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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为你,我已竭尽全力

亲爱的面试官 白羽 28660 2024-10-18 03:02

  

  十六

  “那个比赛方案你写完没?”老曹抄起手里的笔记本作势向桑静砸去,她嬉皮笑脸地用手格挡,他便笑停在空中。

  “领导,我每天白天要做那么多事,一堆指标,中午兼大堂经理,下班前上传代发工资。我白天哪有时间啊?我都是晚上写的,我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方案已经改了五稿了!你饶了我吧!”桑静告饶。

  “铃——。”

  “你先接电话吧。”老曹敛了笑,催促桑静。

  “您好!中欣支行,请讲!”

  “桑静,来我办公室一趟。”

  “遵命,马上!”

  “老曹,老大找我……”桑静俏皮地指指楼上。

  老曹马上会意:“快去,快去吧。”

  走出大厅,来到办公楼的大堂,这里桑静几乎是不踏足的,除了偶尔开集体会议。电梯到了十六楼,桑静径直朝里面走去。这还是她第一次进这里的行长室。中欣支行的十六楼比外滩的华丽得多,大厅里挂着一幅很大的油画,会议厅有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往里走,一路上每一处都有小摆件,很有设计感。依照前台的指示,到头左转应该是他的办公室。还没走到,已隐约可辨争执声。是个女人的声音,那不是分管公金的刘行长吗?她尖锐的声音完全盖过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声音也不是顾行长呀?桑静好奇地屏气凝神,想将事情原委听个清楚。

  突然,一声咆哮:“全都给我闭嘴!”眼前仿佛浮现一头金毛狮子逆着斜阳,在山巅怒吼,宣布主权,“你们今天都太激动了,改天一个个向我汇报。现在出去,我还有其他事。”

  只见刘行长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地砖被她踩得咚咚响。她如同一只母虎,来去生风。出门发现桑静,便狠狠瞪了她一眼。

  “刘行长好!”桑静赶忙招呼,可那位骄傲的行长连头也不回,直接走出了桑静的视线。

  在刘行长身后的居然是那位给自己看手相的龚老师!桑静不禁纳闷,莫非刚才和刘行长争的是龚老师?他什么时候来的中欣,自己怎么不知道,到底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桑静站在门口,看见顾超然走到窗边,低着头看着落地窗外一片霓虹流转,猛猛地吸了一口修长手指夹着的细细雪茄,烟丝从他鼻腔里缓缓溢出。就在桑静进退维谷犹豫不决时,他转身看见了她,眼里还有愤怒残留的余温。桑静在看清的一瞬,本能地退了一步。

  “怎么了,又不是第一次进行长室,还要我请你进来吗?”他在轻轻灭了雪茄的瞬间,灭掉了眼底最后一团火星。

  “我叫你来有两件事,任务都不轻,你一定要办好。”

  “是。”毋庸置疑的权威之下,桑静自觉不能说半个不字。

  “年底快到了,校友会一直想邀请我参加他们的活动,我去不了。我准备了点礼物,帮我带去学校送给校友会。另外,准备了一些挂历,帮我送到李老师手里,代我向她问好。”

  “好。”这桩事情简单啊,何至于如此郑重嘱托?

  “第二,”他看了看她,顿了顿,“总行组织全行参加《晨报杯》全国理财方案大赛。老曹让你报名了,你在写方案。我要了个入围资格。换言之,你一定会被推优。我要你一定要进决赛,我需要这个称号,你必须给我赢来。老曹没这个能力,你有,你自己改,我相信你。等拿到‘理财之星’这个称号后,我会在静安寺找一处地方打造一个理财中心。我们行第一批理财中心,我们中欣是第一家也是唯一一家。你明白了吗?”

  其实,桑静不是太明白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她只知道,他在勾画一幅宏伟的蓝图,而自己,恰好是一把钥匙。“我懂了,我会全力以赴。”

  “我不要全力以赴。我要结果。”他看着她,眸子深邃如同海洋,那闪烁光芒的是星星吗?不,是银河。他那样坚定地看着她,要她承诺。

  “我一定会拿到的,赌上我的未来!”

  “赌上你的未来?”

  “赌上我的未来。”她也坚定地回应。

  顾超然听着女孩的许诺,陡然觉得年轻就是这样一个好东西。她徒手一搏,无怨无悔的勇敢,看似赤手空拳,却又有多少可能。自己呢,手里的东西要抓住,还要站在悬崖边摘星。他看着她天真的脸,这个女孩,一头乌黑如黛的发,浓眉,杏目中有惊慌有害怕,但更多的是勇气。眸子里闪烁的光,多可贵!

  你就这样舍出了自己的未来吗?你也许都没看到什么是未来,就要赌上自己唯一的东西吗?就是唯一,才最为珍贵!她明明赤贫,却慷慨得如同富翁。桑静,我记下了,你的话。我不会让你做个没有回报的赌徒,我能给的,我一定给,为你打一副飞得起来的翅膀,我要你飞起来,飞跃那地平线,去看比蓝天更蓝的天,比太阳更亮的光!

  《晨报》集团大楼的大会议厅里,一场激烈的比赛正在进行……

  “怎么样,还行吗?”桑静红着脸从比赛大厅跑出来,正迎面碰上接自己的老曹。

  “桑静,没看出来啊,你可真有两把刷子!”

  “怎么说?”

  “我旁听时,紧张得要死。”

  “我也紧张得要死!”

  “看不出,看不出,你大方得体。所有人我都看了一遍,你台风棒极了。主评委对你挺感兴趣。我看其他人都是礼节性问问,他是饶有兴致地问你的。”

  “我回答的还行吗?”

  “行,怎么不行!简直堪称完美!所有评委都在点头。你回答问题一直在微笑。我看其他人都一脸生不如死的样子。”

  “其实,我也生不如死啊,领导!”

  “哪看得出啊。”

  “如果你满意,领导,今天中午你请我吃饭。我都熬了三个晚上了,其实我就怕数字算错,我来回演算了好多遍。我已经饿得困得虚脱了!”

  “行,下午放你半天假。这会儿去吃饭。”

  老曹骑着小电驴一路大声和桑静说着话。而女孩坐在小电驴上,兴奋得快要飞起来。后来,老曹告诉桑静那天下午她亢奋得像注射了一整罐鸡血。

  当天傍晚,看着绛红色的云彩收了太阳最后一丝耀眼,桑静终于把手里的传票都清点好,交给柜面合并上缴。今晚有业务培训,桑静得留下吃晚饭,然后开始一个半小时的基金产品培训。突然,手机响了,是她的那位“干弟弟”。

  “姐姐,姐姐,你下班了吗?”

  “我刚结束,准备吃饭,一会儿去培训。”

  “你能出来吗?我们在办公大楼门口等你。”

  “我们?”

  “你出来。”

  桑静告了个假,溜了出来,一溜儿烟跑到办公大楼门口,看见“玄奘”手里捧着一束花站在大门口。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总行资管部吗?”

  “我来祝贺你啊!”

  “祝贺我,什么意思啊?”

  “祝贺你得了《晨报》杯理财方案大赛一等奖啊!”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们和总行零售部的几个老师很熟,今天我因为产品的事找他们,听见他们在说什么比赛得奖,我本来也没太在意。听到他们提到你的名字,就想起来你在做理财,一打听,你获奖了,我就联系小张了。其实,我,我们早就想来看你。”

  事出突然,桑静有些不知所措。“玄奘”手里捧着的居然是红玫瑰。这,红玫瑰代表什么意思,“玄奘”,你知道吗?桑静的心扑扑直跳,看了看自己的“好”弟弟,他一脸坏笑地看着自己和“玄奘”。突然有些尴尬,桑静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接过花。

  突然一个电话打来:“桑静,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顾行长好!”

  “好!”

  这花,“顾行长!”桑静头脑一涨,该怎么办?

  “玄奘”干脆把花朝桑静手里一塞,对她说:“你还有事,你先忙,改天找你聊。”说完,留下发怔的桑静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哎……”一个晃神,“玄奘”已经走了,桑静叫也叫不住,回头看她那“干弟弟”,他一脸无奈地耸耸肩,也走了。

  现在只有自己了,而顾行长还在等她。桑静只好捧着花上了十六楼,把花寄放在前台。前台女孩朝着桑静笑笑,笑里充满意味。桑静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明明没有要炫耀,可又无从解释和辩驳,只得径直向行长室走去。

  再次来到行长室门口,窗户开着,只见顾超然临风而立,白纱轻拂,一只手搭着窗框,另一只手端着茶盅,轻啜细品。

  “顾行长。”

  “祝贺你!刚刚胡总给我电话,说你表现不俗,得了一等奖。”

  “谢谢领导关心……”

  他就这样浅笑盈盈地看着她,嘴角分明多了一丝阴阳怪气。

  桑静脑海中闪过“玄奘”手捧玫瑰,自己犹豫不决的一幕,他看到了?这回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是,自己需要向他解释什么?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神情自若地自顾喝着茶。桑静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心想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你还要怎样啊?

  “哼,你答应我的事都做到了?”天,他像知道自己心里的盘算似的,直接接了桑静心底的话。“我让你把挂历亲自送到李老师手里,你怎样,你倒好,随便找了个人托付了,就敷衍了事。”

  “李老师那天不在……”

  “你可以改天找她啊。”

  桑静那么忙,还要改方案,哪有时间一次次去啊!

  “该罚!”

  “啊!”桑静很是委屈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心里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解。

  “罚你两天内帮我把这份材料翻译成中文!”他拿起手里一份密密麻麻的英文报告。十五张纸,三十页,全部都出自一家外资银行的零售转型报告。

  “两天!”顾超然,你也太狠了吧。桑静简直要惊跳起来了,自己只是没有亲自把东西送到李老师手中,她不是也拿到了吗?顾超然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就是故意的,明明要人家两天里帮他翻译一篇报告,还要找借口,无聊。

  “不许骂我!”

  “我没有。”

  “腹诽也不行。不然,再罚!”

  顾超然,你简直就是疯子!桑静紧闭着嘴,幽怨地看着顾超然。

  “又骂了。”

  “没有。”然后,她服软了,楚楚可怜地看着他,“顾行长,两天太短了。”

  “你英语不是挺好的,那次面试说得挺溜儿。”他把报告塞给她,“实在来不及,还可以叫送花的那位帮你啊。”他促狭地看着她。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涨红了脸愤愤地说。

  看她粉粉的苹果肌一抹红晕升起,顾超然心里偷偷笑了起来。他是在开会时接到消息的,老胡很高兴,说对方的评委对桑静赞不绝口。顾超然很是得意,一回行里就去了营业厅。她居然不在,也没去吃晚饭,不是马上要培训了吗,还到处瞎跑。

  一到大楼门口,见到“玄奘”手捧玫瑰和桑静说着话。此时此刻,他居然有些火,她周围总有这个那个人,他走不近。她那么自由,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爱就爱,想承诺就承诺,他羡慕她,他妒忌她。他却不能,不能随心地笑,不能恣意地哭,不能忘情地爱,不能给任何承诺。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却仿若有着全世界。他可以塑造她,也可以任她自生自灭,他却什么都没有,连一个真正相信的人都没有。心中突升一股寒意,于是冷冷发话:“桑静,来我办公室一趟,马上。”

  拿到一等奖,非但没有鼓励,居然还要受罚。顾超然这个人,桑静自叹越来越看不懂了。熬了两个晚上,总算交了差,毕竟只是翻译人能看懂的文字,又不要信、达、雅。桑静去送报告的时候,顾超然在看文件,让她把东西放下就打发她走了。连句谢谢都没说。粗鲁,剥削狂!

  回去后,老曹兴奋地说:“桑静,你可立了大功了!总行批准了我们理财中心的方案,我们要办理财中心。地址选好了,有空你去看看,在南京西路上。开业时会打广告,理财之星入驻南京西路理财中心。怎么样?”

  “哦。”

  “你不是很高兴啊。”

  “没有啊,我挺高兴。只是想我要离开本部了吗?”

  “没那么快,夏天装修,还要吹吹。原本那里支行的人都要搬来,暂时合署办公。”

  “好。”桑静勉强挤出个笑。

  她又要开始新的征程了。新的环境,新的同事,新的客户。有一瞬,桑静有些黯然,她其实是个不太喜欢改变的人。桑静恋旧,对于陈旧的散发着岁月气味的东西格外有好感。来到这个银行,她感受到的始终是颠沛流离,归属感是她一直在寻找的。自己到底属于哪里,又应该属于哪里?

  半年度工作会议后,桑静他们零售条线单独开了个工作会,请了顾超然来参加。这半年里,中欣的零售业务从原来全行二十四家支行中第十一名晋级综合第七名。大家兴高采烈,颁奖的颁奖,表扬的表扬。桑静也领到行里的奖励,心里暖暖的。会后,大家一起吃饭,一个包厢里热热闹闹。大家向领导敬酒的敬酒,互相碰杯的碰杯。桑静不能喝酒,又不太喜欢酒桌上的热闹,除了礼节性地敬一圈领导,象征性舔舔,乐得安静地作观众。

  他们开始玩击鼓传花,被传到的表演节目。顾超然和分管行长欧阳相谈甚欢,一直不停说话,谁也没注意谁站起来表演了什么。其余的人各自寻着相熟的人说话,桑静则忙不迭地和其他网点的客户经理交换意见。鼓声突然停了,一朵艳俗的康乃馨塞到了她的手里。

  “桑静,桑静,给大家表演一个节目。”

  老曹此时已有几分醉了:“欧阳行长,我介绍一下,这个是我们支行的新晋客户经理,研究生,我们行第一批AFP,全国理财方案一等奖。”

  欧阳行长停了与顾超然的谈话,微笑着打量起桑静。欧阳行长是一位颇有威望的老者,他扶扶眼镜:“桑静!我们见过了,你还为我推荐过产品。”他慈祥的微笑让桑静觉得暖洋洋的。

  “欧阳行长还指出过我向客户介绍时的缺点。”

  “专业有余,亲民不够。”他笑着用手点点她。

  桑静也笑了:“是啊。亲民不够。”

  “欧阳行长,我们桑静可是多才多艺啊!”老曹这家伙,真是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他觅得一宝贝“桑静,你上次和我们出去唱卡拉OK时,那首歌叫什么来着,《红楼梦》歌曲,真好听。”

  桑静此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拜托!老曹,你的营销宣传也太投入了,就是不太专业。桑静平时在网点一直很低调,尽量不出头,也不主动参加团委活动。她怕过分高调惹人嫌。只有和几个关系不错的同事出去吃饭唱歌偶尔作个麦霸。

  “哦?桑静,给大家表演一个。”

  “好,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枉凝眉》。”

  一唱出口,桑静就觉得气氛不太对,那么悲的歌在一个庆功会上唱实在是有煞风景。一曲歌罢,她拼命想缓解这有点冷了的场。

  “其实这首歌吧,有个有趣的故事。我刚上大学时,女生宿舍正对着研究生楼。中秋的那晚,几个女生爬到天台上赏月,就听见对面研究生楼里吹出缥缈的箫声,正是这首《枉凝眉》。那晚之后,每天晚上大约九点多,对面的某个窗户里就吹起这首曲子。我是从当空皓月听到了新月涓涓,再从新月听到了月圆。整整一个月之后,就再也听不到了。后来听说是我们管院的一个研究生为追求文学院的院花,吹了整整一个月的箫。据说是顺利追到了。所以,以后每到中秋总有人效仿,吹箫吹笛的都有,成为我的学校颇有趣的佳话。我想借这首歌,祝各位零售的兄弟姐妹不仅拥有我们热爱的零售事业,也拥有一起听箫的有情人。祝大家工作家庭双丰收!”总算拼命圆回来了,桑静此时已一头的汗。

  “好,好听,好听,再来一个,来一个,来一个。”声声央求,盛情难却。

  就在桑静天人交战的时候,醉了的老曹又做了个广告:“桑静,你再唱一遍那个英文歌。”

  女孩白了老曹一眼,心想你早不说话晚不说话,节骨眼儿上来话,真是职业插刀三十载,总嫌别人当你是哑巴!

  “不错,不错!桑静,你歌唱得很好听啊。你刚刚唱的,我老头子也知道。小曹推荐的一定是你们年轻人喜欢的,就唱一个吧。”

  欧阳行长都发话了,桑静还怎么推脱,只得开口道:“好,我为大家唱的是《歌剧魅影》中的一首曲子All I ask of you(别无所求)。”

  唱罢,桑静落座,其实听过这首歌的人不多,所以反响反而没有第一首热烈,不过这对桑静来说已经够张扬了,躲在自己一隅的座位上,继续安静地看别人喧闹。鼓是一位老师手机里的一段音乐,鼓点有节奏地响彻包房,大家抛掷着店里已断了半截的康乃馨。花在人们手间交接,每人都逃也似的以最快的速度传给下一个人。桑静如今倒从容,反正自己已经表演过了。鼓声骤停,花稳稳地送到顾超然手中,他刚好接住。这是一次预谋。

  “顾行长来一个,顾行长来一个。”

  顾超然对于这样一次预谋倒十分大方,欣然站起身,说:“难得大家那么高兴,就来一个。”继而转头向桑静,“桑静,你刚才唱的那首歌是一首对唱歌。你刚才把男女声都一个人包了。我就为大家唱这首歌的男声部分,请桑静帮忙唱女声部分。好吗?”

  桑静只得再次站起身成为全场的焦点,陪着顾超然再唱一遍All I ask of you 。

  No more talk of darkness/ Forget these wide-eyed fears/ I'm here, nothing can harm you/ My words will warm and calm you

  Let me be your freedom/ Let daylight dry your tears/ I'm here, with you, beside you/ To guard you and to guide you

  All I want is freedom/ A world with no more night/ And you, always beside me/ To hold me and to hide me

  Say you love me every waking moment/ Turn my head with talk of summertime/ Say you need me with you, now and always/ 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 That's all I ask of you.

  (不再谈论黑暗/忘记所有恐怖/我就在这,你不会再受伤/我的话语令你温暖、宁静

  让我成为你的自由/让阳光擦干你的眼泪/我在这里,在你身旁/守护你,引导你

  我想要的唯有自由/一个没有黑夜的世界/而你,一直陪伴我/抱着我,护着我

  说你清醒的每一刻都爱我/谈起夏日时光让我转换心情/说你需要我一直陪伴左右/向我许诺你的话千真万确/除此我别无所求)

  清唱自己最喜欢的一首歌。每次唱,都是她一个人独自完成男声部和女声部。这一次只需要被带着唱完。顾超然的气息堪称专业,音很准,节奏也很稳。在重唱部分,两人意外地合拍。一曲唱完,掌声雷动。桑静也很高兴,很久没有遇到可以和自己对唱这首歌的人,或许准确点说不曾有一个人能和自己对唱。以前季怀为了她拼命练过,可这首歌没有良好的嗓音条件和超强的肺活量是唱不上去的。所以,桑静也加入拼命鼓掌的行列里。

  唱完,顾超然意犹未尽地看着桑静,许久许久。这首歌是孤独无依的少女克里斯汀向爱人索要誓言的独白,也是她的爱人劳尔许下的永远伴她左右,给她光明,为她指引未来的誓言。誓言飘**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可劳尔还是负了克里斯汀,最终是少女奋不顾身为救爱人而献给魅影的惊天一吻,解救了他们俩。此刻的顾超然想到在他毕业前夕打赌能在一月内追到文学院院花的事。其实当时的院花早已芳心暗许,不过是为了赚足风头,才让他为她吹箫一月。他夜夜站在正对着她的窗口,吹《枉凝眉》,终于在一月后,那姑娘开了窗和他对唱。顾超然想要的一定会得到,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可是顾超然没有想到的是,他和桑静对唱的歌却成了他们的写照。他曾暗暗许下诺言,要为她打造的翅膀,还未丰满羽翼,便要她折翼相报。只是,此时此刻他怎会知道。

  十七

  桑静又帮顾超然译了不少文章,女孩算是看出来了,顾超然这家伙就是自己懒得读,有个免费的苦力,不用白不用。那段时间,她搬回家里住,只为了吃口热饭,深更半夜查字典,搞得张妍以为女儿要考文学博士。

  一次,桑静去交作业。

  “坐。”他兴致很高,不像平时总是匆匆忙忙让她留下作业就赶她走了,有时连声道谢也没有。不过,桑静早已习惯了他的喜乐无常,谁让他是领导呢!“中心快开了,装修得很古朴。有机会让老曹带你去看看。”

  “好。”

  “桑静,我有份私人的东西,想请你帮个忙。”

  “顾行长,您别客气。我能做什么?”

  “我要去美国交流学习,需要准备一些资料。中文内容你可以问我,需要帮我用英语填好。”

  “没关系,什么时候要?”

  “一两个月吧,不用太着急。”

  “好。”

  “谢谢!”

  “不客气。”

  “要去中心了,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谢领导的支持和关心。”

  “说心底的话,可没让你和我说这么官方的话。”

  “没什么,就是有些舍不得本部的同事。”

  “哦,老曹也会去。”

  “我不仅仅指他。”她说的还有在自己早上九点半到下午三点抢基金时,唯一记得帮她留饭菜并且捂在隔热袋里的丁老师;当她被客户辱骂后,说笑话给她听逗她笑的小赵;还有一起去总行开会围着她师傅长师傅短的新来的小施以及经常来她这里坐坐说些鼓舞话的欧阳行长。当然,最不舍得李敏老师,在她刚来的那段日子,是李敏一直来看她,给她传达所谓顾行长的关怀,其实应该是李敏本人的关心吧。唉,很多,很多,两年了,从陌生到彼此相熟,从淡漠到热络,人心都是肉长的,有些情谊是可以生根发芽的。蝼蚁的心情,顾行长,你怎么懂?桑静抬起头看看顾超然。

  “知道了。你下去吧。”

  不舍的他们中,有我吗?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痕迹,她那种幽幽的口吻,是说给自己听的,不是说给我听的。顾超然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怅然若失地想。

  也许那些不舍是无关大局微不足道的情绪吧,可是即便如此,他们都没让桑静留下。就在搬“家”前的一个早晨,她如往常一样上班。

  “丁老师,你们早饭别吃太多。我带生煎给你们。”

  起了个大早,难得大壶春不排队,桑静买了半斤生煎,赶紧给柜面的老师发短信。没有反应,咦?平时这样的短信的后马上一个电话就打过来了。今天有点反常啊。不管了,抱着滚烫的纸袋,桑静兴冲冲地赶到网点。

  “丁老师,小赵,来吃生煎。”

  一看到柜面里一群人在开小会,女孩就冲了进去。奇怪的是,那群人看见桑静踏进门就散了开来,各自落座,煞有介事地擦桌子喝水。

  没人理她。

  营业部经理看了看桑静,就说了句:“哟,桑静,你的东西我们可不敢吃。”

  桑静一脸疑惑地回头看丁老师,她也像没看见她似的自顾自忙活着。碰了一鼻子灰,桑静只得把生煎放到休息室,自己去换衣服。

  一到换衣间门口,就听见有人在说:“真没想到,她是顾行长的人,隐藏得倒挺深啊。”

  “是啊,这个桑静不简单啊。”

  “不过也是,顾行长是外滩支行来的,她也是外滩支行转过来的。”

  “早就该猜到……”见桑静站在换衣间门口,她们的话突然僵住了,嘴像是被封了层蜡,半张着合不上。

  “上班了,上班了。”

  倏忽鸟兽散尽,只剩下桑静一人。到底怎么了,女孩不解,自己替顾超然翻译的事,还是比较隐秘的。只在中午或下班,给他发消息确认他方便后,才去交付作业承接新使命。这个方便当然也包括避人耳目。再说,自己只是替他翻译,为什么这么多人要以如此的眼神看她,如同她是可怖的瘟疫。

  拿了印章和重要空白凭证,失魂落魄地走入大厅。此刻,大厅栅栏外已经排着不少人,吵吵嚷嚷。大厅里却空空****,所有员工的眼光都在上下打量着桑静,女孩再次被好奇、怀疑、猜忌、反感的眼神包围。为什么,自己就要离开待了两年多的网点,可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自己要像一条丧家犬般被驱逐被流放吗?

  一声电话铃响惊醒了桑静散乱的思绪。

  “桑静,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老曹用领导的态度没好气地叫她。

  她赶快翻起暂停营业的牌子,匆匆跑出了营业大厅,剩下一群诧异的人不解地大呼小叫。

  “你脑子短路了是不是?”老曹见到桑静劈头盖脸地骂了过来,一份材料砸在她身上。

  女孩疑惑地俯身拾起散落一地的材料。《2008年WNS中欣支行零售条线审计报告》。这是什么,她不解地看着老曹。

  “我和你说过什么?他们审计的人,你小心点。外面的人都在传你在审计部李敏面前打我们整个零售条线的小报告。我估计你还没这么大胆,你是被她诓了吧。他们做审计的最会套话了。李敏找你时,我特意提醒你。你啊你,这次被弄得里外不是人了吧。”他越说语气越平和,发泄完也就没什么了。

  桑静脑子飞快地转着,搜索着记忆里的蛛丝马迹。没错,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原来是这样的。

  一个月前,老曹突然陪着李敏来找她,说审计部老师要找她谈谈。对于这个部门,女孩之前几乎一无所知。老曹一面殷勤地接待,一面警告她要小心李敏。

  小心,为什么?桑静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在翻腾。在老曹还不知道自己认识顾行长前,在他还有事没事对着自己大吼大叫的时候,在满大厅还冷眼旁观的时候,是李敏抽着间隙来看看自己,问长问短,带来顾超然所谓的只言片语安慰她。在那段压抑得无法喘息的时日里,女孩如同迷失在森林深处的小鹿,整个神经都是紧绷的。如果没有李敏,也许在那个时候桑静就放弃了,放弃了自己,也辜负了顾超然带她来的一片“好意”。那天,李敏来找桑静时,依然是笑靥如花,眼里都是温暖,这样一个人,难道不值得真心相待吗?

  “桑静,我和小商一起来看看,例行检查,你别紧张。”

  “好,李老师,商老师,你们坐。我给你们倒茶。”

  “不用了,不用那么客气。桑静!”

  “没事,我自己准备了些好茶,平时请客户喝的。你等等。”桑静殷勤地奉上茶。

  李敏一把把女孩拉到一边:“桑静,你帮帮李老师。”

  “李老师,怎么了?有什么可以帮忙的您说。”

  “小商是个新手,什么都不懂。我原来是审计公金条线的,这零售我实在也不懂。你能多说说你们这里的业务流程,以及可能存在的问题吗?桑静,顾行长交给我这个任务,我要完不成……是对不起顾行长的。”

  “李老师,您千万别急。我能帮到的一定帮您。”

  于是,女孩把自己在这个大厅看到的有关零售的各个业务的流程、可能存在的风险点以及现实中存在的问题都一一和李敏历数了一遍。几乎把她在柜面学到的、在大厅看到的、在书本上读到的都说了一遍。特别是代开贵宾卡、代客户操作、业务没有授权制度等等,桑静在实际中看到的潜在风险也告诉了李老师。可以说倾尽所有,只换真心。

  “太感谢你了,桑静。”李敏的眼底居然含着泪花,“要没你,我,我真的没法向顾行长交代。”

  “没什么,李老师。希望可以帮到你。”

  看着李敏的泪花打了几个转,落了下来,桑静心里一片凄然。原来顾行长是这样逼人的,李老师,真的希望能够帮到你。

  一份厚厚的审计报告搁在书桌边,顾超然看了一眼就放在旁边了。目的达到了,他要的根本不是零售条线的问题,但这次一定要做足文章,他要请尚方宝剑来查对公。李敏来的真正目的是介入对公的业务,两年来,他的手一直在外围,插不进。只是,这份报告又会给营业厅带来怎样的地动山摇?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去了解。他只是没来由地想起那天李敏来找他的对话。

  “顾行长,查零售?一直在查,没有太大问题。这文章做不了啊。”

  “彻查,把所有潜在问题查出来。”

  “可是,零售部曹健和营业厅的李超都不好对付啊。”

  “找桑静。”

  “找桑静?”

  “对,凭她对业务的感觉和细心的观察,她一定能看出来。”

  “她,她会对我说吗?”

  “这是你的事。”

  顾超然冷冽地看了看李敏,李敏只觉得一股寒气逼来。“可,可是如果找她。她以后怎么待在营业厅?”

  “哼,她早就是多余的人了。他们那个章芹休完近一年的产假回来后,营业部李超不是一直在活动吗?和欧阳说了多少桑静的不是,要不是我压着,去财富中心的还不定是谁。”当初桑静就是一个意外,顾超然只是捡了一颗别人的弃子。

  桑静,你果然做得很好!果然没有错看你,安静的外表下,有一双洞悉一切的眼睛。这厚厚的报告不用问,李敏肯定得到了你的帮助。可是,碰到感情,你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他们那么容不得你,也不知道你还留恋什么?这样也好,抹去一切虚伪,还你个干干净净的真相。叫你还敢再真心相待、轻信于人。顾超然望着窗外如流如潮的车水马龙,静静地抽着烟,心头却有一丝烦躁从平静的心湖底下泛起。

  原来一切是这样,自己明明被李敏利用了,她却恨不起来。她只是无奈,只是心酸,只是委屈。搬家前的最后一天,桑静怀着复杂的心情关上大厅的后门,留恋地站在门口很久。她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自从审计报告出来后全营业厅的人都冷冷地看她,经常还背地议论着什么。连她的徒弟也转去投靠了章芹。自从章芹回来,所有的客户都被要了回去。打了一遍电话,一个个解释她回来了。似乎转了一圈,她又回到了原点。来时冷冷清清,无依无靠,走时依然冷冷清清,无牵无挂。她看了一眼办公楼,心里依然是凄冷一片。李敏在报告出来后找过她,说了很多希望不会连累她的话。她只客客气气说了句:“没关系,李老师,希望你已经可以向顾行长交差了。”现在,在这里,真的没有谁是可留恋的了。留下一片干干净净的白色积雪,和一地南辕北辙的脚印。

  “桑静。”一个声音在她背后响起,回过头的刹那,泪水还是不争气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到我办公室坐坐吧。”顾超然叹了口气。

  “顾行长,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明天要搬东西。”这一次,桑静自己拿出了纸巾当着他的面擦干了眼泪。

  他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您的材料我准备好了,明天会带来给您的。”

  “桑静,不着急。”

  “如果不急,我过几天送过去,明天会很乱。以后您还有翻译的话,可以发我邮箱,我会在规定的时间完成的。”桑静努力从僵硬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头也不回地向车站走去,她不能让他看到自己低落的情绪。这不怪李老师,更不怪顾行长,是自己没有处理好这两难的人际,是她桑静自己的问题。

  搬到理财中心后,一切从头来过。桑静居然有一种千帆过尽的超脱,总部的全部是非离她很远很远。李超因为上次的审计结果,调到其他网点做负责人了,来的人有些眼熟,桑静在大会上碰到过几次,点过几次头,才恍然来人是外滩支行下辖网点的某个网点负责人。老曹的上司、桑静部门的负责人因为和欧阳行长不合,辞职了。顾超然去美国交流学习一个月。据说,李敏在这一个月里在全行公司业务条线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审计,审计问题罄竹难书。可是,据说这份报告还没有被送到总行就夭折了。顾超然应该是没有请到尚方宝剑。风险管理部又换了很多人。那个算命的龚老师因为一笔坏账,被派去做核销。章芹辞职了,据说去了外资银行的理财中心,做客户经理。

  冬去秋来,春回大地,这是桑静去中欣的第三个年头。在南京西路一幢欧式的小洋房的二楼格子窗户里,她看着窗户上的霜花。

  “铃——”,电话铃又响起。

  “喂,您好!南京西路理财中心。”

  “桑静。”

  “顾行长。”

  “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顾行长,急吗?不急我下班再过去。”

  “晚上六点半,我在行里。”

  来理财中心已经三个月了,在这期间,桑静仿佛与世界隔绝了。这种感觉真好,女孩忙着骑自己的折叠单车去拜访系统里的潜在客户。因为审计关系,已经不能将贵宾卡带出行,只能上门请客户填资料,再请客户亲自来中心开办贵宾卡。流程上有些周折,好在飘着咖啡和奶茶香味、挂着老上海风情画的理财中心实在很有吸引力。

  其实,这样很好,桑静本就喜欢简单的关系。投缘的一望便知,气场不对的她也绝不恳求。这样下来,客户数在慢慢恢复。这里的人际关系也很简单,一个全新的网点开门迎客,完成指标是第一要务。没有人关心谁是谁的人,先把全网点的指标完成再说。

  再次受到顾超然的宣召,桑静有些恍惚。她有多久没有见过他,听到他的声音?开会时,见到或听到也是有的,只是远得再也看不到那个曾经的顾行长。其实,这样挺好,她要的并不多,只是不想再站在风口浪尖。

  下了班,匆匆坐车去本部。再次走进办公大楼电梯时,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电梯偏巧在十楼打开了,有人下去。桑静在一群排队等上电梯的人里看到了李敏。她也正好在电梯开门的刹那看到了她。李敏的表情不是很自然,桑静却笑着对她点点头。门关上了,电梯继续向十六楼而去。

  十六楼灯火通明,只是偌大的一层楼空空****没有人,好安静。左转到底,看见顾超然在看材料。桑静敲了敲门,被叫了进去。

  “桑静,怎么样,理财中心的工作还习惯吗?”

  “嗯,那里环境很好,客户很喜欢。氛围也好,大家都很想把业务做好。”

  “很好。听说,你最近业绩不错,总行业绩排行榜200多个客户经理里能排前二十。”

  “还行,柜面转介不少,网点互相很支持。”

  “嗯,那里环境比较干净,适合想做事的年轻人。”

  “顾行长,你叫我来有事吗?”

  “没什么,又有些翻译资料,我怕丢,就烦请你来一趟了。”

  “没关系的,有事您随时叫我。”

  “这个不急,不用着急,等你有空了再说。”

  不着急为什么要自己大老远赶一趟?“您还是给我一个deadline(截止日期),免得我忘记误了您的事。”

  “两三周后给我就行。你的专栏,我一直在拜读。”他扬起桌子上的《晨报》。

  “总行老师让我试试。”

  “好。总行一直在打造明星团队,以后机会不少,好好把握。你不是一心想去总行吗,不可能一辈子做客户经理。”他的语气波澜不惊。

  他是什么意思?做客户经理是他顾超然安排的,现在又不希望自己做了?桑静困惑地看着顾超然,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你最近很低调。”说着,他站了起来,她跟着也站了起来。

  “坐,坐。”

  他拿了茶盘开始悠然地烫茶盏泡茶叶,丝毫没有让她走的意思。其实,桑静不太确定他们之间有什么可以再说。第一杯,第二杯,浅浅的青瓷盏,剔透莹润。

  “你有些紧张。”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对眼前的男子有了戒备?是因为李敏吗,是他授意让她找自己的吗?原来自己还是介意的。她怕,一颗滚烫的真心可否托付?

  “呵呵,这个世界,你看到的未必真实。只有心不会骗你,要用心看。来,你的。”

  桑静双手接过他递来的温热的茶盏。

  “金骏眉。试试。”

  未喝便是浓郁的香气,浅浅一口,生津甘喉。

  他摆好茶具,自己那杯没有动,看着她:“懂吗?”

  桑静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顾超然笑了,不是那种讥笑,而是一种高高在上地俯视。“你会懂的。到时候,我还能信任你吗,桑静?”

  “您一直可以信任我。”

  “我的小朋友,那你还信任我吗?”

  她看着他,他的眸子里有着希冀的光芒,女孩在他炙热的注视下,点了点头。她有选择吗?如果连他都不相信,自己还能去信谁呢?

  自从那次谈话以后,用老曹的话说,桑静的“好事”接踵而来。除了理财专栏继续约稿,一周一次,从不间断,她还参加了一档交通台的理财节目,总行买断了一年的广告,他们回馈几档节目。试播了一下,胡总和其他老师都很满意,后面几期就定了桑静独播。总行还为几个理财中心录制宣传片。各个网点大大小小的海报架上放着桑静和其他几位明星理财师的肖像。她出席了一次沪港台三地客户经理的交流活动,因有人觉得桑静形象气质佳,便提议让她做主持。最后,桑静在五月去了趟香港交流学习了整整两周,回来被老曹逼着写了篇港行营销模式借鉴的文章。这次破天荒地,顾超然亲自过问了一下,推荐在核心刊物上。

  这短短的半年里,桑静从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员工,一跃成了总行各类活动的座上宾。从弃儿到宠儿的落差好大。女孩一直都不明白那天喝茶时顾超然对自己说的话。那些荣耀是他给予的,与自己无关。可顾超然加载在自己身上的这些东西,到底意欲何为,而她自己又要以什么回报?

  桑静开始出席各类大小活动时,老胡是很关注的,不仅因为顾超然的推荐,而是他在女孩身上看到了一些他们想要的。一个全新的形象,干练得体,亲和朝气,他需要一支这样的队伍,她似乎就是他在寻找的代言人。所以,但凡有一些需要客户经理代表出席的场合,老胡必钦点桑静。也应着和顾超然的投契,经常和他半开玩笑地要人。顾超然一般不露声色地笑笑,从来没有正面回答。

  “你看看,这个海报,WNS理财专家团队,不错吧。”老胡慵懒地坐在顾超然对面,两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吸着烟。

  “您定的方案,当然没错。”

  老胡带上老花眼镜,点点照片:“这个就是桑静,化了妆,有点认不出,她还挺上镜。这么出色的人才,不来总行可惜了。”

  “好啊。”顾超然一反常态,答应得干净利落,“不过,你要答应我,用好她。”

  老胡点点头,和顾超然一起吐出了烟云。看着海报上的桑静,顾超然嘴上挂着笑,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她变了。曾经在她眼里闪着的光,在浓浓的妆容下消失殆尽。外表越表现得自信职业,越失去了少女天真的光彩。她最美的时刻,依然静静地藏在那台佳能的SD卡里,即使被删除,都抹不除他心底的一瞥。

  从香港回来,桑静给顾超然发了条短信。

  “顾行长,何时方便?交作业。”

  “晚上,六点半后。”

  走到行长室门口,女孩听见来回的踱步声。她敲了门进去,顾超然让她坐下,空气中弥漫着烟的味道,烟灰缸里有散乱的烟蒂。他明显心神不宁,对于她的作业也全无兴趣,只是自顾拿着她的翻译稿上下打量着她,深邃的双眸像两个深潭,漆黑不见潭底。他似乎在盘算着什么,最终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文件袋,上面已封口。

  “还记得你对我说过的话吗,桑静?我一直可以信任你。”

  “是。”

  “现在,我确实相信你,只相信你。而你,能像过去一样再相信我一次吗?”

  “我相信你!”这一次桑静没有犹豫,她相信自己的心。

  他把文件袋塞到她手里,对她说:“里面的东西你别打开,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也许永远用不上,那最好,有一天我会亲自问你要回来。但如果,我是说如果哪天发生了大事,会有人去找你,这个人你应该会认识,你只要把这个给他就是了。如果有人问起,不要隐瞒,按照实情说就是了。”

  “什么事,这么复杂?”

  “你别问了,知道这些够了。你只要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我相信你。只是我不明白,要发生什么吗?也许我能帮忙。”

  会发生什么事呢?他那么严肃地看着自己,神情复杂,分明心头纷繁涌动,还要故作镇定。他还是那样看着她,深深地,狠狠地,要看透灵魂的那种。有疑问有犹疑。这次,她没有低下头,昂首迎着他的目光,就这样对视着。他的目光里满是探寻,她的目光只有坚定。她仿佛要用如炬的目光告诉他:如果说,你还怀疑我的可靠,那就问吧,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只为知遇,如果需要粉身碎骨,那就拿去!

  看着桑静那种视死如归的眼神,顾超然突然想笑。他,何时居然要靠一个无知无畏的少女来替自己启动这个局了?可无论如何,她已经在局里了,无论是否是带她来的初衷。好在她只是一条备用的支线,用到她,一定是前面的大戏都没上。怎么可能?他安排了那么多条线。桑静啊,桑静啊,你怎么就那么相信我,你就真不怕我害你吗?你不会,我信你。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心底呼唤着,那个声音是她的,对面小小的人的。可何时那声音在他心底扎了根?桑静,你等我,我一定会保护你,一定把你拉出这个局,这个他们困我的死局!

  “你回去吧。”

  “好,顾行长再见!”桑静起身准备离开。

  “外面下雨,小心!”

  “没事,我带伞了!再见!”

  “再见。”

  她说要走,那一刻他不想她走。他怕,怕这只小小的鸟儿这一走,从此就飞出他的视线了。他曾当着众人的面许她的诺言,已像飘散在空中的雨,如露如尘如闪电。他想保护一个人都做不到,还要将她布在棋局中。他和她之间,又有什么理由相留?她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走出他的视线,他仿佛看见她走下楼梯,转身走出大楼。他站在窗前,看到那个小小的点汇入繁花似锦的夜景中,离他越来越远,心里猛地一抽,说不出的惆怅惘然。

  桑静此刻的心如同被一条蛟龙搅动的潭水,心乱如麻。顾超然是怎么了,他有心事,有很严重的事。究竟有多严重?只信自己,难道他不信其他人吗?李敏呢,他也不信吗?那些从外滩支行来的人呢?为什么只信自己?自从走出中欣支行的办公楼,这些问题一直萦绕着她,不能散去。

  回到家,桑静感到筋疲力尽,早早就躺下睡了,隐约中是做梦了。梦里,她一个人在原始森林的尽头奔跑,树木高耸,遮蔽了天际的阳光。斑驳的日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时而耀眼的光斑晃得人睁不开眼,时而又被这遮天蔽日的树木阻挡,黢黑一片。她在这绝对光明和绝对黑暗里奔跑,身后远远的是一群猎人和猎狗发出的呼啸声。身边的光影纷纷退却,她听见自己的喘息越来越重。拼命地奔跑,可不知道该去哪儿?哪里才是安全的。一阵劲风刮过,桑静扯了扯身上少得可怜的衣服。寒冷比恐惧更快地占领了她。漫无目的狂奔着,身后的声响越来越近。

  “嗖”,“嗖,嗖”,“嗖,嗖,嗖”。

  第一声擦破了自己的脸,印出一道血红,那咸腥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流在她的唇间。第二第三第四声分别贴着她的右肩、左小腿和右肘,只觉得一阵冰凉。她转过头,看见人群中一个俊美的少年手执弓箭,大力击发。他一箭比一箭快,一箭比一箭狠。手肘被穿透了,股骨里深深没入一支箭,她的右腿已经千疮百孔。他冷酷地看着自己,眼里没有丝毫情感。那张英俊的脸,她认得,是他!她疑惑地看着他。他用箭指着她的胸膛,如果没有猜错,这一箭是要结束她的痛苦了吧。桑静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嗖”,耳边响起箭在风中发出的金属的撕裂声,胸口一震,却发现箭没有插入自己的心脏。它贴着她的耳朵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去,顺着箭的方向,她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人,双手反缚在一棵粗壮的树上。一张英俊的脸死灰一般,他低着高傲的头颅,他已经死了吗?箭在朝他的胸膛飞速地疾驰。她不知从哪儿来的勇气,不顾身上血肉模糊,奔跑起来。就在箭即将刺入他胸口的一瞬,她从侧面迎了上去。听到“咔嚓”一声,她被钉在了那个男子的身上,血从自己身体里汩汩流出,倾泻一地,染红了周围的花草。她没有疼痛,甚至没有知觉,只有一股彻骨的寒冷袭来。身后的男子凄厉地叫着自己的名字,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两张俊美的脸庞重叠在了一起,一个是猎人,冷酷无情,一个是逃犯,痛哭流涕。他们居然是同一张面孔,她终于看清,刺目的白光下,看清了他们。他们都是顾超然!

  自从那天的谈话后,桑静一直隐隐忐忑于即将发生的一切,可一切却异乎寻常的平静。只是全行上下盛传顾超然要走了,连去向都言辞凿凿。女孩心想这样也好,总觉得这不安和不祥是来自中欣的。如果他能全身而退,她与他便两不相欠了。从此,桑静只是桑静,再不是谁的人。在接下来的近三个月里,他们在大会小会上打过几个照面。只是彼此点头示意。他没有再以任何理由找过她。她想这大抵是真的要走了。

  突然,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有人敲开了桑静的房门。她从猫眼里看到的居然是梁欢!

  “你好,桑静。”

  “您好,梁老师。”

  “我来拿个信封。”

  先是一怔,随即很快意识到,梁欢就是顾超然说的那个自己应该认识的人。“进来坐吧。”

  “不了,我站门口等你。”

  桑静留了门,飞速地从带锁的抽屉里取出顾超然给自己的厚厚的信封,转身带上抽屉,走回门口,交给了梁欢。梁欢接过材料,定定地看着她,“如果有人问起这件事,你就照实说。顾超然拜托你给我,就是这样。不必有任何顾虑,记住,说你知道的一切。”

  她突然伸手捏住了女孩的手:“记得保护好自己。一定!顾超然能遇到你,真是这辈子最大的运气!”梁欢使劲捏了捏桑静的手,调头就走,如一阵风,来去自由。桑静看着手,站在门口,待了很久。

  十八

  冬至那天下起了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屋檐上、树枝上盖满了雪,桑静坐在二楼阳台上看着雪从白天的洁白变成黄昏时的灰暗。今天下午理财中心格外空寂,因为冬至和下雪的关系,客人来得很少。天从铅灰色转成墨色,雪还落得紧,铺天盖地,又是一个注定没有星辰和月亮的夜晚了。

  “冬至夜,还不收拾收拾早点回家。”老曹探了半个脑袋进桑静办公室,示意她早点回去。

  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划破了女孩的游梦。

  “喂,你好!中欣理财中心。”

  “你是桑静?”

  “是的。”

  “我是总行安全保卫部的。请你来一趟中欣本部十六楼会议室,配合我们调查。”终于还是来了。心底一片茫然。害怕?谈不上。可是桑静的心不由飞快地奔跑,就像是那晚的梦。

  “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桑静。桑麻的桑,安静的静。”

  “你和顾超然什么关系。”

  “上下级。”

  “你为什么会有这叠材料?”

  “顾行长一直让我帮他翻译材料。三个月前他给了我这个信封,让我帮他保管。”

  “材料你看过吗?”

  “我没拆过,一个月前顾行长的太太来找我,我交给了她。”

  “为什么帮他保管材料?”

  “他让我翻译了一年的材料,我以为和平时一样。”

  “关于材料,他还和你说过什么?”

  “叫我不要打开。还说有人会来拿,来人我应该认识。”

  “你怎么认识梁欢?”

  “她是我客户。”

  “顾超然介绍的?”

  “她自己找我的。”

  ……

  一间十平方米的房间,没有窗,没有灯。桑静第一次知道他们行里还有这样一个房间,平时应该是储藏室吧。如今撤得干干净净,空气里一股霉气。墙上贴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一角堆着一堆残破的椅子,像是被人抛弃的义肢,黑暗里影影绰绰,像是一群吃人的邪物。室内只有一盏亮得出奇的灯,照着自己。女孩在这绝对光明和绝对黑暗中回答一个看不清轮廓的人的问题。这样的对话从她七点半踏入中欣这个离奇的房间就开始了。每当她意识模糊,似乎要进入睡眠的时候,就有一个居高临下的声音问她同样的问题。

  这个房间没有暖气,这盏灯是唯一的光源,一切都是阴冷的,像是一场可怕的疾病。女孩被黑暗浸**,寒冷遍体。冷,好冷。她好想睡觉,想睡觉。

  “醒醒,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桑静。桑麻的桑。安静的静……”

  女孩的心底有个声音悄悄升腾:“桑静,你就是块万年寒冰,自带极光,压根就不稀罕人保护!”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桑静,还记得吗?我最喜欢的话。桑静,坚强起来。”一道耀眼的闪电划过,女孩猛然清醒。桑静,你在干什么?

  “你好,我叫桑静,桑麻的桑,安静的静。顾超然和我是上下级关系。顾行长一直让我帮他翻译材料。三个月前他给了我这个信封,让我帮他保管。一个月前他太太找我,问我要材料。材料我没有拆,顾超然叫我不要拆。他太太是我的客户,是她找的我。”

  一遍又一遍,桑静反而越来越平静。没有恐惧没有害怕,心底有一股热微微地燃着,那里有白帆的声音。

  “你可以走了。”

  走出办公楼,耀眼的光芒包围着女孩,玻璃门上一片霜花。她觉得浑身好冷,开始战栗。人却越来越烫。

  “我发烧了,老曹。今天请假。”

  “你昏头啦,今天礼拜六。”

  “哦。忘记了。周一请假。”

  一转,走到街口,车水马龙,人流如潮,她被嘈杂的噪音裹挟着。一刹那,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人越来越烫了,背脊却越来越凉。自己这个样子不能回爸妈那里。可她能去哪儿呢?音乐响起,是白帆的来电。

  “喂,桑静,在哪儿?昨天打了你一晚上的电话,没人接,手机关机。你去哪儿了?”

  “舅舅,舅舅……”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他念的诗在耳畔久久萦绕。女孩已经泣不成声。

  “桑静,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舅舅,我想你。你在家吗?”

  “在。”

  “我能来吗?”

  “来,早饭吃了吗?”

  “没有。”

  “你多久能到,我给你下面。”

  桑静挂了电话,站在街口,再也忍不住泪水。顾超然,你到底是什么,恶魔还是天使?我为什么要信你,一次一次?

  “半小时后。”女孩发了短信,打车直奔白帆家。

  这个地址,自己念得茧子都出来了,写了无数封信,还是第一次去。桑静没有勇气再和白帆通话,她怕自己会在电话的这头彻底崩溃。

  心很乱,一团乱麻,周围的景色麻木地倒退着,胃翻江倒海,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桑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白帆三楼的公寓的。白帆开门的瞬间,她所有的坚强全部坍塌,眼前一黑,连人带灵魂栽在了白帆的怀里。

  白帆看到桑静时,吃了一惊,她蓬头垢面,面如死灰,额头滚烫得像是被沸水煮过。她的泪水,连同她的人栽入自己怀里时,他好心疼。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犹如残破的风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她怎么了,失恋了?他在她脸上看到的是重创。是谁这么伤害了她?他的手紧紧攥了起来,毫无生气的脸上升起了愤怒的火红。

  桑静不停地重复着同一个梦,黑暗中的流亡和追逐,一次次被顾超然在梦里杀死,一次次替他挡箭。桑静在黑暗中惊醒,一身冷汗,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下。迷蒙中,感觉到一只手像甘泉一样冰凉,她把它贴在脸上、额头上。他轻轻呼唤她:“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一道耀眼的闪电划破黑暗。

  到白帆家的第三天,桑静醒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一间十几平方米的卧室,干净得几乎只有一张床,除了地上堆满的书,也不剩什么了。桑静摇摇晃晃地走出去,隔壁是一间书房,白帆伏在书桌上,上面堆满了书稿,一副眼镜叠好放在一旁,眼镜的镜片好厚。与卧室不同,这个书房几乎可以用拥挤来形容,四面都是书柜,柜里都是书,放不下的就堆着,到处堆着,还编了码。估计这里不够放的就堆到卧室去了。她在他书房里吸了吸鼻子,一阵书香扑面而来,在芬芳刹那,女孩心里的伤在慢慢自愈。顾超然,从今后,你我互不相欠。

  桑静抱了一床被子盖在白帆身上,他微微翕动双眼,疑惑地看着她。女孩跪在他面前。他心痛地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她用手搭在他的膝头,用脸贴在自己的手上。他有些尴尬,却没有推开她,用手再次抚了抚她的头。“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伤害自己。”

  女孩抬起头,泪珠子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

  他看着她,再次伸起的手滞在空中。“桑静,年轻时以为终生难忘的,终将淡忘在岁月里。唯有你坚信的东西,才会随时间历久弥坚。你总有一天会懂的。给妈妈打个电话,这几天回去住。你来的事,我会替你保密。”

  这是唯一一次,桑静和白帆之间有了一桩张妍都不知的秘密。

  “你今天不用去上班?”

  “我请了假,你这样,我不放心。”

  女孩的泪水再次涌了出来:“你可以抱抱我吗?”

  他迟疑了一下,扶起她,用枯瘦的双臂拥抱了她。“桑静,我的孩子。我多么希望你能快乐!”

  女孩伏在他肩头哭,泪水湿透了他的肩。他用手托着她的后脑,像抱一个婴孩。她贪婪地享受着他拥抱的温暖。

  “我喜欢你的书橱,里面好多书,都在我想看的书单里。”

  “那我送你。想要什么都拿去。”

  我想要你,桑静心里默默地叹息。如果你知道你的孩子带着这样的邪念拥抱着你,你还能如此坦**吗?她环住了他的腰,把自己更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他有片刻的挣扎,然后用手轻拍她的背:“傻孩子,你打算哭湿我的衣服吗?”桑静红着脸,收了手。

  她什么都没有对他说,只求一个拥抱,就像孩提时做错了事寻求母亲的怀抱。她在他面前就是一只透明的玻璃杯。她在等待有人把她心底填满,他愿意在她被填满前守护着她、注视着她。可是三天前她说她想他,她来找他,昏睡了整整两天两夜。迷蒙中,她惊呼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男子的名字。然后,是他读给她的诗。

  她经历了什么?她抱住他的一瞬,他感觉到她女性的曲线,她已经不是一个孩子,她已经是一个女子。岁月就在他与她通信的你来我往中溜走了。她已经成长为一个成年女性,一个有着恋爱烦恼,会伤心会痛苦的女性。她再也不是初见他时的少女,不是和他纸上谈兵地交换着灵魂、精神和肉体的爱情的想法的女孩。她有灵魂,有精神,她更有肉体。她已经不再是抽象意义上的桑静,而是具象后的形象。她长大了,他心里有种深深的眷恋与不舍。他想过与他心中的小女孩告别,可是每次都对自己说再晚点、再晚点。她是那么纯洁、那么美好,她在他心中留着永远无法磨灭的、敏感羞怯的眼神。

  回到单位,太阳照常升起。没有人关心那晚桑静去了哪儿,说过什么。因为,中欣上下乃至整个总行都在经历着地动山摇。有一段时间,顾超然音讯全无。足足三个月后,才众说纷纭。据说案子发生在三年前,顾超然将去未去中欣的日子,与他本人无关。由于假借对公理财产品之名,期限又很长,客户一直没有发现。顾超然花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查出蛛丝马迹,可是那份报告没有被送上去,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原本顾超然打算离职后发难,不想有人在他离职审计期间检举了他。有很多对他不利的因素和迹象,最后一份材料完整呈现了案发过程,顾超然才得以昭雪。该进去的人都进去了,顾超然也离职了。这场龙争虎斗终以两败俱伤草草收场。

  又过了半年,才真正看出潮水退却后谁在裸泳。总行委任了新的行长、副行长,班子成员几乎焕然一新,会计结算部、风险管理部辞了一大批人,从总行来了一大批人。这半年里,整个支行经历着某种恐怖。谁也不允许谈起那件案子,每天随时都可能有审计会计条线来的总行、支行的人要求员工停下手头工作,接受检查。谁也不知道哪天下班后又要接受一场合规意识培训。每个人神经都异乎寻常的高度紧张,生怕一句话一件事说错做错。

  以前在中欣的老外滩的人一个个相继辞职。桑静和他们也不甚相熟,也不参与他们的送别。理财中心又来了一批新进的研究生,青春活力,能说会道,深得新领导的欢喜,也是各种场合的热闹。一副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的景象。

  老曹安慰她说:“你不可能一辈子冲在前面,你也该考虑转型了。”

  桑静看老曹嬉皮笑脸没个正形儿的样子,突然觉得很奇怪。他的立场到底是什么?李敏非但没有走,还摇身一变成为总行委任的总行审计部驻中欣支行的审计专员,留在行里,为新来的行长主持各类内审工作。女孩是越来越看不懂他们这些人。

  再没有什么《晨报》的约稿、座谈会、海报拍摄,一切热闹离桑静越来越远。再一次,桑静成了一枚被丢弃的棋子。日复一日地和相熟或不相熟的客户重复着差不多同样的话。看不到这份工作的未来,难道就真的这样一辈子了?心中曾熊熊燃烧的希望在慢慢陨落熄灭。她终于变得越来越沉寂,那种随时检查的恐怖蔓延在空气中,女孩感到压抑得无法喘息。

  一天,下班前,老曹叫桑静:“桑静,我们晚上有活动,你来不来?基金公司的老范、董胖、年小姐,有几个同业的朋友认识认识。”

  “不了,我有些累,想早点回去休息。”

  “还有个老朋友想见见你。”他轻挑眉毛,做出无比招人厌的样子。

  “老朋友?谈律师?他怎么老是盯着我不放啊?”

  “他喜欢你呀!”老曹朝她眨眨眼。

  她两颊一红,“我不去了。”

  “去吧,去吧。自从上次……发烧回来,你神经一直都紧绷着,放松放松。你放心,我骑小电驴送你回家。”

  “好。唱歌吗?”

  “唱!你个麦霸!”

  桑静笑得像一轮新月,老曹看了心头一酸,这个姑娘有多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订了一个小包间,老曹让桑静先去,自己在那里磨叽。他说的人一个都没到,女孩却已经一个人在KTV里自顾嗨起来了。当她还在深情地唱着《会呼吸的痛》时,一个人推开门进来了,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安静地听着。女孩没有太注意,来人头发有点长,遮了脸,坐在黑暗的角落里,只大致看清了轮廓,人很高,干瘦。她有点后悔,自己怎么不开个大灯。放下话筒,起身开灯。

  “桑静,我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旋即屋内一片光明。夜视后的骤亮,桑静看见一个人从光辉中出现,高大得如同神祇,清癯枯槁面如死灰,穿着一件蓝色条纹衬衫,两眼深邃,直直地盯着她。

  “顾—行—长!”

  “叫师兄!”

  随着这句话,过往如潮水般汹涌而来。她拼命挣扎,绝不在他面前落泪。你我两契,再无瓜葛。他灼热的目光里面星河闪烁,心底的恐惧、寒冷又开始慢慢扩散。他冷酷猎杀自己的片段不断回显,穿插着过往的点点滴滴。你到底是天使还是魔鬼?半年了,没有你的消息。我在黑暗中挣扎的时候,你在哪儿?你不是不再管我了吗?今天为什么来找我?这又是你的局吗?我真心相待,你还要我怎样?万千头绪,化作泪水,不听使唤,不受控制。理智缺席,今天且让我把这四年的泪哭完。桑静没来由地竟同孟姜女般哭个不停。看到桑静的那一刻,崩溃的不只是她。他的心头也是情绪万千。我没有不管你,我怎么会,我的誓言是作数的,不管你信或不信。我不再是你的行长,我们已经破局。今后,你我真心相待,我只作你师兄。

  “本不方便来,但还是想亲自告诉你,你的调令最迟三个月,最快一个月到。总行零售部。你准备一下,你的路终于上正轨了。还有几个月,剩下的日子有多苦,都忍着。有事短信或电话。我手机,没变。”

  他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转身走出包间,只剩下梁静茹在包间里循环地唱着:“想念是会呼吸的痛,它活在我身上每个角落。”

  好,既然我已无路可退,那我就全心全意扮好你的师妹,希望你是一把大伞,为我挡风遮雨。桑静心下打定主意。

  老曹敲了敲门,走了进来:“我送你回家。”

  一路上安静得出奇,老曹出现的一幕幕在桑静脑海闪现。到了家,下了车,女孩看着老曹,突然问:“你从什么时候起……”

  老曹笑嘻嘻地看着她:“没什么时候,一直就是。”

  刹那间,女孩觉得可怕,眼前这个好大喜功、喜欢情绪化的男人,其实隐藏得那么深。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顾超然是怎样一个人?顾超然信他,才让他约自己。顾超然信他比信李敏还深?算了,不想再追究了。她累了,既然有顾超然这棵大树,自己乐得坐享他的庇护。

  又是一天临下班。

  “桑静,有空吗?”女孩停下手里的凭证整理,注视着老曹,“我要走了!”

  “去哪儿?”明知故问,她就是要从他口中听到。

  “北京。”

  “北京?”她甚是惊讶。

  “顾行长没对你说?既然他没说,你就没必要问了。”

  “到底怎么回事?”桑静不依不饶,穷追不舍。

  “他在北京,那天来上海出差特地去看你的,当天晚上高铁回的北京。我会推荐你作零售部副经理,你接我也放心。”

  “老曹。我也要走。”

  “你怎么那么傻。我是带着职务走的,你什么都没有,我跟顾行长走是拼命去的。你在这里好歹也这么几年,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你优秀。你跟他走,一切从头来过,你真的傻啊!我走了,我的就是你的。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看着他暴跳如雷地骂自己糊涂,女孩突然温暖地笑了,你才更像是我的兄长呢!“我去总行。顾行长没告诉你吗?”

  “他没告诉我,不过他知道你肯定会告诉我,也就没必要告诉我了吧。你啊你,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笑着,顺手拿起桌上的凭证作势砸过来,女孩用手格挡,他轻轻放下。真心假意,若说难辨也不难,若说容易,桑静想起顾超然,也真不容易。自己身在福中吗?他的关心总隐隐让人不安。

  中欣零售的传统,每次有人走,大家都会凑份子一起吃一顿饭,送走的人一份礼物。自从来到中欣,桑静送走了小章,送走了林总,送走了欧阳行长,最后居然把自己送走了。老曹这个要辞职的人,由于行里压着辞职报告,反而还是桑静的调令先到了。饭桌上,彼此不知客套了多少,新的零售部经理还一个劲敬她酒,说是去了总行不要忘记自己曾是中欣人,今后零售条线的事要多多关照云云。她只是小口抿酒,点头答应着。最后,送礼物的时候,老曹站起来,手里一只浅紫色的丝绒盒子。“桑静,在拍卖行挑的,东西不贵,一片心意,希望你紫气东来、鹏程万里!”

  女孩接过礼物,说了许多不舍以及一定常想着中欣的话,结束了这次离别。走到马路上,天色已经漆黑,月朗星稀,云淡风轻。桑静长长舒了一口气,庆幸自己在前一天晚上去了一趟中欣本部,在那里等到了丁老师。在中欣,自己走的事没有和任何人透露,包括李敏。知道的自然知道,不知的也没必要,这是她从顾超然那里学来的哲学。但丁老师,她想再去看看她。再次相见时,彼此淡然一笑。

  “我要去总行了。”

  “我知道,这里困不住你。”

  “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就过去吧。桑静,好好干,不要再卷入任何的纷争。你,不适合。”

  最后,她们相拥告别。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

  回到家,打开盒子,一枚紫色翡翠静默地躺在里面。这枚翡翠被雕成了一朵舒展的祥云,细看之下,又是如意的样子。翡翠表面暗淡没有光泽,淡淡的紫色,古朴简拙,又有不失古韵的一丝雅趣。的确不算上品的翡翠,有色翡翠对于正统的翡翠几乎就是不入流的货色。可是,它小小的,自有自己的清雅。用手将它温热,连同红线,她贴着自己的身佩戴在胸前。没人希冀你,就让我希冀,没人疼惜你,就让我疼惜你吧。短短的几秒,桑静便和它定下誓约,彼此珍惜,不离不弃。

  坐在酒店式公寓的**看材料,床边白炽灯发出温暖的鹅黄色灯光,朦胧间有种回家的错觉。家,在哪儿,哪里才是家?窗外一轮明月,硕大圆满。今晚,又有多少家庭是圆满的?已经两点了,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一眼瞥见放在床头案几上的淡紫色丝绒盒子。他打开盒子,一枚紫色翡翠静默地躺在里面。这枚翡翠被雕琢成一朵舒展的祥云。细看下,又是如意的样子。翡翠表面未经包浆,没有光泽,发出暗淡的紫色,古朴简拙。没人疼惜,没有打磨,原来是块浑然天成的璞玉。不妖不浊,不卑不亢,自有一番清雅。不就像极了她吗?小小的,却不媚俗不流浊,清气自成,孤芳自赏。她不需要万般呵护,再贫瘠的土壤,只要一些温热,就能独自生长发芽,就能开出一片又一片的花海。她在他心里种的花呀,何时开放?哦,原来早就开了,原来已是情根深种,原来早已放不下。他用手抚着这枚翡翠,一寸一寸地摩挲,一寸一寸地温润。短短几秒,他与这翡翠订下誓约,旁人不曾希冀你,我希冀你,旁人不曾疼惜你,我疼惜你,哪怕已没有权利再要,那你就代我陪着她,不离不弃。念及此,他给老曹发了一条消息。

  再相逢,又是一年春夏与秋冬。顾超然每次从北京来总要弄好大的动静。每次都高朋满座,有太多相干或不相干的人。看到他都是各种应酬的形态,说实话,桑静真心不喜欢这种场合。他却若无其事地每次都让老曹来叫她,看老曹为他鞍前马后地跑来跑去,一唱一和,她觉得特别不真实。在女孩心中,他们都不是那样聒噪的。在她心中,顾超然的本心是他展示给她的那一幅幅宁静的照片,而老曹是一个暴躁蛮横的兄长。

  八月,就像是放在蒸笼里闷着,到处蒸腾着热气。一天晚上又被老曹拉去,济济一堂的居然有欧阳行长、老曹、李敏、龚老师,还有些在大大小小的聚会中已认识的顾超然的新部下。桑静是最后一个到的,其他人都有些醉。她一身白裙闯进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又唱又跳,好不热闹。已经醉到没有人招呼她了,桑静嫌恶地看了一眼坐在当中冷眼旁观的顾超然。

  “对不起,走错了。”她掉头就走。

  走出酒店,“站住。”顾超然叫住了她。

  明明心虚还要强作镇定,先发制人。“不是说小范围庆生吗?那么多人,又喝成那样。我要考CFP(国际金融理财师),要回家复习了。”

  “不是还有人没醉吗,你可以看不醉的呀!”

  女孩愤愤地看男子。他嘴角挂着一抹讥诮,这个表情是在外滩时他笑自己的表情,在中欣再没见过。

  “他们平时压力大,难得释放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选择这种方式释放?”她昂着头颅,看着他。

  他俯视着她,笑了:“翅膀硬了,敢和师兄叫板!”

  哼,我不怕你,你现在又不是我上司,你能拿我怎样。她挑着眉看他。

  他眉宇一低,森森英气,“总要有人清醒着收拾残局吧。”

  顿时,她有些发怔。

  “都知道庆生,也不给我带个礼物。”他料定女孩匆忙一定没带礼物。

  “给,这个给你,就当礼物吧。”

  “《致加西亚的信》?”他一愣,随即接过书,恍然大悟地笑了,“还送我英文版,就不怕我叫你两天内帮我翻译出来。”

  想得美!女孩心里想着,嘴上不敢怠慢:“中文版还没读完,要写读后感。看完、写完,中英文版都送你。”

  “不留点文字吗?别人送生日礼物还写个卡片。你只言片语都没有吗?”

  “师兄,生日快乐!说完了,我回家了。再见!”说完转身离开。

  “等等。”

  “我真要考试!”女孩一转身,一头长发甩在空中,紫色的翡翠在空中画了个圈,啪,贴在了她的胸前。

  “翡翠很漂亮,谁送你的?”女孩突然有些不好意思,红了脸,低头看看胸前的紫翡翠,又看看顾超然,“生日快乐!晚安!”

  “谢谢!”他扬了扬手中的书,笑说,“晚安。”

  目送她一跳一跳地离开,他笑着摇摇头。想起那天把她拖出来吃午饭,她心神不宁地看手机。他凑过去问她:“怎么了?”

  “还不是因为我们家小主,我在等快递送书啊。”

  “小主?”

  “就是分管我们的那个奇葩副总啊。”

  “哦,你们洪总。”

  “最近不知从哪个兄弟部门听说,那个部门从领导到员工都在看《致加西亚的信》,看完还要写读后感。说是要学习人家的执行力!有没有搞错啊,形式主义!他最喜欢这一套,还和老胡说我们部门现在缺乏执行力,所以要好好读读。天知道,一向英明神武的老胡居然答应他了。真是猪油蒙……”

  “不许胡说八道。老胡岂是你随便叫的。且不说你叫惯了,在领导面前露了马脚。就是凭你的资历,也不应该这样不尊重你们胡总。”他收起笑意,厉色道。“我一直很尊敬他。”他看着远方淡淡地说道。

  她涨红了脸,低着头不说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书到了借我看看,我也推广给我们分行。”

  没想到,她居然拿了这本书来作礼物,这丫头在自己面前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可是心里又不免欢喜,看她浅笑盈盈地调皮着,仿佛回到了从前。如果一切真能从未发生过,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小小的人,一身白色衣裙,美得如同白色的玫瑰,颈间的坠子紧贴她的胸前,随着她的欢笑和奔跑起伏。就这样看着她离去,他心里是笃定的,他的小小鸟是飞不出他的目光的。

  《了不起的盖茨比》是顾超然唯一喜欢的一本小说。小说里男主人公盖茨比为了能找到爱人黛茜,夜夜笙箫,纸醉金迷。其实,在顾超然心底某个不愿被窥见的角落,他和盖茨比一样自卑和软弱,他是不愿承认在潜意识里他用大费周章的聚会来制造的仅仅是一个又一个与桑静相遇的理由。在这些喧闹背后,他清醒地等着她,只为千里迢迢的思念,只为咫尺天涯的寂寞。桑静,你知道吗?他们只是背景,披星戴月回来,要见的,只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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