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家见家长
宋晓柳估计是恋爱了。
汤妍将橘黄色的陆莲搭配绿色绣球,插入竹筒和白瓷两个容器里,形成半圆状的盆花。是适合春天的浅淡,且又生机勃勃。她闲来好笑地用手指戳了戳对着手机傻笑的宋晓柳说:“六姐,你和哪个男人勾搭上了,快如实招来。”
宋晓柳啪地拍了她手背一下。
平常口若悬河的女子居然娇羞起来,殷红的双颊像极了屋外盛开的几枝桃花。她说:“就是上次相亲的那个,他是建筑师,我们上次聊得还可以。他约我今天晚上一起吃饭,然后看电影。”
汤妍笑了起来:“还别说,职业挺搭,都是搞艺术的。”
宋晓柳在桌边掐她的腰,她咯咯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护着桌上的半成品,一边求饶。闹了半天,宋晓柳终于停手,然后一本正经地问她:“隔壁的那人没有再招惹你吧?”
汤妍很无奈:“他没有招惹过我。”
而且彼此的印象估计都没好到哪里去。
虽然上次见面也就几天前,而且她还在那个夜晚说他是个不敢正视感情的胆小鬼。再想想自己落荒而逃的样,莫名觉得搞笑的同时又很丢脸。但她决定以后能避就避,毕竟他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
宋晓柳揽住她的肩膀,然后说:“网上有个说法,珠宝是开在地下的花,花是开在地上的珠宝。你这朵娇花可要小心一点,不论地上地下,披着羊皮的豺狼可多了。”
宋晓柳是极护短的人,一直把汤妍当亲妹妹。在她心里,常年和花草打交道的汤妍多少有些心思简单,因此她总是处处提醒,生怕汤妍吃亏。
汤妍也知道,笑着说:“知道了。”
结果这番对话之后不过几小时,上次合作过的负责人给她打电话,提到的人还是周廷尧。她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后续问题,结果对方火急火燎地说:“汤妍,你知不知道周廷尧住在哪儿?我看你们上次合作得还挺顺利。”
汤妍:“……”顺利吗?表面上还行,可私下就一言难尽了。不只是简单的言语冲突,她甚至还用上了牙。
“是出什么问题了吗?”她问。
“是啊,有个大客户一直在等他的设计稿,可一直找不到他人。”
汤妍心想这位爷真是绝了,估计能用手机联系上他的人恐怕都是极个别人,不仅得天时地利人和,还得碰巧碰上他心情不算差的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把地址给说了。
结果一个小时之后,她居然再次接到电话,对方说:“人没在家,按了很久的门铃都没人应。如果你有他消息,请一定第一时间联系我。”
汤妍应了下来。
夜晚的时候起风,吹得窗外树影摇曳。
汤妍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庆佩文说老家下了大雨。听筒里春雷滚滚,汤妍想,明儿一早,估计家里的小院子会是满地的残花。
她和母亲撒娇说:“妈,我想你了。”
庆佩文轻轻笑出声,温和又有丝担忧地问:“是不是在外头受欺负了?”
“才没有。”汤妍揪着毯子垂下眼,最柔软脆弱的一面永远是对着最亲的人才会表露。汤妍总是担心自己离家远了,独自生活的庆佩文会觉得寂寞。
庆佩文倒是总说老家自在,她的旗袍一直做得很好,街坊闲来无事也总爱进来坐坐。
两人正闲聊,汤妍瞥到窗外一道暗影一闪而过,下一瞬间楼下的巷道里便响起了瓦罐碎裂的声音。
汤妍在庆佩文的叮嘱下挂断电话,披上衣服匆匆去了天台。
狂风呼啸,暗沉的天空预示着将有一场大雨降临。
汤妍打开了顶上明黄的灯光,这才发现是上次忘记收起的折叠木架被风刮倒,撞倒了边上两盆紫色风信子。
汤妍不自觉开始皱眉,那是去年十月就开始培育的两株风信子,近来花开正盛。风信子代表坚贞恒心,它的花语是婚姻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原先就说好送给一个客户的,现在得再另外想办法。
眼看就要下雨了,她简单整理了一下便打算进去,却发现了对面的阁楼突然亮了一下灯光。因为受人所托,她比平常多在意了几分。
估计是人回来了,汤妍便喊了一声:“周廷尧?”
她声音不大不小,按说不应该听不见。
她正想着周廷尧是不是故意装作没听见的时候,对面就传来一声闷响,是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别是他又喝醉了,从楼梯上滚下去了吧?
汤妍一想觉得还真有几分可能,在喊了几声没有回应之后越想越心惊。她拿出手机拨了他的号码,响了两声过后,居然被接通了!
“周廷尧?你……”她刚说了一句,手机里便传来“嘟嘟嘟”的占线声,再拨居然就关机了。
难道是遭贼了?汤妍环顾四周,想了一下还是把旁边的折叠木架拿来搭在了两栋楼之间,咬了咬唇,试探着往对面挪动。
这样的情况已经是第二次了,第一次是被逼无奈,这第二次……她想自己一定是疯了吧。
漆黑的深夜,她的内心陡然生出一种飞檐走壁去救人的悲壮感。
只可惜,别人救的有可能还是个困在井底的青蛙王子,而她要救的,极有可能是个家里遭贼,或者喝醉酒还在为情伤心的迷途青年。
有惊无险地踩到了对面的天台楼板,汤妍边往回看边喃喃:“周廷尧,你要没死一定得记得感谢我。”
他的房屋是复式结构,从天台进入只需要拉开一扇滑动的玻璃门。汤妍探进去打量了一下,既没有见着被贼捅伤倒在血泊里的周廷尧,也没见着颓废买醉的他。
没有人。
汤妍对着屋内喊:“有人吗?周廷尧?”
她想想刚刚亮起一瞬间又熄灭的灯光,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
果然,靠边的位置还有一个木质楼梯。
她正在想要不要去看看的时候,楼梯的顶上就传来了木板滑动的声音,紧接着一个两人宽的小正方形窗口打开,露出了一个乱蓬蓬的脑袋。
“啊!”汤妍惊叫着退了两步。
“闭嘴!”是周廷尧。
他不知按了哪里,周围一下子灯光大亮。
汤妍这才看清楚趴在上面的他,那个位置应该是进入小阁楼的门而不是窗。他撑在门框上的手似乎用了不小的力,脸色发白,胡子拉碴,眼眶里全是血丝。
这副鬼样子吓了汤妍一跳,她问他:“你怎么了?”
周廷尧似乎懒得回答她这么无聊的问题,反而看着她说:“你这大半夜往一个男人屋里钻,难道不觉得不合适?”
“我……找你有事。”她底气不足地回道,说完后又自觉没有做错。
她分明是好意好吗?
“什么事?”他问。
“有人催你交设计稿,找不到你人,所以找我帮忙。”
“所以你就半夜鬼鬼祟祟翻墙进了我家,而且手里还攥着一根……木棍?”周廷尧用手按了按昏昏沉沉的脑袋,皱着眉看底下的姑娘。披头散发的,还穿着鹅黄色的毛绒睡衣,手里拿着的木棍看起来莫名滑稽又搞笑。
汤妍连忙把手中的东西扔了出去,木棍摔在外面天台的木板上发出一声脆响,然后她拍了拍手才撇嘴说:“我是听见你这边有声音才过来的,还以为进贼了。再说,我喊你,你又不回答,打你电话你接了,结果还给我挂断。”
我还以为连你也挂掉了,这句话她没说。
周廷尧想起大概十几分钟前在黑暗中不小心撞倒的木柜,以及那通被自己无意接通然后随即挂断的电话。他说:“你想象力丰富过头了,没什么事就给我回去。”
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门。
“哎……周廷尧!周廷尧!”
叫了半天他再次猛地推开门,看着汤妍的脸色黑如锅底。他说:“再叫就把你扔出去……”
“你是不是病了?”明明恶狠狠的一句话愣是被汤妍给问得停住了,他发现或许真是因为烧糊涂了,才会在这个时候觉得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亮如辰星。
她还在说:“你下来吧,我送你去医院。”
汤妍其实隐约有些担心,因为周廷尧的状况看起来非常不好,声音低哑不说,脸上明显带着因为高烧导致的潮红。说不定再放任一个晚上会昏死过去也不一定。
而且按前几次经验来看,汤妍相信他就算让自己烧死在家里也不奇怪。
要是没撞见就算了,撞见了她却做不到放任不管。
果然,周廷尧根本就没打算理她,在再一次关上门的时候,他只隐约听见她在外面说:“等会儿啊,我马上回来。”
然后响起了下楼、关门的声音。
他奇怪自己竟然听得很清晰,迷迷糊糊中还在想,这个汤圆还真不是一般的爱管闲事。明明上次爬天台怕得要死,现在居然敢一个人半夜翻过来;明明很多时候脸上写满了讨厌他,现在还有心情说送他去医院。
他放任自己砸在绵软的被面上,思绪一再放空飘远。
这样的感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发烧的时候。偌大的房子空**得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他蒙在被子里,在昏沉中不断与噩梦做斗争,直至清醒时看见手背上的吊针再一次活过来。任由冰凉的**流进身体,流过四肢,漫过心脏一样令人窒息。
模糊中,有一只微凉的手覆在自己的额头上。
周廷尧猛地睁眼,然后就看见了汤妍。
她似乎被吓到,手上还拿着一块湿毛巾,样子有点呆呆的。周廷尧撑着手爬起来,蹙着眉问她:“你怎么还在这儿?”
“你醒了啊,吓我一跳。刚刚怎么叫你都没醒,我就只好上来了。”
他捏了捏眉峰,刚刚竟然睡过去了吗?
汤妍环顾四周,然后把视线重新移到周廷尧的脸上说:“你好点没?我熬了粥,还从家里带了点感冒药。”她边说边打开身后的小窗口,从楼梯上退出去。
周廷尧没动,汤妍踩着楼梯趴在窗口说:“你倒是快点下来啊。”
周廷尧:“……”
汤妍动作灵敏地从第二级阶梯上跳了下去,一边穿着拖鞋一边低着头说:“你两层楼那么多房间不住,干吗住在这上面啊,连人都没有办法站直。”刚刚她上去的时候还惊了一下,小阁楼很逼仄,除了一张放在地上的大床垫和一张小桌子,上面基本什么东西都容不下。
而周廷尧就那样躺在那个小空间里,烧得人事不知。
觉得那个画面略微心酸的同时,又想他还真不是一般的古怪。
周廷尧望了望头上的玻璃屋顶,听着她一直自说自话。向来安静私密的空间像是闯进了一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扑棱着,毫无防备的傻样子。
他提起那么点兴致和精神,随口回了她一句:“这上面利于收集灵感,像你这样每天在泥土里打转的人我也不指望你能懂。”
汤妍正在拧毛巾的动作一顿,随即又觉得不该和一个病人计较,只能越发用力拧干毛巾的水,微微嘟囔:“还收集灵感,你这么厉害怎么还欠着别人的设计稿不交?”
这小小的声音,随着空气最终还是钻进了周廷尧的耳朵。
他淡淡地勾了勾嘴角。
在那个每一件银雕作品都极度耗费手工和时间、小心镶嵌打磨焊接的时代里,他自小看惯很多具有古朴质感的作品,立体浮雕的柔和线条、不切割不喧哗的半宝石镶嵌装饰等。
而红玉髓与月石、琥珀等是冷调银雕最好的装饰品。
所以,他曾被当初一心想学珠宝设计的苏朵吸引,那个说起梦想就眼睛发亮的女孩儿,成了他年少岁月里最美最亮的一道光。
连后来他自己都想,如果能成为珠宝设计师,似乎也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是想念,也是逃离。
“咚咚咚”,有敲击木梯的声音。
周廷尧探出视线,姑娘仰着头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费劲呢?都叫你半天了,你怎么还不下来?”
他沉默着,沉默着,最终妥协。
已是深夜,万籁俱寂。
周廷尧坐在餐桌边看着汤妍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碗粥,她轻轻地把碗放下说:“你家的厨房干净得有些过分了,连盐都没有,你将就着吃一点吧。”
他拿起勺子尝了一口,浓稠软糯,倒是很合胃口。
但他依然不动声色,一连吃了好几勺才淡淡说:“还行。”
“那是哦。”汤妍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下巴磕在椅背上,从兜里摸出两盒感冒药放在桌子上,“这是专治退烧的,你喝完粥再吃吧。要是不管用的话,你自己明天再上一趟医院。”
周廷尧放下了手中的勺子,看着对面的汤妍。
“喂。”
“嗯?”干吗突然一脸严肃地叫她?
“莫名其妙对我这么好,你这只汤圆不会是……”
那副怀疑中又透着自以为是的了然模样瞬间让汤妍慌张起来。她连忙伸出手来,做出闭嘴的姿势说:“哎,不要误会。我前年救过一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去年不止一次参加过各种公益活动,就连平常在路边见着流浪汉也会给一点零钱。我虽不是什么有钱的慈善家,但有些同情心泛滥。你可以当我没事找事闲得慌,不要想太多好吗?”
周廷尧露出嘲笑的表情,点了点自己的手腕:“你说了这么多是想解释什么吗?我什么都没想,不过是想说你不用觉得自己亏,毕竟这是你该做的。”
汤妍一下子就捏紧了自己的手,感觉自己已经快要维持不住平静的表象。
顺着他的动作看去,才发现他的手腕上还有自己上次咬伤的疤,破皮的地方已经结痂,周围好大一圈青紫的痕迹。
汤妍突然讪笑:“我牙口还是挺整齐的哈。”当时还不觉得,现在一看竟然比原先更严重了一些。他都没有处理过吗?这个状态看起来就算好了,以后肯定也会留疤。
周廷尧觉得好笑,也不拆穿。
他扬扬眉说:“嗯,是挺整齐的。”
汤妍觉得不太好意思,从椅子上站起来说:“那个……不早了,我先回去。如果……你明天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可以给我打电话。”
她刚走到门口就被周廷尧叫住了,她回过头去看他。他的手中还拿着喝粥的瓷勺,转过身子一脸恍然地问:“你刚刚说你还救治过流浪狗对吗,你没有狂犬病吧?”
深呼吸,深呼吸。
汤妍抓住门把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有啊,记得去打针。”
周廷尧安静地喝完了白粥,拿起桌上的药就着已经温凉的白开水服下。微微的苦涩感充斥着口腔,却奇迹般地没有在服用西药的同时,生出呕吐的感觉。
他往隔壁的房子看了一眼,摸了摸自己扎手的下巴。
洗手间,氤氲的热气里他终于看清了自己的样子。湿漉漉的黑发已经盖过了眼睛,因为高热而充血的眼睛以及苍白的嘴唇,无一不在散发着颓废与无力。
他淡淡扯着嘴角,难怪那只汤圆将他比作流浪者。
摇了摇头,挥去脑海中不自觉浮现的她磕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专注的眼。
洗过澡,围着浴袍的周廷尧再一次坐上了工作台。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喜欢上这个职业的,独特而繁复的设计理念,不断从大脑中流淌出来的色泽与线条,仿佛因为这支笔,宝石的灵魂再一次得到重生。
这样的感觉,像极了年幼的时候。
木制的复古大院落,他随着很多的银雕小学徒站在大堂里。有师傅在一旁边走边说:“复杂的工艺是银雕最大的魅力所在,绘图、画银、制作银皮、錾刻、抛光等十几道工序缺一不可,使用的工具更是高达四五百种……”
他烦了,左摇右晃地老是想往外跑。
往往还没从大院子里跑出去,就被老师傅逮着衣领拎起来。他们总是笑:“廷尧你小子怎么总是这么皮,你看看你爸,看看你哥哥和师兄哪一个不比你认真?”
父亲那个时候已经是颇有声望的银雕师傅了,所有人理所当然地认为周家的儿子一定会子承父业。
他讨厌那样的理所当然。
记忆中的家是鲜活且热闹的,有着传统工艺文化沉淀的厚重感。后来,他也想过拿起錾子和刻刀,而且是必须拿起来,但终究以失败告终。
机缘巧合学了珠宝设计。由设计到起版、出蜡、倒模、执模、镶嵌、抛光、电金……最后到出货。他从这个行业找到了一丝相通的熟悉感,赋予珠宝最初的灵魂。
天边第一道光线从楼宇间升起的时候,他终于将设计草图发到了客户的电脑里。
打开阁楼的小小玻璃窗,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姑娘。
她蹲在地上不知在干什么,小心翼翼的样子。想起第一次看见她也是这样的情景,他刚从一个漫长的黑夜中回过神来,就在外面见着像只受到惊吓、急于掩藏的动物一样的她。
他下了阁楼,走到天台的边缘问她:“一大早干吗呢?”
这次她倒是没有躲,应该说她已经忙得懒得看他。随意瞥了他一眼,继续在一个较大的花盆底部铺上两厘米厚的粗沙,然后再将旁边倒出的土团重新放入盆中,敦实、浇水。
她做完这一切站起来,才发现周廷尧居然还饶有兴致地站在对面看着自己。
她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恢复能力倒是挺不错的。她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君子兰夹箭懂吗?我在给我的花治病。”
他倒是挺配合,摇摇头说:“不懂。”
心想这火气还没有消呢?估计昨天晚上说她有狂犬病这事儿彻底被她记在心上了。
就在当天上午,汤妍被宋晓柳一个电话外派到邻省去了。近两年工作室业务范围拓展,汤妍时不时需要出差做项目。
宋晓柳有些良心发现,说:“姐知道你已经很久都没有假期了,这是最后一个项目,你回来就给你放长假怎么样?”
汤妍笑笑:“你别出尔反尔就行。”
虽说他们拥有魔法师一样的双手,会让你睁开眼就嗅到自然的芳香,街道两旁、商店的橱窗,无一不是创意的杰作。但这个行业浪漫和文艺多是表面铅华,忙起来的时候骤胖或者骤瘦都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她想,放个假什么的也挺好的。
不久后,周廷尧接到了父亲周定安的电话。看到新买的手机屏幕上显示已经没有了备注,却还是熟悉的号码,他迟疑地接了起来:“爸,您找我?”
“嗯。”电话那端的声音亦是低沉犹疑的,“你妈前段时间是不是给你打电话让你去相亲了……女人操心的都比较多,你……”
“我知道,您放心。”周廷尧说。
“那就好,最近忙不忙?”
“不忙。”
“既然不忙就替我跑一趟枫原镇。有一个银雕大赛请我做评委走不开,你二哥最近也在国外。陶全水陶师傅现在是那里的一位银匠师傅,不论用多少时间和精力争取把他请来……”
周廷尧像是突然哽住了一般,很久后才缓缓地说:“好,我去一趟。”
枫原镇位于西南方,经过四月的绵雨洗涤后,五月的天空变得剔透、纤尘不染。周廷尧选择了自驾,沿途树木葱茏蓊郁,空气恬淡而又舒缓。
抵达的当天,已是下午。
淅淅沥沥的小雨打湿了沿途的青石板小路,小镇不大,依山傍水。因为下雨的原因,远处的山峦云雾缭绕,若隐若现。
他在一家位于街角的客栈订了房间。
客栈是一对四十多岁的夫妻开的,老板娘圆圆胖胖的脸,笑起来亲和友善。见来人背着双肩包,高高瘦瘦的帅气模样,她便问:“小伙子来旅游啊?”
周廷尧把身份证递过去,笑了一下说:“不是,来找人。”
“找人啊,那问我啊。这枫原镇上上下下就没有我莲姑不知道的,小伙子你可别是和女朋友吵架了,来这里寻人吧?”老板娘的普通话带着南方口音,调侃又惊奇的夸张模样让周廷尧对这个地方莫名生出几分好感。
“您认识一位叫陶全水的银匠师傅吗?”他问。
老板娘一拍桌子:“你找他啊,认识。我跟你说啊小伙子,那师傅的脾气那叫一个古怪的嘞,你找他一个老头子干啥?”
周廷尧笑笑没说话,既然认识那就好办很多。他也不急,从老板娘手中接过房卡,决定先上楼整理行李。
老板娘看着青年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对着从后面走来的丈夫八卦:“我跟你说,刚刚来了个好帅的小伙子嘞,长得又高,皮肤又好,比电视里的明星还好看呢。”
对于相处二十余载的妻子,丈夫只能瞪她一眼,没好气地说:“再帅能有什么用,帅能给你开这么大一家客栈,让你天天只管坐着收钱?”
“你欠打是不啦……”
第二天清晨,拉开客栈的窗帘才发现天已经放晴。
沿着老板娘所指的路线一路走来,他发现自己还是没能走到目的地。小镇巷子较多,七弯八绕很难辨认。
拿出手机,他才想起来这个地方恐怕是没有导航这种东西的。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穿梭,街边正在纳鞋底的老婆婆、围墙上摊开肚皮晒太阳的小黑猫、倚在门槛打瞌睡的大汉,无一不昭示着这个地方的随意和慵懒。日出日落,时光更迭得不留下任何痕迹。
他走出一条巷子,前进的脚步却突然顿住。
错愕和惊疑之后,却是突如其来的放松和失笑。
他就那样随意地站在街角,勾着嘴角喊:“汤圆儿。”
手中正端着布篓子的汤妍被吓了一大跳,她惊讶不已地看着十米开外缓缓朝自己走来的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错觉。
“怎么了?傻了?”周廷尧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汤妍瞪他一眼,能别做这种试探白痴一样的动作吗?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确定是他本人无疑之后惊讶地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周廷尧挑眉:“难道不是你跟踪我吗?大半个月不见,别来无恙。”
汤妍用我疯了才会跟踪你的表情看着他。
周廷尧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T恤,卡其色裤子,白色运动鞋。少了长时间待在房子里的沉闷,背着一个黑色背包,竟也能从他身上看出那么点少年的俊朗模样。
汤妍说:“这是我老家,我放假回来陪我妈。不过,你怎么来这儿了?”千里之外,隔着万山千水的又一次意外重逢,怎么想都觉得有那么点不可思议。
他露出了然的神色,随即说:“来玩儿。”
汤妍换了个拿东西的姿势,看他一眼说:“你稿子交了吗?还有心情玩儿?”
那质问的模样倒是逗乐了周廷尧,他弯下腰凑近她说:“我自由职业,单子想接就接,不想接谁也管不着。”
汤妍连忙退了两步:“你是大爷,行了吧。”
屋里传来庆佩文的声音,她问:“妍妍,你和谁说话呢?让你拿个东西怎么半天都没有拿进来?”
“哦,来了。”汤妍连忙端着东西进去,把手中的所有针线放在桌边,对着正低头的庆佩文说,“妈,你歇会儿吧,反正也不急在这一时。”
庆佩文穿着一件素雅花色的旗袍,盘着的发丝里可见些许白发。
汤妍记忆中,庆佩文一直是温和优雅的。虽然一直生活在枫原镇这个小地方,但据说少女时期家中也算富裕,嫁给父亲后也一直备受宠爱。这大概也是父亲离世后,她一直未曾改嫁的原因,守着这个小旗袍店,辛辛苦苦带大了女儿。
“没事,你刚刚和谁说话呢?”
汤妍刚想说没谁,周廷尧竟然随着她推门进来了。他说:“阿姨好,我叫周廷尧。和汤妍之前认识,这次来这边办事,刚刚在外面碰巧遇见才知道原来她家住在这里。”
庆佩文这才抬头去看他。她摘了眼镜,站起来笑得很温和,说:“那这就是缘分,周先生是吧,不用客气,随便坐吧。
“妍妍,去倒杯水。”
汤妍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想这都叫什么事啊。
也没见两人聊什么实质性的东西,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庆佩文竟然开口邀请周廷尧去家里吃午饭,顺便说:“妍妍,你和周先生一起去买菜,我把手头的活儿做完了就回来。”
汤妍:“……”
两人并排着走出旗袍店,汤妍瞪了周廷尧一眼说:“你都不知道拒绝两个字是怎么写的吗?还有啊,你不是说你来玩儿的吗?这个地方很小,逛完都不用一天,你还不如早逛完早回去。”
周廷尧笑出声,说:“汤圆儿,你妈妈倒是有几分大家闺秀该有的样子,而且对我印象不错。可你这个做女儿的怎么没继承你妈妈半分优点?”
“你……”
汤妍看着走在前面周廷尧的背影,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菜是周廷尧付的钱,回到自家的小院子也不过上午十点,这个地方离旗袍店不远,走路也就五分钟的样子。小庭院有些年代了,是爷爷那辈留下来的最珍贵的东西。围墙上全是盛开的蔷薇,院子中央有一个葡萄架,旁边栽种着三两株桃花。
一看就是主人精心打理,适宜居住的舒适模样。
汤妍进门就绾上了头发,指着庭院的石凳说:“你自己随意,我去做饭。”
“你居然还会做饭?”周廷尧跟在汤妍的身后,一边走一边怀疑地问。
汤妍走进厨房,拿起锅铲,指着他说:“要么闭嘴,要么出去。”
周廷尧选择了闭嘴。
他靠在厨房的门上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汤妍熟练地切菜、调料、翻炒,很快浓浓的饭菜香便弥漫了整个小院子,倒是让他想起了之前她给自己熬的那碗白粥。
脑海中骤然想起《诗经》中那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随即又骤然失笑。想来大约是这个小镇时光静好的样子,和眼前这一幕的错觉,竟也让他突然变得矫情起来。
到了饭点的时候,庆佩文才回来。
周廷尧正在院子里摆放碗筷,庆佩文连忙接过说:“周先生是客人就别忙活了,我自己来。”
周廷尧倒还是坚持着帮忙,庆佩文看了看还在厨房的女儿的身影,问身边的年轻人:“周先生的气质看着倒不像是一般人,怎么会和我们妍妍认识?”
周廷尧倒了一杯茶放在庆佩文的面前,笑了一下说:“我和汤妍住得很近,后来又因为工作有过一些交集所以才会熟悉。阿姨您也不必客气,叫我小尧就行。”
庆佩文这一生遇到的人不多,但半生经验也还是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真诚,便点头应了。
她说:“那我也就不客气了,小尧。汤妍这孩子有些实心眼儿,我这一辈子对她要求也不高,能平安幸福就好。”
周廷尧愣了一下,然后抱歉地笑笑说:“阿姨,您误会了。”
庆佩文同样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们有没有事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周廷尧就那样安静地坐着,隔了很久看了眼厨房才说:“她是个好女孩儿。”
庆佩文要的也就是这句话而已,只有一个人心中有了定义,行为和决定才会思虑周全。不论他们是何种关系,只要不伤害到汤妍,她也没什么其他要求。
“聊什么呢?”汤妍端着一碗汤从厨房里出来。
周廷尧站起来帮她接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子上。汤妍看了他一眼,心说怎么在长辈面前,就能做到这般绅士周到的模样呢?
吃饭的时候,庆佩文问他:“小尧,你到枫原镇是干什么来了?”
“哦,找一位叫陶全水的银匠师傅。”
“你不是说你来玩儿吗?骗子!”汤妍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家伙居然满口谎话,亏她还真的相信他是为了逃出情伤之类的理由,出来旅游的。
“妍妍。”庆佩文叫了汤妍一声。
汤妍连忙闭了嘴。
庆佩文接着说:“陶师傅在镇上多年,几乎全镇的人都认识他。就是脾气古怪了一些,不爱与人接触,你要是找他有事就让妍妍带你去,这镇上的路比较绕,初来的时候,容易找不着路。”
“谢谢阿姨。”
为什么啊?汤妍哀怨地看了母亲一眼。
再说,一个古怪老爷爷与面前这个古怪男人刚好凑成一对儿,她一点也不想去凑热闹。
陶全水陶师傅居住的地方,和旗袍店相隔两条街。
在这个处处都已经是机械化生产的时代,陶师傅的银匠铺保留着最原始的样貌。那条街是汤妍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记忆中,对于银匠铺的印象一直停留在,戴着一副老花镜的陶师傅,酒精灯的淡蓝色焰火,以及锤子打银时发出的叮叮声。
老街老巷,敲敲打打就是一生。
汤妍带着周廷尧到陶师傅银匠铺的时候,站在门口问他:“你千里迢迢来找陶师傅干什么?”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
汤妍:“……”
她算是领教了什么叫利用完就被扔到一边的感受了,可她偏偏较上劲,站在门口说:“我不,我决定在这里看着你是怎么被轰出来的。”
“你自便。”说完,周廷尧就跨门进去了。
果然,一分钟都不到,周廷尧便被推出来。
推他出来的是陶师傅手底下的一个小徒弟,叫刘小东,见着门外一脸看好戏的汤妍便说:“小汤圆,你带来的人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陶师傅工作的时候不让人打扰,干吗非得在这个时候把人带来?”
汤妍举手:“东哥冤枉,是他自己要进去的。还有,我都多大了,不准再叫我小汤圆!”
刘小东便拱手称是,然后才对着周廷尧说:“陶师傅一般不见客,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银饰可以把图纸交给我。”
“不用了,我找陶师傅本人。”
“那你过段时间再来吧。”
面前的门“嘎吱”一声关上了,汤妍笑得有些幸灾乐祸:“吃闭门羹了吧,叫你不听我的。”
周廷尧看了大门两眼,然后转身离开。
汤妍跟上去,说:“周廷尧,你就这样放弃了啊?”
他猛地停下来差点让汤妍撞上他背上的背包,然后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看来你这汤圆的名声倒是从小就出名。”
汤妍咬牙:“周廷尧,这是我的地界儿。你最好对我态度好点,这方圆十里惹了我,你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砰”的一声,周廷尧赏了她额头一个栗暴。看来这地方倒真是这只汤圆最熟悉的小窝,有了母亲,有了上上下下都熟悉的街坊朋友,撒泼打诨,都快得意得像只螃蟹横着走了。
他说:“没关系,一年半载我都耗得起。汤圆儿,你再横也是圆的,迟早都得滚着回去工作,到时候……”
汤妍只好瞪着眼睛闭上嘴巴。
今天算是无功而返,汤妍尾随着周廷尧回了他住的客栈。
老板娘莲姑见着周廷尧连忙从招待处绕出来,亲切地说:“小尧,你回来了,吃饭了吗?需不需要和我们一起吃?”
“不用了,谢谢。”周廷尧笑着说。
汤妍腹诽这周廷尧也不知耍了什么手段,在自己家的时候暗黑又难搞,出了个门,三姑六婆都围上来亲切地叫他一声“小尧”。
她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从周廷尧的背后钻出来,拉着莲姑的手甩了两下说:“莲姨,您居然都没有看到我。”
莲姨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笑着说:“小汤圆啊,啥时候回来的?”
“回来好几天了。”
“长得越来越好看了,像你妈。我跟你说,你妈上次给我做的那件旗袍我可喜欢了,穿出去谁都夸漂亮。今天晚上不许走啊,留在这里吃饭……”莲姑说着说着突然顿住了,看了看周廷尧再看看汤妍,“你男朋友?”
汤妍连忙摆手:“不是不是,就是……朋友。”
莲姑笑了笑,一脸了然地拍了拍汤妍的手背:“放心,莲姨都懂。你是怕你妈晓得吧,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汤妍哭笑不得,您懂?您都懂啥啊?
她去看周廷尧,对方抽了抽嘴角,拉了一下肩膀的背包带随即上了楼。
一连好几天,周廷尧都没有见到陶全水陶师傅,汤妍自然也没有见着周廷尧。
她这次的假期有彻彻底底的两个月,宋晓柳据说和新男友报了个旅行团,决定围着我国边境线的城市绕上一圈。原本说让汤妍一起的,但汤妍还是回了枫原镇。
这个世界上,恐怕再也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儿更让她觉得有归属感。
帮着庆佩文量身、裁剪、缝合,她做得细致且认真。花艺工作室暂时不接项目,一些简单的日常打理交给了底下的新员工。她难得拿出照料花草时的耐心,陪着母亲做一些琐碎的日常小事情。
庆佩文一边用尺子量着尺寸,一边浅笑着问汤妍:“那个小尧走了啊?这两天怎么没见他?”
汤妍笑出声,说:“还小尧呢?估计天天在吃闭门羹吧,反正他闲得慌。”
庆佩文摇摇头:“你别跟个小孩子似的,那小尧大老远过来人生地不熟的,你倒是帮帮人家。”
汤妍想了想,她连周廷尧找陶全水师傅干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帮?
不过,她最后还是应了庆佩文的要求,去银匠铺堵过周廷尧两回,可是连个人影都没有见着。就在她想,这周廷尧不会受不了打击回去了吧的时候,刘小东在银匠铺门口说:“你现在才来找人也太晚了吧,我跟你说隔壁的清莉都已经跟你男朋友告白了,等你找到人黄花菜都凉了。”
汤妍才觉得心都凉了,颤抖着问:“谁说他是我男朋友的?”
“这是重点吗?这几条街谁不知道你带男朋友回来见家长了。”
汤妍:“……”除了那天买菜被几个熟人撞见过,估计莲姨在当中也出了不小的力。这地方小了藏不住事,她现在估计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问:“周廷尧人呢?”
“这会儿估计和清莉在湖边吧。”
还湖边?倒是挺有情调的。
清莉算是这个枫原镇很漂亮的姑娘,从小学起,身后总是会尾随着那么几只苍蝇。大学毕业之后进了外企,在小镇上掀起了好一阵讨论热潮。
关键这又不是大过年的,也不知她跑回来凑什么热闹。
刘小东说:“你不知道吗?这清莉前不久和她那个上司男朋友分手了。据说是因为男朋友劈腿,心灰意冷回来疗伤的。可我看着不像……我跟你说,她那天在这条街上遇见了那个谁……就是你那个男朋友,每天穿得花枝招展在这条街上晃悠。”
汤妍:“……”
两个失落的伤情人倒是很相配。她和清莉关系一般,估计是漂亮的姑娘都有莫名其妙的敌意来着,她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但最后想想,这清莉看着漂亮且手段也了得,高中的时候就和这一片的各路中二流氓关系不错,后来更是借着聪明的头脑,一路过关斩将,事业爬得高不说,硬是踹走了上司的前女友,把人套到手了。
不论消息真假,据不久前苏朵的说法来看,周廷尧身边的女人大概也如过江之鲫。
能在异地的秀丽小镇来段艳遇,他估计也不会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