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取起温润如玉的细白瓷茶盅，慢慢品了一口色绿如碧的茶水，原来，不能释怀的人，不独她一个呵。

　　“朗然，我同你哥哥，其实从来没有恋爱过。”何平平静地迎上少女讶然万分的眼。

　　“怎么——会？”叶朗然惊诧莫名。

　　哥哥为了何平姐姐独善其身多年，身边连一个年轻漂亮些的女助手都没有，难道不是为了等何平姐姐？如果当年他们从来没有恋爱过，那么哥哥这许多年的固执执着，又算什么？！

　　何平忽然觉得，这对兄妹，其实很像。

　　哥哥为了保护妹妹不被流言伤害，宁可找她做挡箭牌，也要平息那些甚嚣尘上的传言；而妹妹，为了哥哥的幸福，则不惜跑来，向她道歉，为了不是她所犯的错误。

　　有这样为对方着想的手足，真好。

　　只是，有时太过为对方设想，未免委屈了自己。

　　何平放下手中的细瓷茶盅，平和地微笑。

　　“朗然，那个时候，花花公子的名号，令你哥哥十分困扰，而我则阴差阳错，被卷进了关于他的流言里。我相信彼时他已经不胜其扰，所以他来找我，对我说，希望与我交往，籍此平息外界的传言。我们那时候都年轻，总有思虑不周之处。因而，我一时头脑发热，也没有顾虑更长久的影响，就答应了他。”

　　少女叶朗然目瞪口呆。

　　原来是这样么？

　　同她所认为的，相差那么多么？

　　何平忍不住笑，轻拍朗然的手背。

　　“后来，我知道了他其实是拿我当挡箭牌使，心里不高兴，在所难免。恰好在那个时候，我的祖父由美国来探亲，提出要带我去美国读书的要求。我家人不反对，我也想出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所以，我就离开本埠，去了美国。这中间，其实没有你所想象的那么多曲折。我和你哥哥，只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彼此。”

　　和平在这一刻，释然。

　　想要保护妹妹不被流言伤害的叶森然没有错。

　　想要从那些扰人清净的流言中脱身的她没有错。

　　是的，她同叶森然，都没有错。

　　错的，只是他们没有在正确的时间相遇，仅此而已。

　　何平真正微笑起来，有些什么东西，似是一件巨大的包袱，她一路停停走走，将包袱里的物什一件件卸下，到得今时今日，她终于卸下包袱里的最后一样东西。

　　自今日起，她可以轻松上路。

　　何平看了看腕上手表，歉意地站起身来。

　　“我的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何平姐姐——”叶朗然欲言又止。

　　“我们过段时间要拍摄珠宝广告，你有兴趣，叫你哥哥带你到现场参观。”何平冲少女挥手，“我有事，先走一步。再见。”

　　叶朗然望着何平走出去的背影，淡淡出神。

　　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走进这里的何平姐姐，同正在走出去的何平姐姐，忽然之间，便判若两人。

　　可是，不知恁地，叶朗然觉得，走出去的何平姐姐，若站在哥哥身边，简直天造地设。

　　她更喜欢，现在的何平姐姐呢。

　　朗然起身，也走出清茗时间的包房，走出谋杀时间俱乐部，随后，一眼便看见了哥哥叶森然的车。

　　车门打开，叶森然坐在后座，朝妹妹朗然招手。

　　“朗然。”

　　“哥哥。”

　　两兄妹面对面，坐在汽车里。

　　车子在午后道路畅通的马路上不急不徐地前行，叶森然看着始终不肯开口说话的朗然，叹息一声。

　　“信用卡公司发消息给我，说你在谋杀时间消费。你始终未满十八岁，所以我过来接你。”

　　“你看见先我一步出来的何平姐姐？”叶朗然终于轻声问。

　　叶森然点头，是，他看见何平了，穿着粗格子呢及膝花苞裙，臂弯里搭着黑色大披肩，脚步轻捷，翩然而去。

　　如果不是要接朗然回家，他会追上去。

　　“哥哥为什么不追上去？”朗然垂着眼睫问。

　　“因为她的大人了，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你，还是小朋友，我得先保证你平安到家。”叶森然伸手拧一拧妹妹的鼻尖，“你约何平见面？”

　　“嗯。”朗然点头。“我请何平姐姐同你合好。”

　　“傻瓜。”叶森然摸摸妹妹的头顶，“哥哥追女朋友，要靠妹妹，那哥哥真太没本事了。”

　　朗然吸了吸鼻子，有些沮丧。“哥哥，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怎么会啊？即使你七老八十了，你都是我的小朗然，永远都不是哥哥的麻烦。”叶森然微笑，可爱的朗然。

　　“何平姐姐说，你们是在错误的时间，遇见了彼此。然后，何平姐姐就突然变得很轻松，焕然一新的样子。”

　　叶森然闻言，先是一愣，而后朗声笑了起来。

　　何平，你终于想通了，是不是？

　　少女叶朗然不解地看着哥哥，她几乎没有见过哥哥这样笑过，那么的欢悦畅快。

　　叶森然理齐妹妹被他撸得有些凌乱的刘海。

　　“朗然，别担心，好么？哥哥会珍惜何平，这一次，哥哥要让相遇，发生在正确的时间，而且，会好好珍惜这样的相遇。所以，别担心。”

　　少女叶朗然轻轻把头靠在哥哥肩上，有些高兴，有些感伤。

　　在型男御姐的争吵由拍桌翻凳，升级为全武行之前，何平总算及时赶到酒店，将那两个争得面红耳赤的成年男女分开，并最终定下方案。

　　一方面筹备古董珠宝慈善拍卖晚会，一方面联系广告公司，甄选合适的模特人选，拍摄广告硬照以及宣传片。

　　所有人立刻便忙碌起来，筹备慈善拍卖晚会的事，何平交给御姐全权处理，以御姐素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和在城中积累的人脉，何平相信御姐定能胜任愉快。

　　而甄选模特事宜，则由何平同型男一起进行，小妹做救火队，哪边需要人手，便往哪边援手。

　　等到一切运做起来，何平才深深觉得花多眼乱之语，绝非虚言。

　　本埠大小模特儿经纪人公司以及一些个体模特，纷纷送资料上来，足足堆满酒店房间一床。

　　型男与何平人手捧一叠附带有模特儿免冠近照的个人资料，认真翻看半日，却并没有一个两人都觉得满意的人选。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看见摊了一地的资料以及两个明显表情呆滞的人，轻笑。

　　“我亲爱的和平，我的缪思女神，我对你的思念……”来人准备展开热情的吟诵。

　　“Romy，恳请你，我现在没力气听你的赞美诗。”何平放弃起身的念头。

　　原来美人如云，也未见得就是幸福的事。

　　那些模特儿个个尖下颌，一双烟雾弥漫的迷离眼，红唇微启，以最美丽角度面对镜头。看得多了，的确有些审美疲劳的意味。

　　罗米·罗森伯格不以为忤，蹲下身来，轻轻执起一份散落在地毯上的资料，举到一臂之遥的距离，细细观看。

　　“美人如花，隔云端。”良久，这个英俊的多种族混血儿轻声低吟。

　　罗米在意大利拿波里陪伴父亲度过人生最后的时光期间，除了继续他所热爱的绘画，还缠着何平，学习中文。何平拗不过他，只得教他些浅显的东西，百家姓，三字经，弟子规，俱是小孩子学文习字的初级教材。

　　罗米的悟性叫何平吃惊。

　　后来又教了他唐诗三百首。

　　罗米说，这是极其美丽的语言，意境悠远，教人心向往之。

　　现在听到罗米这样轻吟，一道闪光从何平脑海里掠过。

　　“谢谢你，亲爱的Romy！”何平伸手给蹲在身边的罗米一个拥抱。

　　罗米重心不稳，侧向跌倒，带得何平齐齐栽过去，扑在他的身上。

　　罗米做了人肉垫子，沉声笑。

　　何平望着近在咫尺蔚蓝如海的眼睛，有片刻的失神。

　　多少人，愿意溺毙在如此一双蓝眼的深情里呵？

　　房间里有人却发出一声抽气。

　　何平缓缓抬头，先看见一双黑色费利加莫手工小牛皮系带皮鞋，然后是一条铁灰色男式西服裤，当视线慢慢上扬，何平看见叶森然似笑非笑的表情和眼底深处的暗色风暴。

　　不知恁地，何平有种被捉奸成双的错觉。

　　罗米·罗森伯格倒全然不以为意，曲肘支撑身体，护着何平站起身来。

　　叶森然微一眯眼，伸手，拉住何平，稳住她。

　　小妹小心翼翼地蹭到型男身边。“Tim，你说今次王见王，谁的胜算大些？”

　　型男估了估形式，伸出手掌翻了翻。“局势未明，五五之数。”

　　“这样啊——”小妹有些怅然，虽然分不出胜负，意味着继续有八卦可看，然则，被人这样追求，心脏不够强的话，恐怕要吃不消。

　　叶森然待何平站稳，才放开手，复向室内诸人微笑。

　　“我来看看各位还有什么需要，请尽管向楼层服务员提出。”他看了看一地凌乱的资料，“看了一上午资料，各位何妨少适休息？容我带各位参观一下广告拍摄的场地，如何？”

　　“和平我亲爱的，欢不欢迎我一起去？”罗米笑着走到何平身后，问。

　　两个男人的视线，再一次与空中交会，隐隐有金石之声。

　　何平头大如斗，恨不能有飞天遁地之术，躲了他们了事。

　　然则，有职责在身，又不好随便撂挑子。

　　“Yolanda，把Amanda也叫上，我们都去看看场地。”

　　索性召集所有相关人员，一齐浩浩****，奔赴广告拍摄场地。

　　广告公司最后定下的拍摄场地，是叶氏贵赟酒店集团旗下的一处别墅式酒店。

　　该处别墅原是旧时代租界时期一位商人彼得·金森为了他所爱的中国女子所筑的一幢典型法式花园洋房， 静静栖在最繁华地段的幽静小街上。小街两旁有十余栋花园别墅，曾是许多近代名人的宅邸。而今，多数做了名人纪念馆，成为文物保护单位。亦有几处仍是私人宅院。彼得·金森的别墅就在小街的深处，静默幽然。自有嫌酒店烟火气太重的客人，或者一时要在本埠落脚安家却还未寻到理想住宅的各界人士，会选择住在这里。

　　一行人驱车到达小街路口，便弃车徒步，颇有闲情雅意地慢慢向小街深处行去。

　　小街两旁栽种的法国悬铃木，此季正当果熟期，宽大碧绿茂盛的巴掌状树叶间，结了许多浅褐色小小毛球般的果实。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落在地面上，形成一片片月牙似斑驳的光影，教人生怕一脚踩上去，会碎成一地涟漪。

　　几分钟后，他们停在了一处别墅门外。

　　“真美……”小妹轻声对走在身边的御姐说，“如果能住在这里，哪怕只住几天，我也满足了。”

　　御姐看了一眼瞳中一片梦幻颜色的女孩子，轻笑。

　　“拍广告期间，你跟老板申请驻扎片场打杂好了。”

　　“诶，好办法，Amanda姐，还是你有办法。”小妹完全没有意识到御姐其实在同她开玩笑。

　　御姐只能摇头，另一侧的型男朝天空翻白眼，连摇头都省掉。

　　何平没有注意到身后自家员工的小交流，她的心思全被眼前幽静美丽的景色占据。

　　眼前，铸铁弯花铁门内，是一栋仿佛自有一身灵气的建筑，似孩提时代以积木搭造的童话城堡。它拥有典型的法国式花园洋房风格，墙上铺陈蔓延着随季节变幻色彩的藤蔓植物，透过这些茂密浓郁的蔓藤，可以看见外墙嵌着各色鹅卵石，远远望去，直如各色宝石。屋顶铺着红色平板瓦，干净洗练，不落俗套。门窗采用弧拱及圆拱，立面腰线纵横鲜明。清水勾缝砖墙，缝道整齐，在和谐从容的色彩之间，优雅的弧拱廊柱灵活地标示出曲线感。

　　这样的美丽，不因岁月的流逝而稍减，相反，却更因之而倍添别样风采。

　　“从二楼东面的阳台，一眼望出去，风景极好。当时彼得·金森的中国情人会站在阳台上，等待彼得从外面回来。”叶森然轻轻为何平解说，“后来彼得·金森在局势紧张时不得不抛下此地的大宗生意回国，也一起带走了那个总是等他回来的中国女子。”

　　“真是美丽而浪漫的故事。”罗米听得懂中文，不由得慨叹，“战火纷飞，生死关头，他可以抛开那么些身外阿堵物，却没有抛开她，而是带她远走，这是多么的美丽浪漫呵……”

　　在后面蹭故事听的小妹也颇有同感地大力点头，想不到洋将中文造诣这么好，嗯，可以投他一票。

　　何平却有些黯然。

　　彼得·金森，可以带自己的情人，远走高飞，可是，她的祖父，却抛下妻儿，独自逃命。不可谓不讽刺。一纸婚书远不如一份真爱来得有保障。

　　然而，这样的真爱，亦是少有。

　　“我亲爱的，你如果喜欢，等回了意大利，我在拿波里乡间，也给你建这样一幢别墅，里头摆满你最喜欢的大波斯菊，白色紫色橙色红色，铺满房间的地板，你可以在上头跳舞……我就坐在一旁画画……”罗森不高不低的声音，在何平另一侧，描绘出一幅美丽画卷。

　　小妹在后面听了，连叹息都已经忘记。

　　这个洋番，是真的爱何平吧？

　　那样的事，哪怕只是说一说，对于女孩子，已经是超乎想象般的幻梦。

　　叶森然轻睐一眼笑眯眯等何平回应的罗米，淡淡一笑。

　　“此间近来也没有客人，等广告拍摄完毕，如果你喜欢，可以把办公室挪至此处。”

　　两个男人的视线于空中角力，各不相让。

　　不仅小妹，连型男御姐都颇为此提议心动不已。

　　在意大利乡间盖一座同样的别墅，固然教人感动，却不及眼前这栋深具历史和人文色彩的建筑让人心驰神往。

　　三人齐齐把眼光望向前头站在两个型格迥异却同样能叫异性为之尖叫的英俊男子间的何平。

　　何平仿佛感觉到三人近乎炽热的注视，蓦然回首，展颜一笑。

　　“我们在HL广场的办公室已经装修完毕，待有害气体放一放，就可以搬过去了。”

　　“Peace姐——”小妹哀叹一声，几乎可以听见希望破灭成泡影时清晰的脆响，噗的一声，碎裂一地。

　　型男御姐闻言，只是对视一眼，然后忍不住相对而笑。

　　他们怎么忘记了？

　　这是一个有能力在大中国区市场独当一面的女子，怎可能被两个男子殷勤的追求而左右了自己的决定？！

　　他们忽然很想，亲眼看到这个女子的爱情故事的结局。

　　罗米闻言，朝叶森然挑眉一笑，看，我亲爱的小鸽子不上你的当。

　　叶森然只是微微点头，并不强求。

　　“我们进去看看吧，里头已经布置得差不多，随时可以开始拍摄。”他对何平说道。

　　一行人推开铸铁大门，走进花木葱茏的法式庭园。

　　碧绿的草坪因着秋日的脚步逐渐深重，而渐次泛起星星点点的黄色；散乱铺就的鹅卵石小径，深幽的，不知通向何处；香樟，雪松等在庭院里生长了一甲子之数的名贵树木，默默矗立在风中，随风摇曳，仿佛叹息，又仿佛是欢迎客人。

　　走过小径，来到别墅入口，并不显眼的位置，挂着优秀近代建筑保护单位的铜牌。

　　何平经过铜牌时，刻意停下脚步，问身旁的叶森然。

　　“摄制组进驻，会不会给建筑物造成什么不可挽救的破坏？如果会，请告诉我们，我们可以另选场地。破坏历史保护文物，决不是我们这样一个古老的，注重历史和人文精神的古董珠宝品牌进入中国市场时所带来的。”

　　包括叶森然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愣。

　　何平微笑。“家祖以古董生意起家，常说，每一件古物背后，都有它自己的故事，我们不应破坏。每破坏一件古物，我们就失去一段弥足珍贵的历史。我们的确需要制作精良的广告来扩大品牌知名度，但不能以破坏文物为代价。”

　　每个人都点头，大家随之严肃起来。

　　是，他们要制作叫人为之屏息，心神为之震撼的广告，然而前提条件是不破坏他们所处的这幢美丽别墅。

　　叶森然忽然不能自己，轻轻侧首，众目睽睽中，在何平头顶印下一吻。

　　这是他所喜欢的女孩子呵。

　　早前不是没有女明星挟影后声势，提出在此间拍摄个人写真集，草拟的合同里密密麻麻，要求保姆车开进庭院，要求保镖时刻不离左右，要求两百米内清场，不得有任何无关人员进入……却，从未对是否会保护这座历史悠久的庭园，提出只言片语。

　　叶氏不缺钱，也不缺人气明星捧场，是故只是另提供一处风格相近，但只建成五年的别墅式酒店给该所谓国际级女明星。

　　对比何平，那位女星，真是教人为之汗颜。

　　何平一愣，抬头看了叶森然一眼，其实是很想踢他一脚的。

　　叶森然笑了起来。

　　“不用担心，已经同广告公司签妥协议，限制出入人数，不得改变任何主体结构和室内建筑细节。如若违约，则取消广告拍摄场地的租用协议，另处罚款。”

　　一旁的罗米微微眯眼，习惯性地揽住何平的肩膀。

　　这个中国男人，是在向所有人宣告，何平是他的么？

　　可惜，身为吉普塞人的儿子，只要是自己喜欢和热爱的，哪怕对方已经罗敷有夫，也不能阻止他对她的爱，更何况，他可爱的小南瓜般的何平现在还是单身女郎？而他的犹太人血统，更是叫嚣着，决不放弃！

　　罗米的蓝眼里，有深沉如暗海的潮涌，对上叶森然眼里，巧克力色的风暴。

　　何平给了罗米一肘，顶开他的怀抱，率先走进别墅门内。看见走廊上放有鞋套盒，何平俯身去拿粉蓝是色鞋套，要套在脚上的米色平底便鞋外。

　　暗暗在门外较过一次劲的叶森然与罗米随后走进来，看见何平的动作，罗米极自然地走上去，蹲下身，接过何平手里的鞋套。

　　“容我为女士服务。”笑容灿烂，白牙在丰润的唇间一闪。

　　“谢谢你，Romy。”何平直起身，回眸看见自家员工一副旁观八点档狗血八卦剧的表情，心下太息。

　　如今，即便跳进太平洋，大抵也洗刷不清一身暧昧了。

　　“这是我的荣幸，我美丽的公主殿下。”罗米为何平穿好鞋套，顺便也替自己穿好，站起身来。

　　叶森然清雅的眼里，有些异色。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里，他输了这一阶段吧？

　　随即，叶森然轻浅地笑了笑。

　　罗米同何平，即便不是朝夕相处，亦常来常往了六年，也仅仅是“好朋友”，他又有何惧？

　　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

　　后头的小妹自己摸过鞋套穿上，小小声嘀咕：“我还是不要做有人替我穿鞋之类的白日梦了。”

　　小妹身后，御姐忍不住微笑，而型男，则伸出手来，叩了叩小妹的后脑勺。

　　“你知道就好。”

　　何平伸手，抚上额角。看起来，她真要找个理由，把罗米骗回意大利去，否则他同叶森然之间早晚也要像御姐同型男一样，濒临全武行的边缘。

　　男人有时候幼稚起来，简直不可理喻。

　　叶森然几乎可以看见何平额角突突跳动的血管，心知她已经处在暴走边缘，睇了一眼罗米英俊的脸，他挑了挑眼角。

　　不急于一时，笑到最后的人，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不是么？

　　“我带你们参观别墅内部。”叶森然放弃与何平并肩把臂的念头，略微趋前一步，为众人做向导。

　　别墅内部建国后被政府接管，先后翻修过两次，仿佛是风韵犹存的贵妇，虽然外貌依旧，内里却早已经面目全非。然则，那股子气韵，始终还在。自那些被忽略的细部，深色的木结构、优美而不声张的弧线、楼梯扶手的雕刻工艺、楼梯转角处略带彩色的嵌花玻璃、老式暖气通道壁炉红色瓦片和彩色鹅卵石传出无声的话语中……似乎仍能感觉到，这里当年的繁华美丽贵客如云。

　　“她真妩媚，是不是，我亲爱的小鸽子？在静静的画面里缓释着尤物般的优雅。倘若她还能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会带着有磁性的沉重。可是她更像默片时代的影星缄口不语，把无穷的想象抛给每一个踏足此间的过客。”罗米如烟的叹息，在何平耳边萦绕不去。

　　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此间的过客，惟有这幢历经风雨，看尽世间百态，人情冷暖的老屋，始终矗立不倒。

　　而人生百年，直如白驹过隙，实应及时行乐。

　　思及此，何平忽然便笑了，回过头来。

　　“我知道我们应该要找什么样的模特了。走，我们回公司去。”转而又向叶森然同罗米微微歉意地摊手，“我恐怕不能继续在别墅里参观了，二位不妨留下来尽兴。”

　　罗米丝毫不介意，他早已经知道，何平工作起来，很有些六亲不认的意味。

　　叶森然也微笑着向何平挥手，全身心投入工作的何平，总是焕发着一种让人为之目眩神迷的光彩。

　　“Amanda，Yolanda，麻烦你们将慈善拍卖晚会的风格与此间统一。”何平又对御姐和小妹说。

　　“Yes，Madam！”小妹做女童子军状。

　　何平笑着忍下捏小妹脸颊的冲动，与型男先行回酒店重新挑选广告模特。御姐和小妹则在别墅各处拍摄照片，以便正在筹备中的晚会风格与之一致。

　　剩下主人叶森然与客人罗米·罗森伯格，即帮不上忙，也不好打扰他们工作。

　　“罗森伯格先生有兴趣的话，楼上有一间沙龙，存有几幅名画，不妨一看。”

　　罗米蓝眼一亮，他的血液里，最不能抗拒的，就是绘画和美丽的事物。

　　两个身高相仿，气质迥异的男子并肩上楼去了。

　　楼下的小妹这才悄悄问御姐。

　　“他们不会打起来罢？”

　　“总不见得如此没有型格。”御姐也吃不准，呷醋狂引，无论男女，形容总归不是那么美的。

　　“Amanda姐，你看叶少同洋将谁的胜算大些？”小妹又把问过型男的问题拿出来问御姐。

　　御姐瞟了好奇心旺盛的小妹一眼，“你想开盘坐庄？”

　　小妹“嘿嘿”笑，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被看出来了？

　　“目前局势尚不明朗，叶少同洋将机会各半。”御姐得出同型男相同结论。

　　“哦——”小妹抬头望了一眼楼上，若有所思。

　　楼上的两人，倒不知道楼下人的心思，只是站在沙龙里，望着墙上挂着的美丽画作。

　　画作是印象派作品，光影摇曳，美丽的女子仿佛融在了光色之中，并看不清她的眉目，然则，却能感觉得到她的美丽，和眉宇间一抹淡淡轻愁。

　　“美丽，而且忧伤。”罗米轻轻得出结论，“豪门中的女子，总是有这样的表情，金玉珠宝也能教她一展欢颜。”

　　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喜欢和平的老曼泰尼亚，鼓励他千里迢迢跑来追求何平，却不赞成他的儿孙对和平展开攻势的原因罢？

　　无论多少时间过去，豪门都是一处充满了各种规矩，束缚言行的地方。

　　一旦稍有行差踏错，舆论就会飞矢般投来，不容辩驳。

　　“可是，风流不羁热情浪漫的画家，也未必就能给画中人带来幸福，甚或，是更深重的磨难。”叶森然直视罗米的蓝眼。

　　罗米微微耸肩，同样一霎不霎地回视叶森然巧克力色的双眸。

　　没有人肯稍退半步。

　　“那么，决斗吧，情敌。”罗米微笑，仿佛只是在说，来，喝一杯吧般的轻松寻常。

　　叶森然不得不眨了一下眼睛。

　　决斗？

　　真是古老的名词。

　　或者，今日有发展为动词的可能。

　　“身为吉普塞之子的罗米·罗森伯格，怎么能容许情敌轻藐蔑视我带给心爱女子幸福的能力？我要求决斗！”

　　叶森然仔细注视罗米蓝宝石般的眼睛，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

　　“怎样决斗？”叶森然发现他不排斥这个主意，决斗，有何不可？

　　罗米倒有些意外地微眯蓝眼，旋即伸手，大力拍打叶森然肩背。

　　“有血性，是条汉子！”竟是字正腔圆的京剧念白。

　　倒教叶森然哭笑不得。

　　“既然决斗，找自己拿手的项目，难免有胜之不武的嫌疑，不如我们选自己专业领域以外的项目罢。”英挺俊美的罗米托腮做罗丹的思想者状。

　　不用丢白手套到对方脸上？不用选武器？叶森然暗暗挑眉，这倒是他落伍了。

　　“不知道叶先生做不做运动？”罗米忽然自雕塑状态中苏醒，问。

　　叶森然点头，繁忙工作之余，又不约会异性，那些闲暇时间，倒有泰半是在做运动。

　　“那——游泳如何？”罗米继续问。以他画家精准的眼光，叶森然的身材颀长结实优雅有力，绝对是长期运动后的结果。

　　“没问题。”叶森然坦然接受。

　　“一言为定。”罗米粲然一笑，连窗外的阳光都因之失色。“既然决斗，自然要找见证人，双方各找一名，男女年龄不限。”

　　叶森然虽然不反对，但是已经可以想见到时的盛况，将有多么空前。

　　有见证人，意味着有旁观者。

　　有旁观者，意味着这不是一次密而不宣的决斗，而是一场公开之战。

　　这样想着，他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何平烈焰焚天似的怒气以及恨不能不认识他二人的鸵鸟心态。

　　便也笑了，眸光粼粼，似水波**漾。

　　上来取景的御姐小妹恰恰看见两个男人笑得秋水怡然，英俊得简直没天良，不知恁地，竟然浑身一冷。

　　罗米回眸，看见两个女孩子，十分高兴的样子。

　　“相请不如偶遇，我请就Yolanda做见证人好了。”

　　相请不如偶遇，是这样用的吗？小妹满头雾水。

　　叶森然连太息的力气也无，这个罗森伯格，知道他在做什么吗？

　　请这位惟恐天下不乱的肇小姐做见证人，同召告天下，他们要决斗，有什么不同？

　　“文小姐，麻烦你，替我做一下见证人。”叶森然转向一样茫然的御姐。

　　见证什么？这是御姐与小妹共同的疑问。

　　“罗森伯格先生与我，少后将在朗梵大酒店VIP楼室内游泳池决斗，想请二位同时到场，为我们的决斗做见证。二位如果方便的话，请下班后一同过来。”

　　小妹呆呆看着叶森然同罗米，只觉得仿佛听见天外星语，全然不懂。

　　反是御姐先回过神来，点头如捣蒜。

　　“不麻烦，一定到场。”说罢，拉起小妹，飞也似下楼去了。

　　“Amanda姐，他们在说什么？”小妹犹自一脸茫然。

　　御姐叹息，平时那么聪明的一个孩子，今日怎么就傻了呢？

　　何平听说叶森然要同罗米决斗的消息，已经是晚饭时候。

　　她同型男走进餐厅，已觉得气氛异常。

　　各个服务生都似吃了类固醇，眼放明光，脸色兴奋。

　　看见她与型男走进来，便又故做镇定状，上前服务，态度一丝不苟，教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一转身，又眼神满天乱飞，挤眉噘嘴。

　　等服务生上菜时，何平忍不住叫住他。

　　“酒店里有什么事么？还是，我今天同什么人撞衫？我看你们各个都一副准备看戏的表情。”

　　“噫？！何小姐不知道？”服务生诧异之色溢于言表。

　　“我应该知道什么？”何平忽然觉得，她错了。她不应该问。

　　可惜为时已晚。

　　“我们叶总要同您的朋友罗森伯格先生在游泳池决斗！”服务生尽量以一种司空见惯的口吻向何平陈述，只是，并不很成功。

　　连一贯老成持重的型男都挑眉。

　　决斗？

　　游泳池？

　　叶森然同罗米？

　　何平一时觉得天地变色，风云涌动。

　　何平此时真正想学金刚，跑到酒店房顶上，捶兄顿足，仰天长啸。

　　“哪个游泳池？什么时候？”末了，何平只是淡淡问。

　　好……好……好恐怖的气场！服务生只觉得平时客气温和的何小姐身上，生出一股强大到恐怖的气场。

　　“VIP楼室内温水游泳池，据说是下班以后。”

　　“据说，据谁说？”何平又问。

　　“据您公司里的肇小姐说。”服务生有问必答，只想快点逃出这个教人窒息的气场。

　　小妹？何平垂睫，这孩子——

　　“我知道了，谢谢你。”

　　服务生落荒而逃。

　　型男不觉往后挪了挪。

　　这样的何平，淡定得叫人害怕。

　　“吃饭吧，Tim，吃完了，我们去看热闹。”何平抿了抿嘴唇，心下有了计较。

　　朗梵大酒店拥有三座室内温水游泳池，面积最大的泳池水面面积达到一百平方米，建在贵宾楼顶楼。贵宾楼遥遥相对的行政楼顶楼则建有一座大型屋顶花园，花木扶疏，宁静清幽。贵宾楼室内游泳池与行政楼屋顶花园以钢化防弹玻璃制成的透明空中走廊连接。室内游泳池因毗临充满绿意的空中花园而更显生机勃勃，顶楼的特殊地利高度使人置身其中犹显视野开阔。天棚十二个方格藻井中，柔和的暖光透过白色索膜透射下来，仿佛冬日里的阳光照在人们的身上。池水碧蓝如洗，清澈见底，让人见之心喜。前来游泳的VIP客人，即可以享受水的温柔抚慰，也可以透过巨大玻璃帷幕，观赏都市景色。特别是当整个城市，华灯初上，夜未央时，流光溢彩，美丽得仿佛身处梦中。

　　倘若，这如梦似幻的场景中，尚多了两个身材颀长健美，只着一条紧身泳裤的男子，兼有一群惟恐错过好戏的看客在一旁呐喊助威，又不知是怎样一番景况。

　　何平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正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能上到VIP楼层，可以进室内游泳池的人，只要当晚留在酒店里，并且没有要事在身的，几乎都拥在了泳池边上。

　　并且，旗帜鲜明地，分成两派，一派为叶森然摇旗呐喊，一派为罗米加油助威，气氛之火暴，简直不逊色于全美职业摔角比赛的现场。

　　“Peace，你的魅力实在惊人。”型男伴在何平身侧，终于忍不住，要调笑自己的顶头上司。

　　何平真希望自己能眼射雷射死光。

　　“他们都热爱和平。”一语双关。

　　型男摸鼻子，掩饰自己笑不可抑的表情。

　　何平渐渐走到游泳池畔，人群似摩西分开红海般，自动左右回避，让出一条路来，让造成这场决斗的女主角通过。

　　不知道自己这时转身离开，由得那两个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的男人在里头折腾，不予理睬，他们是否会觉得没趣，偃旗息鼓？何平站在泳池边沿，有些恶劣地想。

　　“我亲爱的，你是我的胜利女神，你在，胜利就在我的身边。”罗米在泳池彼端向何平挥手。

　　叶森然也看见了何平，只是微笑着向她摆了摆手，继而把双手搭在胯上。

　　御姐与小妹分别站在罗米和叶森然身后，看见自己上司来了，只好点了点头。

　　其实她们都非常非常想笑场，只是碍于上司并不很美妙的脸色，强自忍耐罢了。

　　何平微微点头，隔着游泳池碧蓝的水面，遥遥望着彼端的两个男人。

　　年少时，她不曾有幸见过叶森然衣裤下的肌体，连幻想，都未曾有过。时隔六年，竟然，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形下，让她看见他几乎**的身体。

　　罗米有一身经久在意大利海滩晒出来的，橄榄色皮肤，肌理结实，身材健美，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带有一种吉普塞人天生的，融入血脉的浪**豪放气息。一条红色黑边卡尔文·克莱恩紧身泳裤，勾勒出性感而雄健的男性魅力，简直像是掷石的大卫拥有了生命一般，让人目眩。

　　而叶森然，不同于罗米的不羁，他的皮肤是典型亚洲人的象牙黄，光滑柔和，肌理同样结实，有些劲瘦，不似罗米有种彪悍的狂野，倒带着一些难以言喻的润雅清癯。一条黑色灰边的HUGO BOSS泳裤，衬得他双腿修长清健，多了一些性感以外的温润和清朗，教人移不开目光。

　　“都很不错啊，十分有看头，型格恰恰相反，很难取舍呵。”型男在何平身后低声评论。

　　何平很想说：你上去也是一个型格，也会很有看头。

　　然则考虑到目前实在不是调笑的时候，只能将这句话烂在肚皮里。

　　“你们准备怎么决斗？”何平扬声对面的两个男人。

　　“在游泳池里往返游一点五公里距离，谁先游完一点五公里，或者谁先无法支持下去，便为胜负。”罗米笑眯眯地举手回答。

　　“决斗的理由？”何平很怀疑这两个人有正当理由，进行如此幼稚的决斗。

　　“以此判断我们是否拥有给所爱的人幸福的毅力和决心。”叶森然淡定地望着何平，不退让闪避。

　　何平点了点头，理由倒还算充足，至少他们没有以一场殴斗来解决问题。

　　“那好，你们稍等片刻再开始，可以么？”何平也平静地征求两人的意见。

　　叶森然和罗米均点头表示不介意多声一会儿。

　　“谢谢。”何平说完，转身往外走。

　　留下一室人，满头雾水。

　　“我觉得Peace姐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虽然表面看似平静，可是内心已经酝酿了巨大的能量，要释放出来。”小妹终于从戏剧性的场面里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还好没有流鼻血。很多小说都描述说看见性感的异性会鼻血奔流，想必是骗人的了。

　　御姐今次颇赞成小妹的看法。

　　未几，何平从外头回来，肩上披多一条大浴巾，用手拉紧，裹在身上，只露出面孔与一双洁白赤足。

　　“她不会是要……”小妹张口结舌，目瞪口呆。

　　饶是素日淡定冷静如御姐，也不免微微有些意外，何平不会是想——

　　在所有人惊疑诧异的注视中，何平轻轻揭去身上粉蓝色大浴巾。

　　浴巾下，是穿着一件连体式黑色鲨鱼皮泳装的何平的身体。

　　何平身材十分普通，绝对没有欧美女子丰胸翘臀葫芦似曲线，只隐约能看得出一些女性的柔美线条，包裹在鲨鱼皮泳装下，实在称不上性感二字。

　　实在要说，也不过是清秀干净。

　　好……好……巨大的反差啊！

　　这是所有等看好戏的观众的心声，只是不敢当着两位决斗士说罢了。

　　倒是叶森然同罗米，都微微出神了片刻。

　　“两位如果不反对的话，作为当事人的我，也参加这场角逐，可以么？”何平微笑着绕过泳池，走到叶森然和罗米中间。

　　“……”两位男士都没有说话，只是以眼神问，为什么？

　　何平略做准备活动，“我的幸福，如果不是我要的，给我再多，也没有意义。自己的幸福，要自己争取，而不是由某个人‘给’。如果有一天，这个人决定‘不给’了，我是否就不再拥有幸福了？”

　　两个男人微微一滞，仍维持缄默。

　　何平笑得略深，“所以，比赛规则不变，只是我要参加。如果我输了，一切但随君便。可是，如果我侥幸赢过二位，我希望二位能坐下来，冷静地听我提出的要求。”

　　叶森然看着这样的何平，笑得那么从容，淡定自若。

　　这是他不了解的何平呵。

　　可是，他却这样欣喜，能看见何平身上，他从未见过的一面。

　　情不自禁，不能自己。

　　轻轻颌首，表示同意。

　　罗米也看着何平，这才是他由始至终，深深喜欢着的女孩儿呵。

　　曼哈顿上城午后的初见，她那么害怕，却强自镇定；意大利拿波里医院里的据理力争，毫不退让……每一次，她都像是一个女神，浑身上下，都绽放出明丽的光芒，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罗米也不由自主点头同意。

　　“那么，开始决斗吧。”何平展颜而笑，为了自己的幸福，决斗吧。

　　三条身影，同时跃入水中，明显罗米·罗森伯格占据上风。

　　罗米拥有手脚修长的先天优势，加之平时多有运动，因而领先三身之多。

　　而叶森然又比何平领先一身，保持稳健的速度。

　　此时游泳池畔已经分裂成三方，分别为自己所支持的人加油。

　　窗外，夜色深沉，华灯流彩。

　　窗内，三个人影，仿佛为爱逐流的人鱼，奋力地，向前，划动双臂。

　　要用自己的双臂，拥抱自己所要的幸福呵。

　　加油声，渐渐，拉离了感知。

　　只是，不停地，勇敢地，坚强地，无所畏惧地，向前游，向前游，向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