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山外不远处的树林里,一团篝火,一个穷鬼,一个老人。
老人的盘缠不算多,沈清风更是囊中羞涩,没钱住店,便只好生火露宿野外,一路也都是这样过来的。不过,连日来的赶路,倒是让两人熟络了不少。
“我说卫老头儿,明天我们就能上桐山了,你想好怎么寻仇了嘛?”沈清风说完,怕老人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接着补了一句,“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我身手再好,可打不过一整个世家的人。”
老人点点头,说道:“我知道。沈兄弟,你能送我到这里,我已经很感谢了,明天也请你不要出手。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老了,没用了,但我得为我儿子讨个公道。我的老伴走得早,这世上……如今也就我一个人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他们要是要我老头子的命,拿去便是了。”
说完,老人用他那黝黑又满是皱纹的双手,捡起一块木头,往篝火中丢去,即将势弱的篝火,随之又旺了一些。
沈清风一路上都避而不谈老人儿子的事情,怕触到老人的痛处,但此时却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你儿子是被桐山陆氏的人杀的?”
“那是差不多一个月前,他好多年没回来看我了,我很高兴,做了一大桌子菜给他吃。”老人陷入了回忆,火光映照下,沈清风从他的脸上,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丝笑容,那是这一路上从未见到过的神情。
“但是,他却一直好像有心事。吃到一半的时候,他自己忍不住开口了,他告诉我说,说如果有一天他死了,那一定是桐山陆氏下的手。我听到之后吓坏了,他也好像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安慰我说只是句玩笑话。但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
老人的眼神逐渐黯淡了下去,声音也开始有了一些颤抖,“我知道这不是玩笑话。他离开之前,还交给了我一个东西让我保管。可惜我大字不识一个,他交给我的东西,我也看不懂。”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接着说道:“当时……当时……我要是能留住他,该有多好。”
“他和桐山陆氏,是有什么仇怨或者过节嘛?”
老人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每次回家,都会和我说很多他行走江湖的故事,但之前从未听到他提起过桐山陆氏。”说到这里,老人黯淡的眼神中,似乎又有了些许光彩,“沈兄弟,我儿子是‘鬼疤剑’卫华,你听说过吧?”
见沈清风没有反应,老人又道:“我儿子和你一样,是使剑的,年龄和你倒也是相仿。他那可真是用剑的一把好手,曾经一人一剑,独闯魔教圣地,与那魔教的教主连战数百回合……”老人说起儿子的往事,简直是如数家珍,停都停不下来。
“说来也好笑,我儿子是因为左脸颊上的疤得来的外号,威风吧。江湖上的朋友都以为是他比武斗狠中受的伤,其实压根儿没那回事儿,这是他小时候自己顽皮闯祸留下的疤。”
沈清风虽然没有听过“鬼疤剑”卫华的名号,但也不算奇怪,江湖代有才人出,他不认识的高手那也是多如牛毛。虽然听着老人吹的牛越来越离谱,他儿子就差一统武林,当上武林盟主了,但是看着老人渐渐恢复了精神,沈清风也好受了一些。
就这样聊着聊着,便到了天亮。
次日。桐山的山门处。
两人被山门处的两个守卫拦住了去路。
“二位大哥,我们要拜见陆家主,还请行个方便。”
那两个守卫显然非常称职,不耐烦道:“去去去,家主岂是你们想见就能见的。”
再三的沟通下依旧未果,已经让沈清风的好脾气快见了底,直到这一句话,彻底让沈清风失去了理智。
“哪来的两个乞丐,这一身灰,您二位是丐帮出来的吧。要真是丐帮的大人物,我兴许倒是可以向家主禀报。”
沈清风平生最恨别人骂他乞丐,也最恨别人误以为他是丐帮的,尽管他和丐帮不少人交情匪浅。
沈清风忍不住了,正欲拔剑,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呵止:“清风贤弟且慢!都是误会,何必让‘凌霄’出鞘呢。”
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不怒自威的国字脸上硬是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身旁,站着一个公子模样的年轻男子。
两个守卫,见到来者,赶忙跪下。
“您是陆家主?”
“不错,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陆天峰,正是在下。久闻清风贤弟的大名,今日得见,果真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说着,拉过旁边的公子,介绍道:“这是犬子,陆云。还不叫人?”
陆云作了个揖,恭敬道:“沈叔叔。”
陆天峰转头望向一旁的卫老头儿,问道:“这位是?”
沈清风望向一旁的卫老头儿,卫老头儿脸色铁青,此时的眼神若是刀剑,只怕陆氏父子二人早已碎尸万段了。
沈清风正欲介绍,卫老头儿自己倒是先开了口:“卫大壮,‘鬼疤剑’卫华的父亲。”
看陆氏父子二人的神情,似乎对这两个名字都感到陌生,但陆天峰不愧是世家家主,疑惑的神情一闪而过,恭敬道:“卫老先生,久仰久仰。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二位移步庄内。”
说罢,瞥见还在地上跪着的守卫二人,既未呵斥也未让他们起身,便堆笑着带沈清风二人上山。
中堂。
待仆从将上好的茶水摆上桌退下后,陆天峰这才开口道:“二位远道而来,敢问所为何事?”
卫老头儿直视着陆天峰,说道:“你们杀了我的儿子,我今日来是要为我的儿子讨个公道。”
此言一出,陆天峰眉头一皱,一旁站着的陆云更是露出又惊又怒的神情。
陆天峰也不愧是家主,依旧保持着风度,平静道:“令郎是?”
“‘鬼疤剑’卫华。”
还未等陆天峰开口,一旁站着的陆云着急抢话道:“不曾听过这名号,老头儿,你莫要血口喷人。”
陆天峰转头瞪了陆云一眼,吓得陆云低头退后,不再言语。
“老先生,我们确实未曾听过令郎的名字,况且我们桐山陆氏素来家风严谨,行事正派,还请老先生道清事情原委。若查清,确实是我陆氏中人所为,我必严惩不怠。”
沈清风在一旁听着,看着那陆氏父子从方才一直到现在的举止神态,确实像是初次听闻这卫华的名字。
卫老头儿又怎说得清楚其中的原委,支支吾吾了半天。
倒是一旁的陆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鬼疤剑’……前些日子,我们剿匪的时候,山匪中倒是有一个脸上有疤的男子。”
“你胡说!”卫老头儿一下便急得站了起来。
陆云接着说道:“老人家,您儿子是不是左脸颊上有一道细长的刀疤,使一柄短剑,右脚好像还有些跛?”
卫老头儿闻言,没有回答,只是楞在了原地。片刻后瘫坐了回去,还一个踉跄险些摔在了地上,幸好沈清风帮他扶住了座椅。
“我儿子……是山贼?”
“这伙儿山贼,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近段时间不断地袭扰我桐山,我们一再忍让,但他们还是伤亡了我们不少族人。父亲终于是忍无可忍,下令在前些日子清剿了他们。这件事你去附近打听打听,大家伙儿都知道的。”
陆天峰看向陆云,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卫老头儿没有再接话,但似乎就在那一瞬间,沈清风觉得他苍老了许多,眼神也失去了光,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
不知道,儿子去世和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山贼这两个消息,哪一个对老头儿的伤害更大。
沈清风看着这可怜的老头儿,于心不忍,他多希望他们今日没有上山,老头儿还是昨夜篝火旁侃侃而谈的那个老头儿,他的儿子也还是那个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
片刻无言,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天峰。“老先生,我们清剿山匪也是为自保,但终究是我们害了令郎的性命,我们愿意补偿您。”
那个一路奔波,精力还算充沛的卫老头儿,似乎已没有了开口说话的力气,只是摆了摆手以示谢绝,便想要起身离去。
沈清风赶忙扶住他。
“二位远道而来,何必如此着急下山?如若不嫌弃,不妨在寒舍歇息几日再走吧。”
卫老头儿还是没有说话。
在即将出门离去时,沈清风突然冷不丁说了一句“陆公子,对一个无名的山贼倒是记得很清楚。”
“只是特征鲜明,令人记忆深刻罢了。”
陆天峰叫住沈清风,诚恳地说道“清风贤弟还请留步,初次见面,怠慢了贵客。若是不嫌弃,孟尝山庄的债,我可以帮贤弟偿还个五百两银子,聊表歉意,就当交个朋友了。”
沈清风离去的脚步一顿,但还是迈了出去。“多谢陆家主好意,我沈某自己欠下的债,我自己会偿还的。”
下山之后。
沈清风与卫老头儿的目的地,并不同行,看着失魂落魄的卫老头儿,沈清风也不忍心再问他报酬的事情,倒是卫老头儿还念着报酬的事情,执意给了沈清风十两银子。多日的相处,沈清风知道,这十两银子,对卫老头儿来说,已经是一笔巨款了,但沈清风还是收下了。
———至此,沈清风,尚欠孟尝山庄四万九千九百九十两白银。
一个朝南,一个朝北,二人简单道别之后便各自离去。
离别之前,卫老头儿问沈清风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沈兄弟,请你和我说句实话,你当真没有听过‘鬼疤剑’卫华的名号,是吗?”
沈清风不忍欺骗卫老头儿。
天,还是那片天,但乌云比起前几日,似乎多了不少。阴沉沉的。
一路上,沈清风总有种遗漏了什么的感觉,独自回顾和琢磨着这一路的经历。
行至半路,突然,一个疑问一下子在他的脑中,如惊雷般炸开。
如果不是桐山陆氏,如果桐山陆氏根本不认识卫华,那当初,要杀卫老头儿的二人,是谁派来的?
谁,要杀卫老头儿?为了什么?
沈清风掉头,便向卫老头儿离去的方向匆匆赶去。
沈清风最后找到的,是一具尸体。卫老头儿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