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灵
一
武藏卧病五家庄久连子村,承大老官绪方家的老当家和他们全家人的细心看护,为他调医服药,但仍一连发了几天的高烧,一直徘徊在死亡的边缘。
这几天,武藏昏迷不醒,时发呓语。老当家的,好几次摇头叹息着说:“唉,这个人一定是经历了很大苦难来的!”
给武藏的心理上最大的打击,是洞窟中猅猅丸兄妹之死,尤其是加那姬之死。那个洞窟是他们兄妹两人的隐蔽所,连猅猅丸手下的喽啰似乎也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村里的人当然更不会知道,所以一直没有听到发现兄妹尸体的传言。严密地说,他们兄妹是否确已断气,连武藏都不敢遽下断语。
武藏自少对女性特别拘谨,毋宁有着洁癖,虽曾山盟海誓已有婚嫁之约的阿通,也不曾有过拥抱爱抚的事。而他竟在洞窟中拥抱过加那姬,虽不是恋爱,也非情欲,但身中热血沸腾,加那姬的血像是流进了自己的血管中来了似的,他感到心的急遽悸动。
这是未曾有过的体验,使他陷入无可名状的迷乱中,感到浑身战栗。武藏在高烧中,好几次梦见那时的光景——感到全身如焚。他自己好像变成猅猅丸一样的异族,也去追杀平地上的农民。
第五天夜里,武藏在梦魇中,突然脸部的筋肉起了一阵**,哼了一声,呼吸便停止了。
“啊,拿水来!快快!”
老当家的慌忙含了一口水向武藏脸上喷去,一面挖开牙关,灌进冷水。
“武爷,醒醒!”
老当家的挨近耳边一叫,武藏忽然弹开两眼。
“唷,清醒了!”
“挨了一刀被武藏……”
武藏只这么喊了一声,又闭上眼睛,随即陷入昏睡之中。幸好自此热度渐渐降低,到天亮时,才从昏睡中清醒过来。
又过了六七天,热度才完全退清,离了床褥,洗脸梳发之后,正式向老当家的申谢活命之恩。
“哈哈哈,能平安无事,真是莫大的喜事。最初,只是连连说着呓语……”
“真是惭愧之至。”
“不,那是高热之故……曾有一次停了呼吸,倒真的急了。好不容易转过气来,却说是被武藏挨上一刀?”老当家的诧异地眨着眼说。这也难怪,虽是呓语,自称武藏的竟说是“挨了武藏一刀”,好像冒名顶替似的。
二
“这倒记得很清楚。”
武藏翕上眼睛。那时,他觉得自己变成猅猅丸,正挥刀乱杀成群的农民,忽然出现了另外一个自己——武藏,立即把变成猅猅丸的自己杀伤了。
霎时又成一个自己,跌进墨黑的洞中,一直往下沉。突然,什么人一把抱住了说:“唷,清醒了!”
一看,竟是丸目彻斋。
“挨了一刀,被武藏……”
武藏记得那时曾这样回答。之后,便又失去了意识。
现在他不提猅猅丸的名字,只是说:“我自己变成一个恶汉,追杀着成群良民……”
他把梦中的情景说了一个大概。
“噢,那真奇了。从那时起,热度便往下降,呓语也没有了。”
老当家的亮着目光,叹息着说。
“武爷,你是死过一次,重新活转来的。假如你有什么罪孽的话,便一笔勾销了。丸目彻斋是相良闻名的剑圣,就是他救了你的命的。”
武藏也不禁颇受感动。梦虽不足为凭,但他好像确是死里逃生,跳过了死线似的。而且热度一退,身心便一天一天爽快,从心中涌上来前所未有的快乐的希望。
拥抱了加那姬之后的迷乱和战栗,也一扫而光了。现在,他只剩下年轻的、感情的**。那是被唤醒了的青春和山民的热血。
过了几天,武藏的健康已完全恢复,对于生命,涌上来前所未有的坚强的信心,而且剑术也好像比以前刚强许多了。
“唷,现在才是真正完成双刀型的时候!”
武藏这样下了决心。幸好老当家的也劝他多静养一段时期,便接受了他的好意,有时闭门独坐,有时涉足深山,凝思澄虑,以至寝食皆忘。
如此一月,武藏终于自创一格,参悟了双刀的奥秘。
“好,去吧!回京去。”
武藏决意下山去了。他决心用这新创的流派来立身,用这一流派来普度世人。他所熟识的京城,在眼底竟映成那么美丽的天地。
“武藏先生,打扰您来了。”
这时,老当家的带进来一个三十六岁,商人似的汉子。
“武藏先生,他叫佐助,也是咱们村里人,整年在外地流动贩卖药材的行商。昨天佐助回来,方知武藏先生是当今誉满全国的著名剑士。”
老当家的说着,连自己也做了剑士似的,精神奕奕,挺着胸脯。
三
五家庄在那时便有许多村民自制熊胆或山里的草药,贩卖到全国各地去。五家庄虽是远离人间的秘境,而竟成为全国知名的地方,便是缘此。佐助就是贩卖药材的行商之一。
这次,他带着煆灰的猴脑,出门整整一年,昨天方才回来。
“宫本先生,虽是初次拜会,但先生的大名一路上真是如雷贯耳,听得太多了。而先生会驾临这个荒村……真是,真是,说给谁也不会相信。”
佐助像很世故,恭恭敬敬叩下头去。
这个村庄会有这样的行商,在武藏也是意料不到的。
“ 是偶然的机会, 搅扰这里很久了。你出门贩药到些什么地方呢?”
“是的,以小仓为中心,筑前、筑后、肥前、丰前等村村落落,都曾走过。”
“噢,小仓?”
“先生,那时我也正在小仓:一刀劈倒佐佐木小次郎那次大决斗的时候。唷,真是名闻全国的哪。”
“我也听到的,武藏先生。”
老当家的也接腔说。
武藏红了脸。提起过去,尤其被当面称赞,使他很窘。
佐助也知道武藏在长崎正觉寺被围攻的事。
“先生去了之后,真是轰动一时,人家盛传说,宫本武藏刀劈二十勇士哪。”
他还是盛赞着武藏的功夫了得。
“可是,小仓一带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
武藏转换了话题。
佐助一听,拍了一下大腿:“对了,正有一事……”
他挨近一步,接着说道:“有人要我带口信给先生您呢。”
“什么?”
这意外的话,使武藏吃了一惊。
“他知道我要回家,说是宫本武藏先生应该也在肥后的什么地方,也许有机会见到……”
“那又是谁呢?”
“是先生的知交,座头森都法师。”
“噢,是森都!”
“旅途中,我们常住在一个客栈里,这次也在小仓的旅馆同住了十来天。”
“他怎么说呢?”
“说是追踪着先生复仇的三个男女到了小仓,好像有着什么阴谋,好像对付与先生很有关系的某一个人,请先生赶回小仓,越快越好。大概是这个意思。”
“谢谢你。”
武藏一边言谢,一边立即直觉到:某一个人,一定是指悠姬!
四
武藏抬头说:“老爷子,这就不得不告辞了。
老当家还是像古代的武士似的,挺直着身子。
他说:“好像有什么重大的事等着您,勇敢地去吧。”
“是的。”
“你是知道的,山上是这样安谧,平地上却满是战争,您可不要落败哪!”
“是的,绝不……”
“万一输了,再回到山里来。我们祖先便是在平地上打了败仗的武士。据传,我们祖先来这里时,早有土著在这一带住着。现在当然是与我们一族混在一起了。他们自称是山神爷的子孙,专靠狩猎为生。现在村人还是年年祭祀山神,就是为此。猎兽的方法,也是他们教的。而那些土著,说不定也是在平地上打了败仗的。”
“老爷子,你知不知道猅猅丸这个人?”
武藏突然插口说。
“不,不知道。是什么人?”
老当家摇头说。
那么声势浩大的猅猅丸,到底没有把势力伸展到这里来。武藏深为庆幸,这和平的山村,幸好没有为猅猅丸倒行逆施的妄想所骚扰。
“是球磨的山贼,被我在路上杀死了。”
他轻轻地撇过,不谈下去了。
可是,逃入山中的熊袭一族,不晓得与老当家刚才所说的,自称山神子孙的土著,有没有什么渊源?过去远望峰峦,以为只是隔绝尘寰的大自然的,而竟流转着如许悠久而神秘的人生,使武藏不得不深为讶异。
第二天早上,武藏离了久连子。虽曾再三推辞,佐助却坚持要送武藏到下益城的砥用。
已是九月天了——山寒沁人,秋已老了。山谷间的浓雾一开,露出一碧青天。白云朵朵,绕着峰尖静静地浮动。
下到谷口,到了尾根,前面又是险恶的山路。经推原、小原,出了五家庄,当天便到了砥用。
那天夜里,在佐助认识的地主家中度过了一宵,第二天早上别了佐助,武藏仍是独行踽踽,沿着六里的山路,到了滨町。在这里,却使武藏好生踌躇。
向西,是经御船、六嘉、鲶村而至熊本。向东,则经马见原而至阿苏、越小国、杖立,直下中津,是到小仓的近路。
“熊本,有阿通在那里。”
武藏暗想。在那种情形下分开的阿通!当时他早已斩断情丝,一无依恋,用千钧铁扉,把她幽禁在心的深处去了。但望见前途,将临熊本,铁扉似乎也有了缝隙。
“不晓得是否无恙。”
武藏虽曾说过,病人最安全的是寄托佛门,但到底还是放心不下。
五
哀愁,从心的空隙侵蚀着武藏。
病体支离的阿通,浮上他的眼底。阿通投入了菩萨的怀抱,她的脸上仍是痛苦的。阿通的投奔佛门,不是快乐,而是悲恋的结局。她一定仍是悲泣着的,连佛像都愁眉苦险,满怀凄凉,一切都是我的罪过!自责之念,不禁油然而起。
“阿通,还死不得,在悲哀未消之前……而你的悲哀,当然得由我来拂拭……”
武藏虽在心中这样呼唤着,但同时下了决心,不绕道熊本。因为他还没有自信,能从佛祖怀中夺回阿通。
“要使自己更坚强,奋斗到底!”
武藏奋然自励。
“阿通,等着有那么一天!”
武藏的脚步望东跨西。他的战场在东,是小仓!悠姬公主,一定有了突变。
“一定是甚内揭发了悠姬的身份,但这样一来,遭殃的倒是恩人佐渡了。”
武藏揣测着。
“但佐渡手下有很多股肱之臣,尤其是那五个青年。”
武藏的眼底,又浮上来曾与自己有师徒之约的寺尾新太郎等五个青年。
“以佐渡的智略、寺尾的武勇,想该不致服输。”
但他又想起鸭甚内那坚忍的迫力,和自称小次郎之妻的铃姑的可憎眼神。从甚内的身上,发散出蛛网一样黏黏的东西;铃姑的目光,则锐利地穿透武藏的心胸。
而武藏对这两人一直抱着莫名其妙的宽大,不愿杀死他们。但这次他却下了决心:“好,杀死他们!”
除此之外,没有断绝祸根的方法了。
自滨町至马见原,有三里十二町。在客栈中过了一夜,翌晨一早动身,到中坂冈才能望见阿苏火山的烟火。到高森又是黄昏。在宫地、内牧、杖立各泊了一宿,北上阿苏盆地。一路上,他常驻足仰望火山的神火,远眺着外轮山的雄姿。
落店时,也曾浸在温泉中慢慢地排遣。在杖立时,他曾这样想:“到了小仓附近,怕不会有工夫入浴了吧?”
这一假想,后来竟成了事实。虽是为了别的原因,但杖立的温泉之后,终武藏的一生,便没有再洗过温泉浴了。
六
出了阿燕,还得走好几天的山路。经过很像球磨的日田盆地,一面欣赏耶马溪的名胜,一面沿着山国川顺流而下。武藏饱吸山中的清新气息,对川水的流转自如兴起无限的感慨。他的心中满怀着自信与战志,而那五方五行双刀流却早已成熟了。
月射寒流澄如镜——武藏兵法中的这一名句,据说就是这次驻足耶马溪的潭边,掠过他的心头的印象,后来凝结而成的。
武藏凛然进平原。但到中津时,他不觉又踌躇起来。
“怎样进小仓呢?”
武藏心想:假如自己的揣测不错,甚内一党真的在计划揭发悠姬的身世,直接受害的是悠姬本人和长冈佐渡。但阴谋的动机是因我而起,他们的目的也在我身上。他们是利用悠姬去贻害佐渡,借以诱我前来,从中击杀。怕是早已张下天罗地网,只等我去自投罗网了。
最好是先见座头森都一面。但从哪条路踏进小仓呢?从大路上堂而皇之前进,未始不是乘其不备的奇袭,但对方既是甚内,这也不见得是万全之策。
武藏在中津住了两夜,踏勘附近的地势,选了一条荒草没胫的小路。
过桥,是沿海岸的大路。向左拐弯,经久保、香春、伊田,前往金田。
距金田不到一里许的一个部落,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站在小河的土桥上,写生着远山的风景。虽是粗布衣服,看样子不像普通的农家子弟,大概是隐居的浪人之子吧?
武藏爱画,而且懂得一点,便走近前去从背后悄悄地窥望。画得好俊!不像十五六岁乡下少年的手笔。武藏曾多年住在京阪,与著名的画家也有交游,眼力是相当犀利的。
“画得好!”
少年愕然回头,见了武藏庞然的异相,更睁大了双眼,愣愣地望着。
“哈哈哈,我是路过的兵法家,不是什么坏人。你顾自画吧。”
七
“恕我无礼。”少年像是对自己的小心眼感到难为情,恭恭敬敬地道歉着说。
“不,我才是呢。”武藏也微笑着说。
虽然衣着并不考究,但礼貌周到,是一个率真的少年,武藏便自喜欢了。
“我爱画,不觉前来张望。像是学的雪舟派,是跟师匠学的?”
“不,我没有师匠,只是随便涂抹几笔。我喜欢雪舟,要是正式学画,也想学雪舟派。”
“我也喜欢雪舟。”
“我的画,您看怎样?”少年以为武藏是同好之士,便掀开了画册问道,“这是写山的,但怎么也画不好。”
武藏看着画册回道:“山!确不易画。但你要画的,是无人的荒山呢,还是有人居住、有鸟兽栖息的山?”
“嗨?”少年张眼低唤。
“还有哪!隔绝人寰、峻险、耸峙的孤峰,胸怀辽阔的母山、女儿山、友山、和平的山、斗争的山……”
“我从来没有想得那么多,只是被山势的美丽吸引住了,一心想把它描绘下来。”
“当然,这样你才能感应山灵,把握山灵,配上流泉,配上树木,在一幅画面上,写下美与调和的小宇宙哪。”
“噢,是的,是的!”
少年的双颊染上热情的绯色,再次仰头望着武藏。
武藏朗笑着说:“我是一介武夫,哪里懂画呢?刚才说的,也只是耳听了画家说的,但我也加了些意见……当然,单靠理论是画不好的。”
少年却一本正经地说:“我就是爱听这个画理。你刚才说的画论,是哪一位画家说的?”
“这个吗?那个人就是你所喜欢的雪舟派的名手,叫谷川等伯的画家。”
“噢,等伯先生!我虽没有见过他的画,名字是晓得的。您认识他吗?”
“在京阪一带见过两三次。好俊的人品,画的气魄也了不得,可说是当今雪舟派的领袖。可是老弟,你的笔力,很像等伯先生呢!”
“真的吗?”
少年的眼中闪过一阵光彩。
“你的画,已不是消遣的画了。已蕴有探求美的,专门画家的气派。
任它埋没,真太可惜了。”武藏一本正经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