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所以,那个站在白帆秘书面前的人,不是美人迟暮的张妍,却是正值年华的桑静。秘书略略定了定,客气地为桑静开了车门。她探首入座,看见后排白帆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面色清冷。灰白的发丝精心打理,一件藏青色羊绒大衣,双手交叠稳稳搁在腿上。人却比往日更瘦了些,脸色苍白如纸,见不到一丝血色。两个月不见,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全然不似那日送口罩时的精神。他紧闭双眼,似是不想同来人言语。她只得挨着他身旁坐下,想到原本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是母亲,颇为不自在。
白帆不是个讲究排场拘泥于虚礼的人,或者说他对于那套是极其厌恶的,所以从来不坐单位派给他的车,自从机关整顿,他更是身体力行,地铁公交往来。车子是辆黑色荣威,车里散落的都是些私人物品,一看就是秘书私人的车。莫非是他晓得母亲有关节炎,特地让秘书开着私车来接母亲?白帆,你想得可算周到,难得邀母亲一回,甚是隆重。可惜,这一次母亲又爽约了。桑静心里五味杂陈。
那日,桑静淡淡施了些香水,香气似有若无,在车厢里,两个紧挨着的人之间,有些暧昧。白帆终是被女子的香气扰了清净,抬眼惶惑地看着她。一路飞驰,第一次坐得与白帆那么近,原本早已安静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他略略尴尬,说道:“是你。还没上班吗?”声音很轻,似是轻吐出来的气息,她却凭借他唇的翕动听懂了。
“妈妈她,要参加初中同学聚会,让我代她见见老同事。我正好公休。”
“哦。你是特地来送东西的?”他看看她手里一盒子补品。东西是宋琰快递的,说是朋友从国外带来的,想让白帆增强些抵抗力。
“我是特地来拿东西的。”她回他,看了看他手里一个袋子。他淡淡地笑了,很克制,似有若无。
“一物换一物,我的你得收下。”
“好。”
“你嗓子怎么了?”
“哑了。”
伸手换物时,他已经很小心地只露出几个手指,却还是被她看到瘀青一片的手背一角。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拉开袖子。白帆不想桑静反应如此之大,竟被拉得身子直直往她那里探。
“桑静,桑静。”
他们彼此贴得如此之近,女子松开手,男子尴尬地一退。他们又让出了半个人的空间。她看到的是怎样一双手啊!早就没了肉,一张薄薄的皮下遍布着青筋,上面森森然都是一个个细小的针孔。
“你没空接待任何人,是你一个人又住院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和妈妈?不是说好了嘛,宋阿姨不在时,有事通知我……母亲的!”
他抽回手,按下车窗,一手搭着窗玻璃,大口吸着窗外的空气,一手轻轻摆了摆。“我没事。”
“你这样怎么叫没事,你到底怎么了?”
“前些日子改个稿子,局里要的,弄得太晚了,支气管炎犯了。”
“那你今天为什么还来……”
“答应大家的,难得聚,不想扫大家的兴。”
她看着他,你哪是不想扫大家的兴,你分明就是不想扫母亲的兴。这一次,桑静倒是没有哭,自从开完刀之后,感觉自己像是重生了。
开刀当日,她是第一台手术,大清早贴身穿着一层薄薄的病号衣躺在冰凉如水的手术台上,周身寒意遍起。在密闭的手术室里,没有一个亲人,医生护士来来往往,自己像一个展品横陈在手术台上。医生递来个面罩,要她带上,可手是绑着的如何接。就看见一只手覆了过来,未及她看清楚,一阵倦意袭来,便阖上了沉重的眼。
朦胧间,睁开了眼,发现自己在一个狭小而黑暗的房间,远远有个小小的光源,光亮处有人低低地唤:“桑静,桑静。”黑暗中她摸索着靠近,突然眼前骤亮,抬眼看,发现自己竟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巅,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崖底烈烈寒风吹来,整个人都在摇晃。往后一退,跌在一个人怀里。不,准确地说是撞在了一座冰雕上。那个冰封的轮廓,分明是白帆。他手持着一束被冻住的火花站在茫茫冰原覆盖的山崖之巅。风雪在他周身肆虐,他眉宇凝霜,两眼却是灼灼地望着远方,身体冰冷僵硬,伟岸地站立在那里,如同一座神像。
她奋不顾身地抱住他,用温热的胸膛抵着他冰冷的胸膛,用温暖的怀抱环绕他冰冷的双臂,用温润的嘴唇贴上他冰冷的唇畔。渐渐地,禁锢他的冰雪在慢慢地消融,冰冷的水汩汩流淌,浸没了桑静单薄的身子,浑身湿滑、彻骨寒凉。雪已停,风已止,耳畔听见白帆的呼喊:“桑静,桑静”,压抑痛苦。自己的心也跟着抽搐,浑身战栗,蜷缩成一个胚胎,躺在冰凉的雪地里。
寒冷不是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内心,她的心已经结成冰块,向外散的寒气远寒过冰山。伸出手,想去抓白帆扫在地上的衣角。却直感到山摇地动、山崩地裂,白帆手中的火花已劈开了冰山。他在大雪崩塌中遁入了万丈深渊。桑静佝偻着冻僵的身体,一点点从地上爬起,一步一步向崖边挨去。
突然,大块冰体一下子从山巅滑落,桑静感到支持不住自己,正在平衡之间,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在跌落深渊的那刻,回望所见的居然是顾超然闭目垂泪的一幕。耳边一声隆隆,雪山裹挟着漫天风雪压了下来,白帆和她一起极速下坠,一滴滚烫的泪滴在她的手背上,烫得她瞬间张开了眼。
事后,桑静将自己与白帆这数十年的痴缠想了个通透。她也三十五岁了,生肖盘上即将走完第三个圈,活了那么久才算明白,白帆不过是少女时代一个追逐不到的梦。正因为求之不得,才格外贪恋,不忍放手。其实,在这段感情里,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足够执着,就一定有触及梦的边缘的日子。却不知梦就是梦,不是生活,而生活本身远比梦幻残酷和现实。如同那个梦里,桑静用自己的体温去融化一座神像,又能怎样,他手中的火花最终还是毁了她构筑的梦境。虚度光阴三十载,原来白帆只是自己根本要不起的痴梦。哀莫大于心死,那个慕恋于他、痴心于他的丫头终于死了,死在自己不愿舍弃却早已坍塌的梦境里。只要他一切安好,远远地望着他,就足够了。
所以,桑静很乖巧地没有拆穿这昭然若揭的谎话。
“范叔叔,琉璃堂堂主,我记得以前见过。”
“对。”
“他还挺有名,我一个报社的朋友采访过他。听说他娶了个女学生。”
“是。”
又沉默了,白帆本就不是八卦的人,更何况为了这个琉璃堂,桑静和他还有过不愉快。之后不久,桑静便急急与季怀投入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再无暇与白帆空谈风月了。他们也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有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决绝,当然主要是桑静,白帆只是没有主动找她和解而已。在摇晃的车厢里,在长长的沉默里,白帆居然睡着了,鼻息有些重。桑静摘下颈间的围巾盖在他身上,才发现走得匆忙,外加春寒料峭,她竟是围着顾超然的羊毛围巾出门的。头皮一麻,心里一片乱。
这个顾超然到底去哪儿了,连个音讯都没有,他究竟在做什么?桑静发现自己居然在想念顾超然。那个在挹翠轩里为自己围上围巾的顾超然,不知从何时起总浮现在眼前。可是,那个梦又是什么意思。是他推的自己吗?那么他的泪呢,又是为了谁?是为自己吗?
“桑静,桑静!”
听得有人叫自己,“不好意思。一晃神,有些犯困。”她打了个哈欠,不自然地笑笑,接过白帆递回的围巾,淡淡的烟味,不知道白帆有没有觉察到,女子的脸又一次不自觉地红了。
“没事,到了。”
张妍的街道同事们倒是一群知情识趣的人,品茶喝酒,泼墨写意,还有做灯的。这个琉璃堂确是个雅地,关了门,就供一群人消遣,倒不觉得逼仄。白帆领着桑静一一认识,她也将母亲临时有事不能来拜会,让自己代为致歉云云表了。反正,就是一副恭谦礼让的样子。白帆像个老师父,站在她身侧一言不发。说完该说的话,桑静就打算开溜。范堂主非要白帆陪着桑静参观他的琉璃室,他没看出白帆其实一直都不是很舒服,脸色更是添了一层霜。
“范叔叔,今天就算了,改天吧。母亲大人还等着我回去汇报呢!”女子一声娇笑,准备甩手就走。
“桑静,陪我走走吧。”走走,哼,再走就走到做灯的琉璃三境了,那盏灯桑静终究还是没有去取。
“舅舅,你的身体?”
“我没事。”他点点头,像是在央求她。
最近是怎么了,明明二月的天,气温陡升至二十度,家门外的两株桂花居然连同蜡梅一起开了,花香十里。桂花的媚、蜡梅的魂,在这明灭难辨的春日,开得妖异,北方又闻大雪,南方一片花海。这人也是,年前是顾超然半真半假地试探自己;今天白帆又主动提出让她陪,真是天下的新鲜事都让她赶上了!
桑静一看这位范堂主识趣得很,已不知所踪。莫非白帆今天要对自己说什么?心下一紧,他莫不是身子真的不大好,要托付衣钵给自己吧。转眼细想,多虑了,早个十几年他有这想法正常。后来,她那么来来回回结结实实伤了他的心,他是断不会再有这种念头了。桑静为自己怎生出这般没心没肺的想法难过,什么时候自己可以拿他生病打趣了。哦,这些年受教于另一个人,对世事竟多了一层凉薄,什么都可讥笑。不过话说回来,桑静就是打心眼儿里不觉得白帆会被一个区区支气管炎打垮,弄得要找人传衣钵。唉,她兀自叹息,自己果然还是让白帆失望了,这些年的摸爬滚打,她早已不复当年的桑静。也许,他并不知,亦或许他不愿承认。
闲庭信步,一路行至琉璃三境。果然,他停了脚步。“十多年前,你在这里做了盏灯,一直存着没有取。今天,既然来了,就……”
心下一痛,“你还记得。舅舅……”
“桑静。”他唤了她的名字,却没有马上继续。
他走到一个柜子前,“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提出一盏六角琉璃灯。灯的尺寸比他先前送的那盏大了些,如今女子提着正好。花样子是当年绘的,用浅浅墨色盖住的“白羽赠白帆”的字样早就与这灯被封尘在岁月里。桑静用手抚摸着这盏灯,白帆,已断了的念想,何必再做撩拨姿态。你既是我要不起的梦,就不要再来扰我的心了。
他看她发呆,说道:“我要去汤山小住,和朋友约的,这次宋琰也同去,至少半年。医生说要静养,所以手机什么的我也会关掉。你不必记挂,如有需要,我会联系你和妈妈。”
“你们联系上了?”桑静很是诧异。不是让自己问来着么,还让她带药,这个宋阿姨,联系上了为什么不和自己说。心里嘀咕着,见白帆面无表情地默认了,为了缓和气氛,桑静随口说了句:“舅舅,你这是要闭关啊?”
他愣了愣,没有笑,也没有说话,半晌道:“如果,桑静,我是说如果你听说了什么关于我的,无论什么消息,答应我都不要相信。等我回来,等我回来。”他说话的语气出奇的平静,有一瞬桑静怀疑他话里有话。可是,他对自己向来知无不言,从不隐瞒。她也断无理由怀疑他有难言之隐。
她心下一沉,警惕地问道:“你要住很久?”
“是的。”
“宋阿姨会来照顾你?”
“是。”
“你这次复发,是不是很严重?”
“医生只是说需要静养,远离工作。你知道,我虽然退休,总免不了要帮着做些事。也许离开这个城市是最好的静养。”他又淡淡地笑。
“好,阿姨去我很放心。”
“你答应我,这半年注意身体,不那么拼命。早点和小林把婚事办了。”
“你知道我开刀的事?”
“傻孩子,何必瞒我。那阵子,我实在,实在顾不到你。”
“你都不打算亲眼看我结婚?催得我那么急!”
“我怕修养需要太久的时间,耽误你的婚期。别再等了,能遇上一个可以携手一生的人不容易,切莫错过。”
“怎么会,也就半年!”桑静又违心地干笑。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突然背上被人一拍,身子一震,转身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冯老师!”
“桑静,你可不对啊!这么多年冯老师可算白疼你了。”
“冯老师,哪里话。您说,小桑哪里做得不好,让冯老师有这样的微词?”
“来,来,来,桑静。冯老师跟你说……”
冯梦龙,桑静正经八百拜师学艺的书法老师,一手扶着她的肩头,一手拿着一个酒杯就把她从白帆身边拉了出来,一把按入了隔壁的座位上。
“来,来,桑静,陪冯老师喝杯酒。”
桑静拿起酒杯,心里想到做客户经理时突然发现他们美协的户头就开在中欣,于是央了冯老师拉了一批书画家办了行里的贵宾卡。还在那里认识了睿驰,一位很有才华的先锋工笔画家,自己还为他写过推广的小文。后来,也因此结缘梁欢。梁欢与睿驰很是投契,每次睿驰的画展、通告,梁欢必会捧场。还有一次在冯老的艺术沙龙里,桑静看见了醉酒的梁欢双手环着睿驰,两人在月下激吻。这一幕深刻脑海,她却始终不敢和顾超然透露只言片语,毕竟她是他完美的妻子。
做营销的,习惯了自来熟,虽与冯梦龙多年未见,桑静也不觉尴尬。入席后,说了些感谢的言语,便陪他喝酒。当然,仅仅是“陪着”。
“桑静,你越来越像你妈妈了。如果在路上,我可要错以为你是张妍了。”
“老师,我和母亲相像天经地义。倒是老师这些年没什么变化,越发清健,更显风骨。”
说话间,桑静递了杯酒上去。其实,她夸冯梦龙绝非违心。他年轻时就英俊,犹记得他来找自己的母亲要早于白帆。他那时穿着就很时髦,格子呢大衣,纯羊毛驼色围巾,一个藏青色的贝雷帽,风流俊逸,器宇轩昂。
有趣的是,张妍对他的态度比对白帆冷淡得多。为了能在张妍跟前多出现几次,冯梦龙不惜主动开口要收自己这个天资驽钝的顽徒。母亲想着女儿这么个丑丑的孩子,性格又犟,若再没有一技之长,在未来的路上不知如何颠簸,才勉为其难地允了。话说当时冯老师可算尽心尽职,耐心授课,对桑静颇为严苛。桑静是个上手很快的孩子,可没有长心,加之搬家后没有电话,便失去了联系。在他教授她的几年里,女孩还向老师讨教过国画,他见她有些兴趣,给了她本册子自己描,原定择个好时间,正式收她入门,没想到也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后来,他再找来已经是很多年后,自己的母亲同她的这位老师始终保持着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的寡淡友谊,从不主动联系。他这人的确有趣,每年总有个两三次来桑静家看看老朋友。一落座就说他这些年稀奇古怪的经历,到处游学的见闻。一说就滔滔不绝一个下午,张妍不得不留他晚饭。他也丝毫不客气,还一个劲夸张妍手艺好。在桑静看来,这纯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桑静看出冯梦龙对自己母亲也是用情够深,便多事问母亲为何当初没选他。张妍那头摇得如同筛糠,可见是真心看不大上他。说到底,居然是觉得他这个人不正经,桑静父亲对他的评价也是游手好闲,放着当时商会文宣工作不做,自己开工作室。桑静心下不知把父母的话笑了几百遍。母亲看不上冯老师无非觉得他风流。风流,呵呵,他倒是有风流的资本。当年,冯的父亲就是个顶有名的书画家,书香门第,还偏生得俊俏。行事做派也是豪爽不羁,性情中人。若说不正经,似乎他的红颜纠葛是不少,不过都没什么出格的事,最大不过娶了个小他五岁的女子,同那位琉璃堂堂主相比,他可真算小巫见大巫了。如今,他一把年纪,留了长发,续了美髯,一根玉簪挽个髻,穿着中式的棉夹袄,瞧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人活到顺耳之年,还能活脱脱地潇洒,桑静打心眼儿里赞叹他的风骨。他靠着一点积蓄开了个工作室,凭着手艺吃饭,还当了美协理事,时常搞搞公益,组织组织年轻艺术家沙龙,顺便栽培年轻人,股票也赚得盆满钵满,也算是人生赢家。可悲的是,他如此精彩终究是没被母亲看上,桑静不免替老师鸣不平。
当然,据说他最近因为一个女学生和妻子闹离婚,也是据说,不辨真假。不过,他们艺术圈的人感情充沛、生活漂泊,也是正常。如此说来,才华如白帆,真真算得千万里挑一的男子,和他相比,其他人果然无法入母亲的眼了。
桑静拿起酒杯:“学生敬老师。记得老师说过,待到六十大寿后,再开一次大型个展。多年不见,不知老师是否如愿?”
“还没。今年下半年,到时候请你来参加开展仪式。”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她将酒杯碰了碰冯梦龙的,浅笑盈盈地看着他再次将酒杯送入自己的嘴。
“不对啊,桑静。你敬我酒,怎么也不见你喝啊!”冯梦龙缓过神,嗔道。
看他已有的几分醉意,心里偷笑,他倒还没糊涂。有几次,他自己带了酒来,说母亲的菜下酒,母亲极其克制地让他喝了。他喝得不多,刚刚有些高,就非拉着桑静陪他。桑静向来就是拿个茶杯,边听他醉后天南地北地神侃,边陪他喝茶,然后由她父亲叫了辆车,安排冯回家。还好这样的日子不多,虽然桑静也从没如何看重他,可他毕竟是她的师父,自己的字丢了他老人家的脸,他却满世界宣传桑静是他学生。特别是自己做客户经理那阵子,他真是仗义,介绍她好多朋友。所以,略想想,对他倒有几分疼惜,“你知道的,我酒精过敏,陪你喝茶可好?”
“不行,不行!桑静,你知道我今天来,是特地来见张妍的。她不来,让你来。你还不该替你母亲喝三杯酒赔罪!更何况你我师徒缘分,你这个顽徒老用茶糊弄你师父,你这徒弟怎么当的?”他说急了,认真起来。
桑静心里偷笑,就看着好多人围了过来,那位范堂主不知何时又冒了出来,还极其不合时宜地落井下石:“桑静,你师父说得可没错。你一个晚辈是该敬敬各位前辈啊!”
桑静笑着摇摇头。唉,你个老顽童,非要拖累我,喝就喝吧,大不了过敏,不扫你的兴。她拿起杯子,倒没什么不乐意,高高兴兴地斟了一杯红酒,略晃了晃,让酒香四散开来。一只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
“桑静。”白帆一脸肃杀,对女子摇了摇头。场面本是一团热闹,经他横插进来,变得有些尴尬。
冯梦龙应该是喝多了些,耍起孩子脾气:“老林,你这什么意思啊,英雄救美啊?张妍都没说不喝,你瞎掺和什么?你是她什么人?”
老顽童是无心一说,却刺痛了白帆。他握住桑静的手在空中一滞,然后顺势把女子连同酒杯拉到他身旁,接过酒杯,一仰头就喝了下去。此时此刻,桑静整个脑子飞快地运转,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了什么,就连拉他的反应都迟了,只在空中抓了一把他的袖子。
一杯喝完,大家都傻了眼,范堂主此时倒明白:“呀,老林,也是多年不见老冯,真是感情深笃。不过,杯酒伤身,老冯,咱这酒就收了吧。”
冯梦龙也有些懵,知道玩笑过了,正愁没台阶,于是就顺势说:“对,对。老林,见到你我也很高兴。不过,身体还是要保重,保重。”
“老范,我不太舒服先走了。”白帆没有正面回答,便起身告辞,“桑静,我送你回家。”
桑静看看冯梦龙,又看看白帆,回头对冯梦龙说:“老师,我先回去了,改天陪你聊!”
白帆瞪了她一眼,一手拉着她就往外走,一路上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无不投来讶异的目光。
出了门,女子用力挣脱了他的手,“你弄疼我了。”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半晌,桑静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你就那么留恋他?”话一出口,他自知失态,沉吟半晌也没有下文。
桑静心里一肚子火,被他这句话结结实实地点燃了:“白帆,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是我老师,我对他好些是自然的。我敬他、重他,他还在工作上帮过我。我也不过同他说说话,陪他喝喝茶。他恣意不羁,却不放浪,你我都知道,我不过做个学生向老师敬酒,怎么就成了留恋!”
女子图一时痛快,一吐为尽。白帆隐忍不发,她反而更加委屈。“我不明白,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我?你始终高高在上,一副俯视别人的倨傲态度。想接待我就接待我,不想联系我就不联系我。你病了可以不告诉我,可我有什么事必须向你报告。在你面前我是一颗透明的心,在我面前你是一道关了的门。我的心你是知道的,这么多年,再烫也冷了。可你却若即若离,犹不肯放手。等你回来,哼,白帆,我三十五了,不是孩子了,我等你又怎样?还劝我半年里早点把婚事办了。何其可笑,如若盼我结婚,何必躲我,如若让我死心,何苦许我半年之约?是你矛盾,心口不一。冯老师说得对,你算我什么人,我又算你什么人?白帆,我想问你,这么多年,如果我的心不变,你的心意还是那么决绝吗?你一面推拒,一面又为我操心,你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
白帆看着桑静,眼中闪烁不定的光芒暗潮汹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他什么都没有说,似乎又把所有的话都说净了。“桑静,我的孩子,我是多么希望你快乐!”他再次伸出的手滞在空中。
“快乐。怎么可能快乐?白帆,自认识你,我就在忧惧中度过。我一直努力想做你期望的好孩子,可是对不起,我终究辜负了你。我早已不是那个与你通信的女孩。当我长大时,我就再没有快乐过。是,固然是我自作自受,可痛苦的来源,你知道吗,是你!白帆,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你有没有可能不是因为对母亲的牵挂而牵挂我?”
他看着她,双眸深邃浩瀚无垠,凝着眉,紧闭双唇,此时的这张脸真是没有一丝血色。桑静默默转身,提着他给母亲的纸袋,背对着他说道:“白帆,与其希望我快乐,不如从没认识你。”
桑静知道自己终于亲手将彼此推向了再无必要相见的境地,可心里却因说出了这十几年压在心头的话,反觉得轻松。如果说,这就是我们的结局,白帆,那么我宁可再不见你。身后几声车鸣,是他称职的秘书在提示她上车,可惜她不想听懂。
白帆颓然地伫立在桑静身后,看着黄昏下女子纤细的身影,胸口猛地一痛,一抬手,手帕里接的满满是淋漓的鲜血。也许,这样也好,至少等到那一天真来了,她对他只剩下恨了吧,总好过一生的绝望。他心一绞,眼前再次漆黑一片。
回到家,屋里黑黢黢一片,开灯时,一个影子吓了桑静一跳。
“妈妈,你回来了,怎么不开灯?”
张妍转过脸,桑静看见的是一张满是泪痕的脸,那是翠儿的脸。“他结婚了,他叫我别等他了……”
桑静忙揉揉眼,定睛再看,是苍老的张妍,灰白的发卷黏在一起,双眼凹陷,鱼尾纹爬在眼角,大而无神的眼睛里除了深黛色的眼珠,什么都没有。
“他骗我,桑静,他骗我。他怎么可以?他骗了我三十年,我恨了他三十年。到头来,才知道这是个骗局,一个骗局!那这么多年的恨算什么?这么多年的泪算什么?桑静。”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母亲,这个世界,爱到底是什么,恨又是什么?为什么心里明明是怕,还要飞蛾扑火,为什么心里明明是痛,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桑静抱着张妍瑟缩的身体,用手轻拍她的背,如同怀抱着婴孩,哄她早些入睡。
“吱呀”,门被打开了,“哟,屋里怎么那么黑?”从文探出脑袋问道。
“我今天回来晚了,饿了吧。我去做饭。”
桑静分明看见母亲偷偷抹去脸上的泪水。啊,究竟什么是爱?自己没有资格说,因为她不懂,可她的母亲懂了吗?从同学会回来,母亲哭成了个十八岁的少女。自己终于站在平等的地位诘责白帆,心里却平静如水。桑静、从文、张妍三人心照不宣地吃饭、睡觉,没人敢提志鸿、白帆或同学会、同事会。
晚上,桑静一个人躲在房里,打开没来得及给张妍却被搁置的袋子。是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翻开后,扉页上一行娟秀的题词:“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知你者,是谁?不知你者,又是谁?
第一页写的是: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雪
站在母亲的墓碑前一阵眩晕,雪落无声,一刹那我觉得老天同我开了个玩笑。母亲答应过,只要她在绝不会放任何一个孩子去吃苦。如今,她的孩子天南地北,母亲黄泉碧落,唯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哥哥在母亲大礼上致辞时把母亲说得如何深明大义,可母亲在我心底只是一个母亲,一个给了我们家的女人,一个给了父亲一辈子深情的人。那些遥远的溢美之词如此不适合一个女儿心中的母亲。她走前的那几天,唯我陪在母亲左右。她的病痛也唯我最清楚。肾功能衰竭,难道不是为了这个拖也拖不动的家吗?那么多子女,那么多是非。我是个自私的人,心中容不得沙子。可母亲是用怎样的心胸原谅她子女的无知和父亲的懦弱?她走时握着我的手,声声殷切将父亲托付于我。她一遍遍细数父亲那些古怪的少爷癖好,桩桩件件,她竟是笑着说的,像是说着悠悠闲事。
我问母亲:“值得吗?不顾一切地嫁给这样一个人。”
母亲闭了闭眼,像是回忆过往,一个重病的人脸上现出一个神采奕奕的笑,轻轻点了点头,说:“值得。”
究竟是怎样的情,让人生死不悔!志鸿,我依诺等你,为何不给我回信?我怕自己一个人没有母亲坚定。
原来是母亲的日记,原来是母亲的困惑,难道不也是桑静自己的困惑?
二十三
刚开完刀那阵子,桑静单位就说要来人看她,姜总也是同她一约再约。桑静没盼到来看自己的人,却盼到一个熟悉的电话。
“姜总!”
“桑静,好些了没?伤口疼吗?”
“嗯,好多了。我估计再休息一周就可以上班了。”
“不急。工作搁下是一时,身体是一辈子的。你且好好养养,这几年也没见你休过假。”
“没事,领导,有你这句话,心里暖暖的。”话头到这儿突然停了,按理寒暄几句后不该谈接下来的工作了吗?
“桑静。我要走了。辞职。”
“辞职?去哪儿?”
“还没最终定。等我安定了告诉你。”
“姜总,我舍不得你走。”
“傻姑娘,就知道你又要煽情,我才不敢去看你。”
“姜总,谢谢你,一直像老师一样教导我,像姐姐一样开解我。忘不了拖着你全国疯了般一天一个城市的业务督导,忘不了和你一起没日没夜应对各种项目,忘不了你在加班的晚上对我说早些回家,女孩子应该有个家。姜总,好想见见你,当面与你道别。”
“桑静,别,我怕忍不住,才决定和你电话道别。桑静,你刻苦勤勉,人聪明,我一直希望你有更好的发展。这次推优,我尽力了,竞争太激烈,其实你真的很可惜。姜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让你失望了。”
“姜总,您别这么说。推优对于胡总很难,我们部门优秀的人确实很多,我理解。其实,这些虚名什么的我并不大上心,桑静求的就是真心。姜总,平时碍着上下级关系,我不方便多说,我心中一直把姜总当成心中的楷模、贴心的姐姐。姐姐的温柔心性、翩翩气度、专业能力和待人接物的刚柔并济都深刻我的心里了。姐姐对桑静有知遇之恩,桑静不会忘不能忘,何谈失望。”
“……桑静,每次看你朋友圈,总会感触良多。想到要和你道别,我是既想同你见面好好叙叙,又怕彼此伤感,影响你恢复。桑静,这次走,我想通了很多事。人来到这个世界一定要想清楚你要什么,懂得舍弃才能学会接受。等我安定好,我们再约着好好聊。另外,我要提醒你,胡总要走,洪总会代他职务。胡总和我不在了,你做事说话一定要小心谨慎。老唐他工作会有较大调整,他曾是你师父,回去后不要发表任何意见。”
“知道了。”
“好,快一点了,你好好休息。改天再聊。”
“姜总,等你定了一定告诉我。我去看你。”
“好,桑静,我这里永远欢迎你。再见,桑静。”
“再见,姜总。”
姜总走,胡总也走,老唐工作调动,洪总继任,放下电话,桑静不免唏嘘。曾是怎样的繁花盛景,却要四散飘零?桑静记得自己刚到总行零售业务部报道那天,胡总让她去他办公室,问她愿不愿做理财。那个时候真是无知者无畏,她掷地有声地说愿意。后来才渐渐懂了胡总下的这盘棋,一盘渠道为王的棋。为了打破资产管理部垄断理财产品、价格没有市场优势的局面,老胡召集了那时还是科长的姜总、老唐和桑静找券商资管部和固定收益部要产品,生生创造了行里九大系列的理财产品品牌。那些个审资产、写协议条款、开发系统、追踪资金、编制业务规则、行领导审批、监管报备、分支行培训、进行额度分配和调拨的日日夜夜,生生把老唐从面目和气不与人争辩的少年郎逼成了发际线节节败退,处处一针见血切中要害的大叔。桑静呢?随着老唐这位师父一路东突西进,从一个和人讨论方案要准备腹稿的学生,成了独自与合作机构、系统后台、营运、风险控制一群人周旋,一人舌战群儒的泼性女子。这些年的牺牲和曲折,也许真的只有老唐和桑静自己知道。
后来,姜总经胡总推荐被行领导钦点荣升总经理助理。桑静便随着姜总去了代理销售团队,留下师父独自支撑。好在老唐又收了好多徒弟,他的徒弟又收了徒弟。其实,这位“师父”不过比桑静大三岁,由于性格沉稳持重,加之专业地位不可撼动,和他日渐稀松的头发,大家都尊称他为“老唐”。连胡总,但凡有关股票、外汇方面的问题,也喜欢让老唐答疑解惑。所以,老唐在桑静他们部门可算个桃李满部门的“老师父”。如今工作调动,桑静想象不出会是何种调动?姜总还让自己不要发表任何意见,桑静更是奇怪究竟是怎样的大变动会让她惊讶到忍不住发表意见。转念至洪总,桑静心下一紧,背脊一凉。
洪总一直是总经理助理,桑静刚进总行时,部门一个副总刚调任,后来副总一直长期空缺。论理,洪总的确是副总的不二人选。可是,这个洪总似乎不是业务出身,对业务并不熟悉,在胡总面前多是奉承附庸,很少有自己的见解。除了业务,他对管人倒是很在行,经常指手画脚搞些莫名其妙的“运动”,搞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所以大家都不太喜欢他。不知他从哪里听说桑静经常向行报投稿,曾向胡总讨她去综合团队。那时作为科长的姜总一口回绝了洪总,梁子就这么结上了。
后来,姜总升至总经理助理与他平起平坐,且他这总助当了三四年都没扶正的迹象,倒是姜总深得老胡的信任。于是,梁子算是越结越深了。他在各类大小会议上打击桑静,或者直接与姜总为难。偏巧他那套调调行里也有些领导挺欣赏,加之老胡醉心业务向来我行我素,朋友结交的不多,倒是为了大力推进业务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有些领导对老胡也颇有些看法。念及过往,桑静深深叹了一口,姜总说她想清楚了自己想要什么,究竟是什么呢?其实自己对于这些是是非非根本懒得理会,如果不是偶尔被卷入或波及,她都懒得去看去听。说到底桑静是个简单的人,复杂的不会,心也不在此,也不屑费神劳心。不想了,不想了,再休三天,回去上班!
三天须臾而过,为了方便,桑静搬回了租的房子。带了一床新的被子去,从文不放心,跟着去了。路上,从文一直叮嘱桑静不要太累。她一遍遍回答,心里隐隐有些唏嘘。如果那天不那样说白帆,此刻微信里反复叮咛自己的应该是白帆吧。
看看微信对话记录,白帆和顾超然的对话都停留在年后的那几天,再没有只言片语。尘归尘,土归土,北雁南飞没云烟,没有他们的日子,终归清冷得宁静。桑静倒是想过几天宁静的日子,可一回到部门,就觉得气氛不对。
洪总一大早把她叫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扔了一堆恶心的事。“你这个团队负责人怎么当的?监管检查你不在,你们分管领导辞职,我只好让小张接待。人家90后小姑娘哪见过这世面!现在天天闹着写辞职报告,人家张局就这么一个女儿,你看看。还有,你和你们那个姜总平时是怎么和监管打交道的,人家来了一份报告,你看看,你看看!我们是上市公司,万一有个处罚,叫我们怎么向股东交代,这股价还不一路下滑。桑静,桑静,你就是我们行的千古罪人。”
他把报告扔在她面前。还好姜总已经提前提醒过,桑静心里也算有准备。他那副穷凶极恶的嘴脸早就领教过了,起先是深深地鄙视。顾超然却笑她连对领导的不满都要挂在脸上,当时他与她是这么说的:“还好他不分管你。他若分管你,我一定劝你辞职。”
“为什么?”
“人和人都有气场,别说气场不合,你脸面上直接写着‘鄙视’二字。你记住,将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领导,都要努力从心底培养出对他的敬重,否则不合的气场他迟早是会感觉出来的。要么真心跟定,要么趁早滚蛋。”
心里一抹悲哀,捡起被他扔得远远的报告,桑静逐条读了一下。“措辞是有点过,所谓十条罪状,五条和我们条线没关系啊!剩下五条里两条可以向监管确认时申辩的。”桑静看着洪总涨红的脸,半句话还是咽了下去,等着他的训示。
“你看看你们,做得都是些什么事。有个什么基金产品亏损啊什么的,一堆舆情和投诉,都快成群访事件了。你们产品怎么准入的,怎么卖的?”
桑静看了看他,回忆了下,哦,定期开放债券基金。年前一波小跌,就有一群客户死活要赎回。由于额度限制,只能按比例赎回部分。最近,债市回暖,居然部分客户还吵着往外赎!
桑静大脑正在天人交战,就听到洪总敲了敲桌子:“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困惑地抬头看看他,说实话,他那絮絮叨叨没有重点的话自己还真没有听全。
“我告诉你,我们现在在监管已经挂号了,要是不解决赎回问题,行领导找我算账,你给我到下面去处理投诉去。这个是行领导批示,要求与基金公司协商做好预案。你自己去,我可没空陪你去瞎扯。”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打算转身走,他又开腔了:“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
“领导,我也急着与小赵核实一下这个基金的事情。”
“小赵,哼,你和你那个姜总是怎么管队伍的。小赵心理这么脆弱,你们就没发现?自杀,还好不是在银行,否则我们都有责任!”
“自杀!”桑静心头一紧,他还是没解开心结,还是没等自己回去……
“你走吧,走吧。这一堆的事,赶快给我理理,要不是姜总这么不负责任辞职,搞得你们没人分管,我哪有空管你们这些破事!”
破事?桑静恨恨地看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你还不服气,业务一塌糊涂,还好意思争推优。”
她不辩一言,转身就走。
坐回位子上,千头万绪。常规工作得做,少了一个人,另一个还要辞职。还有监管整改报告,还有投诉要处理。没想到顾超然所谓的地动山摇的好戏是这样的。此时回来,桑静真是感到焦头烂额。
“小张,你来一下,隔壁会议室。”
谈了一个多小时,桑静从小张的现在谈到她的未来,从个人发展谈到团队乃至整个行的规划,总算稳定了小张的情绪。
“桑老师,其实原来你和姜总在的时候,我觉得心里特别踏实。可是这次检查,你不知道,太可怕了。直接封电脑,拿走了查的,太吓人了。他们在网点时是一个个隔离谈的,像审犯人。我好怕。”
“没事了,我回来了,有桑老师在。整改报告写好了吗?”
“好了,是洪总亲自指导我的。”
“哦?发给我吧,我看一下。小赵他……”
“桑老师,赵老师他一直神神叨叨的,你也知道。自从他爸爸走了以后,他就一直没来,也不知道什么情况。”
“那他的工作现在谁做?”
“暂时没什么人做,洪总让我先顶着。”
“好的。小张,我刚回来接手,姜总又走了,这几天要辛苦你把我不在几日的事都尽量交接清楚。可能会麻烦你加加班。”
“桑老师,没事,你回来就好。我好害怕一个人坐在那里。前几天,还有个神经病老打你的电话,说他要他的钱,否则就要卸掉你的胳膊。”
“别理他。你去吧。”
一个人跌坐在椅子上,感觉天旋地转。桑静预感到接下来的日子将前所未有的困难重重。
整整一天处理积压下来的公文和邮件,头痛欲裂。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已经晚上六点,桑静想去楼下吃顿加班餐,回来继续奋战,却在电梯口遇见了老唐。多日不见师父,感觉他气色不大好,一脸的疲惫。
“桑静,你病假单还没交给我。”
“哦,忙糊涂了。可是,为什么要交给你?你现在做综合?”
“是啊。”老唐摇摇头,头上稀松的发丝沧桑立现,“我现在整天写报告,催你们交这交那。”他的脸上一丝无奈泛起,苦笑道。
“你是专业型干部,凭什么让你做综合?这同废去你武功有什么区别!老唐,你真沉得住气。”
电梯突然打开了,一群人走了进来,他们便就此结束了话题。可是一股无名火在桑静心中熊熊燃烧。老唐,她的师父,似乎就是为做产品而生的,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钻研精神,严丝合缝的业务逻辑,以及所见即所得的业务系统的转换能力,一切素养皆为业务而生。桑静一度深深自卑过自己与师父的差距。这样一个专业复合型的人才,居然去做管部门人事考勤、任务中转、撰写总结报告的大综合,泯灭了他的创造性,生生要把这样一个有棱有角的人磨成八面玲珑的部门后勤,她心里万分惋惜。胡总、姜总那些年的栽培算是完了,近四十岁的师父另起炉灶重新学习,这是要他把职业生涯前半生好不容易培养出的专业特长全忘了吗?桑静心下一片苍凉。
他们两人都保持着以前加班的习惯,一碗拌面草草了事。看着两人底朝天的碗,桑静无限怀念当年一起做产品的时光,愈加不能理解部门的决定,早把姜总的叮咛抛在脑后了。
“他们这算什么,算流放,算贬谪?明明一把宝刀,偏偏配了一个不合时宜的刀鞘,束之高阁永不录用?他逼走了姜总,还要逼走你吗?”
“小声点,桑静。我在一次会上说了不该说的话,顶了领导几句,不过我不后悔,好歹都是为业务,我问心无愧。”
看老唐目光如炬,桑静心下一热,终归是自己的师父,无论是专业还是人品,她都佩服。
“你本来没有卷在漩涡里,姜总走时再三叮嘱我,提醒你别冲动。”
“我,我真是替你惋惜。”
“没事,你手里也是个烂摊子。”
“小赵怎么了?”
“小赵的事你真的不知道?”
“他和他妻子性格不合,吵吵闹闹我是知道的。他去年动过离婚的念头,我也是知道的。他情绪非常低落,我也曾开解过他。可低落归低落,未见他动轻生的念头呀。”
“原来你是知晓的。他爸爸前几周刚走,心脏病突发猝死。不久,他就开煤气自杀了。还好发现及时,抢救回来了。”
“哦,那我懂了。听他说这么多年来,他父亲是他的人格榜样,他同他父亲的关系极好。可能因为至亲死得突然,外加与妻子不睦,一时没想通吧。他现在在哪儿?”
“已经从医院出来了,在家休养,等平复心情后来上班。”
“那我去看看他。”
“这都六点二十了,你还去?”
“今天肯定去不了,手里还有一大堆的工作要处理。明后天吧。”
第二日,桑静也是在浑浑噩噩中度过,如果不是和洪总直接吵了起来,她大概还要加班。如此倒还要感谢洪总,否则真不好说这一耽搁要何时有空去看小赵,没准一晃他就回来了。
下班前,桑静抱着整改报告等到了洪总本尊。
“什么事要堵我的门?”
这一次是桑静先发难:“为什么越过我让小张写整改报告?”
“你没来,行领导急着要看。人家小张替你做了,有什么不好。”
“为什么要动那么多人。监管检查每年都有,这次这种规模的三五年也总是有的。第一,事实确认时可以反驳。第二,大家都懂他们来检查必会查出问题。这次我们条线只有五条,措辞是针对全行,不是针对我们条线。五条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不罚款不停业,就是限期整改,有什么大不了,非要震动整条线,谈话、扣奖金也就罢了,本就上追一级了,为什么还要追两级,而且要职务调动!这哪是整改,这简直是……”话到嘴边终究忍了,其实桑静想说这就是在整人,想起姜总的话,硬生生把半截话吞了下去。
“桑静,我看你是昏头了。你这算什么,你是在质问我吗?我老实告诉你,你怎么知道这就仅仅是总经理室的意思?方案已定,不必再议。现在,给我出去。等等,那个定期开放债的事赶快拿方案,人家都投诉到金融党工委了。”
“我们销售没问题。”
“人家家里有困难!急等用钱!”
碰了一鼻子灰,出了洪总办公室,桑静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喂,你好!请讲。”
“你是WNS零售业务部的桑静吗?”
“我是,请问您哪位?”
“我是你们客户藤田由纪夫的兄弟。”
“对不起,我不认识什么藤田由纪夫,他也不是我们的客户。”
“你不要这么横,小姑娘,我告诉你,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基金公司的经理人吗?他不是照样被我们打耳光吗?我们可是知道你的,你家住在世纪大道那里的松园小区。早上七点三刻出门,晚上九点一刻到家。”
“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
“我也不想为难你,不过我兄弟的钱有急用,对不住你了,如果拿不到,他不好过,你也不会好过的。上次那个经理人只是轻轻被撩了一下,就吓得飞北京了。小姐,你可就没那么方便了,你家在上海。你还有张挺漂亮的脸蛋,要是留下什么疤,可就不好看了。”
“你说什么我不知道,你们以为这是什么地方,青天白日,你们还敢打恐吓电话!”
“哼,小姑娘,你现在别嘴巴犟。你最好想想,还有一个月就打开了,到时候钱出不来,呵呵。”
桑静放下电话,心里突突直跳。恍恍惚惚过了一天,伤口隐隐有些痛,便早早告了假去看小赵。
桑静坐在小赵家的沙发上,百感交集。有多少个这样的黄昏,她和小赵坐在会议室里讨论基金的投资和过往业绩。小赵偏头疼发作时,她给他递水,两人谈了很多关于爱情和婚姻看法。一个说,一个听,然后交换。她听懂了小赵与妻子无法交汇无法融合的价值观,小赵听懂了她追逐白帆背影的辛苦。在那些闪着孤星,漆黑如墨的夜里,他们加着班,说着话,流着泪,惺惺相惜。两个痛苦的人彼此诉说着一辈子不会讲给别人听的话。
桑静开刀前对小赵说,不要失去对爱的信任,如果觉得痛苦就放弃吧,也许放弃了真能解脱了。小赵回问她,你放弃过吗?
“赵磊,你父亲如果活着,他绝不同意你用这种方式来解决问题。”
“桑老师,他不会同意,我知道。所以,不会再有了。”
“我们团队不能再少人了,小陈去了综合,姜总辞职了,我们不能再少人了。”
“桑老师,当我在意志即将消失的时候,我看见我爸爸,他负手而立,背对着我。我急急走上去,他却呵斥我,他说只要活着,任何时候都可以重生,只要活着。桑老师,我已经不再是那个痴缠于旧事,为情所困的赵磊了。我死过一次,人生就当重新开启一次。”
“好,小石头都能开花,你真能想明白就好。”
“桑老师,那你呢?”
“我?是啊!重生,只要活着,任何时候都可以。”
藤田由纪夫,桑静怎么会忘记呢?据说来购买这个产品的是个中国人,第一季度定开债业绩很好,也没人跳出来说什么。去年11月底,债市急跌,就来了个日籍华人吵吵闹闹说买基金的是他妻舅,钱是他的,要赎回,由于受限100万只折本赎回20万,打来电话威胁,客户经理饶不过他的烦,请分行处理。
这个自称藤田的家伙如同跳梁小丑,先是要听基金经理的运作。于是请基金公司的基金经理人前往,结果这家伙把银行客户经理一把推出门。后来发生了什么客户经理真不知道,只知道基金经理人吓得连夜飞回北京了。接着,他又要求见总行,桑静、小赵和分行约客户在网点见面,当时经警来了一圈,连被泼硫酸的预案都做好了。见了面,是个面色红润的中年男子,有些名士派头,一句阴一句阳地威胁他们。桑静看他是个知法懂法的人和他论了几句理,他便死活要桑静名片,一气之下桑静就给了他一张名片。当时,在场的人也是一句进一句退,只说想想办法,没敢激怒他,也没答应他什么。
拖延,是大家分析出来的对策。首先,客户经理销售时明明白白说清楚是中长期投资,那个藤田就不该拿可能急用的钱投资;其二,合同明示20%的赎回比例,以确保基金运作,哪是他说改就改的;第三,他这样嚣张,却迟迟没有实招,应该就是只纸老虎;最后,与银行发生业务的另有其人,谁知道这个藤田算什么。基于以上四点,大家共同决定按兵不动,见招拆招。桑静曾经把这事隐去了背景,只说是同业发生的事,问顾超然如何解。
他笑笑:“有什么好解的,桑静,按照合同你都没错,只要他是纸老虎,你这招是活棋。如果他发难,你最好有预案,真出事你就是罪人。反正你这就是刀口上的活儿,谁接了都是错。”
“我没说是我们行。”
“哼,你们行的事我不了解,你不说,我就不知道了?”
唉,果然,火烧到自己身上了。现在,就算怕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四天的下午,正是虚火上升、头晕脑涨的时候。桑静还在理着工作,突然来了一个电话,让她赶快去大堂,桑静急急披上西装下了楼。一到楼下大堂,但见一群人围着,她一到,还没搞明白情况,便听有人高喊:“她是业务条线的。”
于是,这个本来封闭的圈呼啦啦就开了一条路。中间一名民警看看进入圈中的女子,看看圈里两个露胳膊撸袖子的男子。桑静扫了一眼,原来是他们,早上堵总行底楼大门,拖凳子闯大楼,大呼小叫的男子。早上已经照过面了,也苦口婆心谈过了,此刻又怎样,撒泼?
“你们谁报的警?”
“我们报的。”
他们报的警,桑静更是瞪大了眼吃惊地看着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不是贼喊捉贼么?
“那麻烦你和他们一起去局里走一趟吧。”
所有人如同躲避瘟疫般为桑静让了一条路,她迟疑片刻,应了句“好”,看清了为自己让路的一张张脸。
透过派出所小小的玻璃窗,看着天际最后一抹阳光逝去,心底渐渐升起寒冷。
“告诉洪总,我去派出所了。打电话给分行,让他们派人来救我。”
这是桑静在坐上派出所的警车前打给小张说的话。抬手看表,已经六点了,还没有人来。
“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这么拧呢。我听下来,虽然你们销售没什么问题。可是你这个产品有问题啊,人家的确急着要钱用。人家阿姐的身体又不好。你说,他们在你们网点也没有做出格的事情,人家报警,我们得受理吧。你们这种也不算什么,顶多民事纠纷,我们也就调解调解。他们铁了心要赎,你这姑娘是铁了心不同意。我就不明白了,哪有这种产品人家要赎不让赎的。我也买过基金的,当天三点前都能赎,只是不能马上到账。对吧?”
“李师傅,您还真对我们业务挺熟悉的。不过这个基金就是这么设计的。为了获得稳定的资金,投入稳定的资产,这个基金设置了赎回比例,来控制非理性的选择导致的对其他投资人的伤害。所以,这个产品按比例赎回是一个保护机制,而不是骗钱。”
“你看看,她又来了,你还打不打算回去了?”
桑静瞥了一眼对面的两个男子,一阵悲悯涌上心头。无知带来的冲动是如此可怕,不仅伤害自己更伤及无辜。这样的对话来来回回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直到残阳如血变成了星空万里,月光从小小的窗户里射入,灯光昏黄黯然,她重复着相同的话,如同当年在小屋子里面对一场夜审。那晚自己是孤独无依的孩子迷失在幽暗的森林,今晚却如同高大的巨人走在披上月光的暮色中。桑静终于明白,原来强大是可以锻炼的,眼睛里的泪水会流干的,譬如现在。
突然,有人敲门,分行来人了。分行一来,情势却急转直下,他们再次信誓旦旦地许诺去想办法,在民警的调解下,大家先各自回去。来闹事的人回去等消息,银行方去想办法解决。出了派出所,一弯明亮的新月照亮各自回家的路。
“宁总,为什么要用这种根本没有退路的缓兵之计,您明知道没有方案。”
“小桑,已经足足七个小时了。你不想回家吗?”
“我想,可是您知道吗,这样答应了,我前面的七小时白挨了。今天我是准备把这派出所坐穿,断了他们念想的。”
“小桑,人气坏了就什么都没了。值得这样干耗着吗?我们回去想办法。”
想办法,如果有,何需自己今天空坐七小时?心里一阵凄然,不觉一个趔趄,头有些晕。
“小桑,怎么了?”
“没,没事。头有些晕,里面太闷了。”
“早点回家吧。”
拖着疲惫的躯体回到办公室拿了包回家,在路上随便买了个饭团,三两口吃完。太累了,公交居然坐过了站。再走了大半站,站在租的房子楼下时,桑静已经没了任何力气。一掏包,发现钥匙落在单位了。
此时此刻,刚好十点过一刻,桑静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照射着,拉得颀长无比,远远望去像个外星人。天空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深紫色,星子如同巧克力上那些榛果颗粒,闪闪烁烁,莫名诱人。此时此刻,她不知是悲是喜,只觉得这几天如同皮影戏,一幕幕,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来,快得让她应接不暇。
心是麻木的,都感觉不到是痛还是哀。只是,好累,好累,伤口隐隐痛着,桑静席地而坐,台阶湿滑,夜凉如水。一阵料峭的风吹过,她在风中打了个寒战,终于辨别出那些涌动的情绪是委屈。一股强烈的委屈裹挟着寒冷,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桑静抓起手机,看着二三百个联系人。在这样寒冷的春日,她一个人坐在这阴冷的水泥地上,幕天席地的苍凉,居然不知该拨通谁的电话。谁是这世间听得懂自己疯了般执着和无处安放的痴狂的人?曾经有过,可是那个人已经被自己赶走了,他,再不要她。而她,也再要不起他。泪水终于以一种无法挽回的姿态倾泻下来,在这样无人救赎的夜晚,谁是谁相思的药引,谁是谁绝望的情殇?
突然,桑静望见远处影影绰绰,一个影子缥缈在星光摇动的远处。想起那个恐吓电话,难道藤田他不是纸老虎,今晚就是自己的大限之日?桑静如同受惊的小鹿,所有感官都警惕起来,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万籁俱寂,她只听得见自己的心在突突地狂跳着。
远处披着月华的玄衣男子,渐渐在月光下清晰了轮廓。健硕的身形,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踏着沁骨的寒风,翩跹而至。一阵风起,云朵遮住了新月,大地瞬时朦胧了月色,他在迷蒙清冷的月色里逐渐清晰。那熟悉的轮廓,那熟悉的味道,那熟悉的温暖,如果这是梦,就让我长醉不醒。桑静纵身而起,一头撞入来人的怀里,轻轻唤了声:“师兄!”。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的拥抱是那样紧,紧得她无处挣扎,紧得她无法呼吸,可这一刻,她既不想挣扎,也无从呼吸……
这是桑静第一次主动拥抱他,他的前襟被她的泪湿透了,透过大衣,湿湿的。这个傻姑娘受了多少委屈,才憋出了这些泪啊。自从回上海,他夜夜驾车到这里徘徊一圈,看着一个个窗户,猜测哪个是她的,猜测她此刻是在看书还是已经睡了。这成了支撑他面对最后时光的唯一精神支柱,也成了这整夜整夜失眠的唯一的安眠药。桑静,漫漫长夜,你才是相思药引,你才能治这一世的情殇。
不知什么打在桑静脸上,凉凉的,天际忽然漫天飞舞着鹅毛。那一夜,他们两人经历的何止是相遇?
羽扇轻点,掀起千堆白雪。谈笑风生,已过百年芳华。一任红尘散去,刹那间,望断千秋。午夜梦回惊变,拍阑干,泪湿长巾。雪纷纷,难断尽头。情绵绵,叹无绝期。
许久,顾超然脱下他的大衣,盖在桑静冰凉的身体上,俯在她耳边,用她最喜欢的声音耳语道:“我们走。”
他的话犹如魔音,引着她轻轻点头。他拥着她如同起舞,而她脚步虚浮,任由他带着,将自己安放在他的副驾驶位上。他为她系上安全带,发动车,一脚油门踩了下去,他的宝马如同一匹黑色的骏马载着两人疾驰而去,留下雪在他们背后纷纷扬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