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浦乡
一
“啊,死了!”领头的木野突然站住。
这里是从荒野通多良木大道的森林中。
“是武藏吗?”
后面两人惊叫着赶上前来。
“不,一个奇形怪状的赖汉,猅猅丸的手下。”
一棵合抱的松树下,不像武士也不像农民的中年汉,拿着后膛枪死在地上。一阵血腥。人是从后背后被连肩劈倒的。
“是武藏劈的。”
“哦,好功夫。不是武藏,哪有这样的手段?”
“但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
“听说武藏不走回头路,也许从汤前翻过奈顶,到日向去了也说不定。”
“要不然,便走五家庄。”
“从这里绕道大畑,再到萨摩也难说。”
“可是,不论走哪条路,山区尽是猅猅丸的圈子。倘走五家庄更了不得,听说猅猅丸正潜伏在四浦的北岳哪。”
“怎么办呢?要不要再追上去?”
“不,先去报告师傅,再同清兵卫先生商量吧。”
最后,经神濑下了决定,三人便急急地踅回去了。自从屡次进剿失败之后,相良家禁止藩下擅自向猅猅丸寻衅,是怕他们对老百姓报复,暗下毒手。不仅此也,猅猅丸的背后似乎有椎叶山的奈须一族在那里牵着线子。奈须一族,是威慑九州之脊的,那辽阔的山岳地带的一大豪族。丰臣秀吉进讨岛津之际,也待之以列侯之礼,且由秀吉亲赐铁券丹书保证其境内的安全。
刀劈猅猅丸手下的,正是武藏。穿过荒野挨近松林时,武藏眼睛一闪,蓦地仆身倒下。接着“轰隆”一声,枪弹从他的身上掠空而过。假如他没有警觉到药信的气味,也许早已洞胸而死了。枪声过后,武藏霎时从地上一跃而起,疾如流星般追进树林,一声不响从背后劈死正拟拔腿遁走的怪汉。武藏直觉地知道那是猅猅丸的手下,倏地回身,与来时一样的速度,没入荒野中去了。
二
在先,武藏一心惦挂着与丸目彻斋的会晤,没有把猅猅丸摆在心中。但经过这次狙击的那一瞬间,猅猅丸的影子在他的眼前渐大渐明,乃霎时下了击杀猅猅丸的决心。
武藏为避猅猅丸一伙的眼目,从大路转入高冈。高冈上也是一大草原,他向偶尔碰到的村人问路。
“武师爷!陌生人要从这里到川村可不容易,没有正式路径,只有樵夫和猎户踏成的小径,而且纵纵横横不知有多少岔路,走错了便转不出来。而且又有狐狸作祟……”
不错,一望无际,尽是蓬蓬杂草和茅苇的荒野,其中只有若隐若现一条被人迹踏平的小径,但武藏有穿过这条路的决心,有把握能征服这条路。他像走熟路一般,大踏步向前迈进。他的眼底浮现出手拿铁臿、斧头及锤、镘、等器具的大众,无数的群像。
这些群像,就是当彻斋嚷了一声“金刚王宝剑”而将铁臿锄土的一刹那间,呈现在武藏之前的。武藏本来也是群像中的一人,从志于兵法修炼以来,却专心致志于追求强敌以磨炼剑法,不知不觉间对那些劳动者失去关怀,甚至忘记了他们的存在。他那异常的意志力、对人性的叛逆、永无止境的斗争心、超人的苦行,虽使他的心境澄清、高洁,但也因此失去众生心。
彻斋便是针对他的这一空隙,下了针砭的。
“金刚王宝剑”一击万法生,百魔自粉碎——是泰舍流的真谛,是彻斋丢了剑隐为田农时,见了劳动者无邪的样子才领悟而得的。这一剑法的根干便是众生心。骤见之下,好像愚弱陋劣,但在实质上比什么都刚强,正大的众生之心。佛家则说:“众生心即佛。”
武藏虽不曾到达这一境界,但在眼前发现了大众。当他对劳动者的尊敬与爱情油然而起的时候,受了暴徒的狙击。
“可恨的猅猅丸!”
他对那践踏五谷、劫财戕命的凶贼猅猅丸燃起愤怒的火焰。
三
武藏没有迷路,横穿高冈的原野,到了川边河畔。这里沿河展开带状的耕地。但向上游再走一里,到了四浦境内,便又转进峡谷,少有平地了。
峡谷中的气候温煦,五谷丰登,果树累累,河鱼如织,山野上的收获是富饶的。居民们耕种着那狭小的平地,或者开拓山势缓和的坡面为梯田,到处点缀着和平的部落。
武藏毫不费力地到了四浦最初的部落汤取野。武藏是明智的。他料定猅猅丸的手下必定沿着多良木街道,在各要害处设伏等着武藏,但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横穿不毛的高冈,自置于死地,去接近猅猅丸的根据地的。
乘虚而入的武藏,仅在川边的农家忝扰了一顿午餐,再一直往前走去。到了这个部落,他才谨慎地先问到了庄司1 家中。
武藏一声不响踏进院子,庄司一家见了他那庞大的身躯和奇异的打扮,被吓得正想拔腿逃跑。武藏赶快安慰着说:“我是修业的武士,是相良家的家老相良清兵卫老爷的要好朋友,想来打听猅猅丸的事,请你把知道的尽量见告。”
经武藏这样一说,老庄司更吓得变了脸色,连连摇手说:“那,那,那还得了!今晚上准没命了!”
“可是,这里只有府上一家人,也没有可疑的外人,说说何妨?”
“不不,猅猅丸爷爷的手下虽是常人,猅猅丸爷爷却不是常人,是神通广大的大狒狒哪。”
“什么,你说是狒狒?”
“是得道的白猿,身高六尺以上,全身披着茸茸的白毛,血红的脸,两眼如炬,连话都说不清楚。”
庄司的儿子也说了一番在清兵卫府邸中彻斋的弟子们所说的同样的话,但武藏岂肯相信!
“哈哈哈……庄司爷,天下哪里真有妖魔鬼怪之理!”
1 庄司:官委的村长。
小庄司却额角上露着青筋,一本正经地争辩着说:“怎么,怎么没有?我说的是真话,他不是常人的证据,是每年要吃一个活人哩!”
“哦——”
“而且他要的又是标致的女孩,这四浦每年都得选一个村庄里的姑娘,送给猅猅丸爷爷作上供的牺牲哪!”
“什么?要标致的女孩……”
“那也难怪的哪,武师爷您想,终须吃的,当然是年轻美貌的女孩味美的吧。您不相信,请到前头叫晴山的村庄去看看,听说昨夜庄司的屋顶上插了白羽毛的矢,正闹得天翻地覆呢!”
“什么是白羽毛的矢?”
“是呀,每年一次,猅猅丸爷爷从北岳顶上射出来一支白羽毛的矢,不偏不斜插在他老人家要吃的那家姑娘屋顶,作为标志。”
四
武藏曾见过从异国运来的狒狒毛皮,染成红色,做成猩红披褂。但日本有狒狒,会说人话,会用常人做手下,会吃人肉,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他是当时不易多得的实证主义者,在他的生活信条“独行道”
第十三条有云:“在我而言,百无禁忌。”他是彻底的理智人物,心目中没有忌讳,没有回避。
但他的“百无禁忌”,乃就他本身而言,并不干涉别人的想法。这些忌讳和迷信蛰伏人心已久,武藏并不否认人性的这一弱点。而对那奇怪的猅猅丸的真相,愈想象愈令人陷入迷糊,除非一见它的真面目。
武藏急急乎想知道的,是北岳的地势、山寨的构造。而他念念不忘的,就是如何能接近猅猅丸。但这里已是战场了。敬畏猅猅丸如鬼神,深恐因此受累的村民,当然是不敢与他合作的。
武藏听了汤取野小庄司的一番话之后,便说:“庄司爷,老实说,我原是想剿灭猅猅丸来的,听你说是那么可怕的妖怪,怎能取胜?干脆回去了吧。”
他装作回人吉的样子,却很快地没入山中。在川边的农家里,他早已准备足够的干粮,便咬着饭团等着夜深,轻轻地朝着晴山部落摸索前去。晴山是北岳山脚的一个部落,居民是北岳山上所祀奉的北岳山王的后裔。
如眉的新月,高悬在峡谷中天。北岳隐在丛山之中。武藏曾从高冈上远望北岳,但殿宇所在的山顶一带,只见黑黝黝的一片树荫。猅猅丸的山寨,大概就靠在殿宇的左近吧。
武藏走在下望川边河的崖壁路上,蹑手蹑脚,循着树荫走向晴山。
到了一个转角,武藏突然停步,凝视着前面一动不动。崖壁边上立着一个人影,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低声地自语着,像很悲切的样子。下面是急湍回漩的深渊。
“等着!”
好险!武藏一跃而前,抱住了正想投身深渊的那个人影。
“请,请放手!”
“不要作声!”
武藏轻轻一夹,抱着他从山路蹿进了杂木林中。
五
武藏悄悄地把他放在地上。
青年浑身发抖,口中却不住地低唤:“猅猅丸爷爷,饶命……”
“我不是猅猅丸,是过路的武士。”
青年映着微微的星月之光,仰头望着俯视的武藏。那是年二十二三岁, 一个朴实的农家子弟。
“噢,不是猅猅丸,突然被夹住了,便一心以为……但你也……”
他见了武藏那奇形巨躯,不觉又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放心,我只是普通的常人,不是猅猅丸的手下。而你,是不是晴山的人?”
“是,不错,我是叫源七的农夫之子。”
好不容易,他才心定下来似的。
“为什么要跳渊呢?”
“死,我想寻死!”
“为什么寻死?”
青年垂头不语。
“不要隐瞒,直说了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青年抬起头,露出绝望的眼神。
“但,但,但是武师爷!谁也做不得力,虽然武师爷您也像是很强……”
“为什么呢?”
“对方是可怕的猅猅丸哪!”
“什么,猅猅丸?噢噢……晴山庄司的女儿,听说中了人身供奉的白羽矢。”
青年向四面看了一眼,挨近前来说:“武师爷,就为了这个。可怜照小姐,要让猅猅丸粉身啜血。武师爷,我与照小姐有海誓山盟之约,怎能眼睁睁看着照小姐被抬下山去?倒不如一死了之……”
青年不觉悲从中来,吞声而泣。
武藏注视着青年说:“源七,老实告诉你,我是为剿除猅猅丸来的。”
“啊?”
“我是名叫宫本武藏的浪人,不是自己夸口,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兵法家。在人吉,我见过家老相良清兵卫老爷。在苇北的大野村刀劈猅猅丸的手下以来,与猅猅丸结仇为敌。今天也曾被他的手下用枪炮狙击了。
猅猅丸知道我的名字,而且怕我。源七,你有没有看见过猅猅丸?”
“是的,那天早上,到北岳附近去刈草,突然看见猅猅丸赶着野猪……同传说的一样,全身披着毛茸茸的白毛,脸上像涂了朱砂一般,眼睛像两个火球。”
“源七!”
武藏的声音突然含着异常的威力,青年被吓了一跳。
“是,是。”
“你抬头仔细比比看,我会比不上猅猅丸强?”
青年顺从地抬头望着武藏。六尺的巨躯,长发垂腰,瞪着一双眼睛。铁青的脸,那奇异的眼光,带着杀气,咄咄逼人。天下的任何兵法家都不敢正视的,那股冷酷如冰的气概。
“啊啊,救命……”
看了一眼,青年不觉高喊一声,低了头不住地发抖。
六
源七以为武藏也是同猅猅丸一样的妖怪。不,比猅猅丸更为可怖。
但经武藏温煦地安慰了之后,才知道他真正是一个常人,便鼓起勇气向武藏求助。
“武藏爷爷,您真能扑灭猅猅丸,救救照小姐吗?”
“哦,我一定斩杀猅猅丸,把那女孩儿给救出来。但源七,猅猅丸的周围好像有很多手下,我要不让他们阻挡去接近猅猅丸,需要你的帮助。”
“是,只要您老吩咐。”
“首先,你要找一个猅猅丸一党和村人都警觉不到的地方,让我存身。”
“那不成问题。”
“还有,除你之外,再找两三个年轻力壮的人,可能办到?”
“有的,照小姐的哥哥宗一,昨晚就喊着要去找猅猅丸拼命,全村人好不容易才把他稳了下来。牺牲村的金作,去年未婚妻被猅猅丸所杀,咬牙切齿地痛恨,他也一定肯来!”
“牺牲村是?”
“上流头的村落,离这里只有一二里路,是北岳山山王爷的裔族,自古以来,每年山王爷的祭日,祭品都由这一村负责供奉。所以给猅猅丸的人身供奉,也就着落在他们身上。”
“好,还有呢?”
“初神村的平次、平川的光藏,也一样地痛恨猅猅丸。不,武藏爷爷!
说老实话,村里的年轻人,对于老一辈的人,甚至连领主都怕后患向后退缩,谁都觉得牙痒痒地不服气。所以背后谁都在说,只要领主再出兵进剿猅猅丸,到那时大家都肯向前。我把武藏爷爷的话向他们一说……”
“哦,应该这样。但源七,我的事假如让猅猅丸知道就麻烦了,最重要的,不要让老人家知道。”
“是。一起长大的村中青年,彼此都是推心置腹的同伴,绝不误事。”
“好,那么你先给我找一个藏身的地方。”
源七带武藏去的,是村落附近密林中的一个小庙宇。
“武藏爷爷,这里叫荒神庙,平时有妖怪作祟,谁也不敢接近的。”
“哦,荒神庙,很好。”
武藏轻轻地推开庙门。
“荒神爷,忝扰了。”
说着,便在神座前坐了下来。
现在球磨郡还盛传着,当时宫本武藏剿除猅猅丸,是这样用意周到、慎重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