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
一
“是武藏先生的来人吧?”
待三十郎坐定,森都便开口了。
“是的,宫本先生昨夜住在金田,耽搁在寒舍。我是叫矢野三十郎的浪人,有缘能为宫本先生效劳,为他送信来的。”
“哈哈,给瞎子送信!”
森都幽默地说,脸上浮着厚意的微笑。
“总之,请您看看。信封要我来念,也是先生吩咐过的。”
三十郎从腰缠里摸出信札,递给森都。
“封面上怎样写的?”
“座头森都,烦转致长冈佐渡相府悠姬小姐亲展。宫本武藏缄。”
“哈,哈,哈,不错。”
“另有几件事要我当面奉告:先生今晚要连夜赶来乌旗1 ,到渔夫才助家中。才助是家父在世、舍间在大阪时,家中用的小厮,是一个忠厚人。舍弟四郎随先生同来,到时舍弟会来联络。”
三十郎把武藏吩咐的话逐件说了一遍。当然有几件事是很重要的。
森都这才重新见礼,把弟子与市也介绍给三十郎。
“三十郎哥,辛苦你了。我苦于不能与武藏先生取得联络,正自着急。但鸭甚内有着什么阴谋,还不能得悉详情。只是知道他会集浪人,与京都所司代的密探岸孙六频频往返于京都、小仓之间,监视着长冈府邸。由这些迹象,我也同武藏先生一样想法。也许见了悠姬小姐,便能知道真相。但在敌人监视下,怎能接近悠姬小姐呢?大概甚内是认识我的。”
1 乌旗:今之户畑。
森都先是沉着头想了一会儿,但旋即笑着说:“那么三十郎哥,你现在打算怎么样呢?”
“宫本先生所交代的事,就此告一段落。但我这次出门,准备暂时离开家母,可能的话,就此跟着宫本先生上京去。”
“嗯,你是前途无量的武士哪。”森都朝着三十郎说。
“我是预备一边进修武艺,一边学习绘画去的。”
“绘画?”
“宫本先生也直劝我不要丢了学画。”
“真有趣,同武藏先生有深交的,都擅长某一技艺。通小姐的笛,悠姬小姐的画,你也是画。而我,则是琵琶法师。哈哈哈……”
二
于是,三十郎便在森都的客栈里住了下来。入夜,四郎来通知,说武藏暂住在乌旗的渔夫才助家,静待时机成熟,再做打算。
不久,森都不带琵琶,扮作按摩的瞎子,偕同与市出去,直到深夜方才回来。前天整夜未睡的三十郎,已经睡得很熟了。
“三十郎哥!”
“唷,您回来了?”
“不,不要起来……今晚的成绩很好。我觉得东边有苗头,便向相反的不老庵前往。因为庵主富田如安本来相识,听说今夜那里举行茶会。
意外地获悉明日过午,长冈佐渡相爷,带同年轻武士在庵里举行露天茶会。届时,悠姬小姐当然也会出席的。三十郎哥,我的琵琶卦是极灵验的哪。”
森都说着,窃窃而笑。
不老庵在城东足立山麓,原是幽邃的胜地,自小仓豪商富田如安布置园林,经营茶室不老庵之后,更成了小仓屈指的名胜了。禅宗巨刹应寿山福聚寺的兴建,却是数十年后,宽文年间的事。
森都的消息是准确的。
第二天过了午刻不久,五个强壮的年轻武士簇拥着三乘轿子进入不老庵。轿中坐的,是长冈佐渡和他的夫人及悠姬三人。在庵前落轿,由庵主富田如安接待,一直导往野餐的地方。年轻武士们,当然也随侍在侧。
苍郁的树间点缀着如火的枫叶,枫树的老干下是一片绿茵,铺着绯色毛毡。
风和日丽,静穆袭人,时而响起白头翁尖锐的啼声。茶会将近尾声时,不知从哪里送过来琵琶的声音。
“唷,琵琶……”
佐渡倾耳听了一会儿,吩咐着说:“像是就在左近,寺尾去看看。”
他不仅为那悦耳的声音所打动,眼中还闪着警戒的光芒。
“是。是不是要他不要弹奏?”
“不,那倒不必。如在附近,看是什么人!”
“是。”
新太郎奉命离座,穿过树林,朝声音的方向蹿去。
富田如安知道弹琵琶的人是森都,但为什么跑来这里,他事先并无所闻,自然不知内情。
可是,如安是胸有城府的人物,直觉地知道“必有缘由”,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寺尾新太郎不多一会儿便回来了。
“禀告相爷!是一个流浪的名叫森都的琵琶法师,在本庵后园弹着琵琶,只是爱好风雅,别无可疑之处。”
“唷,座头森都!”
如安乘机搭腔:“是我认识的琵琶法师,原是武士出身,天主教翻跟斗的始祖。”
佐渡点点头。
新太郎继续报告说:“座头之外,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左近绘图,是领内金田村的浪人之子。”
“噢,领内的浪人,在那里绘画?”
“是,笔法挺秀,真是难得。”
“新太郎先生,在哪里?”
悠姬插口问道。
“这里进去有一道小瀑布,座头和少年,都在那附近。”
“伯父,我去看看。”
“早些回来,我们在庵里等你。”
武藏去了虽不到半年,悠姬的身材高了许多,已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了。眼神中那些稚气已不复存在,蕴藏着女人深湛的神采。
森都仍继续弹着琵琶——是他得意的《平家物语》……而从铮铮的琴韵后,传来潺潺的水声。绿苔斑斑的断岩上,垂下几缕白线。在它的前面,矢野三十郎展着画册,正在写生瀑布。
悠姬蹑足走近三十郎背后。三十郎则一心运着画笔。
“啊,画得真好!”
悠姬不禁出声赞叹。
“呀!”
三十郎愕然回头。
“我是佐渡相府里的悠姬。尊驾贵姓?”
悠姬的态度高贵,但语气温柔。
“是。我叫矢野三十郎。”
“好像是雪舟派,尊师是哪一位?”
“没有师匠。”
“自己练的?画得真好。”
“您也爱画?”
“是的,在京师时,请光悦先生指点的。”
这时,从树林边传来的琵琶声戛然而止。森都由与市牵引着,走过来了。
三
“我是座头森都。”
森都在悠姬背后就地而坐,低声说。
“啊,琵琶法师吗?”
悠姬口中回答,却没有回过头来。
“三十郎,把它画好吧!我想看看你怎样画右手那块突出的岩石哪。”
“是。”
三十郎仍对着瀑布运着画笔,但心中非常焦急。最初森都打算借弹琵琶吸引茶会中的人,再找机会与悠姬见面的。后来改变主意,叫三十郎带着画具同来,却得了很大方便。
趁此无人,早些把武藏先生的信交给她才好——三十郎运着画笔,心中却这样想着。但画了一会儿,杂念渐消,被引进画境三昧,眼中心中唯有瀑布与岩石了……森都默坐着,没有作声。
“好了!”
三十郎抹上最后一笔,欣然叫道:“哟,真好……”
悠姬热心地望着画面。
“不行,只是照自己的意思涂鸦。”
“九州难道没有出名的画家吗?”
“没有听说。”
“那么还得上京去,太可惜了。”
“是,我也这样想,私淑着等伯先生。”
“等伯先生!真了不起。”
“我没有见过光悦先生的画。”
“到相府来,我给你看。顺便请你看我的画。”
三十郎踌躇着。
森都趁此插口说:“公主,森都给您送信来了。”
悠姬静静地回过头来。
“给我的信?”
“是,宫本武藏先生的。”
“什么,武藏先生?”
悠姬注视着森都。
森都从怀中取出武藏的书简。
“请您收下。”
“等等!你怎么认识武藏先生的?”
“长崎以来,我一直为武藏先生效劳,在熊本也见面的。”
“那么,武藏先生现在哪里?”
“就在附近的乌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直接到这里来呢?”
虽然家势没落,究系王侯息女,怎能从不明来历的人手中,轻率地接受信札呢?
“这其间别有缘由,请公主看信……”
三十郎也插口说:“务请公主收下信札,我也是武藏先生的人哪。”
悠姬看着森都和三十郎,突然走近森都前面。
“谢谢你们,请把信给我吧。”
四
“在这里拆看吧。”
悠姬自语着说。
“最好在这里……”
森都顾虑着周围,低声说。
悠姬一口气读完了信,脸色稍呈苍白,心情像很激动,但眼中却亮着光彩。
“我知道了。”
悠姬收起书信,用感激的眼,望着三人说:“信中也提到你们各位,谢谢你们。”
“是。”三人躬身回道。
“是武藏先生吩咐,有五位青年随时保护着我。但武藏先生说,暂时不要让五人知道。法师,今后你怎样替我与武藏先生取得联络呢?”
“这个,我刚才想起来了。由您的牵引,让三十郎能进出相府。务请设法……”
悠姬立即答道:“他也同我一样画画的,我想伯父一定会答应让他来相府的。”
“多谢公主。”
“三十郎,明早请指着我的名字到相府来,今天我会先同伯父说好的。”
“是,准定前来。”
“有人来了。”
森都低声说。
“那么,请把详情转达武藏先生!”
“是,不劳牵挂……”
悠姬就此离开了。
“公主,相爷等着哪。”
新太郎迎上来说。
“我看那少年绘画啦。”
“画得不错吧?”
“嗨,画得真好……”
悠姬与新太郎并肩消失于树林之间。三人完成了这件大事,如释重负。
“三十郎哥,像是很标致的公主哪。”
森都说着,咧开嘴巴一笑。
三十郎红了脸说:“你怎么知道呢?森都法师。”
“怎么不知道呢!像岭上的奇葩,品格清高,散着智慧的芬芳。而且,嘻嘻嘻……”
“法师,为什么发笑?”
“唉,小哥,你不知道,这是一位惹起天下风云的公主,怕是会给武藏先生带来麻烦。”
一阵秋风,吹得枫叶飘零。
“呀,好冷!与市带路。三十郎哥,咱们回去吧!”
五
“阿悠,这一位是中津月光寺的秀月师。”
悠姬一进不老庵的茶室,佐渡便指着一位尼姑给她介绍着说。
“师傅,您好。”
悠姬恭敬地行了礼。
“刚才相爷提起您来……”
尼姑也满面春风地还了礼。
佐渡接着说:“秀月师出身京都名门,像你这样年龄出家,到各地修行,现在是屈指可数的大知大觉,道德高超的佛门徒子。很早便想给你介绍了,今天恰在小仓,便请她前来。”
尼姑接口说:“悠小姐,我的身世同你很像,小时死了母亲,家父是族中的叛逆,终于身亡家覆……我深感世事无常,便决心皈依菩提,为父母祈求冥福。”
悠姬静静地听着,警觉到了事非寻常,仰头望着佐渡叫道:“伯父!”
她的声音很尖,使佐渡为之一愣。
“在师傅面前,不必守着秘密吗?”
“什,什么秘密?”
“有关我的身世。”
“那是,师傅早已知道了。”
“不,我不是说以前的事,是说今天,目前的!”
佐渡显得很尴尬。
“伯父,不是有人揭穿了我的身世,故意给伯父找麻烦的吗?”
佐渡望着悠姬呆了半晌,但下了决心说:“阿悠!不错,有人向京都所司代,板仓胜重处密告你是兴秋殿下的息女。为了这一点小事,本来也影响不了德川家和细川家之间的感情。但细川家也有敌人,正在向将军挑拨离间,公事上却不能置之不理。”
“伯父,我知道了。你是劝我皈依佛门?”
“阿悠,我心里悲痛!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兴秋殿下!你要晓得我多么爱你,期待着你的前途……”
佐渡黯然说道:“ 但除了遁身佛门之外, 又怎能保得你的安全呢?”
六
悠姬低垂着头,拼命抑制住涌上来的**。从武藏的信中,知道有人告发自己的身世,预料到德川家的压力迟早会加诸佐渡身上;但佐渡会因此劝自己投身空门为尼,却是出乎意料的。
佐渡继续说着:“当然,兴秋殿下是细川族中反抗德川家的人,而佐渡竟偷偷地接养着他的女儿,若以此为细川家心怀二心的证据——万一有人这样检举的话,或许会有非拿你的首级去表明心迹不可的那一天。但幸好上头保证不把这事张扬出去,只是着落在我的身上,妥为处理。这当然是我的无能,但悠姬,你总得体谅我的处境。”
悠姬仍垂头不语。
尼姑却接口说:“悠小姐,年纪轻轻的削发为尼,皈依三宝,听起来好像非常悲惨。但其实不然,我们与三宝为伴、朝夕相共……不知不觉中受了我佛的智慧与慈悲,连自己也成了人世的光明,进而普度众生,共登极乐了。”
尼姑宣扬佛道,赞颂着僧尼尊崇而清高的使命。她所说的,是根据多年修行而得的经验,从深湛的信仰中涌着出来,足以打动人心的话。
但悠姬却几乎没有听见。
佛!尼!是悠姬从来不曾想过的事。在京时虽曾与知名的禅师或和尚相识,那只是视他们为教养高超、趣味盎然的人物罢了。悠姬的胸中所蕴藏着的,只是坚强地迈向现世的旅程。她的胸中鼓舞着不畏任何苦难的意志力和冒险心。
因此,现在充塞于悠姬心中的,是压迫佐渡的德川的权力。即使是出于温情的方式,但对那权力的反抗心和对甚内一党的愤懑,使她沸腾起满腔的热血。
“悠小姐,你可明白我的话?”
尼姑的话告一段落,反问着说。
“师傅,我不明白。但不明白也无所谓,现在立刻剃度也成。不,伯父要我的首级,要我自杀都无所谓!可是,可是……”
悠姬瞪着佐渡,激动地说道:“伯父,我非得弄个清楚不可。到底是什么人,怎么知道我的身世,有什么目的向官家检举?弄清楚了之后,我绝不犹豫!”
“哦——”
佐渡显得很狼狈。
他是早已预感到不安,曾警觉到一件不寻常的大事回旋于自己的身边。正在这时,从板仓胜重处来了密使,揭发悠姬的底细,劝告他趁事情还未闹大,让她离开细川家,或者送去尼庵削发为尼,避免细川家罹难。佐渡对此晴天霹雳,除了惊愕之外,却未曾想到出于什么人的阴谋摆布。
“好,难怪你怀疑,待我查明告诉你。”
佐渡抬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