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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兜兜转转,早已分不清因果

亲爱的面试官 白羽 22729 2024-10-18 03:02

  

  十九

  和顾超然的过往实在无法定义是谁亏欠谁,之所以最近老想到他,可能还是因为阑尾炎开刀后的闲暇吧。要不是母亲说要把伤口养好,逼着自己回家住,桑静早萌生了回去上班的念头。

  桑静一直没把开刀的事告诉白帆,一来怕他担心,二来怕耽误他的事。既然他没空接待任何人,定然是有更重要的事,重要到可以把母亲和自己搁在一边。那就更不该再给他添乱了,毕竟,同他看中的事相比,自己这个大龄女青年的事也确没什么打紧的。至于顾超然,桑静想了想,还是阳奉阴违地装聋作哑。他倒没有闲工夫来追问自己为什么不微信向他汇报。这几个星期她也确乎无事可报。倒不是一个小病就让她对单位里发生的事死活不管,说也奇怪,自从开刀后,本来姜总说来看她,也因为什么耽误了;桑静他们团队的小赵和小张,更是没给她这个团队负责人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消息。这不是他们的作风,记得自己初接这个团队时,有一次发烧回家,路上就接了不下五个电话。莫非他们都成熟了?细细想来,其实近半年自己一直在外面出差,他们对她的依赖的确渐渐少了。或许,这就是成长。如同她对白帆的眷恋,渐渐也就淡了。

  眼看和白帆约好的街道同事聚会快到了,张妍却临时爽约了。那天,桑静慵懒地躺在家里沙发上晒太阳,听得一阵铃声大作。她像摸着电门般条件反射地从沙发上跳起来接电话,难得有个人说说话,桑静都快被憋死了。

  “喂,你好!请讲?”

  “喂,桑静?你怎么在家!”

  “阿姨啊!哦,阑尾炎动了个小手术,在家休息一段时间。没事,没事,挺好的,我人都胖了许多,没脸出门见人了。阿姨你找妈妈吧,我叫她。母亲大人?筱雯阿姨找你。”

  “你啊,长不大!喂?筱雯,你好!聚会?可我已经……什么?志鸿他,他,他,好吗?回来?多久?半年?他,一个人?他,不是……我……我不能。我不知道。那么多年了,我从没想过,还能见到他。”

  原本听壁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桑静也向来对这种行径并无兴趣。可是,她家的客厅也就那么大,女孩坐在沙发一角看一本叫《在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的书,张妍先是站在桑静面前挡着光线,颇为碍眼。突然,她有些激动,整个人抖得厉害,似是支撑不住,猛地跌入沙发的另一头。于是,娘儿俩就并排坐在沙发上,母亲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被桑静瞅了个清清楚楚。张妍放下听筒,一双硕大的眼睛空洞地盯着桑静,她的焦点显然在女儿之后,如同元神出窍。

  “妈妈。”桑静轻轻摇摇了她。张妍收了神魂,茫然地看着女儿,“他回来了。他是一个人,一直一个人。回来半年了。他也要去。不行,桑静,我得去,我得去。我有话要问他,要问他……”

  桑静心里清楚得很,眼前这个女子如此刚强,只有志鸿回来才会让她如此狼狈露怯。“妈妈,琉璃堂那里我去吧,毕竟你原本都说好了。一来,不驳舅舅的面子;二来,受托于宋阿姨瞧瞧舅舅,也不大清楚他的近况;三来,我也很久没见到冯老师,当年他也算帮过我,得谢谢他。”其实,自己不过存私,想找个机会见见多日未蒙面的白帆。

  “你看着办吧。”

  “喂,筱雯,筱雯,我去。我去。我要去问问他,问问他……”挂上电话,张妍陷入沉思,豆大的泪珠从她储着一池子水雾的眼睛里滚出。曾经,桑静以为外婆走后,母亲的泪槽已经干涸了,即使有时和父亲偶有争执母亲都没有这样着慌地落泪。莫志鸿,终归是母亲的心结,她人生最华美章节里的一个死结,一个困住她一生深情的死结。那是一个遥远的故事,那个时候她的母亲还不叫张妍……

  翠珊在家排行第五,大家喜欢唤她“翠儿”,其实她是第六个孩子。在他们家中,曾经有个小名叫初初的大哥,他曾是全家的希望,听说她的奶奶很宠溺他。原本他们是与大伯家分住的,由于奶奶的缘故,父亲母亲曾有过一段与大伯、三叔共处的时日。翠珊曾兴奋地追问过母亲,初初长什么样,大伯家那时什么样,是不是像现在这般拥挤不堪。母亲提起那段往事总是冷冷的,提起初初时却两眼装着一池的星河。

  “初初啊,长得特别像你爸爸,两个眼睛大大的,从小特别聪颖,两岁不到就会说话。特别喜欢笑,跑起来,满屋子飞,那时大伯住在霞飞路上的公馆里,有着转盘楼梯,上上下下一家人住在二三十个屋子里。初初就在各个屋子里躲来躲去,他总能找到特别的地方让阿姨(年长女佣)找不到。那时只有我能找到我的初儿。他三岁就会背唐诗,五岁《三字经》《百家姓》倒背如流。初初,我的初初……”一颗泪珠子从秀珠眼中落下,“哪来的风,我眼里迷了沙子,翠儿,去给妈妈拿帕子来。”

  翠珊慌慌张张去拿帕子,她还有好多问题没有问妈妈呢,关于后来,关于初初的后来。回身看见秀珠面朝着墙,手撑着头,背脊一抽一抽地,还发出一阵嘤嘤噎噎。仔细一辨,原来是在抽泣。“妈妈,你怎么了?”

  “没事,翠儿,妈妈没事。”秀珠用双手抹了一把脸,拭去脸上游走的泪痕。

  “翠儿。”

  “二哥?”

  “过来。”

  “噢。”小翠珊乖巧地走出母亲的屋子,她隐约感觉出自己让母亲伤心了,可是为什么呢?

  “你笨啊!不知道初初很早就死了吗?大哥为什么会挑食,你知道吗?初初刚死,大哥成了家里的长孙,奶奶忘不了初初,还动不动拿大哥与初初比。死了的人有什么好比的,自然是大哥处处不如那个初初。结果每次吃饭,奶奶就不许他上台子。给他一套凳子,让他在角落里吃,经常莫名其妙挨奶奶骂,还叫他小东西。奶奶很是看不起大哥。后来大哥长期对在大屋子里吃饭有阴影,所以什么都不敢吃,小小年纪营养不良。母亲为了这个,央着父亲与那个家分了。你老问老问的不是勾妈妈伤心吗?”二哥恨恨地说。

  小翠珊虽然不太明白二哥说了什么,却模糊也懂了,初初是不能说的,母亲会伤心的。

  那一晚,翠珊做了个梦,梦中的自己浑身滚烫,眼皮沉重。

  “热,妈妈,我好热。”她听见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

  “怎么那么烫!阿姨,快,快遣人去喊大夫。阿姨,阿姨?怎么没人?炎生,炎生?”

  “妈妈抱,妈妈抱……”

  “景亭,别闹,哥哥,哥哥病了,妈妈去楼下找人,你陪哥哥。”

  “妈妈,妈妈,你别走,我怕,我怕!”

  小翠珊的眼前一片漆黑。只有耳边的哗然。“吵什么吵,才买了辆新车,今天我们家瑞儿十岁生日,才坐一会儿,就惦记上了。有本事自己买,派对都被搅了。”

  “少啰唆,我用车送孩子看病,你是借还是不借?”

  “啊呀,老二,你看秀珠,瑞儿生日派对上撒什么疯啊。”

  “秀珠!”

  “你不用管。你说借还是不借,我找母亲去。”

  “什么事情吵吵嚷嚷,今天请的都是公司的股东和一些有头脸的人。秀珠,你别做得过分。”

  “母亲,初初,初初,他高烧不退,要送医生,或者请大夫啊。”

  “什么,怎么不早说,快送人。”

  翠珊隐约感觉自己被人抬起,一路颠簸,眼前一片漆黑,漆黑中的视野晃动不已。忽然天昏地暗,她又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翠珊烧退了,昨天的晃动,是母亲背着她去医院时一路的颠簸,哪儿来的用人和汽车,连父亲也因为加班,根本没顾上家里的状况。好在,虽是肝炎,也不过在家隔离了几周就又生龙活虎地去学堂了。当年那个叫初初的孩子却在一群用人的簇拥下和一辆迟到的汽车的护送下进了灵柩,在秀珠心中留下一根深深的刺。这是第一次,她怨了炎生和他那个冷漠的家,她在坟前哭了很久,整整一个月她像游魂一样冷冷说话、冷冷看人。一个月后,他们搬出了张家。

  “你好,我叫筱雯。”

  一片哗然的教室里,一个皮肤黝黑、眼睛忽闪忽闪的女孩跃入张翠珊的视线。翠儿羞怯地看着她,一双眼睛里都是求助。

  “你叫什么?你真好看!”

  翠儿一点儿也不习惯眼前女孩的热烈,在那个年代,筱雯是特立独行的,穿着白色的衬衫,一条花裙子格外耀眼,仿佛时间静止,眼前女孩明亮的大眼睛满是真诚、坦率和羡慕。翠儿垂下眼帘,涨红了脸,心底升起的是一片欢愉。

  “我叫张翠珊。”从此,友谊生根。

  筱雯住在山西路的另一头,上学时都是筱雯来叫翠儿,放学时又是筱雯送她到家。有时,筱雯邀她去家玩。筱雯家里是独栋的小别墅,翠儿抬头看清了门牌写着“吴宅”。她们家很大,也有转盘楼,和伯伯家很像,唯一的不同是他们家上上下下唯有筱雯的父母和筱雯,还有用人一家,不似老宅里上上下下不知多少口,每次去都是各种琐碎各种磕绊。

  筱雯父母都是有文化的人,说话的口吻和母亲很像,柔柔地,慢慢地,和王家阿姆以及其他邻居不同。他们为人十分慷慨,每次都用糖和水果招待她。她记住母亲的话,到筱雯家里去总捎些东西,喝茶吃东西就只捡一样。筱雯总笑她拘谨,她也羡慕筱雯的洒脱。她们,一黑一白,形影不离,在学校俨然成了一道风景,却不自知。

  操场上,两个女孩刚把国旗收下来,就看见几个高中男生对着她们指指点点。

  “翠儿,那边的人真怪,他们干吗老看我们?”灵动的筱雯冲了过去,“喂,你们干吗老看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你们自己拍的照片放在那里给人家男男女女看,我们这会儿看看怎么了。”

  “什么照片,你们胡说什么?”筱雯挺起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哟,还是个小辣椒。来,来,来,让哥哥好好看看。”说话间,几个男生就围了上来。

  “你们,你们想怎样?”筱雯和翠儿此时是真的慌了。翠儿护着国旗,边退边说,“我们伟大的国旗在这里,你们想干什么?”

  “哟,这个也很水灵啊!不怎样,哥几个就是想看看你们。”

  眼看几个人抓住了筱雯和翠儿的手臂,推搡中听到一声断喝:“住手!”

  “墨白哥哥!”夕阳下,一个少年站在远处的地平线上,身后是万丈金光,整个人在逆光里是一个凹陷的阴影。

  “嘿,英雄救美啊!就凭你。”

  一群男孩终于找到了荷尔蒙的发泄处,齐刷刷地奔少年而去,一群人扭打在一起。筱雯急得满头是汗,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平时再娇蛮,此时也没了主意。眼看她的墨白哥哥满脸挂彩,眼角还有血痕。翠儿此时一点也没了勇气,吓得直发抖。

  就听得远处传来一片哗然:“体育老师来了,老流氓来了,快逃啊!快逃啊!”

  那几个校外的高中生也没看清什么,像一群黄蜂仓皇出逃。翠儿用受惊的眼睛望去,夕阳下一个穿着的确良衬衫、戴着一副眼镜的少年站在那里,身边几个小伙伴捧着肚子笑。

  莫志鸿,翠儿班上的班长。

  “张翠珊、吴筱雯,你们现在可出名了,学校里都在传你们的照片挂在王开照相馆的事。也难怪人家慕名来看你们。”

  “你还不是自己冲着照片发呆!”其他家伙都不怀好意地笑个不停,窘得志鸿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不知道哪个坏分子起哄道:“班长喜欢张翠珊,哦!班长喜欢张翠珊。”

  翠儿低着头,红着脸,转身就走,志鸿追了上去:“张翠珊,你的国旗!”

  翠儿转身,与少年四目交接,心突然突突地跳起来,接过国旗就朝教室跑去。只剩志鸿傻愣愣地站在夕阳下,他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像个魁梧高大的成年男子。

  墨白站起身,拉过筱雯:“没事吧?”

  “没事,墨白哥哥,你呢?”

  “我没事,多亏你们班长。他这招敲山震虎用得好!”

  “你啊,满脑子都是戏折子里的故事。墨白哥哥,你怎么来了?”

  “哦,刘导,你记得吧,说是要拍部《兄妹探宝》的片子,想起我和你,让我问问你。今天放学早,我想着送你回家,问问干娘。刚才那姑娘挺漂亮啊!”

  “哈哈,墨白哥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

  “傻姑娘,想什么呢!”墨白用手揉了揉筱雯的额发,“我看他俩有戏。”

  筱雯嫣然一笑:“我看也是。”

  秀珠和筱雯的母亲都被叫去学校了,校方勒令双方家长与王开照相馆交涉,把挂在外面的照片撤下。

  “什么照片啊?”筱雯莫名地看着翠儿,翠儿亦是一脸无辜地回看她。一瞬间,筱雯眨动了漆黑的明眸,睫毛忽闪,俏皮地说:“翠儿,应该是那张照片了!”

  原来,筱雯生日那天,妈妈带她去王开拍照,在照相馆门口碰巧遇上替母亲跑腿的翠儿:“翠儿!今天我生日,在这里拍照。”

  翠儿摸遍全身,也没摸出个像样的东西,不好意思地回道:“筱雯,今天是你生辰,祝你生日快乐!本来我应该送点什么,可是……”

  筱雯一把抓住她就往照相馆里走:“陪我照张相,就当礼物!”

  两个女孩,如同白杨般挺拔,一个美得健康,一个美得柔弱。

  照相馆的师傅不禁感慨:“两位姑娘真好看,你们的照片借我们放几天吧。”

  “不行,不行!”筱雯摆着手,拉着翠儿风儿似的跑开了。

  没想到师傅自作主张把照片挂在了橱窗里。起初,只是路人们来回欣赏,觉得这对姐妹真是生动。结果,不知道哪里来的好事之徒,呼朋引伴地说王开来了新模特,两个女孩如同以前“双妹牌”年历片上的姑娘。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学校里原本就有不少人注意到她们,如今一听可以“免费参观”,自然成群结队地来了,还吸引了不少外校的学生来偷看。最后才有了这么一出。

  不过,因祸得福,翠儿和筱雯因为这件事得到了格外的照顾,班主任命班长和几个男生送她们回家,免得被校外男生纠缠。于是,莫志鸿得了这鸡毛差事,可以堂而皇之地送翠儿。翠儿只是一味不说话,任志鸿同旁人大声讲着,长长一本《三国演义》就在这短短的相送中说完了。翠儿听着听着醉了,有时走过了家门也不自知。

  志鸿总是笑笑,提醒道:“好了,张翠珊的家都过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故事总是刚巧在翠儿家附近告一段落,翠儿从不必担心会因为志鸿他们送筱雯的那段路而错过什么。虽然嘴上不说,但翠儿知道,有些故事是说给自己听的,有些人是为自己等的,虽然她不大懂志鸿,可她懂得他对她好,只是对她一个人好。

  学校组织歌咏比赛,不知道哪个不开眼的,居然把筱雯和翠儿报上去了。这可把翠儿急坏了:“筱雯,我,我五音不全,怎么唱啊!”筱雯一脸不在乎:“反正,我和他们说,独唱我不唱,要么张翠珊去,我去唱,要么都不唱。”翠儿彻底没辙,筱雯啊筱雯,你自己生就一副好嗓子,非要拖着我。

  “筱雯,我听阿姨说你在张翠珊家,就过来寻你。”

  “什么事啊,墨白哥哥?”

  “听说你们报名参加学校的歌咏比赛,愁得不行,特来帮忙啊!”

  “帮忙?比赛?你怎么知道的?”

  墨白看了翠儿一眼:“你们班长告诉我的。”

  翠儿的头更低了些:“我们班长怎么会告诉你?”

  “还记得上次打架的事吗?”

  “记得啊!”

  “认识了呗!莫志鸿,这个人真是有趣,80分打得好极了,象棋也不错。我们经常玩,他住得离我们家不远。你们班长可有集体荣誉感了,他说有你们两个,一定要拿个全校第一。那小子上一次那句‘老流氓来了’,着实救了我。帮助我救命恩人的班级取得全校第一,义不容辞啊!”

  “哦……”筱雯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那怎么帮啊?”

  “走,到你家。”

  “怎么去我家?”

  “你家有琴啊!我帮你们伴奏。”于是,以后每天来送人的队伍里又多了一个人。

  “不行,不行。现场没伴奏,到时候还得清唱!”筱雯急了,听说歌咏比赛现场是一架钢琴,可是那个老师不大会弹《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还是建议各班自己出人伴奏。但齐墨白不是他们班级的,没法上台表演。一路上,筱雯就急得直跺脚,墨白也傻了眼。

  “你们不介意的话,我来吧。”志鸿在旁边听了半天,自告奋勇地提出伴奏,不过不是钢琴,而是……手风琴。

  这下可热闹啦,每天放学男孩女孩都聚到筱雯家去排练,筱雯家够大,足够他们闹的。他们先去筱雯家做作业,然后就排练到四五点,再各自回家。有时筱雯家有事,他们也会成群结队去翠儿家。男孩女孩都知道,筱雯家里有架大钢琴,翠儿家有个眉目清秀、叫得出每个孩子的名字、温文可亲的秀珠妈妈。秀珠妈妈会煮水泼蛋给他们吃。志鸿的手风琴拉得真好啊,秀珠最喜欢听。不排练的时候,志鸿会拉些其他的曲子:《喀秋莎》《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红梅花开》《三套车》《在那遥远的地方》《山楂树》等等。当然,翠儿并没有因为志鸿的加入,就把五音不全治好,可是她却能忘情地唱歌了。原来总是有顾虑,怕这怕那,可是在他悠扬的琴声里,她终于放飞了自己的歌声。歌喉,不必婉转,乐音,不必动听,只要有你在我身旁,我便是夜莺,歌唱是我的生命。秀珠看着女儿的变化,什么也没有说。

  翠儿自十岁那年得了肝炎后,身子就一直弱得很。下乡学农,这天空做帐,草地为席的日子怎么习惯?在学校里,她那种恹恹病色,犹得到了诸位老师的疼惜,班主任甚是宠着她。所以,她虽是和同学吃住在一道,干农活儿这种事,却不必沾手了,老师交了她给大家煮饭的差事。美其名曰:为大家服务。实在比每天运送大粪、在田间捉棉铃虫强多了。

  筱雯就没那么幸运了,她生就一副好身材,健康的脸蛋总是红扑扑的。不过,她也不觉辛苦,在田间晒着烈烈的毒日头,居然来了革命浪漫主义,扯开嗓子唱起了歌:“唱山歌来,这边唱来那边和,那边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又多喽弯又多,不怕滩险弯又多喽弯又多!”一曲歌罢,好多同学都放下手头的活儿聚拢过来。筱雯歌唱得真好,婉转悠扬,那句险滩急弯真是曲折委婉,疾走奔流。

  “唱山歌来……”另外一个声音响起,那是莫志鸿的嗓音,他的歌喉高亢嘹亮,如同金色的军号吹醒黎明。还处在午困的同学,一下子都醒了,不少男同学也加入唱了起来。女孩子们也退却了往日的羞怯,走了过去,听着,合着,鼓着掌。翠儿站在临时搭出的炊事帐里,满头汗滴,远远望着。这首歌,妈妈去看了《尤三姐》的电影,回来就一直哼。她虽五音不全,可母亲那甚是陶醉的心情,她是能体会的。

  本来只是他们班级在唱,后来变成了整个年级唱。本来只是一场初夏的恣意抒情,却变成了一场斗歌。男孩们从《赞歌》唱到了《送战友》,女孩唱着《英雄儿女》,又把《马铃儿响来玉鸟儿唱》哼起。歌声此起彼伏,飘**在十里八方的田间。农民们看着这群放歌的少男少女,笑了。这一天的下午劳作就是在一群少男少女清润的嗓音中度过的。

  日薄西山,他们送着晚霞,在暮色中收工,来吃翠儿做的不甚可口的小米稀饭。翠儿在志鸿的碗里重重地加了一勺稀饭,志鸿在落日余晖下眼睛眯成一弯月牙,笑看着翠儿。饭毕,在黄昏的掩映下,几个男孩秉烛夜读。

  “班长又开始说书啦!今天讲《基度山恩仇录》”男孩们围起了莫志鸿。这家伙搬了个小板凳稳稳坐在当中,手里拿着一支洋蜡烛,书就躺在两腿上,绘声绘色地开讲。还有不少女孩远远地听着。在大谷仓空旷的院子里,天空是蓝丝绒的幕布,地面就是大草席,男孩女孩听得出了神。老师摇摇头,坐在帐子里,借着昏黄的烛光看书。纺织娘、金铃子在草丛中叫着,成群的野虫嗡嗡地飞来飞去,田间还有田鼠到处乱窜。此刻,女孩们或站或坐,凝神静听。男孩更是忘记了扇扇子或抓蟋蟀,只是一个劲问:“后来呢?”翠儿靠在帐篷的杆子上,听着听着,神思飘远了。

  学农的日子很快就过了,回到学堂,要出一期学农的板报。老师钦点了班级的几个宣传积极分子,其中就有莫志鸿和翠儿。翠儿是因为文笔好,什么样的文章,提笔就成。这次,学农归来写了篇《在学农的日子》,更是将同学们与农民同志深厚的友谊,他们向农民同志学习吃苦耐劳的事迹写得栩栩如生,感染了不少老师和同学。她的作文在各个班级传阅,一时间声名鹊起。于是,老师就安排翠儿节选她的作文誊抄在黑板报上。而志鸿呢,他写得一手好字啊,还有编排版式以及粉笔画的功夫也是了得。他们自然成了这个板报小队中的灵魂人物。

  “好,好,大家过来。我知道,大家回家还要做饭、照顾弟妹,事情很多。为了又快又好地出好这期板报,我先大致画了一个草图,大家先看看,我给大家分配了任务。每人一块,各自对自己承担的部分提提意见。没问题就按照这个法子做。‘白猪’你负责左边的素材,主要写内容,找篇《毛主席选集》里有关向农民同志学习的内容。张翠珊,你抄你的作文,右边位置。我会先帮你们把位置都用铅笔勾好。‘汤司令’你负责当中的大图。我会最后作润色,把艺术字描好,把图勾好,加过度的花纹。明白了吗?”

  “明白!”

  “是,司令官!”

  翠儿点点头表示明白。

  放学时,几个同学分工明确,各自完成一部分,一切有序进行。翠儿早早抄完作文,甩甩有些酸的手,准备理书包回家。

  “张翠珊。”翠儿听见志鸿在唤她,转过身,“今天,嗯。没办法送你了……”

  翠儿扑哧笑了,原本端着的矜持顿时消失,少女的调皮爬上她的脸:“谁要你送了!我和筱雯自己回家就行了,早就没事了。”

  原本在看书等翠儿的筱雯凑了过来:“班长,我倒不是要你送,是想听你讲《基度山恩仇录》!”

  志鸿讪讪地笑,又用手挠了挠头,“等等!”他飞快地跑回自己的座位,拿出一本厚厚的书,“这是上册,我早看完了。看完,来换下册。”

  筱雯接过书,眼神一转,露出个俏皮的笑容:“谢谢啦!班长,我们走了。感谢你为班级荣誉做的一切,早点回家。”

  “感谢你……们,张翠珊……和吴筱雯。再见!”

  路上,翠儿不作声,只顾低头向前走。筱雯用书轻拍了一下翠儿:“诺,拿去!”

  翠儿睁大了眼睛,瞧着筱雯。筱雯银铃般的嗓音响起:“替你借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看!”

  “我是谁?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嘛。你的心事都写满脸上了。”

  “真的!”翠儿摸着滚烫的脸,一脸讶异地看着筱雯。

  “对。”筱雯歪着脑袋看着翠儿,“写着:我要看《基度山恩仇录》!”

  翠儿被她逗乐了,脸却是比熟透了的红苹果还红。两个女孩欢快地回家了。

  书,起先是一本两本,后来越借越多。起先就是书,突然有一天夹了一张信纸。翠儿只当是书签,也没打开。

  倒是筱雯有心:“信纸怎么不打开看?”

  “当书签夹着吧。别人的隐私,偷看多不好!”

  筱雯打开一看,字迹工整,笔力遒劲,一手漂亮的好字,抄的是《沁园春?长沙》:“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一句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活脱脱一个莫志鸿在学农时帮老师给大家分配任务、身先士卒一起挑担干活的样子。

  “我们也回吧,翠儿。你读的诗书多,你来回。”

  “筱雯,这怎么可以!不说这是不是莫志鸿写给我们的,单说人家写信,别人会误会的!”

  “傻瓜,你以为他写给我的吗?他写给你的!你们以诗会友,有什么不可以。”

  “要写你写,反正我不写。”于是,放了学,在翠儿家里蹭饭的筱雯咬着笔杆,绞尽脑汁想回信。

  “你干什么呀?看你发了好阵子的呆。”

  “回信啊!你说,我们回什么好呢?这是一个男青年表达鸿鹄之志!那我们作为巾帼也不能输给须眉啊!”

  “唉,要回你自己回,别扯上我。”

  “我就回李清照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个虽好,到底还是艳羡楚霸王的骨气。钗裙味太浓。”

  “那觉得哪首好?”

  “如果是我,我选鉴湖女侠的《对酒》: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好,好,好。那我可写了!”

  “写吧,写吧。”

  如此一来,借书成了对诗,比谁念的多。有时,还会轮换顺序,翠儿出题,让志鸿对。男孩女孩的情谊犹如金子般闪亮和纯真,以诗会友,以书明志。

  有一次,志鸿写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这个怎么对啊?”

  “唉,不知道他是从哪里看来的。”

  “怎么说?”

  “《诗经》里《黍离》中就出现过这句话。”

  “那怎么回?”

  “容我想想。对了,就回《周易》里的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翠儿取出志鸿那封信,放在鼻尖闻了闻,淡淡的钢笔墨水的味道,展开看了又看。

  “好字,这句话配上这个字,真正是个大写的人字!”筱雯在一旁看着痴了的翠儿,拼命掩嘴偷笑。

  光阴于纤指间不过提笔扫锋舒顿回勾处,信纸却垒得小山般高。翠儿身在一个大家里,没有秘密可言。何况那些字本与她无关,于是那些发烫的文字躲在筱雯的书橱里。只有两个女孩躲在书房里,才会开启偷看一眼,不,是偷看一遍又一遍。原本光阴就该这样,在每次期盼惊喜间悄悄暗淡下来。少男少女的纯真和青涩也许就静止在文字上。可是,光阴从不是玉指轻弄,顺从着人们的心意。有意无意,有趣无趣,有情无情,岂是寻常人做得主?命运浩浩****,扬起千堆黄沙,呼啸而过的,不过是青春的叹息。

  二十

  学校停课了,大会小会地开,各种文字恣意书写,贴得学校如同一个贴满膏药的病体。翠儿向来不喜欢这种热闹,只是偶尔陪筱雯来学校看看,大部分时间躲在家里练字、看书、写日记。筱雯也只是好奇,去过三两次,觉出气氛中浓烈的火药味后,她们再不去学校,安静地在家里虚度岁月。再也收不到志鸿的书或信,志鸿最后一次留在她这里的是一本《牛虻》。

  当志鸿再次走入翠儿的视线,是几周后的一次返校。这次返校,据说是有人挨家挨户敲门,叫着同学名字一个个催出来的。胆小的翠儿挤在兴高采烈的人群中,拥向下一家。就这样游闹了半日,回到学校已经下午了。大家没有吃午饭,个个精气神十足,翠儿累得两眼直冒金星,却不敢说什么。又惊又怕间,在操场远远看见一个男孩站在领操台上用喇叭神采飞扬地说着什么。

  台上的青年穿着一身军服,虽不合体,却被他穿出了些军人般的神武。毕竟是已经发育的身体,人的条干是清晰的,轮廓是分明的,五官是英俊的,青春如同一枚熟透了的果子,满是律动的汁液,似乎一按就会喷涌而出勇气、躁动、骄傲。他滔滔不绝地在台上说着,翠儿一句没听见,只把这动情的演说家看了又看。

  “年轻的同志们,千万别小看我们的力量。什么代表,我问过了,根本不需要派代表,只要你有一颗足够赤诚的心,只要你有勇气,走完这条京沪道路。每个人都可以见领袖!同学们,我带你们一起,去不去?”

  “去!”

  此起彼伏的誓言、口号、标语,青春的狂躁,还有什么比得上直抒胸臆的热情。翠儿心潮起伏,她被这股清澈单纯的爱国情怀深深感染,她也要去,她紧紧攥起拳头。一只手握上了她的手,她抬头看见两眼闪着激动泪光的筱雯,这一刻,炽烈的心情是一样的。青春一旦燃烧,就是烧不尽的星星之火,可燎原,可吞山河!

  几个少男少女聚拢在筱雯家讨论,迟迟不见翠儿。筱雯有些急,和志鸿商量了下,便去翠儿家找人。乒乒乓乓地一顿敲门,王家姆妈来开的门,也没等人家说什么。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就冲上楼。

  “筱雯,怎么那么匆忙?”

  “阿姨好!”

  “阿姨好!”

  刚刚自信嚣张的气焰在眼前这个温柔如水的女子面前烟消云散。秀珠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但丝毫不让步地站在筱雯他们和翠儿之间。筱雯一下就犹豫了起来,不知怎么和秀珠开口:“阿姨,你就让翠儿去吧。我们不是胡闹,我们这是去完成一项光荣的任务。”

  秀珠倒也不恼,又是一个淡淡的微笑:“筱雯,阿姨不是不支持你们,也不是担心你们胡闹。可翠儿她身子弱,路遥水长,我怕她经不住,拖累你们大家。”

  “阿姨好。”志鸿先礼貌地鞠了一躬,“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志鸿,我们排练经常来您家。”

  “记得,记得。”

  “我去过北京,一路上虽然有些颠簸,秩序还是很井然的,不用担心吃住。上一次是我一个人去的,真的没有什么大问题。有过上次的经验,会好很多,我们这次去二十几个男生女生,人也不少,不用担心被人家欺负。阿姨,张翠珊是我们班级的一分子,要带我就要带着班级的每个人去,不让一个掉队。”

  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起初志鸿还有些紧张,说话不太自然,后来越说越坚定,倒让秀珠怔住了。眼前这个男孩言辞凿凿,说得有理有据,一腔热血,秀珠不忍打击他。翠儿在她背后拉拉衣角:“到了北京,还能见到大哥。妈妈,我想去。”

  瞬间,秀珠的心软了下来。筱雯适时的撒娇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阿姨,去北京,其一,圆了翠儿的一个梦,也圆了大家的梦。其二,翠儿还可以见到在北京工作的大哥,捎带你们的思念。于公于私都是好的。阿姨,你就答应吧。答应吧!求你了,求你了,秀珠妈妈,秀珠妈妈。”

  秀珠看了一眼一脸恳求的翠儿,勉强地点了点头。

  “阿姨,我作为班长,郑重向您承诺,一定会履行职责,将张翠珊安全带回来!”

  秀珠看着眼前一脸真诚一脸恳切的少年,终于重重点了点头。

  这一诺,说来容易,真的践行起来实在困难。坐绿色铁皮慢车,好不容易挤上车,翠儿就被逼仄密闭的空间弄得天旋地转。一节车厢挤满了他们这样的年轻人,还不断有人涌进来,大家帮着把人拉进来,于是原本已经拥挤不堪的火车更加水泄不通。

  起先,他们说着话、打着牌、哼着歌,欢歌笑语不断。时间久了,窗外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许多人横七竖八地挤在一处,或席地而坐,或挨着各种可以倚靠的地方坐着。带的干粮就着脏兮兮的热水瓶里倒出的滚烫的开水,一口一口吃着,清淡寡味,原始的饥渴却让他们甘之如饴。由于缺乏经验,他们第一步就错了,坐错了火车,列车一路行驶,带着兴高采烈的男孩女孩来到了素有江南天堂之称的杭州。

  错虽错了,可这错倒是美丽。这是翠儿生平第一次离开上海,她连老家都不认得,这次倒是得着机会出了一趟门,见识了江南烟雨下的苏堤和白堤。他们听说自己方向弄错了到了杭州倒也不紧张,个个摩拳擦掌,说是难得来到杭州游历一番。加之出门在外,家里多多少少给了些盘缠,还没顾上用,自然感觉自己阔绰得很。

  白天,就可劲在杭州城里逛,什么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花港观鱼、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双峰插云、雷峰夕照、南屏晚钟,反正该到的都到了,该看的也都看了。季节不对,不打紧,谁还非要在哪个时节去看,只要青春年少,将来有的是时间!不过这西湖,当真是美。两岸不知名的花开得紧,桥走了一座又一座,唯其不变的,是涟漪袅袅的湖面,静谧安宁,只在心底淡淡的痒痒的有些欢喜。不知谁扔了枚石子,在湖心跳了三跳,没在水中,湖心**漾开的波纹,缓缓如同少女的心花。

  男孩女孩先是攒着团走着,这一路实在美得让人流连,便有人掉队,三三两两地走松了,翠儿同筱雯浑然不觉边走边笑,就来到断桥。说来也奇,起初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毫无落雨的征兆,还没上断桥,突然一阵绵密的细雨就这样落了下来。抬头看见一个男孩站在桥头眺望着远处,那份凝神中的英武,让人心里一**。翠儿赶紧低头,却见在细密雨丝下的高大男孩,转过脸来看向自己,兴奋地向自己挥手。翠儿脸一红,把头低得更沉。

  “哎!你们怎么掉队了,吴筱雯、张翠珊,我们在这儿!”他奔跑如疾风,很快出现在翠儿的面前。他喘着气,温热的呼吸都快喷到翠儿脸上了,“快走吧。我还以为找不到你们了,急死我了!”顺势又挠了挠头。

  当他们三人走过断桥时,雨戛然而止。

  “这雨下得可真奇啊。落我一身,下了桥倒不落了。”

  翠儿心里又是一动,三生石前,奈何桥头,你我可曾相见?一帘雨幕,一件心事,便是一生遗憾。

  杭州城逛了个遍,逍遥得如同侠客。翠儿虽时有些不舒服和疲劳,可只消和伙伴们一起上路,便是欢喜,哪顾得母亲的叮咛犹新,母亲的忧虑犹烫。终于出发,第二站南京,要披星戴月将原本晃过的时间抓回来。仍旧是慢车,这慢是当真的慢,不仅速度慢,不仅每个驿站不分大小都停,更在于每次停歇的时间真真长。长到少男少女在路边选好了菱,拨了一手的红,吃了一嘴的甘甜,火车还是稳稳地停在原地。

  “列车员同志,到底什么时候开车呀。”

  “马上,马上!”

  “列车员同志,这都已经二十来个马上了,马什么时候来啊!”筱雯就是这个队伍的外联部部长,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爱跑在前头和人交涉。可不,停在苏州站都三四个小时了,她那猴急的性子,问了人家乘务员不下二十次。这次,她又扯着嗓子朝迎面而来的乘务员喊起来:“唉,唉,马同志,马同志。”

  翠儿拉过她,悄悄问她:“你认识他?”

  “不认识啊!”

  “你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姓马?”

  “你问他们什么时候发车,他们都说马上,可不姓马。”

  翠儿笑得都快岔了气,苍白的脸上开了两朵桃花,煞是好看。志鸿远远看着她。

  “喂,班长,你怎么老看我们啊!”

  志鸿不好意思起来,急忙掩饰道:“我是看你这狗嘴里还能吐出什么象牙啊。”

  筱雯不高兴了,撅起嘴,翠儿用手轻轻点了她的头:“活该,碰到对手了吧!”

  “唉,我说,翠儿,你怎么不帮我,反倒帮起……”说话间筱雯戛然而止,看看翠儿又瞧瞧志鸿,突然用手掩住嘴,笑着跑开了,留下一对人尴尬地互望着。

  来到南京,他们要星夜搭上长途车去浦口——浦口有去北京的火车。

  说是长途车,简直就是个可怕的铁罐子。车子的前门和后门已经被挤得水泄不通,翠儿看着同学一个个使出九牛二虎之力生生把自己嵌进这洞穴般的车门里,不知如何是好。“我带你上去!”,一只手拉住她就往前走。没等她反应,双臂就像插了翅膀,整个人腾了起来,车门突然洞开张出好几双手,接过她的胳膊,后面一个有力的胸膛抵住她的背,仿佛一股穿云裂月的力量带着一股温热,将她牢牢托了上去。门终于阖上了,所有紧绷的肉体一下放松,才发现她正无力斜倚在莫志鸿的胸膛上。志鸿两手撑着车顶,就这样任翠儿靠着。

  车子一发动,翠儿更是紧紧贴在了志鸿身上。起初,翠儿还挣扎着站直,可是一个急转,就又斜了过来。折腾了大半夜,翠儿终于不再与瞌睡抗争,稳稳地倒在志鸿的怀里睡着了。志鸿的胸膛绵软温热,困倦缺氧加舒适,让翠儿实在再没力气同志鸿客套和见外。志鸿为了让翠儿睡得舒服,将自己生生压低了几厘米。看着怀中酣然入梦的翠儿,志鸿的胸膛起伏着,心头一阵阵乱跳。有些相遇是一生的死结,志鸿怎么懂得,这悄悄缚上的心结再也解不开了。

  一晚上的颠沛流离,到了浦口,不少人疲惫不堪。筱雯就没那么幸运,虽然几个男生有意护花,奈何旁边一位壮汉实在是汗如雨下,这一夜的汗水配合着密不透风的铁罐子,以及人与人之间传递的味道,筱雯就着这醉人的“香气”,差点晕过去。若是索性晕了过去,倒幸运了,可是这酸腐恶臭实在还不够熏晕一个大活人。她就活活恶心了一个晚上。

  到了浦口,下了车她就开始吐,吐得面如灰土,加上一夜没睡好,本就黝黑的皮肤更加黑了起来。每个下车的人都在揉胳膊和眼睛,倒是一向病恹恹的翠儿气色不错,居然脸颊还有红晕。只是志鸿就惨了,腰都快直不起来了。

  “我说,翠儿,你怎么气色那么好啊,昨晚你睡踏实了?”

  翠儿脸一红,回头偷瞄了志鸿一眼,正遇上志鸿无限关切的眼神。“哦……”筱雯恍然大悟,“唉!我就惨了。不行,不行,我又要吐了。”说完就朝厕所跑。

  大家打探哪班车开往北京,志鸿和大家被赶到一条天河般的队伍里,说是都在等去北京。

  “别排了,别排了。”筱雯端着一张铁灰色的脸走来,“跟我走。”

  “怎么了?”志鸿问。

  “我刚才又去厕所吐。”筱雯说着,做出一副嫌弃的表情,“就听见里面的人说,有趟列车去北京,半小时内发车,就是这班。我一看根本没人管,就到处找你们。”

  “那,我们走。”

  “嘘,嘘,轻点。”

  “好,大家抓紧,跟着吴筱雯,我们撤!”志鸿压低了嗓子。

  “撤!”大家一股脑儿地跟着筱雯转移。

  “筱雯,筱雯!”

  筱雯回头看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翠儿:“什么,翠儿?”

  “你还吐吗?”

  “奇怪?我一紧张就不吐了。不过,我连苦胆都快吐出来了,哪还能再吐啊!”

  翠儿边跑边笑。心里想着,这串联,真是有趣!

  好不容易快跑到了,远远就听见火车已经在鸣笛了。天际一抹烟尘袅袅腾起。

  “不好,开车了。大家全力跑啊!”

  志鸿大喝一声,声音震彻天际,让人想起《三国演义》里张飞长坂坡的一声怒吼。所有人撒开腿跑了起来,纷纷跑了上去。翠儿跑不动,却再次被志鸿擎了起来,几乎是扔上了车。可是,就在这托举腾挪间,他们的车厢已经离志鸿远去了。志鸿拼命地追着,还是越来越远了。

  翠儿看着志鸿,心里腾起一阵钻心的痛,她趴在窗户上,探出半个身子,声嘶力竭地嘶喊:“莫志鸿,莫志鸿,志鸿,志鸿!”

  突然,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打开了车厢的门,一节一节地往后跑,跑到最后一节,看见志鸿坐在地上,背靠着车门,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又羞又恼又惊又喜,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两颗豆大的泪滚了下来。

  “莫志鸿,你……”

  志鸿虚脱地笑了,嘴角一抹戏谑:“原来你这么在乎我。”

  翠儿脸腾地红了:“谁在乎你!我,我只是担心没了班长。”

  “骗人。”志鸿霍然起立,两眼灼灼光华,像是要望进翠儿心里。

  翠儿惊慌失措地捂住脸,转头说道:“骗人是小狗。”

  志鸿笑了:“完了,小狗你做定了。”

  这时大家才赶来,看见班长好好地立在最后一节车厢,张翠珊的眼里挂着泪。

  筱雯气喘吁吁赶来的第一反应却是:“啊呀,没买吃的!”

  此时,不知哪个人肚子一阵乱响,才发现早就过了正午!

  列车呼啸而过一个又一个小站头,大家不敢轻易下车,因为听别人说火车没个准,有时停着就不走了,有时说话间就走了。而且车上的人越来越多,别说下车,不一个劲涌上人来就好了。连餐桌上也摆地铺似的,各色坐姿。最要命的是,翠儿对这污秽憋屈的铁匣子的空气开始过敏,发起哮喘。

  为了给大家弄吃的,志鸿想尽了办法,硬从水泄不通的车厢里钻出去,临了只带了一篮子也不知是从哪个土堆里摘下来的沙枣。大家此刻也顾不得干净与否,用手帕擦了擦裹在枣子上的一层灰,囫囵吞了起来。翠儿却吃不下,嘴唇发紫,整张脸铁青。饥饿、缺氧折磨得她在数小时后就烧了起来。这一路的颠簸,其实早已超出她的极限,她不是不知道。但她只是想着别拖累大家的进度,外加志鸿他们格外的照顾,她在心理上一直坚强地挺立着,继而生理上也刚强地支撑着。这次浦口转车,意外有之,惊惧有之,竭力有之,痛心有之,大喜有之,羞愤有之,情动有之,人这三魂七魄恐是全部牵动了起来,已是筋疲力尽。如今,心里松懈了,身子便溃不成军,将前些日子透支的统统还了回来。

  烧在半夜陡然高了起来,筱雯吓得直问志鸿怎么办。志鸿哪经历过这些,也乱成一团,心里只有一句当初允下的诺言,他就是粉身碎骨也必须护翠儿周全。下半夜,翠儿不仅没退烧,梦里还一直喊冷。仲秋天气,距离他们出发已一月有余,来时初秋,骄阳赛虎,如今夜风已凉。此刻,志鸿自然体会不到其间的诗意,恨不得自己能与翠儿对调个身子,替她受了这一场大病。他脱下本就单薄的衣裳,盖在浑身瑟缩的翠儿身上。翠儿浑身冰凉,被一件衬衫裹着,好歹挡了些风,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暖意。虽然衬衫上有些男人的汗味,却并未让她更加气短,抓着衣角,她闷哼了一声,居然睡着了。气息略平静了些,志鸿嘱筱雯去睡。自己守着翠儿,梦中听她要水,叫妈妈,便为她掖上衬衫。心里暗暗决断,明天无论如何须找个医院安置她。这样拖着万万使不得,即使这次不能成行,也万不能将翠儿的病往后拖。

  第二天,还没到德州站,班里几个人便起了争执。班级分裂成了两派,以副班长应明伟为首的一派坚持带着翠儿继续赶路,不掉队,不走回头路。另一派是以筱雯为首的少数派,觉得考虑到张翠珊的身体状况,实在不适合跟随大部队继续向前,建议要么就地诊治,要么回上海。两队人一大早就吵吵嚷嚷,吵到志鸿那里,各执一词,各不相让。最后,还是被志鸿一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但我们也绝不放弃任何一个人”给说服了。

  于是,在德州站,一行人扶着翠儿下了火车。可是下了车,却两眼抓瞎。满车站都是繁忙的火车,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门口遇见一个阿婆在卖茶叶蛋,问了医院地址,不算太远,可也有个五六站公交的路程。此时,翠儿喘得几近晕厥,这公交站似乎还要走出大半站。怎么送翠儿是个问题,看着翠儿惨白的脸,蜷缩一团的身子,志鸿犯了难。抱她?背她?其他人怎么办,跟着去还是留下?筱雯手心前额都是汗。翠儿此时虽然温度略低了下去,神志却不大清,开始说胡话。

  正在志鸿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清亮于耳际:“吴筱雯!莫志鸿!”

  志鸿和筱雯抬头,看见纷乱的人群中,一个男孩迎着八九点的太阳,挥舞着手中的军帽,远远地向他们奔来。

  “志鸿!”

  “墨白哥。”

  “你们怎么在这?”

  “我们本来去北京的,可是,张翠珊……她……”

  “她病了?”墨白毫不避嫌地伸手去摸翠儿的头,“啊,烧得厉害!必须马上去医院!志鸿,你背起张翠珊,不能再让她走了,我去叫我兄弟。”

  齐墨白吹了个口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人堆里跑到了他们跟前:“怎么了?”

  “小白,这是我兄弟,他们班的女同学发高烧,得马上去医院。”

  那个小白马上吹了一声口哨,一队军人小跑过来。这时,筱雯才看清楚。他的墨白哥哥也是一身戎装。

  “有个同学高烧,要急救,开车送他们去市医院。”

  “是!”

  军车开了过来,其他人都要上。那个小白指指志鸿他们:“那么多人带不了。你们谁去谁留下?”

  墨白指了指翠儿:“她是病号。”又指了指志鸿和筱雯,“他和她陪,其他人要去北京。送他们上车。”

  还没等其他人反应过来,一队人马已经分成两股。一股被领着回车站,也算有了照应。剩下他们四个坐在军车后面,后面原本有个篷,此番被撤了下来。因此,后面的视野很是开阔。翠儿被志鸿的衣服裹得紧紧地。其余二人便在这透风的车后坐定。墨白气定神闲地看着他们两人的惊诧神情,淡淡地说:“这是小白,我在北京时,我们大院的邻居,他爷爷是我爷爷的部下。要不是跟着我爸来上海,我没准也当兵了。”

  二十一

  “你醒啦?”护士说道。翠儿一脸茫然地醒来,已经是第五天的清晨。

  “那个小同志,真是厉害,他都守着你四个晚上了,白天也不吃不喝,没离开你半步,又是送水又是看你打点滴。他是谁啊?”

  “我同学。”翠儿以为是筱雯,别过脸,却看见倚靠在窗边合衣而睡的莫志鸿。

  “翠儿,你醒啦!”筱雯和墨白各自手中拿着一壶热水,有说有笑从外面进来。

  “嘘!”翠儿轻声说道,小心翼翼地摆摆手,又指指志鸿。原来一直守在自己身边的是莫志鸿!

  志鸿一个激灵,惊醒了,忙凑过来看翠儿,正对上翠儿感激的眼神。四目交接,电光火石,瞬间,两人合拍地低下头,红了脸。

  还是翠儿先说:“谢谢你,莫志鸿。”

  “不用客气!”

  “噗”筱雯忍不住了,笑得前仰后合。翠儿也笑,眉间多了一丝血色,平添了一层妩媚。志鸿微蹙着眉,摇着头,看着她们,墨白双手插着口袋,靠在门边。多年后,翠儿忆起这段往事,觉得那是她见过的现实中最美的画面。也许在筱雯心中也如此吧。她们没有交流过,只是将今天的一幕牢牢刻在她们无奈的一生中。

  翠儿这次的大病,医生说支气管炎加哮喘,并发高烧,还差点转移成肺炎。大难不死,而这救命恩人就是莫志鸿和齐墨白,志鸿果断做出了救人的决定,墨白促成了行动。当然还有筱雯,不顾一切地坚持要送翠儿去医院!翠儿的心头是暖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呢?翠儿心底由衷地涌起波澜,久久不能平静。

  终于从北京回来了,翠儿却一直处于恍惚的状态,秀珠觉得翠儿去了趟北京跟丢了魂似的。翠儿恍惚地将志鸿救自己的过程讲给秀珠听,恍惚见母亲用帕子抹泪,恍惚安慰着母亲,恍惚地看着书、练着字、写着日记。恍惚间,只有一件事是清晰的,它如同揉在蚌里的沙石日日夜夜地硌着,隐隐地痛。那个问题就是,她现在怎么办?同门外的人一样去狂热,还是,独善其身。未来怎么办,她还年轻,她将来要做什么?去工厂,去农村?那理想呢,她想当个医生,医治包括母亲在内的病人。每每母亲喊腰酸、浑身无力的时候,她多希望能给母亲最好的治疗,亲自治疗。可心底的这些要说给谁听?

  自从志鸿成了翠儿的救命恩人,倒是意外地被秀珠允许常来家中坐坐。志鸿每次来,也颇有分寸,总是和齐墨白、吴筱雯一起。炎生看在眼里,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与我们那个年代不同了。以前要见到你,有多难!”秀珠望着炎生,笑意化开如同湖心的涟漪:“那时是难,可那时,一眼就是一生。炎生!”炎生托起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志鸿每次来还捎些糖果,家里上上下下都很喜欢他,哥哥们经常邀他下棋、打牌。他和墨白还不知从哪儿带了一堆手抄的书籍。这四个人常在一起看书、说话,还在秀珠妈妈家蹭饭。

  “翠儿,《红楼梦》呢?”志鸿坐在后屋的窗沿上,曲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在半空中,背后是窗外一墙的爬山虎。

  “我在看。你看哪儿了?”

  “你放书签的地方。我们一起看可好?”志鸿纵身一跃,下了窗台。

  翠儿微微红了脸,轻轻哼了句:“好。”一个好字就足以鼓舞志鸿靠过来。才过春分,乍暖还寒。两个头凑在一起,春风掠过他们年轻的脸,彼此吐纳的气息都能感受到,跳得紧的心都听得见。志鸿别过脸看着翠儿,晨光中翠儿一双明眸里蓄着两池春水。志鸿轻轻笑了,眉眼英武中透着柔情。

  “不好好看书,笑什么?”翠儿道。

  志鸿又笑了,眉眼温柔,如同窗外的日头:“我笑我们俩在这里看《红楼梦》。《红楼梦》里宝玉和黛玉在一处看《会真记》。我笑了,是想起宝玉说的那句‘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翠儿腮边一阵绯红,柳眉一竖嗔道:“志鸿哥哥,你怎么也说这混账话。我去告诉妈妈!不许你来我家了。”说着要走。志鸿一急,伸手抓住翠儿的手:“翠儿,是我不对。你别和秀珠妈妈说。”翠儿的脸,烧至耳根脖颈,她甩了志鸿的手,把书扔给了他:“我不看了。筱雯,你看什么?我同你一道。”

  晚上,翠儿痴痴呆了良久,想起《红楼梦》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时一曲《枉凝眉》的判曲:“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惆怅。

  元月,千家万户点着灯,映着窗上贴的春联,鞭炮声此起彼伏。一家人围坐着吃一顿团圆饭。吃罢年夜饭,有人敲门。母亲应门,却见志鸿手里提着一条鱼。志鸿说:“秀珠妈妈,我妈妈今年做腌青鱼,说是平日总到你们家、墨白哥哥家叨扰。让我送条鱼,年年有鱼,讨讨口彩。”

  “哟,这怎么使得。志鸿,这么贵重的礼物是收不得的。”秀珠说道。

  “秀珠妈妈,我妈妈说,我一天天在你们家蹭的饭,都不知能买几条鱼了。让您莫推辞。再说过年的彩头是不好退的。”志鸿真会说话,秀珠不好一口拒绝。“志鸿,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妈妈。翠儿,你去厨房将做好的蛋饺拿来。”

  翠儿应声,捧着一锅子的蛋饺出来,母亲接过,交在志鸿手中。

  “志鸿,这是秀珠妈妈自己做的,别嫌弃。蛋饺如同元宝,来年圆圆满满!”

  “那,谢谢秀珠妈妈。锅子一会儿我送回来。”

  “不用了。让景明随你去一趟,反正近,让他带回来就成。”

  说话间志鸿转身要走,弟弟吵闹着出门放响炮,秀珠便允了。翠儿不放心,央着母亲同去,母亲也允了。弟弟一到大街上便疯了起来,一群孩子点炮的点炮,打雪仗的打雪仗,就剩下志鸿和翠儿两人在这茫茫的雪地里走,身后两双脚印,一双宽大有力,一双绵软小巧,煞是好看。两人一路走,也没作声,只是静静地并肩走着。

  “咳,咳,咳……”

  “你怎么来了,二哥?”

  “还问我怎么来了,弟弟呢,你不是看着么。行了,翠儿,我和你对调,你赶紧拿了锅子回来,一会儿着凉了。”

  两人转身向志鸿家走去:“翠珊,翠珊。”志鸿声声唤着翠儿,直唤得翠儿心神激**。“叫我做什么?志鸿哥哥。”

  “翠乃翡翠,珊乃珊瑚,金玉之器,不免俗气。翠乃绿,珊瑚多红色,大红大绿,虽大俗即是大雅,终究是配不上你。倒不如改成妍字来得好。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好!”

  逍遥的日子倏忽而过,一九六七年某一个夏日傍晚,一个晴天霹雳砸了下来,翠儿吓了一跳,手里一只盛着蝌蚪的盘子掉在地上,一条条小小的蝌蚪在土里一扭一扭,全然不知自己所在的环境早就改变。全国上山下乡,翠儿的姐姐报名去新疆,秀珠坚决不同意,不让女儿走。秀珠是街道幼儿园园长,街道轮番来家动员,做通了炎生的思想工作,又来动员秀珠。秀珠丢了工作,天天在家反省,炎生为此深怪秀珠不识大体。秀珠那时是委屈的,翠儿为此深恨了她的姐姐和父亲。

  一九六九年五月,不知什么原因秀珠突然领着大家去王开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全家福里有炎生、秀珠、大哥、二哥、三哥、小弟、幺弟,翠儿和姐姐。一大家子热热闹闹,每个人都穿着整洁却打满补丁的旧衣裳,心里如同过节。翠儿时常想,凡事都不便太圆满,圆满了就该遗憾了。正如这月亮十五是圆的,第二天就该少一块了。回来后,秀珠就病倒了,断断续续时好时坏。

  学校同情张家的孩子,暂时没有打发他们各奔东西。这个家靠着炎生和三个儿子微薄的收入苦苦支撑着。七月来临了,秀珠进入深度昏迷。当秋天第一丝凉意袭上心头,秀珠终于结束了她短暂而辛劳的一生,在九月的一天早晨离开了她深以为念的家,离开了她用努力争取来的爱情,离开了那些深爱她的子女们。她曾许诺倾尽一生爱炎生、照顾他,她做到了。

  她走后,六弟去安徽插队,幺弟去了江西农场。三个哥哥,一个在北京读研究生,一个在南京工厂,一个是船上的水手,姐姐等到了一个在鞋帽商店当售货员的机会。翠儿是农村的命,幸而班级的老师心疼翠儿,说她有肝炎、哮喘,身体不适宜去乡下。

  志鸿主动请缨去了黑龙江。临行前,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们走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巷子蜿蜒崎岖,通向远方。那天,他们彼此相送,恨不得这条路走不到尽头。

  志鸿看着憔悴的翠儿,眼底闪烁着希冀的光芒,不舍地说:“翠儿,等我!”

  翠儿却失魂落魄,只是问:“志鸿哥哥,你会回来的,对吗?要等多久?”

  “一年、两年,我不知道,”誓言轻了下来,转而又高亢嘹亮,“翠儿,只要我活着,我一定想办法回来,回来娶你!”

  翠儿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待我长发及腰,将军归来可好?”

  “待你长发及腰,征夫定当还朝。许你一世安好,双双翩然逍遥!”

  筱雯也没能幸免,虽然吴家万般不愿,还是去了安徽合肥。墨白参了军,终于实现了当空军的梦想。据说,墨白在军队里进步很快,并且娶了大校的女儿。这些不知道身在安徽的筱雯晓不晓得,如果晓得,定然痛彻心扉吧。

  翠儿又痛苦又绝望,带着一腔幽怨,病倒了,肝炎再次复发。那一年起,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带着惶恐,心里有一道深深的伤痛。母亲走了,唯一的母亲走了。那年,她才十八岁,她的母亲也只有四十岁!在她十八岁的那年,她失去了母亲,失去了年轻的爱情,失去了最好的朋友。翠儿在家待业多年,一直在等待工况,顺便照顾家里。期间,几个哥哥也曾张罗过给她介绍对象。进入街道后,身边也不乏追求者送诗作画。翠儿却不为所动,不知断然拒绝了多少门所谓的“好姻缘”。说来也怪,起初志鸿的信如同连绵的山川是不断的,随着她对别人的态度更加决绝,信却反倒少了,而且前言不搭后语,也不知哪里出了岔子。她也疑心过,可终归不能无端猜忌。直到后来,志鸿的音讯彻底断了。翠儿想,许是那里不便,才收不到志鸿的音讯。没关系,只要他同自己想一处,她就可以等。她继续写着信,一封一封地飞到志鸿身边。他一定是没办法回她,才杳无音讯的。她日日攒着她的秀发,越来越长,越来越黑。她等得起,她一定会等到他还乡,迎娶她的一天。

  为了断了哥哥们乃至其他好心人包括自己的念想,她偷拿了户口簿跑到派出所把名字改了。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张翠珊”,只有“张妍”。“妍”字是他为她取的,她便改了。她用这种方式抗争着,她以为志鸿也是同她一心的。可是万料想不到,事情骤变。在失去志鸿消息的第五个年头,她意外地接到了一封来信。寥寥数语,字字诛心:“翠儿,忘了我吧。我已另娶。志鸿。”没有交代,薄情就是交代。没有解释,无言就是解释。这世间终于再没了那个笑得如同秋夜星辰的翠儿。这世间属于翠儿的一切都没有了,母亲没有了,爱情没有了,筱雯连同她的墨白哥哥都淹没在了翠儿的记忆里。而翠儿已经没有了。二十多年后,当筱雯领着“小弟”站在张妍家门口的时候,张妍终于明了了,世间没有治愈不了的伤,只要放下,多深刻的过往都可烟消云散。如同,志鸿于她早就是一件辽远的往事,如今她已经是众人口中的“桑师母”。“小弟”是筱雯声声唤着的男子,比筱雯小了三岁,是工厂里的司机,没有齐墨白的鸿天伟志,也没有墨白能文能武的才情。人黑黑的,高高瘦瘦,更没有墨白的器宇轩昂。可就是这样一个平凡的少年降住了宛若蛟龙的筱雯。即使插队到安徽,筱雯也是光彩照人的,到哪里都有一群追随者,作为话剧团的副团长,与一个工人反差那么巨大。可是回上海见张妍的时候,筱雯一声声的“小弟”是由衷的,带着初动情时的天真。能够把近四十的女子呵护得如同少女,这便是“小弟”的神奇。

  这便是关于“翠儿”的故事,是一个叫张妍的女子亲口告诉桑静的。如今,那个为她打了死结的人偏巧赶在她参加白帆聚会前回来了。是命还是运,是缘还是份?有些事,不可说,不能说,也无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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