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城 01
一
战国末期,所谓兵法专门的名人辈出,各创宗流,自称始祖。
饭篠长威斋创“天真正传神道派”,传弟子诸冈一羽、塚原土佐守,再传而至根岸兔角、岩间小熊、塚原卜传等,皆第一流剑士。
创始“新阴流”的,是上泉伊势守。其门徒神后伊豆守、疋田文五郎、柳生但马守宗严、丸目藏人佐、穴泽净贤、羽饲意心斋、矶端伴藏等,亦各立门户,独创流派。
伊藤一刀斋,源出“中条流”,自创“一刀流”,为始祖。门徒有神子上典膳、小野善鬼等,而曾败于佐佐木小次郎,自称“小野派”的小野次郎右卫门,为神子上典膳之苗裔。佐佐木小次郎所师事的钟卷自斋,则为伊藤一刀之师。
此外,知名或不知名的流派不可胜数,亦各有始祖,但最有实力者,当以上述三派为主干。于是迭相敷衍,灿烂一时,故自丰臣以迄德川初期,堪称日本武道之黄金时代。
但兵法界亦有其荣枯盛衰,时至德川第三代将军,称霸兵法界而执牛耳者,厥为裔出上泉伊势守新阴流的柳生一家。其所以臻此,固由于宗严、宗矩、宗冬等代有名人继统;而自宗矩始,出任德川将军家之兵法指南,实最与有力焉。
任命武藏一节,事前德川家光将军当然先与但马守宗矩及其子飞守商谈,以做最后决定,但马守比武藏年长五六岁,飞守当年则仅三十岁前后。
但马守与武藏的年辈相若,深知武藏的实力,且自知独霸兵法界,对于自己的流派和家门均非上策,故毅然同意,且说:“这不仅对将军家,就是兵法界,也是莫大的庆幸。务请罗致武藏!”
但血气方刚的飞守,当时虽没有说什么,内心极为不快,甚至对门下弟子流露:“难道柳生一门,将军家仍有未足吗?”
弟子中也有很多人附和着他,而对这一次的人事措施啧有烦言。而所谓弟子,其中有旗本,也有大名,背地里议论纷纷,物议沸然。
及至事已定局,家光乃召见飞守,告以备细。且说:“飞守,自此两家同心协力,以谋兵法的隆盛吧!”
飞守躬身回答:“是,谨遵钧谕。可是武藏乃京西人士,未知手下功夫究竟如何,应否先事一试?”
坐在左近的松平伊豆守一听,带着责难的口吻,插嘴问道:“飞!你难道要同武藏较量?”
二
飞守眉尖微挑,望着伊豆守说:“只要主上准诺……”
家光立即接口回道:“那可不必!是吗?伊豆?”
“是,我也这样想。”
伊豆回答后,转眼望着飞守说:“飞,谨言!”
“是。”
飞守惶恐地俯伏。
飞守的功夫虽不亚乃父但马守,但绝非武藏敌手,是众所公认的事实。家光与伊豆守岂有不知的?为顾全飞守的颜面,所以要他谨慎,不可称快一时。
这一点,将军家对他的父亲但马守宗矩、祖父但马守宗严,平时也一律禁止他们对外比试,为的就是保持柳生家的权威。过去曾有过,也是肥后相良的藩士,与宗严同门的丸目藏人佐一事。
当时藏人佐听到宗严凌驾同门,充任将军家指南,做了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兵法家,便宣称:“好,我去与宗严一决,以争取天下第一的名号。”
就此从人吉专程来了江户。
藏人佐原是烈性汉子,得师尊允诺,获得真传且在宗严之前。据传宗严以策略揎排其他同门兄弟,赢得将军家的高位之后,他同门师兄弟的态度极为冷淡。这样的消息传到了藏人佐的耳中,当然更使他怒不可遏。
到了江户,藏人佐先以书面堂而皇之向宗严申明比武,接着便去叩访他的武坛。原来宗严的为人,度量既大,且极智巧。他一见藏人佐,便执师弟之礼,貌既恭谨,辞更卑谦,要请他留在武坛中,指导门徒的武艺。
可是,藏人佐怎肯就此罢休?
宗严无奈,只得向将军秀忠禀明原委。但藏人佐是宗严的同门师兄,就是将军家也不能妄施压力。再加之,这一事又在大名间传开了,更难施为。经苦思熟虑之后,秀忠乃召两人进江户城,当面谕知宗严为京都以西的日本第一,而藏人佐为京都以东的日本第一,好不容易才得藏人佐点头,支使他离开江户。
所以,这次家光也告诫飞守,阻止他向武藏比试,以保持柳生家的声誉。
话虽这么说,其实家光本人未尝不想一睹武藏的实力,究竟是怎样了得。
于是他便对伊豆守说:“伊豆,飞的比试且作别论,但是否用什么有趣的方法,来一试武藏的兵法和为人?”
伊豆守也满怀兴趣地点头回道:“俟商定良策,容再禀复。”
三
那天晚上,伊豆守把悄然来官邸探访的森都叫到内书房,令侍卫人众一概回避了,促膝密谈。
“怎么样?有无不轨的举动?”
“是的,正在拼命罗致有本领的浪人哪!”
“哦,必定是有什么图谋吧?”
“奇怪,好像是专为了阻止将军家对武藏的任命。”
“什么,对付武藏?……哦,是了!必定是因为六本木的厮斗,心里怀恨武藏。”
“正是为此。”
“是吧……那么,公主呢?”
“这又作怪,好像与富岳之间闹了别扭。”
“有这等事?”
“为的是,公主偏袒武藏。”
“哎,什么?偏袒武藏!”
伊豆守至感兴趣地张大了眼睛。
“就为了这个原因吧,浪人馆里的空气像是很尴尬的样子。”
“噢,那么要救她,正是时候了。”
“确是如此。看样子,她很有舍彼就此的倾向。但这样一来,怕会为富岳一伙所杀害。”
“哦,很有可能。”伊豆守皱眉说。
伊豆守对由利公主也颇有好感,只是与其他的大名不同,是惋惜她的才干,不愿她跟着富岳被一网打尽,以致玉石俱焚。而且他很想把公主利用于更大的方向。
“森都,你看有没有什么方法救她?”
森都想了一会儿,说:“那只有……设法使她及早离开江户了。”
“哦,对了!”伊豆守点头说,“森都,明天你能不能带她到我这里来一趟?”
森都踌躇了一下,却说:“是。我还没有同公主见过面,可是待我去邀邀看吧。”
这样回答之后,又把话题拉回来,反问说:“可是殿下,他们对武藏的图谋,你以为就此听其自然?”
伊豆守笑道:“森都,你所得的情报,倒是这点最有用处。想那厮们的作风,一定罗致浪人,想袭击武藏无疑。这样一来,我刚好可以吩咐町奉行当场逮捕,即此‘聚众滋事’一端,便是犯法了。所以,这方面的详情,再去查明来告!”
“是。好主意!”
森都走了之后,伊豆守便派侍卫去召宣江户町奉行,要他漏夜来府。
四
第二天,森都在浪人馆附近的杂木林中正等得心烦,一个年轻的武士踏着落叶来了。
“修平吗?”
“是的,森都先生。”
“公主如何?”
“整天关在房里,什么人也不见。”
“主水呢?”
“连酒也少喝,看他很焦急的样子。”
“一共会集了多少浪人呢?”
“已来有二十五六个,全部参加的,大概有五十人以上吧。”
“你是否随身带有纸和墨斗(10)?”
“是。”
青年武士拿出纸、笔。
“照我说的写下——有关武藏先生之事奉告,本日垂暮拟请惠临巢鸭上一晤。在下乃武藏先生二十年来之知交,幸毋见疑。座头森都。”
“写好了。”
“好,那么把它偷偷地交给公主。”
“遵命。”
“明天也在这里……去查明袭击武藏的时间和地点。”
“是。”
青年武士静悄悄地离开树林,若无其事地回到浪人馆去了。他虽为富岳所相信,住在浪人馆中,但事实上是森都的密探。
公主在浪人馆里,确如青年武士向森都所报告,把自己紧闭在房间里,但她的心情并没有什么不愉快。她的脸色红润,眼中漾着美丽的光芒。而且像抱着什么高洁的冀望,情绪镇定,一丝不乱。
突然,窗上“咔嚓”一声响。公主抬头一看,窗缝里夹着一封信。她讶异地拆了开来:
有关武藏先生之事……座头森都
公主一愣,但接着却提高声音,像对什么人说话似的,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了,准时坐轿子经过巢鸭桥。”
到了约定的时刻,公主吩咐准备轿子。临动身时,富岳追了出来问道:“公主,到哪里去呢?”
“到土井侯府,入夜回来。”她冷冷地回道。
“村山,请你陪侍公主前去。”富岳向站在一旁的青年武士说。
那个青年武士,就是森都称为修平的密探。
修平默然,但到底跟在轿后去了。不久到了桥边,只见桥上站着一个琵琶法师。
公主叫住轿子,像是素来熟识似的,望着叫道:“唷,那边厢不是森都吗?”
五
“唷,说话的不是由利公主吗?”
“是哪,森都!”
公主一面搭腔,一面跨下轿子,走近前去。
森都压低声音说:“请叫轿夫径往松平伊豆守侯府……我随后便来。”
接着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
“那么森都,得空到我那里来谈谈吧。”公主故意提高声音,边说着边走回轿子。
松平侯府大概早已得到森都的通知,郑重地迎进公主,引她到了内进一室。宫女送来茶点。不久,森都也叫来轿子,赶着来了。
“公主,冒昧之处,千万不要见怪。”
森都这样一道歉,公主盯着他的脸上问道:“森都,你到底是什么来路,与武藏先生有何关系?”
“是,在下于二十一年前,武藏先生与佐佐木小次郎船岛决斗当时相识,承他不弃结为知音,这回也见过两次了。”
“那么同伊豆守殿下呢?”
“不瞒公主您,我现在是伊豆守殿下的密探,替他打听那些对将军家图谋不轨的人物。”
公主的脸上闪过一丝悸动。
正在这时,伊豆守进来了。虽是那么高傲的公主,对伊豆守却也不敢放肆,端端整整地见了礼。
“唷,公主,难得承你枉顾。”
“是这个森都相邀,我也不知就里,莫名其妙地跟着来了。不知武藏先生是否在此。”
“不,武藏不曾来,是我想同公主见面,冒用了他的名字。”
“可是殿下的意思……”
公主的眼中,显得满不高兴。
“对不起,对不起。可是也与武藏有关。千万勿怪。”
伊豆守率直地道歉之后,改容言道:“实不相瞒,伊豆守别有恳托,拟请公主俯允。”
“有事托我?”
“是的,拟请公主暂离江户,前往长崎。”
“哎,往长崎?”
“长崎是天主教的巢穴、走私的基地,意欲借重公主才智,探其真相……”
公主低着头,默然沉思。这一件事,土井侯也曾提过,而且自己在江户住腻了,心里很想到长崎看看。
但这样公然要她去担负密探的任务,却又非得慎重地考虑不可。
不仅此也,更使由利公主踌躇不决的,是岩田富岳近来正接受了长崎商人的委托,要她向老中疏通,放宽对天主教的弹压政策和外国船的进口禁令。
“怎么样,公主?密探的任务不必提,我实在不希望您跟富岳那些浪人混在一起哪。”
公主猛然抬头,断然回道:“老实说,像密探这一类近于阴谋的玩意,我实不感兴趣。这方面殿下如不相强,能听我自由,我可以马上就去长崎。”
“哦,这样很好。”
伊豆守很高兴地点头,但接着怀疑地问:“可是,能否有把握平安离开浪人馆?”
“是的,岩田不会让我离开吧。但我自己既已有此决心……”
公主的眼中,漾着坚决的意志。
“哦,那当然。不过,千万不要大意,听说还有一个叫松山主水的人,是古怪的兵法家哪。”
伊豆守说了后,掉向森都说道:“森都,你做公主的心腹,从旁协助!而且随伴公主同下长崎去吧。”
“殿下明鉴,只要公主不嫌,森都自当效劳!”
“公主,森都乃武藏多年知己,信赖勿疑!”伊豆守再向由利公主说。
不必伊豆守吩咐,自从一见森都,公主便寄以好感了。
“是,森都先生,一切拜托……”
森都面浮微笑说:“遵命。最需注意的,是富岳与主水二人,切不可稍漏口风,让他们知道。”
“是哪,这点可请放心。”
“动身的日子,决定在武藏先生谒见将军那天!最好是断黑之前。”
“啊,那天!”公主欣然叫道。
她推想武藏拒绝了命官,可能也在当天离开江户。
伊豆守也赞许着说:“森都,好见地!可是公主,你可知道富岳一伙为阻止武藏的任命,有何图谋呢?”
“是。我知道他们聚集多人,意在拦击武藏先生。”
“你曾把这一事,告诉武藏吗?”
“不。”公主摇头说,“向武藏先生,多嘴反而失礼。”
“哦哦!”
“这在武藏先生,我想只是家常便饭,不值一笑。”
“正是,正是!”森都掩口说。他的脸上浮上快意的笑容。
六
武藏谒见将军家光的前夕。
一直到现在,武藏对寺尾新太郎和伊织两人,都不曾提起是否接受任命。不,他压根儿连谒见的事也讳莫如深,只是一心绘画,过得很愉快。
新太郎夫人正在赶做武藏的新衣,从夹衫连同上下礼服,外褂上临时染上武藏常用的花纹。
但这些礼服却非武藏要她做的。过去,不论任何场合——就是正式去谒见各国的诸侯,武藏也从来没有穿过礼服,只是同平时一样,白绫袍子外加无袖披褂,是他那独特的装扮。
这一点新太郎当然知道得很清楚,但这一次不同,对方是全国大权在握的将军,而且是公式的召见。他正在心中踌躇之际,忠利侯也想到这点,叫了新太郎去问道:“谒见时不知武藏穿什么衣服?”
“啊,这?”新太郎无法回答。
“当然哪,问你也没用。”他笑说,“可是,假如听凭武藏,依他的作风,一定是便服登殿无疑。总之,非得事先替他打点不可。”
新太郎听忠利侯的吩咐,口头上虽是答应“谨遵钧谕”,脸上显然有踌躇之色。
忠利侯立即察觉,接口说道:“对武藏,只说是我送的。”
“啊,说是殿下送的……”
新太郎这才欣然躬身而退。他想起一国的君侯,对无臣属关系的一个兵法家,竟连服装都想得如此周到,那关切之情,使新太郎也为之感动得眼中热辣辣的。
回家后,新太郎便与他的夫人商量,着手赶做起来,在谒见的前夜,都端整好了。
这时,有人叫门。新太郎夫人出去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青年武士,手中拿着信,说道:“请交宫本武藏先生。”
新太郎夫人却不接信,去通报武藏。
武藏正在作画。
“信吗?”
他掉向伊织说:“伊织,你去取来。”
伊织到门口接来书信,送交武藏,他一看是岩田富岳的反封信,显然是一封决斗的挑战书。
武藏且不拆封,坦然说:“伊织,你去对来人说,知道了。”
“父亲,不要先看看时间与地点吗?”
“不必。”
伊织便依着养父的吩咐去回报来人。
七
那天晚餐,新太郎夫人为武藏设宴预祝,一家人团聚在客厅中。
武藏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但新太郎以下,连小孩子都不敢提起明天谒见的事。不仅武藏的心意难测,平时武藏的言行便有着不容第三者置喙的凛然的气概。
武藏自己当然也没有开口。他只是时时望着孩子们;最中他意的,是九岁的长男求马助。
武藏眯细两眼说:“求马!怎样,你可喜欢兵法?”
“喜欢,将来也像先生一样强!”
“喔,要拼命下功夫啊。”
“是。”少年的眼中亮着光彩。
“明天分别了,希望大家珍重。”武藏突然满含情意地望着众人说。
“哎,明天?”
新太郎诧异地仰头望着恩师。夫人、求马助、伊织,也觉惊异。
“我打算谒见将军之后,就此离开江户。伊织虽决定出仕,还得随我先回京都一趟。”
“先生,那么任命一节?”
新太郎忍不住开口问道。
武藏微笑。
“新太郎,你以为如何?静下心来看我……”
新太郎目不转睛地望着恩师。
“丢开名利,绝不妥协,心如利剑,专对兵法!”
武藏吟道。
伊织也凝视着武藏。一瞬间,是水一样的静寂。
“是。”
新太郎俯伏回道。
“怎样?”
“我已懂了。”
“伊织呢?”
“是。我也……”
伊织睁大眼睛回道。
武藏深深点头,坚定地说:“所以,明天就是作战!明天的江户城,在我是前未曾有的激战之场。是我的兵法对将军的权威和诸侯的人情的决战。我不知道将军和诸侯将以怎样的手法对付我。胜负之数,未可预卜。”
“我相信先生必胜!”
新太郎接口说。
“喔。”
武藏浮上快意的笑容。
这样,预祝的宴聚一变而成饯别,而且又是庆祝武藏出阵前的夜宴了。
宴聚散后,只剩下父子两人时,伊织问道:“父亲,富岳来的战书,不必拆看吗?”
“不必。听凭他们的意思吧。”
“由利公主不晓得怎么样?”
“伊织!不必空想,有缘自能相见。”
武藏开导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