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到了今天这步,他看上去是倒向了自己这边,可徐卉慧总觉得他一定有他自己的盘算——背叛他的老板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徐卉慧也知道自己在以身试险。
但权衡再三,徐卉慧还是要让自己的孤注一掷更加稳妥才行,她必须确定刘大强的诚意与坚定,“接下来可能会很危险,你的行为也可能会曝光,无论是你的老板还是警方……你真的打算要帮我吗?”
刘大强喝净了最后一口汤,他吸了吸鼻子,满足地舒出一口气,“我不想再过躲躲藏藏、见不得光的日子了,我厌倦了。”他这话说得很随意,随意到像是在问人“吃了没”。
徐卉慧心里一沉,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心疼,她只知道,她此刻之所以还会和他坐在一起吃面,是因为她的手机录音仍旧没关,然后这里距离派出所也近,左转弯就是王世尧所在的那一个。
可徐卉慧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真实的一句话,以至于她不得不问:“你打算收手不干了?”
刘大强倾诉一般地说:“很多事情不是我想做的,可是当时又处在那种节骨眼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做,如果有人告诉我应该和不应该的话,也许,我就不会是今天。我做了很多错事,每天夜里都会回想那些事,当我越来越发现那些是错误的时候,我就会很恶心我自己。如果……如果我能一直和我哥生活在一起的话,如果我哥没死,我可能还会对人生有着希望……”
徐卉慧默默地听着他的这些话。
“他死的那一天,我也在场。其实他当时还活着,但救护车来的路上需要时间,所以说,人命本来就是很脆弱的东西……”说着说着,他眼里含满了痛苦、委屈和懊悔的眼泪,鼻涕也一并留下来。
徐卉慧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他,每次提到刘丰的死,他的情绪都会产生非常大的波动。接着,,他忽然又眼神阴厉地看向她,威胁似的说:“你、你会把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些事告诉警察吗?你、你你会出卖我吗?”
徐卉慧意识到他其实是非常矛盾挣扎的,他的内心在不断撕扯着自己,可能他自己在做什么他都不清楚。
这令她不敢轻举妄动,她心里很乱,一时之间背脊发凉。刘大强则是用餐巾纸擦着鼻涕,逐渐平静了下来,然后又很自然了换了另外一个话题:“这地方真是小啊,就算我不刻意跟踪你,也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遇见你。你好像很喜欢自己买菜做饭,感觉你挺勤快的,应该会成为一个好妈妈吧。”
徐卉慧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说,刘大强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再度开口:“能做你的家人,应该会很幸福吧。”
7.
“我其实一直都觉得晶晶和我一样,都是不得不变成这副德性的倒霉鬼。他其实脑子要比我聪明,可能随他爸,早早地就要为生活奔波了。扮成他爸的表妹也是为了生计,毕竟林山的人设是单身精英,女人们只能接受他有亲眷,不可能接受他有女儿的。而晶晶一直努力地完成各种任务,也是为了早点回去老家,实现全家团聚的心愿。从这一点来说,我能理解他。”
徐卉慧和刘大强一起走在人烟稀少的河堤路附近,一开始是为了避人耳目,他们两个都不想被人看见结伴而行。但是走着走着,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徐卉慧不得不警惕起来,她及时叫停说:“时间不早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我回去等你消息。”
刘大强也停下来,却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时刻在一起,一旦发现了信号,才能立即去她所在的地点。”
徐卉慧微微蹙眉:“你的意思是,你想回来我家?”
“你和我去我的住处也行。”他说得很自然,“但我住的酒店快到期了,雁姐是不可能再给我续费用的,所以……为了节省目前的开支,我只能找点便宜的地方去住,你会嫌弃的吧?”
问题不在于嫌弃不嫌弃,而是徐卉慧觉得他考虑的问题方向出乎了她的预想——他好像将她视为了与他有着“关系连接”的人,并且,还是异性,这令徐卉慧感到有些不自在。
可考虑到晶晶这次逃走,必定是去寻找陆雁,徐卉慧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接下来的打算,而刘大强就是她唯一的信息来源处,只有他才能获得关键线索。
徐卉慧沉默了,她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沼泽里,周围站满了看戏的人,谁也不愿意伸手拉她一把。
而她自己越挣扎,就陷地越深,所以她为了让自己好受一些,只能强迫自己不去在意太多人的感受与下场,更不要担心刘大强未来会怎样,她没有能力去保护同样深陷沼泽里的他,于是,徐卉慧看向他,微微点头说:“那你回我家吧,在晶晶打开手机之前,你都可以留在我那里。”
“是不是只要听见她和雁姐的对话后,你就不再需要我了?”他很敏感地捕捉到了她透露给他的信息。
徐卉慧走向前一步,提高了音量,“在找到林山之前,你的存在对我来说,都会很重要。”
刘大强立刻追问:“那找到他之后呢?”
徐卉慧的表情很平静,“你不是说过,找到了他,你就会报仇,那么你还会有以后吗?”
刘大强犹豫地垂下了头,他皱着眉,不情愿地说着:“我也不是非要弄死他……我、我也不想再进去蹲牢了,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他付出一些应有的代价……”他说得越发支吾,到了最后,则是更加语无伦次:“更何况,我还没分到钱,雁姐答应给我的钱,我要拿着钱远走高飞的。”话说到这里,河堤路上头忽然驶过了一辆小型电动车,尖锐的鸣笛声令刘大强吓了一跳。
徐卉慧轻轻扶住他的手臂,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吧?”
刘大强回过神,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摇摇头,“我没事。”
“走吧。”徐卉慧说,“先回去,在信号出现之前,我们必须要保持警惕。”说罢,她松开了他的手臂。
刘大强忽然觉得温暖的感受是会转瞬即逝的,从她拿开手的那一个刹那开始,他体会到了留恋的苦楚。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林山是如何与徐卉慧相处的,而林山选择放弃与崔敏之间的感情,是不是因为徐卉慧的出现呢?
8.
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刘大强一直都不知道佟让冒充着林山这件事——也许在真相大白之前,他都不曾怀疑过。
而他哥哥刘丰则和他不同。
从佟让出现在厂房的当天,刘丰就没停止过对他的怀疑。
刘丰知道这个林山是假的,可总是找不到足够的证据去证明他的“假”,直到2021年1月6日当天,佟让去车站接崔敏,刘丰才有机会偷偷潜进佟让的房间里翻找线索。
那个时候是傍晚6点30左右,其他的工作人员都在各自宿舍里吃完饭,刘丰是用了一些招数才从管理员那里要来了一楼所有宿舍的备用钥匙,这种行为当然是不被允许的,可刘丰用了一条烟收买了对方。
之前,当佟让刚来没多久,刘丰试图拉拢众人监视并孤立他——无论是吃饭还是例行的自由活动时间,佟让的身边始终会有两名保洁人员,不远不近地跟着。如果他想和某个同事聊聊天、说说话,不出一分钟,那名同事立刻会被小组组长以莫名的理由支走。
最初的佟让根本没有机会接触陆雁,甚至不被允许靠近陆雁的办公室——这都是刘丰从中作梗的功劳,他对“林山”的厌恶绝非一朝一夕,也从不盼望林山回归工作岗位,只要林山不在,陆雁还会多看他几眼。
而一旦林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刘丰就会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平庸。
镜子中的自己是一张丑陋的脸孔,光秃秃的头顶,两颊已经无可抑制地开始下垂。他感到不可思议地贴近镜子,鼻翼两侧布满沟壑,还剩余头发的两鬓最近没时间染色,已是一片灰白。
他才不过35岁而已,却已经这样苍老了。
也难怪陆雁懒得打量他,比起林山那张人见人爱的脸蛋,他的确毫无竞争力。
所以,当刘丰在佟让的房间里翻找出一盒扑克牌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这扑克牌是最近两年才出现在厂房里的,而近两年中,林山一直在医院里头,按理来说,他是不可能会有这套扑克的。
也绝对不会是别的工作人员给的,这玩意是定量生产,人手一份,因为用于暗号对接,不是行业中的外人也根本没有留着的必要。
刘丰觉得奇怪,就先把扑克牌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由于没再找出什么特别的东西,他就赶快将房间里的一切都恢复到原本的模样,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离开。
刚出了门,就遇见了刘大强,兄弟二人相见,皆是一怔,刘大强一脸懵地问道:“哥,你怎么从林山房间里出来?他回来了吗?”
刘丰淡定地回道:“他房门敞开得太大,我帮他关上而已,人又不在,谁进去了不好。”
刘大强讷讷地点点头,看着手表上的时间,“崔敏到这的火车是6点,这都快7点了,他们也快回来了。”
刘丰顺势问:“扑克牌是你给他的?”
“啥?”
“没什么。”刘丰立刻明白刘大强并不知情,也不打算把弟弟拉下水,拍拍他肩膀:“我先去忙了。”
9.
火车晚点了。
已经7:05,崔敏的火车还没有到。
佟让已经接来了晶晶,他们两个坐在候车厅里等人,已经等了快2个小时。
“我饿了。”晶晶说。
佟让掏出了10元钱给他,要他自己去不远处的小超市买面包牛奶吃。晶晶拿着钱走了,佟让独自坐在椅子上心猿意马,他不断地摩挲着双手,腿也在抖个不停,一会儿又站起来徘徊,很快又坐回去,仰头呼气,眉头紧锁,难掩内心的烦躁。
他太担心自己的身份会穿帮了。
而崔敏很快就会出现,他觉得自己做到今天的任务怕是要前功尽弃,甚至连逃跑的出口都瞄好了——必须要在崔敏拆穿他的瞬间就逃走,否则,闻声赶来的晶晶一定会通知他们那帮自己人,一旦陆雁那边知道,他必将插翅难飞。
张局曾多次嘱咐过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不要硬碰硬,要曲线救国,逃跑并不可耻,保住性命才是关键。”
当时的他还感到很狐疑,想着不过是个诈骗团伙罢了,需要上升到威胁性命的境地吗?
如今看来,张局的嘱咐情真意切,也足够委婉,且他也与陆雁打过交道,自然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思及此,佟让的心情越发沉重,耳边在这时传来晶晶的声音,他走到佟让面前,说道:“爸,妈来了。”
佟让一惊,猛地抬头去看,晶晶正牵着一个女人的手站在他身边,那一刻,佟让心跳如鼓,下意识地不敢去看女人的脸,直到女人开口道:“阿山,你在哪?”
佟让愣了愣。
晶晶立刻说:“爸,你站起来扶一下我妈,她看不见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佟让惊讶地看向崔敏,她的左手被晶晶牵着,右手撑着一根桃木制成的拐杖,一张脸只有巴掌大,两眼空洞无神,但表情中却有期盼,她催促般地又唤了一声:“阿山,你在吗?”
佟让终于回过神来,他站起身,伸出手去触碰崔敏的手,崔敏一把握住他,摩挲着他的掌心,然后露出笑容:“你等我很久了吧?车子一直晚点,我也着急,你是不是瘦了?手上都没什么肉,有好好吃饭吗?”
佟让充满警惕地盯着她木然的双眼,含糊地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