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进了四月,日子就好过了起来,旺季刚过,大家能略喘息。这几天,洪总对她态度发生了很微妙的变化,她加班晚了,被他遇到,他总会说:“桑静啊,这么晚还不回家啊,你男朋友该心疼你了。”说话时口吻阴阳怪气。
日子一晃就到了清明,打点衣物,桑静回家小住。回到家,她就感觉气氛不大对劲,一贯温婉隐忍的母亲性情大变,时不时爆发,挑父亲各种不是。桑从文虽笑着赔不是,却心中无奈,在女儿面前还有些没面子。家里火药味已经浓到随便抛个火星子都能烧起来的地步,而且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事。以前母亲不是这样的呀,桑静甚是不解。家里虽一向是张妍拿主意,可她始终秉承着求大同存小异的原则,追求家庭的和睦。桑静这才待了一个晚上,就隐隐觉得母亲处处发难,存心和父亲抬杠,只是父亲好脾气,都忍了罢了。若非父亲单方面的努力,只怕早就炸锅了。
桑静找了个独处的机会试探了一下父亲:“老爸,妈妈最近怎么了,说话跟炸弹似的,动不动就炸。你怎么惹着她了?”
“我没有啊。我怕她说我打牌,我都推了。她看我天天在家看电视听昆曲又嫌我烦她。我是有些耳背,声音响了些,兴许是吵了她。可是,她最近的举动很反常。经常一个人坐在你屋里发呆,要么就看那本日记。桑静,你拿的本子,知道里面写些什么吗?”
桑静低下头,心里隐隐地痛,她当然知道,只是不能同他说,因为他会痛。她假装一脸茫然地望着父亲:“林舅舅说让我给她,我哪知道写什么?”
“难道和你林舅舅有关?”
“怎么会?如果和林舅舅有关,要反常早反常了,自从他来找我们,我们都见过多少次面,还等我长那么大?”
“小静,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妈妈的为人,你林舅舅的为人,我都清楚。可是我就不明白了,怎么好端端地就,就变成现在这样了。我知道她怨我,跟着我一辈子受穷,可是她以前一直都很开心,我们穷得开心。她现在就是不开心,她心里有苦,有恨,没地方发泄,才冲着我来。小静,这些都没关系,可是你妈妈身体不好,眼睛开过刀,她动不得气、伤不得心,你是知道的。你帮我劝劝她,我有一千一万个不是,她也不能作坏了自己的身体。”
“哦。我找个机会劝她。”
她这哪里是劝得好的,是心病作祟,如今见了当初的病因,怕是要复发!桑静心里想着,自己得提醒提醒母亲,别把自己纠缠在四十年前的过往里。
“爸爸,我妈除了你就没别的追求者吗?”桑静假装随口问了一句。
“你妈那时真的是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追你妈的人可多了。”桑从文一脸陶醉。
“我妈就没特别要好的男性朋友?”
“你妈妈很正统,我们确立关系后,就没和哪个男性走得近过,除了我。”
“唉,我是说,在你之前呢,她就没有男性朋友?”
经女儿一问他傻了眼,茫然地看着女儿,半晌说不出话。“这个,我不知道啊。没听她提起过。”
原来志鸿只在母亲心间,如果不是偷看到她的日记……她是不会告诉任何人的。或许,在自己困惑的时候,母亲会告诉她,亦如母亲困惑时问外婆一样。桑静想,我们娘儿仨,一个一生一心为一个;一个一心给了一个,一辈子给了另一个;我呢,前半生给了一个,后半辈子少不得和那个冤家厮磨。爱,究竟是什么,如今的自己是越来越糊涂了。可三日里,桑静居然没有逮到机会和母亲谈,这还要归功于自己那位缺根筋的表姐。
正清明,雨纷纷,欲断魂。桑静不断走神:外婆,我们把外公送来了。你为之抗争,为之委屈,为之担惊,为之放不下,为之操劳一生的男子,我们送他来了。从此,不应有恨,不应有憾。
“母亲,为什么要烧照片啊?这不是外公和外婆的照片吗,他们的合照本就不多。”回头看,张妍已泣不成声。
姨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对桑静说:“你不知,你外婆走时年轻,只见过你外公年轻的模样。你外公临走前特地关照,让带张他们的合照去那里寻你外婆,他怕他一头白发你外婆不认得。”是怎样的深情,让阴阳相隔半个世纪的老人临行还要如此细细叮嘱。
桑静不由得想起母亲对自己讲过的一段传奇往事。
“秀珠,我被日本人关在临时搭建的棚里,莫急!三五日自会出来。”
全家乱了套,秀珠急火攻心,好端端地说好去送亲戚离埠,没想到码头走错了,误入日本人的租界区,就被抓进日本人在码头旁搭的临时牢监。亏得抓进去后,人关不下就放出一批,里面就有隔壁李大夫前几天不知所踪的大儿子。
“张家姆妈,侬不要忒担心。就是饿几天,牢监满了就放了。”
秀珠却是满头的汗珠:“阿拉先生,就是个少爷,撒时光吃过这样的苦。”
她去央大伯托托关系,通通路子,得到一句斩钉截铁的话,没有门道,爱莫能助。这三天,秀珠一头秀发白了,眼窝干涸了,她本家亲戚走了些关系,打探了下情况,说罪倒是没受,只是那里环境不大好,没得吃,也没什么睡觉的地方,少不得回来褪层皮。秀珠为了炎生能求的都求了,只是这日本人的事谁都管不了。第四天傍晚,一个一身臭气、蓬头垢面的人敲了他们家的门,景明问他:“侬寻撒人?”
那人嘴中碎碎念,也不知说的什么。
“姆妈,外头有个叫花子。”
秀珠出门一看,一把抱紧了来人:“炎生,炎生!”
来人把秀珠紧紧揽在怀里:“不是告诉你,三五天回来吗?秀珠,你头发怎么了?”
秀珠摆着手,半晌说不出一句话。炎生心中一疼,用脏手替妻子抹着泪珠,弄得秀珠白皙的脸上一道深一道浅。秀珠却笑了,笑得如同盛夏绽放的睡莲,香气四溢,恣意圆满。
有太多这样的往事了,如今都将被埋在土里。前几天,桑静同母亲整理外公遗留下来的东西,张妍留下了一本照相簿。桑静在翻看的时候,不小心碰破了照片插入的角,露出了照片的背面,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1940年2月春秀珠在海宁上官家”“1942年7月夏与秀珠大婚小别”“1951年1月秀珠诞翠儿”,照相簿里每张照片都写着什么时间秀珠做了什么。秀珠用尽她四十多年的人生关爱着炎生,炎生用五十年的余生偿还这笔情债。谁欠谁,重要吗?谁多谁少,分得清吗?爱若能三言两语说得清缘由,也许就没有那么多不甘不舍、遗憾和遗恨吧。
各种仪式礼毕,大家各自怀着沉重的心绪坐车回家。下着纷纷细雨,桑静伸手为母亲打伞,从文扶着哭泣的张妍一路安慰。坐上车,桑静有些神思恍惚,身旁的表姐就开口了:“桑静啊,多日不见手里多个宝货。”
桑静的游魂还没从外公寻外婆的想法中回来,任由表姐无轨电车乱跑。
“乖乖!你手腕上的镯子得有六位数吧,这水头,这抹油绿。你什么时候买的,真知道疼自己。”
桑静也不知哪魂哪魄被牵走了,居然脑子都不转随口一句:“别人送的。”此言一出,就知道闯祸了。“别人送的。桑静,这么贵重的东西该不是定情信物吧?对了,是不是上次那个顾行长啊!哦,真大方啊。你不是说他有老……”桑静拼命向表姐使眼色,总算在关键时刻堵住了她的嘴。
“桑静,怎么回事?你表姐说的手镯,什么行长,怎么回事?”
桑静颇为为难,表姐啊表姐,你什么时候不能说偏偏挑这个时候,桑静心里暗暗叫苦。“啊,阿姨,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在聊八卦,对,八卦。”桑静以为就此搁下,哪知不过山雨欲来前的平静。她在车上睡了一觉又一觉,回到家仍然精疲力竭,没想到还要招架母亲的拷问。一到家,张妍就堵着桑静的门问镯子哪里来的。桑静其实也不是不想说,只是不好意思像顾超然似的昭告天下她恋爱了。既然母亲这么逼问就说吧。
“我有男朋友了,是打算结婚的对象,镯子的确是他送的。”
张妍的反应有点怪,说了段特别矛盾的话:“你都那么大了,交男朋友,按说我们管不了你。可是,第一,我们是你父母,既然是打算结婚的对象,总该先告诉我们,没道理还是你表姐先知道,我们多被动。你藏着掖着,到底是他拿不出手还是他见不得光。”
“妈妈!”桑静抗议道。
“小妍,你话重了。”
“让我说完,你们都别打断我。”在女王的命令下,大家都静默了,“第二,桑静,你从小到大,我和你说过什么,女孩子要自尊自爱,不要爱慕虚荣,要有骨气。你和他这还没怎么了,就拿人家的镯子。这个东西,你以为爸妈穷就不识了?你别忘了你外婆家是开金子楼的,好东西我也是见过的。这镯子怎么也要六位数,他是得了你什么便宜,要送你这个。双方父母没见,什么没定,就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桑静啊桑静,你糊涂啊!你老实说,他有没有占你便宜,你们,你们,有没有……”
桑静脸一红,心里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老妈你也太……“妈,你想哪里去了?没有没有。”她头摇得如筛糠,这要是让亲妈知道自己都陪顾超然去过北京了,她还不杀了自己!
“好。桑静,我告诉你,只要你没嫁人,你都是我的孩子,我不允许你为了金钱去做伤害自己自尊的事。”
“妈妈,你女儿你不了解吗!”桑静赶快做出一副无辜状宽慰她。
张妍看了看女儿手上的镯子,又看了看女儿:“我不晓得。自从你搬出去后,我觉得越来越不了解你了。”
是啊,桑静自己也越来越不了解自己。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褪去对顾超然功利的若即若离的?爱,究竟是爱他出众的外表、磁性的嗓音、高高在上的地位,还是爱他这个人?只是他这个人。白帆呢,从什么时候,对他早就深种的情根已移栽了?自己难道真的不是爱慕虚荣吗?她可以撇得一干二净吗?如果顾超然不是那样丰姿俊朗,不是高不可攀……桑静啊,你究竟几分真心,几分虚情?她一遍遍拷问自己。原来,她并没有自己以为得淡泊超脱。母亲不过揭穿了她为自己编织的伪善的面具,面具之下谁不是体无完肤的丑陋?
“带来见见吧。”
“什么?”
“我说,既然打算结婚,就带来见见吧。”
桑静眼前一亮,从自我拷问中跳脱出来:“好呀,好呀!我给他打电话,我还以为你会生气……”
“你交男朋友,我生什么气?开心还来不及呢。我巴不得赶快把你嫁出去,就可以过自己的生活了。”
“妈,你不会的。我知道你不会不要我的。”
总算糊弄过去了,虚惊一场。待母亲一走,桑静就给顾超然打电话。他摁掉了,马上回了条微信:“有些事,不方便,等我电话。爱你!”
关上灯,把自己浸在黑暗中,循环播放在他车里听到的《琵琶引》,手机抓在手里。桑静实在太累了,一整天里外忙碌和心绪起伏。
朦胧间,桑静看见自己低着头走在一片虚无的黑暗中,前面是一个人影、,后面是一个人影,她和影子排着队在通过一座长得仿佛永远到不了头的桥,桥下是湍急的河水,一只只手从河底挣扎着向桥伸出,如同一只由千万只手集成的妖怪。她有些害怕,想呼叫,叫不出来。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秀珠!秀珠!”
突然,桑静发现自己一身月白色的袍子,两耳的珍珠发出幽暗的光。声音愈来愈近,前面的人被撞倒了,一个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男子一起倒下。未及桑静看清来人,就被推了一把,她只得迈着步子路过跌倒的男子,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一张满是褶子的脸上,双眼锐利可怖,一头白发,修长的手指,口里声声唤的明明是秀珠,却长着一张苍老的顾超然的脸。他抬头望向她的方向,却如同没有看见她,凄然一叹:“秀珠!你去哪里了?我是炎生啊!”她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突然河里千万只手向自己涌来,将她束手束脚绑住。她无助地惊呼着:“超然哥哥!是我,桑静!”地上的男子却撕心裂肺地哭着:“秀珠,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炎生,是炎生啊!五十年了,你终究还是不记得我了。”他颓然地倒在地上。桑静感到被万千只手拉下河底,耳边一个声音在说:“如今他老成朽木,你依然爱他吗?”
眼前虚无一片,黑暗中,听见一个声音在唱“有多爱恋今生无处安放,冥冥中什么已改变。”桑静猛地醒来,手机响了许久,顾超然!
“怎么那么久才接我电话?”
“我……我睡着了。”
“今天很累吧,刚刚找我吗?”
“嗯。我想你。”
“为什么呢?你从来都不主动想我。我巴不得你黏着我。”
“爸爸妈妈知道了。他们想见你。”
“好啊!几时,你安排。地点我定。”
“他们想尽早。”
“我明天以及这周的工作日不行,开会,周六晚上吧。我周五连夜飞,周六陪你一整天。”
“太辛苦,也没那么急。”
“我急。”
“……既已许诺,不会负你。”
“我要你完完整整都是我的,人是我的,心是我的。”
“早就是你的了。”
“在你很小的时候,我就看不懂你有时流露出的忧伤,那种忧伤仿佛你是从天边来的九天玄女,随时都要离开。桑静,我有时一个人,会怕,怕一觉醒来,自己还在过去的梦里,在一个没有出路的局里。”
“然,你不是一个人,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如果你在噩梦里,我就陪你在噩梦里。如果你在困境里,我就陪你在困境里。不黏你,是我不想一恋爱就变成一个什么都需要帮助的废人。我是一只自由的飞鸟,不要作缠绕你的藤蔓。我母亲为人清高低调,不讲究排场,地点别太夸张。”
“那我会很紧张。”
“你算了吧,都年纪一把了,阅历丰富,你紧张什么!”桑静自知失言,赶紧闭上了嘴。
“你造反了,敢说我年纪一把,你等着周末怎么收拾你!”
“饶命,饶命。你是领导,对群众应该有颗仁爱的心。”
“教育是必需的,否则以后怎么进步?”
“超然哥哥。”
“怎么了?”
“今天外公落葬。外婆当年下嫁外公,照顾外公二十余年。外公为外婆守节,鳏居半个世纪。若将来我死了,你会永远思念我吗?”
“不许胡说。静,我要守着你一辈子,好好地活着。不早了,真该睡了。”
“睡不着。你陪我。你声音那么好听,不如唱首歌给我听。”
“好,那我唱《All I ask of you》。”
“你还记得。”
“傻姑娘,你的事,我哪件不记得?”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很久,久得连我都不记得了。”
“你就诓我年少无知吧。”
“也许就是你甜甜地叫我师兄时。”
桑静心里微微一抽。顾超然在电话那头唱了起来,嗓音明亮高亢,她在他的歌声里昏昏沉沉,渐渐垂下了眼帘,眼角一滴泪滑过。超然哥哥,我没有告诉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你的,我也不知道,也许已是许久的往事。
他们筹划着见面的事,张妍表面没说什么,可桑静感觉得出母亲对于要见的这位女婿,是不大满意的。她只得赔笑脸,替顾超然打圆场,好在有父亲在。桑从文是女儿彻头彻尾的支持者,他说:“我们家小静,这么多年没有乱选男友,可见心里是有杆秤的。这次自己挑的,准不会错。年轻人忙事业正常,人家在北京,来趟不容易。”桑静心里却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以前对白帆的心思,恐怕就不大会赞赏女儿的眼光了,最多一句品味独到吧。
一转眼一周就过了,有关张妍性情突变这件事就被搁下了。桑静盼啊盼,终于盼回了顾超然。他是坐着红眼航班回来的,再三嘱咐她在酒店等他,她只好边写小说边等他。当桑静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身边的男子鼻息轻柔,恬静安详。女子凑到男子跟前看他,看他好看的睫毛,他紧闭的双眼,他高挑的鼻梁,他薄薄的嘴唇,一时母性大发,不自觉得凑上去想亲亲他的脸颊。就在快贴上脸颊的时候,顾超然突然张开了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桑静。她本能地往后退,被他一把抓了过去。
“怎么了?”
“我……我……我看看你。”
“那好好看呀!”
桑静低下头,“我妈妈,她对我很严格。她很传统。我有些怕。我妈妈不知道我们住在一起……”她的手指一直在摆弄他的衬衫扣,他手掌一握,“我知道,我不会让你为难。我会让他们心甘情愿把你交给我。”
整整一天,桑静在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度过。晚上,两人早早赶到衡山拾玖,这是白帆为桑静过三十五岁生日的地方,当天她接到了外公的噩耗。这次选那里,是因为地方比较雅致、不奢华,离家也比较近。桑静很早就站在门口等父母,顾超然陪她候着。今天他自己开车,他说家宴不方便带小沈,这样他就要操持点菜、买单等平时有人代劳的事。
他笑着对桑静说:“为你做什么都愿意。”
张妍今天是摆足了丈母娘的谱,向来准时的她姗姗来迟,足足迟到了一刻钟。桑静极其怀疑她是故意的。看见父母迎面走来,桑静有些感慨。她曾清新脱俗的母亲呀,虽然烫了头发,略施薄妆,穿了一件洋红色的毛衣,可是掩不住的风霜,她还是老了。而她的老父啊,满脸的皱纹,皮肤黝黑,唯一不变的是一米八的挺拔身姿,头发是染过后的不自然的乌黑。顾超然拉着桑静快步迎了上去。
“伯父伯母,你们好!我叫顾超然,顾盼生辉的顾,超然世外的超然。”他优雅地伸出手,人向前倾,略显谦卑。
“你好,小顾。”张妍打了声招呼,自顾拉着桑静往酒店走。桑从文倒是很愉快地与顾超然握手,还一路热闹地说着什么。
入包厢,落座。菜已点,服务员有条不紊地布菜。顾超然很是热情地为桑静的父母斟茶,不忘嘱咐桑静当心醉茶,别空着肚子喝太多,周到体贴,大方得体。还没等顾超然再施展什么,张妍开腔了:“小顾哪里人?”
“我父母是上海知青,插队去了江西,所以我算出生在江西的上海人。”
“哦,你父母和我们也算是同龄人吧。”
“是,我父母都是66届高中生。”
“比我们略大些。那现在年纪也不小了,都回上海了吧?”
“家母在我读高中时回了上海,家父是教师,放不下山里的孩子,住不惯上海,就一直在江西。”
“你是独子?”
“是。母亲在我读大学期间脑出血早亡。对家父而言,上海就只是一个伤心之地了。”
“你比桑静大……”
“虚长七岁。”
“小顾,我这个女儿,是越来越不同我贴心了。你的工作、家世、婚史,你们怎么相识的,一概三缄其口,你还真是神秘啊!”
“母亲!”桑静心里暗自叫苦,其实自己对顾超然知道得也不多,还能告诉母亲什么。
“哦,伯母。我现在是一家城商行的副行长,原来是桑静的领导。我母亲原本是会计,回上海后为了负担我上大学,做过好几份工作。我父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校长。我同桑静算是校友,只是她读大学时我已经研究生快毕业了。故而那个时候并不认识。”整个过程顾超然都温文尔雅不动声色,让桑静想起十年前的那场面试。
“顾行长。”张妍冷冷地打断了他,“你青年才俊,在银行位高权重,就没有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吗?”她忍了那么久,终于发难了。
顾超然不疾不徐,仍然是一脸真诚一脸微笑:“伯母,不瞒您说,我的确有过一段婚姻。”
“我女儿是我们的独女,虽然出身寒门,可在家我们也待如掌上明珠。她虽不甚好,在父母眼中是无价的。你凭什么追求我女儿,就因为你事业有成,位高权重吗?如果我女儿贪图这些,我就算白养了这女儿。”桑静顿觉眼前一黑,母亲终于说出了那些覆水难收的话。
“母亲!”“小妍!”桑静和从文几乎同时喝住了张妍。
张妍双颊微红,怒目看着女儿和这个要娶自己女儿的男子。桑静实在忍不住要发作,顾超然的手在桌下盖住了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她。
“伯母,您说得好。我凭什么追求小静?伯母,如果一个人在少不更事时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并因此付出了沉痛的代价,那么明知错了,为什么不可以重新选择?”
此话一出,犹如一把利剑穿过了张妍,桑静看见母亲微微一怔,眼眶有些湿润。
“伯母,我认识桑静十年,敬她自尊自爱自强的骨气,赏她满腹诗书的才情。这十年里,桑静从未逾越一个员工对上司的尊敬,一个师妹对兄长的景仰。伯母,您问我凭什么追求小静。是,我是比她大了足足七岁,有过一段不算成功的婚姻。我什么也不凭,只凭用十年对她的了解和懂得,只凭用十年的隐忍和等待,换回一个没有伤害他人,也没有损害桑静半分自由的结果。我是堂堂正正地追求桑静的,我无愧于心,无愧小静,也绝没有让小静背负道德的枷锁。伯父伯母,我喜欢小静是真心的,我一定会让她幸福。”
张妍涨红了脸,似乎还想说什么。
“超然,你平时都有什么爱好。”
“伯父,我平时比较忙,有空就游游泳,跑跑步,打打桥牌,听听音乐,拉拉京胡。”
“这个好,这个好。改天找几个牌搭子一起打打。京胡我也喜欢啊!”
“我听桑静说您很专业,改日向您讨教讨教。”
“好,好。”
“伯父,我准备了茅台,听说您以前喝的。今天,好酒敬知己,伯父,我敬敬您。”
好吧,桑静眼皮都不抬地看着这两个人,心里暗想,这顾超然终于找到了他的强项。酒桌上,他马上和从文觥筹交错起来。桑静看了看母亲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顾超然在酒桌上的一颦一笑犹如排练过般娴熟自然,不带任何感情,却感染得观众都掏出真心。
顾超然对桑静淡淡地笑,在她耳边说:“我去买单。”
同时,起身向张妍告假:“伯母,我有点事,出去一下就来。”
桑静想追顾超然,却被母亲拉了回来,回手一记耳光,桑静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傻在当场。从文的酒吓了个半醒,怒斥道:“张妍,你太过分了!”
“我过分,你问问你女儿,她心里清楚。什么问心无愧,他们两个去年在梵海听泉就有来往,背着表姐偷偷幽会,连他用的围巾也不用还。若不是我追问,你表姐今天怎么会对我和盘托出!是你亲口对你表姐说的,他有老婆。”
桑静摸着滚烫的脸颊,委屈的泪水汩汩流出。
“桑静,这周五我给你租的房子打了一个晚上的电话,从八点到十点,没人接。今天早上七点到十点,你又在哪里?还敢骗我。桑静,你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你图他什么,长得好?早五年他的确是小白脸一个。有钱有势?桑静,你果然是这些年越活越退步了。我告诉过你的,越是穷就越要挺着脊梁,越没人爱你,就越要爱自己。你,你却为了个镯子就卖了自己。你还是我认识的桑静吗?”
“够了!你骂够了没有?我的女儿我清楚,我不相信别人说的,我只相信我的眼睛。顾超然这个人年轻有为,做事有分寸,对桑静是真心的。如果两个人是真心的,有什么不可以?小静她三十五岁了,她自己有独立的工作,也没有啃我们。她的幸福有什么不可以自己做主的。和男朋友同居又算什么?将来幸福是她的,不幸福也是她的。你这又是何必。”
张妍狠狠瞪了从文一眼,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门,桑从文一路跟着还在开解。桑静一个人在偌大的包房里,脸上生疼生疼的,心里痛得如生生撕开了,泪水不停地流了满脸。
“静,静,怎么了?”顾超然慌张地奔了进来,看见满脸泪痕的桑静,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怎么了,怎么了?你说话呀,说话。”
“她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她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我从来不是因为你有钱有权才……”
“我知道,我知道。”
“超然哥哥,我只有你了。”
然,踏出这扇门,我把自己逼到了只有你的地步,白帆走了,母亲不信我,为什么?我只是想将一颗心安放。桑静绝望地将头埋在顾超然的怀里。
“超然哥哥,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不会,静,我们回家。”
“回家?”
“嗯,回家。”
“好,回家。”
家啊,如今又在哪里?然,你在哪里,家在哪里。
二十七
桑静在车里一路颠簸,昏昏沉沉,待车停,发现不是酒店,而是顾超然的小别墅。
她疑惑地望向他。他开口:“你这个小懒虫,什么都不改,那总得添置点东西啊,难道要我一直住酒店吗?我开了张清单,让小沈帮着办了,现在可以住人了。这儿有女主人了,当然要回家啊!”
她低着头:“你父亲那里,会不会……”
“呵,我不像你,我的事没人管,我自己做主。”
“你不同父亲说吗?”
“写封信告诉他就行。”
“你好像和你父亲……”
顾超然没有说话,熄灭发动机,带桑静进了门。他自如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桑静有些拘谨,他对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他身边。她坐了过去,两人深陷在沙发里,又是沉默。他没有开灯,摸了摸她的手,脱了大衣包起她:“害你受委屈了。今天不算糟糕。”
还不算糟糕!桑静心里想着。
他淡淡地笑:“至少你爸爸不讨厌我。我料想也没那么容易,否则你怎么会那么担心。没事的。你要习惯,你就是感情上太依赖人。静,家谁也给不了,只有你自己。”
桑静摇摇头:“我不懂。”
“母亲陪我来上海的时候,是满怀希望的,亲人的团圆,儿子的独立。父亲居然不想离开,宁可守着清苦一辈子,宁可守着那座山一辈子,他说那里的孩子需要他,却从未想过,我和母亲也需要他。后来,母亲的兄弟们都以为我们要来抢他们的房子,一开始我连户口都报不进,没地方借读。母亲为了生计什么都做,商场营业员、保健品推销,边读书边工作。后来应聘上了一家公司会计,好了许多。她脑出血那天,我在学校读书,舅舅打电话说母亲颅内出血,要开刀,要十万,由于颅内积液占比过高,就算抢救过来可能也是植物人,开不开?我说开,砸锅卖铁,我顾超然自己还。母亲还是走了,连刀都没来得及开,也许她是不想拖累她心爱的儿子。母亲生前和你一样爱看书,喜欢唱歌,她最喜欢《红楼梦》。我是靠着自己打工的钱和助学金念完本科和研究生的,在那些没有星星的日子,我靠着母亲的那句话活着:‘超然,记住,记住今天的贫穷和屈辱,把仇恨当成勇气,勇敢地活下去。’所以,桑静,在我看来,人情如同薄纸。我不需要别人给我家,我只靠自己。”
桑静转过身,跪在沙发上,双手抚摸着顾超然的脸颊:“我没有想到,你心里那么苦。”
“已经不苦了,有了你,就不再苦了。”
她用手分开了他前额的头发,用嘴唇亲吻着他的前额,一路向下,他的鼻子,他的嘴唇。他抱紧了她,轻轻说:“静,我是你的家!你回家了!”
顾超然陪了桑静整整一个周末,周日晚上坐红眼航班回北京。接下来就是相聚和别离,只要周末没有事,他就回上海陪她,按照他的说法是怕她寂寞了胡思乱想,依桑静看是顾超然自己定力不足。因为四月没有好日子,所以他俩约定五月第一个吉日去登记。一切安排妥帖了,便各自放下,各自忙碌。桑静很享受这样,有相聚的缠绵,又有别离的独立。那样的别离刚好,相思是浅浅的,不痛。
已经一个多月了,桑静的月经没有来。因为一直是气虚的体质,所以自初潮至今一直都不是很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第二个月越来越近,仍不见动静,桑静开始慌了。一天,在下班的地铁上,桑静突然抑制不住的恶心,逃也似的跑出地铁,呼吸了会儿新鲜空气,居然还是把胃酸都吐了出来。她越来越容易疲劳,晚上和顾超然视频聊天,都不等说完就自顾睡着了。顾超然叹息自己亏了,养了头小猪还不自知。桑静心里却越来越着慌,难道是……怀孕了?
一个人战战兢兢地跑到药店买验孕棒,店员问桑静要哪一种,她差一点害羞得掉头就走。看着两条线,桑静心里突然一片凄凉。完了,桑静啊桑静,所有低俗小说里的桥段你都占尽了。那晚,母亲抽自己耳光的半边脸突然又火辣辣的疼痛起来。原来,她并没那么洒脱,即使是为了最爱的人。最爱,啊,他是最爱吗?
电话里微信视频的铃声响起,桑静赶快擦了泪,打开视频。
“怎么那么久?”
“久等了吗?没听见,对不起。”
“是不是睡着了?你最近那么疲劳,要不要找个中医调理调理?等我回来给你……”
她一边拼命摇着头一边把脸埋进膝头,桑静不想让顾超然看见自己哭的样子。
“怎么了?静,怎么了?”
她不停地抽泣着,几近休克。
“静,别哭。把眼泪擦干,告诉我什么事?什么事都由我陪你承受。”
桑静用手背擦干了眼泪,一边哽咽一边说道:“我……我怀孕了,怎么办?”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我怀孕了。超然哥哥,我好怕!”
“桑静,你,你再说一遍。”顾超然一脸凝重,神情忧虑,桑静得心凉了半截。
“我,我怀孕了。”
“桑静,桑静,这是我四十多年的岁月里听到的最动听的话。我顾超然要做父亲了!桑静是我孩子的母亲!我要做父亲了,做父亲了!”
听他在电话那头傻笑,桑静心头一软,有股温热的泉水在心底游走。他那么高兴,可以看见他在北京的公寓里手舞足蹈的样子。即使是再深沉的男子,也有孩子气的一面,此刻的他多像一个温柔多情的小男孩。她笑了起来,不再恐惧。
“好了,为了我们的孩子,你该睡了。”
“我,我睡不着……再陪我聊会儿……”
“乖,我今晚有很多事要加班,你早点睡。明天我陪你。”
但第二天很早,他手机就关机了。桑静原本想问他家里有没有薄些的被子,气温起伏不定,她晚上捂出了一身汗。桑静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顾超然只要一关机,她就怕。多年前小黑屋夜审的记忆不知从哪里又幽灵般冒了出来。整整一天,桑静心神不宁。在单位吃完饭,她照例出门,坐进顾超然的车,说了声:“小沈,麻烦你了。”
前排的人没有说话,只是透过后视镜看着自己。她抬头看见反光镜里笑着的是顾超然。正要起身,他凑了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说:“系好安全带,我们回家。”
回到别墅车库,桑静刚解开安全带,顾超然已探身进来,一把将她抱出车门。一路进门,把她轻轻放在沙发上,灯没有开,漆黑中他单膝跪地,用脸贴着桑静的肚子,用手摩挲着她的腹部,亲了又亲:“小桑静,我的宝贝,爸爸想了你多少年!”
桑静啐道:“你怎么知道是小桑静,不是小超然?”
“她就是小桑静,和她妈妈一样美丽,爱看书,眼睛像星星,爱笑也爱哭鼻子。”
“我才没有。”
“还说没有。”他用温热的手掌抹去她脸上的泪,“你泪腺到底是有多发达啊,桑静。自打认识你,就是在替你擦眼泪!”
“我没有。我是高兴。”
“今天是周末,好好休息。下周你不用去上班,再下周也不用去。”
“我,我没那么多假期,我得明年才有十天!”
“不用担心,我替你向洪总告好假了。”
“你替我告什么假呀!”
“婚假!”
“婚假!顾超然,你也太胡闹了。”
顾超然用手放在嘴上作出噤声的动作,拉起桑静往卧室走去。推门的刹那,他打开了水晶吊灯,地上放着无数的红玫瑰,组成了一颗娇艳欲滴的红心,心中香槟玫瑰组成了Marry me(嫁给我)的字样,如同粉色的绸缎绣在火红的丝绒上。心的尾端放着一只蒂凡尼蓝色方形盒子。他拉她走了过去,拿起盒子,打开,一对戒指缠绵地套在一起。一只是经典六爪皇冠钻戒,中间的钻石熠熠生辉,光彩照人,另一只是一圈碎钻装饰的线戒。顾超然取出钻戒亲手为桑静带上,把线戒交给桑静:“为你的新郎戴上戒指。”
她顺从地给他戴上。
“现在,”他说,“可以吻新娘了。”他温热柔软的嘴唇贴了上来。窗外,一轮明月硕大圆满,顾超然轻轻放开桑静,眼波**漾地看着她,“日月做证,我,顾超然,愿娶桑静为妻,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一颗真心,永不相负。”他深情地望向她。桑静有些害羞,低着头。顾超然温柔地说:“轮到你了。”
“天地为媒,我,桑静,愿嫁于顾超然为妻,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一颗真心,永不相负。”
他再次横抱起她,放在了床头:“明天早起,带上身份证,我们登记去。”
“不是说好五月吗?”
“我不想再等了,不想委屈了我们的孩子,到现在还没有个法定的父亲。也不想你总是胡思乱想。”
“顾超然,你好好考虑考虑。明天就不能反悔了,我可一辈子赖定你了!”
“傻瓜,娶你曾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梦。我只后悔为什么不在你我最好的年华相遇。”
“超然哥哥,与你相爱的日子是我此生最好的年华。”
日月为证,天地为媒,你与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一颗真心,永不相负。
第二天一大早,顾超然就起身给桑静做早饭,法式煎蛋加培根、牛奶加麦片、烤面包加果昔。他自己喝着煮好的咖啡,悠悠然看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好丰盛。不太符合你的画风。”
“我做给我闺女吃。”
“唉,果然待遇每况愈下啊。”
“我养了两个闺女,一个大的现在没心没肺地吃着还不满足呢!还是小的好。”他说着,无限宠溺地吻了吻她低伏的头。桑静用沾了番茄酱的唇去蹭顾超然的脸,他被她弄烦了,说了句,“要么好好吃饭,要么好好接吻!”说罢,一把拉起她就吻,他的吻热烈缠绵,如电鳗般直击她的心脏,桑静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乱地跳,跳了一上午,直到领完结婚证。
那天,他们俩都穿着蓝色的长款风衣,显得尤为锦瑟和谐。民政局人不多,但各个环节都要排队,顾超然嫌麻烦,看了看桑静:“我看读这种誓言也不过是个形式。你若在乎,我便配合你。否则就免了。”
其实,看着一对对新人在那里读着千篇一律的誓词,还被后面无数对等待的男女注目参观,桑静觉得委实有些傻。她一直觉得誓言该是个私密的东西,是爱人间的体己话,不方便拿来参观和欣赏,也难怪顾超然这么反感。“求之不得。”她笑脸迎向他。
刚出民政局的门,顾超然接了个电话,停在门口。桑静只得侧身等在一旁。突然有个女子上前,不由分说为她系上一根红丝线,丝线由两股绳子编织而成,上面还打了五个结。系完,女子不说话,看着她伸出一个牌子,示意她看:阳光工程,资助残障人士,每人20~50元。
桑静看了皮夹子,没有零钱,只有一百的,也知道顾超然不大会带零钱,何况他正全神贯注在打电话。于是,桑静拿出一百递了过去。对方接得有些犹疑,半晌,又拿出一根,指了指顾超然。桑静懂了她的意思,便收下,笑说:“给我吧。”
那女子连连点头,然后就消失在人群里。等顾超然打完电话,桑静拉了他的手,当着整条街的人,为他系上红线。
他笑着说:“我才接了个电话,我的小仙妻已经变出一条红丝线了吗,月老送你的?”
她把刚才的遭遇告诉他,他轻哼了一声:“小把戏,你也当真?”
“超然哥哥,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我就当月老亲手交给我红线,你一根,我一根。今日为你系上了,你便是我的了,再不能悔。别把它取下来,好吗?”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新娘,眼睛明亮得如同星辉,半晌,举起手轻触了触她的鼻子:“什么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才对!”
他看了看绳子不以为意地拉着她的手:“走,去医院孕检。”
顾超然依诺陪了桑静两周。在这两周里,遇到一件十分意外的事,桑静和顾超然居然一同碰到了宋琰!
那天,在一家母婴用品的门店,这对新婚夫妻在看婴儿床。结果偏巧撞见了为北京亲戚挑庆生礼的宋琰。
“阿姨!”
“桑静!”
“你不是陪舅舅去汤山了?”
“你这是?”
这一脸尴尬,搞得桑静都不知如何说起,自打和顾超然在一起之后,她一直避免主动去想白帆。张妍不同意,自己又意外怀孕,现如今桑静是走一步算一步,不敢也不愿想起终有面对白帆的一日。来的终将来,让她说什么呢?
“小静,怎么不介绍一下啊?”顾超然忙上前救场,顺势用手一勾桑静的肩头,如同狮子宣告自己的领地。
桑静有时觉得自己实在是挺招人的。以前,随随便便出门去总行开个会遇见大学同学,去梵海听泉碰到顾超然,去北京碰到老曹,今天又碰到宋琰。缘分这东西实在难以琢磨,桑静哭笑不得地想,自己是该好好感谢这意外的相逢,还是以后少出门?
“这是宋阿姨。”桑静顿了顿,自己怎么说呢,关系太复杂,算了,就这样。“阿姨,这是顾超然,我的……”说什么好呢?顾超然,这个名字最近变得有点复杂,桑静还需要时间来适应。
“丈夫。”顾超然没等桑静把合适的称谓找到,就急急地自报家门,“阿姨,您好!”优雅地伸手,是这个男人招牌的动作,那一瞬的确能很快捕获不少女性的心。
宋琰吃惊地看着她:“桑……桑静。好快,你都……都没告诉你林舅舅。”
“呃,这个……的确挺突然,说来话长。”桑静一头的汗,等等,不对啊!“阿姨,您不是陪舅舅去南京了吗,不是要去半年吗?怎么那么快就回来了?”
“呃,有点小曲折,你舅舅他,和我也是刚回来。”轮到宋琰尴尬了,“桑静,我有些事,先走了。”
她匆匆告辞,看着比自己还慌张,是怕自己问起白帆吗,莫非白帆有什么事?桑静刚要追出店,被顾超然拉了回来,她回过头,看他对自己摇了摇头。可她不愿就这样放过宋琰,挣脱了他的手,跑出商店,宋琰不见了。五月的天气,说热就那么热了,原本穿了件长袖T恤,桑静火急火燎地出了门,被暮色渐浓的暮春之风一吹,倒是清醒了不少,心里忽然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惆怅。白帆,你到底怎么了?
站在桑静的背后,顾超然把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尽收眼底。她终究放不下那个人,他究竟是谁,是谁!占据了她十年的春华,在他与她最好的年华还要来纠缠!他想知道,不,他必须知道。
一路无语,她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子,顾超然一定不高兴。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了自己。自从和顾超然在一起,桑静答应自己就此放下,好好待顾超然,尽量不想起白帆。每次想到白帆,就把顾超然的好统统想一遍,然后告诫自己,好好爱他。可是,遇见宋琰后,白帆在医院里咳嗽的身影就一直在脑海中反复闪现,忘也忘不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见他!一想到要见他,桑静心里一痛,这一痛是为顾超然。白帆,我到底要怎样拿捏这分寸,才能对你和顾超然情意两全呢?脑子很乱,窗外的景象往后退,一恍惚,桑静想起六年前到白帆家的景象。闭上眼,一阵温热,泪水就滚了下来。顾超然坐在驾驶座上稳稳地开着车,似乎毫无觉察。桑静却心中有愧地低下了头,希望他看不见她的泪水。
回到家,她还是坐立难安,终于趁顾超然看书时,发了条试探的短信给白帆:“你回上海了?”没有消息,桑静想起白帆临走时说的很少看手机,心沉到湖底。假托自己累了,早早躺在**装睡,以为便可以逃过顾超然的拷问,却不知自己所有的反常都被顾超然看了去。他不过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演戏,不来揭穿她罢了。
一小时过去了,桑静不时盯着手机。“睡了?”顾超然俯下身子,温柔地用脸熨帖在妻子的脸颊上。她轻轻哼了一声。“不要我读故事给你听了?”
记得有一次无聊得很,桑静在朋友圈转了个题目,说谁私信自己与她第一次认识的地点或场景,她就一句话回复对他(她)的印象。顾超然几乎是秒回的:“老总行大厦,面试”。她也秒回:“酒,红酒、白酒、啤酒。”他回了她一个失望的表情。她安慰道:“不止,不止。嗓音好听,人又帅,崇拜啊!男神,男神!”还在旁边打了个花痴的表情。为了这个,自从在一起后,有时电话时他沉默了,桑静就逼顾超然唱歌给自己听,或者读他随手拿的一本书。他大部分都读经管类的书,偶尔看些别的。有一次,他拿了本《华兹华斯诗集》念给她听,她便好上这口了,央他天天念。如今,不听倒显反常了。
“念吧。”
顾超然刚翻到上次读的地方,突然桑静的手机一亮,短信进来了。她看着手机,又看看他。他看着她,合上了书:“你有短信。今晚就早点睡吧,我也累了。”
桑静松了口气,急急抓起手机:“听说你已结婚,择日见面吧,携先生,准备了份礼物,聊表寸心。”
辗转反侧,其实桑静知道,自己在等顾超然。十一点,顾超然才从书房出来,怕吵到桑静,只开着一盏夜灯,脚步犹如夜幕下的黑猫,安静优雅。他走到她面前,俯身在夜灯下看着妻子,发现她在等他,轻轻叹了口气:“唉,怎么没睡?”
“我……我有个亲戚,一个挺重要的人,想见见你。”
“好,你定时间,我订地方。”
“不用,就老地方好了。”
“好。”
“你不问我,他是谁吗?”
“对我,你不想说,可以不说。”
桑静哑然了:“其实没什么,他是妈妈的朋友,教导了我很多东西,可以看作是我老师。关系有点复杂,所以没想好怎么说。”
“你不必解释,你家里的人,你觉得如何妥当便如何。”
“明天,十一点半,衡山拾玖。”
这次,桑静发得迅速,白帆回复得爽气。顾超然也一口应承。
于是,本命年五月初的一个中午,桑静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见面了。白帆是独自来的,已是初夏的五月,他却还穿着一件厚风衣,头发全部白了,稀疏松散呈现风来的姿态,整个人形容枯槁,脸色也不好,眼眸也失了往日的华彩。
白帆进包房的刹那,桑静的眼泪根本没法控制地落了下来,如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停不下来。顾超然站在她身后,用臂弯一搂,她便暧昧地贴着他,实则是倚靠着他站着。白帆踏进门的时候先看见桑静,而后瞧见了顾超然,先是一怔似乎有些吃惊,然后淡然地对着他们站定。桑静心里有满腔的话,却不方便说。顾超然不等她开口已伸手自我介绍:“您好!我是桑静的丈夫,我叫顾超然,顾盼生姿的顾,超然世外的超然。”
“你好!林卓,双木林,卓尔不群的卓。”
堪堪打个平手,桑静知道顾超然是察觉了什么,暗自较着劲。接下来,整个饭局,桑静倒成了局外人,他们两个却相谈甚欢。今天,顾超然是故意的,他把长袖善舞的本领都拿了出来,白帆只是听着,赞许地点点头回应他。他们从上古聊到魏晋风度,从唐宋风流讲至明清雅趣。天上的,地下的,能聊的都聊了,绝口不提桑静。这一刻,她成了多余的人。
到了尾声,顾超然去结账,留下桑静和白帆两人独处。白帆刚要开口,桑静先说了:“关于小林变小顾别问我了,三两句解释不清。你为什么回来,怎么瘦成这样?”
“我没事,那里吃不惯才瘦的。单位有事回来小住,过三两天回去。”
沉默,桑静太熟悉的沉默,白帆,你对我,始终没有话要说。她刚要再开口,反倒是白帆先说了:“桑静,我只问一句,你如实答,你不是有苦衷才嫁给顾超然的吧?”
桑静惊讶地看了白帆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摇摇头,泪水却极其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你不知道。我是自愿的,他很爱我,我们是真心……”
“好,那和他好好过。”
“白帆对白羽还有什么说的吗?”
白帆身子轻轻一颤:“我一个老头子,本不该说什么。可我觉得,他配不上你。”他说完那句话,眼中竟闪着斑斑泪痕,是自己眼花了吗?
桑静心里有些恼,恨恨地说:“在你眼里,哪个男人都配不上我吧。白帆,我没那么好,我不是你心里的那样,我没那么好。”
眼前的男子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的孩子。好好过,今后的日子,飞鸟与……飞鸟。”他低头取出一个锦盒,“这个,我让人做的,自从你工作后,就一直在等今天。终于可以亲手交给你……们。”
此时,顾超然已进来,站在桑静身边:“谢谢你,林老师!”
白帆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抓住了桑静的手,递到了顾超然手里:“超然,桑静虽非我的孩子,却如骨中骨,肉中肉。我看她一路长大,变成现在的模样。她是一块璞玉,好好待她,莫辜负她一片真心。”
顾超然接过妻子的手,深情凝重,看着她,口中说着:“林老师,您放心。我顾超然一定会像爱自己一样爱桑静,今后再不让她受任何委屈。”说完一把将她搂在怀里。
白帆满意地点点头,看看桑静:“白羽,飞鸟该起飞了。不和白帆道别吗?”
桑静听懂了白帆的话,泪水决堤,挣脱了顾超然与白帆深情拥抱。白帆没有拒绝,只是任她抱着他,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能陪你走了那么久,我很开心。今后的路,和同伴走吧。白帆只能送到这里了。白羽,要幸福,把我,把你母亲,不曾拥有的找回来……去吧,超然在等你。”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一次桑静知道,白帆是真的离开了白羽的世界。
顾超然,白帆蓦地想起多年前的一幕。桑静拿到分配通知书第一时间发短信告诉他,他周五接的消息,周日就去了外滩支行。有点难找,路在转角就断了,正巧遇见一个高大健硕的年轻男子,便上前问他:“请问,WNS外滩支行在哪里?”
男子看看身后,转向他:“就这里。”
他一抬头看见高高的门楣上WNS的匾额,耳边听见那个男子自言自语说了句:“第二个。”
他没太在意地走开了。
桑静去中欣支行没多久,白帆正好去一家出版社开会,结束得早,路过中欣,拐了进去。看见一个男子在骂桑静,桑静委屈得快哭了。他刚想冲进去,只见一翩然的男子在桑静面前坐了下来,三言两语她便止了呜咽。
一次,白帆坐局里的车路过中欣附近,见桑静在一个车站等车,嘴里不知自言自语着什么。刚想让司机靠过去,但见一辆黑色宝马快速超了过去,停在她面前,窗户摇下,一个男子把桑静叫上了车。
原来,是他,都是他,如果是这样,他兴许也有些值得桑静用心的地方。
可是,那一日她失魂落魄地跌进自己怀里,昏睡了三天,睡梦中叫喊的不正是“顾超然”这个名字吗?
无论如何,从今往后,自己再无理由踏入桑静的生活,他,林卓,终于彻底退休了,他自嘲道。也好,来时自己来,走时一人走,干干净净。
二十八
顾超然的车开得很稳,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桑静其实最怕的就是这样没有悲喜的顾超然。她宁可他醋了,折磨她,或者干脆对她发脾气。可他没有,他保持着温文尔雅,却让她不寒而栗。
顾超然心里暗流汹涌,这个人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细想却不记得。今天的较量,原本堪堪是个平手,最后他说的话,让顾超然彻底输了。似乎是退出了,却让桑静哭成了个泪人。谁输谁赢,一目了然。他苦笑,自己在她身上用的心竟不敌他那一句“不与道别?”白帆,你到底是什么人,把桑静牢牢地握在手中,我顾超然想要的,绝不允许有谁觊觎!
回到家,顾超然和桑静默契地谁也没有再提白帆,也没有去拆那份礼物。桑静与其说是怕顾超然,不如说是怕自己如此用功地爱顾超然,最终不得不承认还是那份不经意间对白帆的爱更深更重。如果是那样,自己有什么脸面对顾超然,更有什么脸面对未来的孩子?念及此,桑静宁可不看不听有关白帆的一切,只守着顾超然一人。打定这个主意,也就简单了。两人小心翼翼维持着看似平和的情谊,只是彼此都觉得累吧。
不得不回北京了,顾超然临行前对桑静说:“我帮你物色了个阿姨,给你做饭,帮你收拾家里。是我老家远房的亲戚,很可靠。你若觉得可以,我便让她来。”
“好。”自从白帆的事后,桑静自觉亏欠了顾超然,所以他的一切提议都接受,不想让他难过。
谁都不可能一生只有一个人经过,也不可能一生只经过一个人。既然如此,就好好爱眼前的这个,即使未来分别,至少有过一段不追究往昔,不追求未来的甜蜜时光。超然哥哥,如果你终究不过是一段插曲,我桑静只愿永远都不进入主题。
顾超然这次走,有些心神不宁。虽然他不说,但桑静从阿姨的反馈来看,他嘱了不少自己的习惯。他越是如此悉心,越让她觉得愧疚。最终,还是因为自己对白帆的执念伤了他。桑静抚摸着没有成形的孩子说道:“如果你是小桑静,你要好好爱你父亲,别像妈妈一样让他伤心。”
回到单位,桑静隐隐感觉所有人对自己出奇地客套,她只是悄悄地去综合部把婚姻状态改了,就弄得满城风雨,说她如何不择手段攀上高枝,嫁入豪门。既然百口莫辩,那也就不便再辩,随便。倒是洪总,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对她十分恭敬,倒不似以前的跋扈。唉,人情,桑静想,真如同顾超然所说的是薄纸吗?
桑静一直没敢也不愿和张妍打电话,连带着与从文也没了联系。自从上一次母亲扇了她耳光,她连表姐和姨妈也不联系了。表姐那天早上给桑静发过短信,说自己被阿姨逼着都说了。你说了什么呀,桑静心想,你不过说了你见的以及你猜的部分,可是真相是怎样的你可知道?其实,连桑静自己也不知道,一切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向前推进着,她做出的只是当下第一反应。人言多了,连当事人也信了,自己便是一个怎么也追究不出真相的当事人。
桑静开始过深居简出的生活,早早就下班,洪总也不来追究她。很少和人往来,倒是与阿姨越处越合得来。阿姨是个很利索的人,有些文化,看着比她大不了多少,问了才知比自己还小一岁,是顾超然父亲的学生。来上海打工,无依靠,顾超然念着父亲和乡情,让她照顾桑静。
阿姨说了很多有关顾超然父亲的事,在她眼里顾超然的父亲是许多人的老师、父亲。可惜,顾超然却并没有感受到他的父爱。也许,大爱和小我是冲突的吧,有了大爱就要舍弃小我,可是那时正处于青春期的顾超然,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遥远的大爱与私人的父爱之间充满背离又统一的关系吧。就像白帆,他把自己的爱给了一份事业,就再也没有余力给身边的人了。唉,白帆,桑静叹了口气,听见有人对自己说话。
“啊呀,桑小姐,水都凉了,你还不喝?”
最近,桑静总是走神,神魂在各个时间片段游走,一会儿是小时候与白帆通信,一会儿是工作里与顾超然对话,一会儿是家里妈妈和爸爸拌嘴。突然,手机响了,一看是表姐。自从她闯祸后,就一直坚持不懈地给表妹打电话,桑静也不是生表姐的气,只是不想和旁人说话。手机像炸了锅的油,响个不停。
桑静还是接了起来:“喂?姐,找我做什么?”
“桑静,出大事了!你妈要和你爸离婚!”
“姐,你这玩笑开大了吧。最近,是有很多人为了买房假离婚,我就见到一对老夫妻……”
“桑静,你还有闲心说笑,我说的是真的。你妈刚提出来,你爸不同意,你妈就搬出去了。你爸找我妈劝你妈,她不接电话。桑静,你说话呀,喂,喂,喂……”
这事和那天的同学聚会一定有关,桑静陡然意识到,不行,爸爸他……桑静急急挂了电话。不知怎么,她的手不停地颤,连电话听筒都拿不稳。想起清明那几日母亲的反常,见顾超然的激动,以及顾超然说出关于纠偏的那句话时,她身子一晃。桑静心里暗叫不好,她莫不是在他话里受了什么启发?
桑静给家里打电话,电话那头通了:“喂!小妍,小妍是你吗?”
“爸爸,爸爸,是我,桑静!”
“小静。”当从文弄清楚是自己的女儿,他便如突然苍老了十岁似的,虚脱了下来,“桑静,你妈妈,她,她走了。她走了。”
“爸爸,你知道妈妈去哪儿了吗?”
“去哪儿,她能去哪儿呢?”
这里是她住了近四十年的家,外公走了,她在这世上有的不过是父亲这个至亲。如果,他给她的家都可以弃了,那天地间她到底要去哪里安家?
“爸爸,那个人,你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
“你……唉!你怎么一会儿知道一会儿不知道的。难怪妈妈说你糊涂。”
“桑静。我知道,没错。初识你妈妈时,她是个冰山美人,什么事都冷冷的,不推辞,也不接受。一双眼睛如同受了伤的小鹿,看一片落叶也会落泪。我隐隐感觉,那是情伤。我不想知道,也从没问过她。桑静,娶到你母亲是我今生做得最了不起的事,我不在乎她的过去。可我不能没有她的未来,啊……”
“爸爸!爸爸!爸爸!”
“桑静——药——药”
“爸爸!爸爸!爸爸!”想起父亲心脏不大好,桑静赶忙挂了电话,疯了似的抓起包往外冲。
“桑小姐,桑小姐,你不能这么跑,不能……”阿姨在她身后惊叫。
桑静不顾一切地冲到大街上拦了辆出租,跳上去,报了地址:“司机,请快,越快越好,我去救人!”
在车上,她急急打给张妍,手机关机。她又打给了筱雯,求证了张妍果然暂住在她那里。小的时候筱雯就是翠儿的避难所,翠儿也曾经是筱雯的。可是,筱雯说张妍一早出门了,许是去志鸿那里了。桑静心里一阵无明火。
一刻钟后,桑静已经到达了自家楼下,家门口围着好多人,邻居一看见桑家女儿跳下出租,就指着前面一辆救护车说:“桑静,你爸爸他送医院了!”
桑静跳回出租车:“人民医院,追!”
一路赶到,父亲被抬进抢救室。陪伴他的居然是母亲!站在抢救室的门口,桑静和张妍泾渭分明地站在长凳的两端。这是自上次母亲打她以后,她们第一次见面,居然是在抢救室门口。
“张妍,我告诉你,如果今天爸爸有事,我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张妍呆愣地看着女儿,半晌没有说话。桑静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深深的恨意:“你嫌弃了他一辈子,怨了他一辈子。你可听过他对你的评价,他对我说,娶到你是他今生做的最了不起的事,他不在乎你的过去。可他不能接受没有你的未来。为了一个少女时代的梦,为了一个莫志鸿,值得吗?你毁了的何止是你的家,你毁了的是我从小被爸爸和你呵护的家,是爸爸早就离不开的家。你真自私!”
一滴泪从张妍阖着的眼中滑落,上一刻还维持着完整形象的母亲如同粉碎的雕像,整个人都碎裂了,她的哭声凄厉得如同秋夜屋外野风的哀号:“自私?桑静,五十年了,你们问过我的感受吗?妈妈走后,我和姐姐承担了家里全部的家务。起先,是哥哥们不想我出嫁。后来,又是哥哥们急着送我出嫁。他们有问过我,我是怎么想的吗?他走时,我想跟着一起走,可是哥哥不让,他们说家里需要我,父亲需要我。我,我留了下来,让志鸿独自离开。起先,志鸿每走一处都是有信的。靠着等他的信,我挨过了第一个年头。渐渐地,哥哥们觉得志鸿回来的希望渺茫,嫌我在家待业没有收入,于是就把他的信都……都藏了。整整四年,我在音讯全无的日子里苦苦守了他四年。他们终于发现,即使没有他的信,我也不会嫁。那时,他们经人介绍,认识你父亲,觉得他家虽没钱,可有房子,我就被安排给这个人。为了彻底断了我的念头,他们写了一封信,说我在上海为了等他如何把自己大好前程拒了,逼着志鸿写一封绝交书。可怜志鸿,自觉自己永远回不来,万念俱灰给我写了最后一封信,信上只写了‘翠儿,忘了我吧。我已另娶。志鸿。’桑静,你知道那是怎样的打击吗?你问过我,第一次见你父亲是什么感觉吗?什么感觉?牺牲!桑静,我的感觉是,如果这样对你外公好,对哥哥好,那就这样吧。毕竟,我亲口答应母亲,要照顾父亲。你爸爸是你外公看中的,说人老实,家里还有房子。”
“你为什么不反抗?”
“反抗?桑静,志鸿已经他乡另娶,我已经二十五岁,待业,在街道没有前途没有未来。你父亲有房子,有份教师的职业,最可贵的,他还不计代价地愿意等我,等我工况。我有选择的余地吗?”桑静被问得一时语塞。
“我们的时代,你不了解,我的一生都在为别人奔忙,小的时候为兄弟们,长大了为那个家,有你后就为了你。”
“所以,在五十年后,你决定主宰自己的命运,为自己而活?”
母亲用手掩面,拼命抽泣:“你不懂,桑静,你不懂。同学聚会上,我见到了莫志鸿。年轻的爱情,早就随着时光而逝,可怜的我们如同陌路。他没有结婚,在东北林场冻残了腿,在那里教书。如今,他回来后,又查出肠癌,已经……没几天了。我只是想,只是想把今生相欠的还了。桑静,从你宋阿姨那里得知你已经结婚。在这个世间,我再不用为谁奔忙。我只是想在他有生之年,陪陪他……这辈子,我送走了你外公,不亏欠你父亲,与你两契,唯一相欠的,就,就只剩志鸿了……”说完话,她颓然而坐,早已经泣不成声。
母亲的爱情,一地鸡毛,一声叹息。桑静觉得好笑,人啊,为何要在年轻不知情滋味时,便急急投入情爱婚姻的怀抱,却直到生命尽头才看清自己的心?那时的爱情才真正是熟了,可往往到了那时候我们都老得习惯了和自己相处的人,再没勇气去追求。如此来说,母亲未尝不是英雄。如今的母亲,如同困兽一般,要拼尽全部的生命做最后一搏,难道不值得同情?心下一软,桑静觉得撕裂地站在天平的中间,如果非要在母亲与父亲的立场中选一个,她知道理智向左,情感向右。她最终还是会同母亲堕入这万劫不复的情感,对父亲说声抱歉。桑静走上前抱紧了浑身瑟缩的张妍:“没事。有我在,我就是你的家。”
张妍仿佛想起四十年前,因秀珠的思念以及志鸿的情变,她彻底垮了,一直高烧不退。一个高大的男子二话不说背起她就往医院奔,意识在清醒和模糊之间,她只听到那个声音说:“小妍,莫怕,有我!有我!”那个声音是……是桑从文!
焦躁、狂乱,人生如同杂草丛生的荒野,唯求情归何处?抢救灯熄灭,从文被推了出来,心梗,送来及时,以后,他怕是与酒无缘了,也不能情绪过于激动。医生说着各种可能性和各类禁忌,张妍都一一应承着,如同一个学生聆听导师的教诲。让母亲陪着父亲,桑静去办理住院手续。办理完进病房,刚巧从文醒了。他初醒见到母亲时,犹如柳梦梅见到还魂的杜丽娘,眼波流转,一把抓住张妍:“小妍,你不走了,是不走了,对吧!”张妍犹疑地低下头,手却没有抽回。从文懂了,叹了口气:“小妍,我知道你向来是拿定了主意便不会改。这个家困了你半辈子,你跟着我只有穷苦。如今,女儿嫁了,也该散了,你走吧!走吧!”一滴泪,只一滴从眼角滚下,他把头别过,摆了摆手,示意张妍离开。
桑静靠着病房的门,已无法自已。张妍没有马上离开,拉着从文的手,就这样看着。从文突然抽了一下,一阵绞痛,手捂住胸口,张妍跳了起来:“护士,护士!医生,医生!”从文一把拉过张妍,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小妍,你才是我的医生啊!”张妍一怔,随即用手拍打着从文,从文斜着身子靠在**,看着妻子不停地拍打,变成轻捶,然后趴在自己身上,轻轻抽泣,嘴里不停地说“你骗我,你骗我。”像个孩童,放肆又自由。
从文用一只手搂过张妍的肩头,说了句:“不要走!”张妍轻轻点了点头,用听不见的声音叹了一口气。如此最好,桑静转身走出病房。她的母亲伶俐了一世,总觉得父亲糊涂,殊不知自己有的不过是聪明,而父亲有的却是智慧。
几日后,从文陪张妍去看了莫志鸿,并且一直陪伴他走完悲苦的一生。志鸿和从文成了挚友,而曾经的puppy love(初恋)也因时光和苦难化为了金子般的友谊。当然,那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