家竟能置之不闻不问吗?”
“哦,不错。”
甚内交叉着手腕沉思了一会儿之后,瘪着喉咙说道:“铃小姐,人的命运真是奇怪。刚才我不是说过的吗,武藏的剑上沾染上义理人情,我们抓住了这点,就可以把他赶进义理人情的泥沼中去。过去他对于政治是漠不关心的,德川也好,细川也好,都无所谓。但我们只要稍耍手腕,就可以使他成为德川的叛徒,造成他的矛盾。”
甚内注视着铃姑说:“可是铃姑!这个主角却不是我。”
“是我?”
“不,唯有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手下的密探岸孙六,才能担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