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桑静虚脱地回到家,没人来应门。她推了门进去,隐约听见阿姨在厨房里掩门说话。她打算去厨房讨个猕猴桃尝尝,于是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
“没有,她没有主动打给谁,都是接的。出去一下午了,没电话回来。走前叫的是‘爸爸’。对。顾先生,我看桑小姐对你很好啊,每次和我说话都提起你……”
桑静靠在门框,没有进一步往里走。
又是一个周一,忙碌压抑。洪总下班前把桑静请到办公室,又是赐座又是客套。
“桑静,你来总行几年了?”
“七年了。”
“现在是副主管?”
“是。”
“桑静啊,我们银行缺的就是你这样的专业型干部。你呢,把个人问题先解决了,然后安安心心干。部门正需要你们,将来有的是你们的机会。”他说完搓着手,笑眯眯地看着她,并没有让她走的意思。
“洪总,还有事吗?”
“没事,没事。啊,对了,桑静!这个,最近有碰到超然兄吗?”
桑静脸一红,支支吾吾地回答:“他回北京了。您找他?”
“不,不,不。啊,其实是有点事想请他帮忙。”
“我告诉他,您找他。”
“没事,不必特地,你方便的话可以提醒他一声,我们还有个约定。”
“没关系,我一定转告他。”桑静心想你不就这个目的吗!
回到家,阿姨问长问短,桑静只是淡淡地说了句:“阿姨,我有点累。”阿姨很识趣地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桑静回到家连晚饭都没吃,就昏昏沉沉地睡了。恍惚间听见孩子的笑声,抬头看见床头站着个小不点,两三岁的模样,一头自然卷,顾超然的头发有些自然卷,还带些栗色,但不是特别浓密。这小家伙就明显得多,一头栗色的卷发,眼睛狭长,笑起来像一轮月牙,像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超人T恤,挺着个青蛙肚皮,下面裹着纸尿布,朝着她笑,嘴里快速但清晰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桑静惊讶地看着这个孩子,他边笑边向远处跑去,自己挺着肚子追不上他。突然他被黑暗吞噬了,她怎么也找不到他,低头一看,我的肚子,我的肚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桑静惊呼,一头的冷汗,从**惊起。阿姨赶了进来,桑静感觉下面有些潮湿,惊叫:“阿姨,打120!”
桑静躺在医院的病**,被告知只是见红,暂无大碍,终于累得合上了眼睛。她好累啊,这几天经历的如同一个人的一生。睡梦中,有一只温热的大手摸着她的手,她没有睁开眼:“是你吗,超然哥哥?”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说:“嘘!睡吧,睡醒了,我带你回家。”
桑静安心地睡了,不记得睡了多久,只记得只要眼睛睁开,就觉得困,眼皮沉重得如同两座山丘。手里的那只手一直没有离开。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傍晚。
迎接她的是顾超然关切的眼神,“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总让我担心,怎么办?”他宠溺地望着她,“医生说你太累了,最近又遇到太多的事,受了惊吓。”
“超然哥哥。”
“怎么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到了很老很老时,你发现我们在一起是一个错误,你会和我分开吗?”
“傻瓜,你脑子里怎么满是这些古怪思想。你是我选的,这是我这辈子最清楚的事!”
“我爸爸……”
“我知道了,我和你妈妈谈了谈。”
“你和妈妈?”
“你和你妈妈之间因为我产生的误会,总要消除。其实,你妈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初也怪我不好,那天捉弄你,玩过了。对了,给你带了个苹果手机,号码小沈帮你办了个和我捆绑的。原来的手机连同号码都扔了吧。”
“那个,我有好多号码……”
“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理理。半年以上不联系的不必联系了。我就是一个行走的资源库,以后业务需要,我帮你牵线。或者干脆别去上班了,在家带小桑静。”
桑静低下头轻声说:“我不想失去自我。”
“懂了。”顾超然点点头。
“洪总让我提醒你……”
“以后,我的事你别掺和进来。这个洪冀东,真是越来越胡来,主意打到我夫人身上。”他看了她一眼,收起冷冽的锋芒,又变回了那个桑静认识的顾超然,“手机过两天就到,你学着自己弄弄,提高提高自己的能力。”
“明白,领导。”
他伸手勾起来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子。“不能陪你,我还得赶回去。”
“我不想你走。”
“我是溜出来的。二季度都快结束了,我可不能靠天吃饭。阿姨会照顾你,多和阿姨商量,少接电话,多休息。多开几天病假单,不行让阿姨多跑两趟。我们的孩子,你可得多上上心。”
顾超然匆匆走了,桑静在医院躺了几天便回去了。本来她也想过回父母那里,好有个照应,母亲又是过来人。后来想想爸爸才好,还需静养,这么多年,他们彼此懂得的时间并不多,还是不要打扰他们了,何况阿姨也是有经验的。阿姨的工作就是照顾自己,看着自己,随时向顾超然汇报。自己若回父母家,不就害她丢了差事。于是,桑静就在家安安心心安胎。医生开了一周的病假,桑静打了个电话告假。想到自己的消息估计又在那里炸开锅了,奉子成婚已坐实,心里又是惆怅,不过深想也就释然了。现在,顾超然该得意了,桑静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了。
起初是真的乏,桑静睡了一觉又一觉。后来,靠着阿姨各种汤滋补得都往外滋油,一周下来她就重了几斤,都快没脸见人了。医生居然又给开了一周病假,说是可以下床动动。
第一件事是弄手机,全英语,她的超然哥哥倒是好,提前布置功课,让自己给小超然做胎教吗?用原来的手机群发消息,告诉大家自己换手机号了。桑静觉得顾超然没说错,三百多个号码,好多是以前客户,关系近的常有联系,不联系的那是真不联系了,是该清理清理了。就通过这条短信来测试一下关系的远近吧!
突然,新手机上跃入一个陌生号码。桑静一看老手机的通讯录,是李敏!
“桑静,你们夫妻这唱的哪一出啊?警告我们不许靠近你的是你们,主动联系我们的也是你们。”
来者不善,可是桑静一头雾水:“不许你们靠近我?李老师,你们怎么了?”
“怎么了?”李敏冷冷地反问道,“你自己问问顾超然,他到底想怎么样?他要对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旧部怎么样?”
“我……不大明白。”
“你不明白对吧。那我告诉你,我辛辛苦苦跟随他换新环境去北京。起初,没有根基,从头打拼,我没少找资源,没少托关系,这就罢了。他顾超然副行长的位置刚坐稳就开始打击我们这些出生入死为他打江山的功臣。欧阳行长被他逼退休了。老曹被他弄得催债去了。我,他就处处给我小鞋穿,找了个机会把我一脚踢开。我想着还是离开这是非之地,去家理财公司,他倒好,全行业散布我挖他客户。害得我现在连银行体系都回不去。顾超然真是好狠!”
“李老师,你别激动。这里面恐有什么误会吧。等超然他……”
“误会?桑静,恐怕你是被他一副正人君子的伪装骗了吧。他顾超然什么干不出来?他连他的老师丈人都不放过。还有你们部门原来的那个什么总,据说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不也适时地捅了人家一刀。你看着他仁义道德挂在嘴上,背地里的手段阴诡得很!雇私家侦探打听人的隐私,匿名举报,排挤异己,落井下石。”
“李老师,够了。我觉得还是我比较了解我的丈夫。”
“好吧,那你就好自为之。祝你们天长地久!”李敏愤怒地挂了电话。
李敏四个月前急急打电话给自己时,还口口声声唤着顾行长,如今张口闭口便是顾超然,桑静是恼的,他虽有许多让自己不安的地方,可她那样说他,她是不忍不许不答应的。
顾超然在桑静心里从来不是太阳,自打认识他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他温润如玉的华光下,不过是皓月寒凉的温暖,他的背后是冷却的环形山和裂隙。那些沟沟坎坎的阴影里究竟是什么?是深潭,还是湖泊?她讲不清楚。他从来都不是白帆,亮得容不下任何影子。又是白帆,说好不想他的。
每次打扫顾超然的书房,桑静都是很快扫完,把门带上离开。那天走得急,撞到了他的书架,几本图册撒了一地。桑静一眼就看到了几个衣着怪异、摆出各种撩人姿态的男男女女,上面还有很多日语,大致知道是什么类型的读物。她脸一红,欲捡拾起,他突然从屋外冲了进来,先她一步捡起图册和一堆照片,一合书随手摆在书桌上。
桑静看了一眼,红了脸退了出去。桑静对那些照片有个奇怪的印象,当时只觉得自己多心,如今细细回想起来,越发肯定照片里有自己。不行,她得求证一下。
找个借口支走阿姨,桑静做贼似的进了黑灰色的书房,不敢开大灯,摸到那排无意撞到的书橱,摸到了册子,里面夹着一个文件袋。摸出文件袋,放在书桌上,开了一盏台灯,放眼望去,里面都是自己的照片,她和同事出门吃饭,和同学会面,和父母见面。还有一份自己的档案,桑静打开细细看,如同在看别人的人生。
自己的职业,初中、高中、大学、研究生履历,她的档案单薄得如同一张白纸。倒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照片,刺眼得很,她的社交,她的工作,她的生活,如同透明地展现在她的面前,原来自己是这样被顾超然俯视着。后面是她父亲母亲的,职业,婚史,过往的履历,难得顾超然还了解了一下她父母的爱好,难怪自己从未听说过他会拉京胡,那天见面却聊得如同行家。本以为见底了,不想,还有一张。居然有白帆!
林卓,男,63岁,市委宣传部出版集团,副局级,退休,婚史一处写着:宋琰,离异。这份履历甚是详细,许多桑静不曾知道的经历都在里面,这样一张薄薄的纸,正反两面居然书写着一个人的一生,可叹人生不过如同这张纸,举重若轻,又举轻若重。里面夹着一张出院小结复印件。灯甚是昏黄,她凑到灯旁细细看,病理一栏的结论是:“肺癌晚期,建议保守治疗。”肺癌晚期,保守治疗。眼前一片模糊,纸很快被打湿,桑静手不停地颤抖着。
背后传来一声:“桑小姐!”桑静含着泪,将手中的出院小结囫囵塞进资料袋里。转过身,借着黑暗用身体挡住自己不停颤抖的手,把杂志塞进了一个空隙。
“桑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桑静拼命抑制就要流出的泪水,嘶哑地说了句:“我,我有些想念超然哥哥,在这里想想他。”泪水已滑了下来,桑静用手背一把抹去泪水,吸了吸鼻子,慌慌张张走出这个如同深渊的书房。
打开手机正要打给白帆,桑静心头一悸,顾超然替自己换手机,莫不是手机也有问题?找出原来的手机,还好联系人都在,桑静看一眼门口,确认没有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关机,桑静知道,即使不关机,他也不会再接自己的电话了,自从上次他从琉璃堂出来就抱定了一个人面对绝症的主意,他不想也不愿来麻烦自己,那个时候如果他如实相告,一定不是现在的结果,一定不是。
手抖得厉害,根本停不下来。桑静播宋琰的号码,“嘟……嘟……喂,桑静!”
“阿姨,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白帆他,是……真的……”
“桑小姐,桑小姐!热水放好了,可以洗澡了。”
“好,我就去。”
阿姨直勾勾地看看桑静,看看她的电话。“水要凉了。”她很坚持。
“好,五分钟,我就来,现在请你出去。”
阿姨一步一回头地出了桑静的房间,门只是略略带了带,实则是虚掩的。
“宋阿姨,我现在不方便,明天四点半在那天碰到的母婴店里,我和你面谈。”匆匆挂了电话,桑静推门看见阿姨站在楼梯口等自己。原来,她是顾超然的岗哨。她和顾超然什么时候需要彼此设防了?超然哥哥,或许你从来没有卸下过伪装。
躺在浴缸里,思绪缥缈,桑静回想起许多人许多事,往事日益清晰,突然各个支离破碎的线索连在了一起。胡总被突然平调岗位,姜总被逼走,洪总上任,监管检查,分支行处罚,那些熟悉的名字,那些熟悉的人;李敏急疯了似的电话,老曹的提醒,顾超然的丈人死亡,他和梁欢离婚;顾超然给她出主意去找基金公司逼他们卖份额,他英雄救美,又得了便宜,还让洪总欠他人情,自己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父母见他时,父亲喝多少酒,他和父亲相谈甚欢的每句话每个眼神;他在白帆面前表现出对自己的占有……一切如同一串潘多拉的黑项链,如今每一颗暗黑的珠子都被串了起来,串出的是怎样一个丑陋的真相。
顾超然,你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你引我去通往天堂的路还是堕入地狱的门?事到如今,她竟连愤怒的心情都没有。桑静的心跳着,久久地跳着,连痛都没有了,只有长久的麻木。她累了,在一个没有未来的出口迷了路。顾超然,你要我怎样面对你?白帆,我是不是连关心都不配了?桑静痛苦地呻吟着,一遍又一遍。
“白帆,真不明白,现在的女孩怎么会醉心这些明星,还发誓非他们不嫁。真是不懂,她们的爱情观是怎么了?”
“哦,我的白羽君,你的爱情观是怎样的?”
“如果我来选,我要选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他不必有多华丽的外表,他要有仰不愧天,俯不怍地的气魄。他要有一颗如大海般宽广的心,他要胸怀天下,做个有鸿鹄之志的大丈夫。”
“浪漫主义!现实哪里有这样的人?”
“不知道,可我想我只要等着他,他一定会穿着玄衣、跨着黑色的骏马来救我于危难的。对,就是这样!”
初二暑假一次讲座回来,栀子花开了一路,女孩穿着白色的长裙,一边哼着歌,一边旋转着裙摆,一头浓密的乌发飘在七月的徐徐夏风中。
桑静的思绪绵延久远,回到现实又想起顾超然。超然哥哥,你可知,那日你穿着玄衣开着宝马来帮穷途末路的我,我曾坚定不移地以为你就是我要找寻的人。
第二天,好不容易挨到日头西斜,桑静对阿姨说:“阿姨,我去倒个垃圾,你帮我弄个水泼蛋!”
“桑小姐,我陪你。”
“没事,下去趟就来,你做好我上来吃,正好。”她和她心照不宣,又无比坚定,半天,阿姨败下阵来。
带了钱包、钥匙、垃圾,桑静如同往常一样出门。打了车,一眨眼的工夫就到。下了车,站在沿街的马路上,透过对面落地的玻璃,桑静看见宋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痛苦,她心下一沉。终于等到绿灯,宋琰已从店里出来站在对面的街上。桑静急切地向前走,白帆,我离真相只差一步,你等我!
宋琰看桑静的眼神从哀怨转为惊讶旋即惊恐。桑静只觉得手臂被生生一拽,整个人在往后倒退,一回头,顾超然如鬼魅般站在自己身后。在桑静愣住的刹那,顾超然一把夹住她,她没有站稳,直直栽在他怀里,被他拖着进了车里。他粗暴地把桑静扔进了后座。不容她站起,自己探身进来。她转身去开另一扇门,他一把抱住她,关了身边的门,淡淡说了句:“小沈,回家!”
车门被锁了,她才被他放开。他坐好,理了理皱了的衬衫,没有看她一眼。整段路,车厢里没有任何声音,桑静看着顾超然平静如水的面色,没有任何情绪,那是她最害怕的神色。她见过他拿来对别人,这是第一次,他用在了她身上。一到家,他一把拉她下车,一路没有说一句话。他的手如同鹰爪,锐利有劲,桑静被顾超然硬生生地一路往楼上拖。她顺势抓住了扶梯,用力一挣,甩开了他的手。他高高地站在楼上,冰冷地俯视着站在半截台阶下的她,“你想怎样?”
桑静腾地火了,心里愤怒地咆哮着,你想怎样?你这样问我,这样俯视着我,好像今天是我做错了事!可笑!“李敏给我打过电话了。”她只说了一个事实。
顾超然眉毛一挑,突然讥讽地笑了:“哦,她说什么了?”
“你到底对她、对老曹、对欧阳行长做了什么?”
“做什么,你觉得我能做什么?”他冷冷地笑着,前所未有的冷漠,“欧阳行长年龄大了,总要退休吧。老曹,我说过了,他自己好大喜功,怨不得我。李敏,她要去理财公司,还要带走我们的客户,行业容不得她。”他一转头,桑静分明看到了一双带着寒星的眸子,闪着狼一样幽冥的光,“我告诉过你,离他们远些。”
“他们都是我曾经的同事,都是在工作上帮助过我的人……”
“帮过你?”顾超然看着她,一脸不可置信,“桑静,那份审计材料放在李敏那里足足一个月才送到总行的。为什么?如果李敏及时交的话,另外一份材料本可以不用交给你,不需要你作诱饵掩护梁欢送材料了。那一夜的苦,你也不必吃。”
他说的话,她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有懂,“那胡总呢,他把我从支行调上来……”
“应该早半年调的,在那件事之前,他答应我了,他有其他私心,所以……”
“所以你就害他?”
“我害他?还不是他自己不干净。”
“洪总免了的那些人和这些事有关?”
“对,他们都罪有应得。”
“那,那你的丈人,梁欢姐姐的爸爸……是你检举的?”
“他还需要检举?他只要知道自己的女儿恨他恨得要命,宁可跟三流的画家私奔,也不要他选的女婿,就够他受得了。”
“为什么?他是你的恩师!”
“恩师?哈哈……”他合上眼睛,再睁开,桑静看见泪水在他眼眶里打着圈,“是,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尊敬的人,他给我的东西比我父亲给的多得多。可是,就是这样一个让我又敬又爱的人,亲手推我入局,要置我于死地!他一直是个阴晴不定的人,很难琢磨,这点梁欢比他好多了。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边,生怕行差踏错。可是,在得知梁欢和我的婚姻就是一个谎言后,我内心十分痛苦,做了最愚蠢的事,日日买醉,夜夜笙箫。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从那时起他就觉得我已经失控了。啊,桑静,他是个多么爱控制人的人。他怎么容得下我啊!亲手送我入局,毁了他最得意的学生。”他颓然地往后一退,眼神迷离,失焦,终于在他惨淡的脸上,看见了一丝情感。那是怎样的情感啊?痛苦悔恨绝望,渐渐他的表情又凝固了,再见不到人的味道。“桑静,他们都该死,该下地狱。李敏是想通过你打击我!你越这样,越正中他们下怀!”
“那我呢,我是什么?你棋局里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吗?一个任你玩弄在掌心的玩具吗?你派人跟踪我,派人查我、我的家庭,还有白帆!顾超然,我到底算什么,一个透明愚蠢的玩偶吗?”泪水不听话地流下,桑静仰着头,目光直视那座俯视自己的雕像。
他猛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桑静,你到底有没有心肝?我对你怎样,你没有感受吗?倒是你,林卓一个一脚踏进棺材的老头,到底有什么好?你对他念念不忘,当着我的面还和他搂搂抱抱。”
她拼命挣扎着:“你放开我,他是君子,我连替他擦鞋都不配。”
顾超然听见桑静的话先是一怔,接着恨恨地说道:“桑静,你到底有没有真正爱过我?”他盛怒之下狠狠拉紧了她,他们面对面,靠得那么近,彼此感觉到中烧的火焰。渐渐地,他收了火焰,手不知不觉就放开了。桑静还在拼命挣扎,突然没了向前牵引的力量,顺势向后倒去,一脚踏空,从台阶上滚了下去。只觉得眼前的世界倾倒下来,天翻地覆,耳边听见顾超然疯了似的叫自己,桑静眼前一黑,再也看不见听不见。
黑暗中,她觉得好冷,远处一个光源恍恍惚惚,她睁不开眼,却看得见光。只听到一阵脚步声,是个孩子在自己身前飞快地跑着,他一声一声地叫着“妈妈。”
“小超然,是你吗?你在哪儿?妈妈在这里!”眼前突然一片漆黑,小小的光亮没有了,桑静再一次被黑暗吞噬了。一只小手拉拉她后面的衣角,她转过身去摸那只小手。突然,眼前一道强光,一双大手迎面一推,她没站稳,跌落了下去,向下看是万丈深渊,抬头看,是顾超然面无表情的脸。
“孩子,我的孩子!”猛地从梦中醒来,一只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桑静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顾超然满是泪痕的脸。他的手是冰凉的,却没有她的心寒冷。她用一只手掰开他的手,把脸转向另一面,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
“小静,别再怨超然了,他已经很自责了。他不是故意的。孩子还会有的。”
桑静看了一眼关切的母亲,转过头看了一眼顾超然,心里冷冷地笑,你什么时候把母亲拿下了?闭上了眼,坚定地说:“出去。”张妍没有再说什么,和从文出去了。顾超然没有动,坐在床头看着她。她侧过身,把背留给了他。
“静,如果你恨我,你就骂吧!我宁可你恨我,也不要你这样。静!”
他的呼唤一声响过一声。可是,桑静听不见了,再也听不见了。孩子没有了,可以再要,可是爱呢?如果自己对他的敬重坍塌了,对他的信任瓦解了,对他的爱消失了,还能再重来吗?此时此刻,桑静不是没有恨,只是这恨根本不及心里的痛,而这痛根本不及心里的荒凉,她仿若一个独自走在空旷沙漠里的迷途者,看不到人烟,没有希望。顾超然,我以为你是家,原来也只是一场虚空,你不是家,你是沙暴,你要卷着所有爱你的、你爱的、恨你的、你恨的人一起堕入地狱。我曾说过愿与你共赴这红尘一堕,今生我不欠你了,我用我的骨我的血结结实实陪你走了这一遭。
“既已不爱,何必纠葛。”顾超然猛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桑静。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听见自己用嘶哑的声音漠然地说,“既已不爱,何必纠葛。然,我们还是分开吧。”
顾超然怒不可遏地攥紧了手,咬咬牙:“我是不会同意离婚的。桑静,我告诉你,我顾超然就算再也得不到你的爱,也要困你一辈子!要纠缠一辈子!”
听罢他的话,桑静叹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朔风狂莽,四顾苍茫,伸出的手在空中凝固。虚空,捕捉者不知猎物为何的空虚。胸中有千般的火苗在灼烧,却不知这团火由何生为何灭,何时能得超脱?寒冷算什么,有谁能寒冷过希望的灰烬?风雪算什么,泪痕早就斑驳交织在鲜血里。爱恨算什么,求之不得的苦失之交臂的悔。委顿的花草啊,是因为心已经死了。不过一场死亡的舞蹈,为来年新生的淘汰。谁也逃不过生死轮回,却在这绝望的夜,一遍遍凄厉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