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从“梵海听泉”回来上班的一周是神奇的一周,桑静拿公休销假时,胡总居然让她进他办公室。除了来总行第一天报道,她基本还没有单独去胡总办公室汇报的待遇。当然,她也不想。胡总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他的决策总是高瞻远瞩,不容置喙,事实证明,他也的确当之无愧。可是,正是他的这种绝对正确的威仪,让人如同惊弓之鸟,战战兢兢、步步生畏,恐怕自己行差踏错,被他当众呵斥。
“桑静,来总行几年了?”
“五年。”
“升了一次职,现在是副主管?”
“是。”
“我听他们说你文笔不错,我们前几年开门红的动员信是你写的。”
“平时喜欢写写东西,那个动员信让领导见笑了。”桑静说得扭捏得很。
“我们现在综合很缺人,你要不要考虑做综合,变成我们部门一支笔?”
“胡总,我现在跟着姜总学习理财业务,很充实很满足。我……”
“好,我知道了。你好好干,你很有灵气,可以的,下去吧。”
回到座位上,心神不宁,桑静立刻找姜总:“姜总,今天胡总找我了。”
“你没答应吧?”
“我没有。”
“前几天,他问我要过你,综合缺个写战略的。我没同意。”她淡淡地道,“你不用胡思乱想,这件事到此结束了。”姜总看看桑静,给了她一个浅笑,示意她离开。她只得讪讪地离开,心里像打翻了酱油铺,七上八下的心倒是落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就见到团队里的小陈风风火火地搬座位。
“怎么了?去哪儿?”
“领导,我要去综合部,洪总说我们部门三年规划,每个团队都要支援。本来胡总要派您去作战略规划的副组长的,姜总没答应,就把我牺牲了,我以为姜总对您说了呢。”
“没有啊,姜总没对我说啊。”
“哦,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桑静怔怔地看着他来来回回搬工位,半晌,才缓过神。原来昨天那一次简短的谈话就是杀伐决断的一个回合,还好她听从了心意没有任何犹疑。但凡表现出一丝犹豫不决,今天搬家的也许就是自己了。
“姜总,小陈才毕业,他来时,我已和他讨论过他的职业规划,他想做业务。我们团队人员配置,刚好每人一块业务。我才接这个团队一年多,人员就被抽调……”桑静还是没有忍住,抽了个空跑到姜总办公室理论。
“服从安排。”
“可我……”
“他不去,就是你去。我也是两厢权衡后推荐他去。现在全行上下都在制定发展战略,他能参与撰写,对他未必是坏事。你也别挡别人的路。”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在保护他们。痛,钻心彻骨,脊背寒凉。身体如坠入冰凉的水里,一直一直往下坠,没有穷尽,桑静用手捂住腹部,整个人蜷缩了起来。原以为早就习惯了被安排的命运,原以为早强大到接受一切手中的牌。不过,以前的那只安排别人的手离得好远,桑静总是归结为命运推手。可这一次,近在咫尺,他是具象的,他都不是三头六臂的鬼怪,他是一个人,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他的一句话居然可以决定自己的工作内容、工作环境和自己团队的命运。整个人苍白如纸,如纸鸢从高空向下坠,一直坠,腹部有一道裂口拉扯着,是被人提拉牵扯的绳子吗?
桑静被姜总他们送进医院,是急性阑尾炎,马上手术。开刀后的第三天,李敏突然给桑静打了个电话。
“喂,李老师,找我什么事?”
“桑静,你最近碰到过顾行长吗?”
“顾行长……”桑静想起的是那一夜吹箫的顾超然,他是那么不像那个“顾行长”。
“桑静,你怎么了?说话有气无力的。桑静,桑静,我有点急事找顾行长。如果,我是说如果,你见到他,让他联系我!”李敏是个直接的女子,单刀直入果断决绝,同时她也是个锐利的女子,凡事看得通透。
凭什么她以为她找不到顾超然,自己就能够遇到呢?想到此,桑静脸上又似有火蛇爬过。“李老师,到底怎么了?”
“桑静,听我说,顾行长前几天出差回来突然提出休年假,草草交代就匆匆离行了。最近有点非常棘手的事要找他商量,他却怎么都不接手机,有几天了。找了总行安排的酒店公寓不在,问了小沈说他回上海了。可是,他上海的家没人接电话。微信、短信也不回。”
“哦,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找我,我会和他说。”挂掉电话,一个念头萦绕心间。顾超然失踪了?想起上次他失踪,桑静心里突然一抽。难道他又出事了?
“你在哪儿?李敏老师在找你,请回她电话。”微信发出去半个小时,没有消息。期间,有几次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都没有回复。她再次编了短信发他,仍然没有答案。突然,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他真的又出事了?“你到底在哪儿?我阑尾炎发作开刀住院了。”
李健的歌响起,由轻至响,由远及近。她连忙抓起电话:“你到底在哪儿?你没事吧!”
“我在上海。我没事,就是有点累。”
桑静听见顾超然轻轻吐吸的声音。“你,抽烟了。”
“都说没事了。你怎么那么不乖,我一不在就出状况?”
嗯?什么状况?他说话的口吻全不似平日的戏谑,又不似平日的威仪。他这是和,和,和情人说话的口吻吧,桑静吓了一跳。“顾行长,你,你,你认错人了吧?”
电话那头的醇厚嗓音凄然一笑,转而咳了起来,在电话里她能听到他胸口起伏的声音。
“你还好吧!李老师是个怎样的人,她找到我寻你,一定是有很急很急的事,回她电话吧。”
“我没事。”他顿了顿用略带沙哑的嗓音继续说道,“能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沉默,长长的沉默,这是一个长长的留白,留给顾超然,也留给桑静。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去定义彼此的关心是什么,往往很多事就是凭着一腔情绪已经做了,才回头来判别到底是否合理,是否合情。
“你又把自己折腾出毛病了,写战略写出阑尾炎了?”他又恢复了气定神闲,桑静又恢复又气又恼。还是这样好,比别人多一点,桑静觉得,一点就好。
“我没去写战略,我拒绝了。”
“拒绝了?哼,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桑静。你去负责写战略,写好了,顺理成章升副科。怎么可能写不好,一群精英!真是仕途坦**你不走,非要走这羊肠小道。这是你们老胡临走前给你留的礼物,你却拱手相让。真是,这些年白提点你了。”
“我没想要那么多,我只想做产品,真的。”
“你啊你!不过,”他话锋一转,一扫刚才声音里的颓然,又是一副铁齿铜牙的声线,“既然……那你这场病生得也颇为及时。哼,你就乖乖在家养病,坐等看一场地动山摇的好戏吧。所以说,你骨子里还是挺聪明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
“什么意思啊?能不能不要和我打哑谜啊?”
“呵呵,过些日子你就会懂了。别管了,好好养病。别再让我担心。”他语调突然温柔了下来,他们仿佛近在咫尺,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给李老师回电话!”
他又叹了口气,语气冷冽地说道:“知道了,她找我的事,我大致知道。不碍事。桑静,答应我,以后,前外滩人的所有事你都不要掺和进来,懂吗?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不让你扯进来是有道理的。和他们保持距离,越远越好,还有……”
“什么?”
“每天晚上给我发条微信报个平安。”
“师兄……”
“逗你呢。单位里有大事报我。”
“遵命!唉哟哟哟!”
“怎么了?”
“我和你说话忘了形,做了个遵命的手势,伤口牵着疼。”
“你总让我不放心呢,怎么办?桑静,听好了,我会有段时间没法顾到你。这段时间你就请病假好了,单位里的是非都不要问。等我回来一切就好了,你和我……我是说,你一定要答应我,等我,等我回来。”
“我不懂。”其实,她也不想懂。顾超然,一颗无处安放的心,还是不要有期待的好。
“你不要懂,只要等。行了,早点休息,我得挂电话了。晚安!”
“晚安!”他已经挂了,电话那头嘟嘟的忙音,桑静这头也茫然了。顾超然,你到底是魔鬼还是天使,你引我走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时间倒流,桑静仿佛站在九年前的年口,看着单纯的自己在等待着一个注定纠缠的决定。
“桑静,午休怎么迟了?”
“李老师,我觉得党员家庭调访材料用寄还是不太妥当。我看了地址也不是很远,就抽中午时间去了趟把材料交了过去。”
“你还没吃饭?”
“没事,没事。一顿饿不死。”
李敏看了这丫头整理的党支部会议纪要,整整齐齐按照日期归档,有些漏的,按照当时的记忆也补上了。她的字刚劲有力,颇有几番风骨,与她柔弱的外表不符。
“字挺漂亮!”
“哦,谢谢!”
“练过?”
“嗯,妈妈以前的同事,后来当了书画家,拜在他门下,学过几年,不过偷懒,没好好学,也没练出什么。辜负了师父的盛名。”
“你师父是?”
“冯梦龙。”
“是最近在外滩美术馆开个人画展的那个冯梦龙?”
“是。”
李敏看看眼前这丫头,难怪顾行长对她另眼相看,她的确有她的故事。
“桑静,你实习期快到了,你怎么打算啊?”
“今年总行的政策明确了,我们这届研究生必须留在支行就职。可是,李老师,自从并行后,新领导都没见过,我也不知道能去哪儿?”
“哼,新老大已经找他带来的实习生谈过话了,自然对你们爱理不理了。桑静,我问你,外滩也改成了黄浦,我们领导都换了一圈。这里你也待不了,那中欣支行你去吗?”
“中欣支行?”好耳熟,那不是顾行长去的地方吗?
“对,顾行长让我问你,愿不愿跟他走?”
一纸公文,说并行就并行,顾行长也被调任中欣支行,任职副行长主持工作。据说他一人单刀赴会,那里则是群龙盘踞,各个对正行长觊觎窥探,他的日子不好过。桑静内心不想去,可是她又能去哪儿呢?新来的老大早就和带来的实习生谈过具体留任的职位,桑静和玄奘就这样被搁着。玄奘还是心无挂碍地做着总行梦。桑静却如同鱼肉,明知无路却还要端着一副淡然的样子。
“我去。”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春日下午,决定了桑静在WNS的第一步,也许也是和顾超然纠葛的第一步。
去中欣之前,桑静也并未觉得从此一帆风顺,只是更没有想过一切从头来过居然这么苦!
“桑静,你怎么搞的?怎么把人家张老先生惹生气?他可是我们的大客户……还有王老师什么情况?她向我投诉,说你有产品没通知。你知不知道,小章休产假后,我和李经理都力荐你直接接她客户。别人做客户经理都从零开始,小章给你留下那么一笔财富,你却把客户得罪了!”
桑静完全被老曹骂得懵住了。
“不就是让你陪老先生吃个饭嘛。人家只是表达一下对我们行的感谢,增进些了解,你又不少块肉。”
你不少块肉,桑静心里骂着,老头拉着她的手,自己的手上都快掉层皮了!
“你怎么这样啊!看着我干吗?和客户道歉。”
“张老先生,抱歉,我今天中午真的有点事,没法接受您的好意。改天,我请您吃饭。”桑静一字一顿说完。泪水终于涌了出来。
一到中欣支行报道,她就被分配到零售业务部担任理财低柜,辅助客户经理小章——一个年纪比她小一岁的老资格客户经理维护客户。小章是职业专科毕业,工龄长得可怕。她对于桑静笨拙的操作和反复的确认,只有两个字评价:磨叽。
桑静开始正式职业生涯两个月不到的时候,她的首任师傅突然回家安胎了,二百多个客户由桑静临危受命,一人维护。二百多人,小章在的一个多月,频繁接触的核心客户也就五十多个,加上常联系的也就百来个,还有好多人,在系统里只有一个永远也联系不上的电话。陌生人。桑静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他们。那个王老师就是这样,明明手机换了,系统里没有,却要说小章是怎么勤快地和她保持密切联系的。桑静也只能感慨,她这个小师傅似乎并不待见自己,一些客户的资料都藏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桑静要在快速熟悉各类具体业务操作和切换频道回想各个客户信息、长相中挣扎着活下来,同时还要见缝插针地出去外拓客户。这个外拓模式是零售部副经理老曹在她身上首创的,当然,小章在时,一切运转正常,桑静按照潜在客户名单做陌生拜访,然后重复自己操练过无数遍的推介话术,让他们填写贵宾卡申请单,回行领取标识卡,第二天再上门送卡。这样的模式,在桑静修改了无数稿的自我介绍和上百次的排演操练下,居然屡有收获。不过,也正是这样,桑静反而渐渐感觉系统里客户的可见信息越来越少。
可是现在只留桑静一个的情况下,每天几十通电话,无数短信提示,柜面日常业务办理,还要兼做代发工资上传、大堂经理,陪着ATM加钞,根本没有时间外拓!在银行圈里流行一句话,每次进入一家网点就如同一次投胎,桑静这次算是彻底投错了,可以说她去的就是一片蛮荒之地。适者生存在这里尽显本色,反正没啥资本,全靠自己去争取。而她,一个一没靠山二没资源的平凡女孩,需要在忙得像狗的现实和抬头望月的梦想里挣出个微笑,有多难。
而这一切,居然只为一个人,为了这个人的所谓知遇。这个人把她要过来后,似乎就再没有空理她。后来,李敏调了过来,李敏倒是常来看她,劝她说那个人在这里行事很难,把她调到零售条线实属无奈云云。其实,桑静谁都不怪。只是,老曹间歇性的歇斯底里让她很受挫。
看人,桑静有自己的判断,张老先生和自己气场不合,她做不来温顺柔软的小绵羊,说不来并非发自真心的溢美言词。每天轮轴转的工作环境桑静可以接受,她来就抱着从头开始的决心,可是她忍受不了的是孤寂。一颗骄傲的心在人群里穿梭,哪些是可以依靠可以信赖的?她如受惊的小鹿奔跑在暗黑的森林里,黑暗中是不明的敌人。她孤独无援,明知敌意,却不知从何躲起。办公室的老师可以拜托她帮在大学的儿子写入党申请,柜面的老师可以让她帮着申请办理其他银行的信用卡,老曹可以毫无缘由地当着客户的面数落她一顿,只为平复客户故意的刁难。她觉得自己在孤独的森林里徘徊,谁才是那盏明灯,照亮迷途羔羊的回家路?
“桑静,帮我查一下基金。”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桑静抬起头,错愕地看着他。一秒后,立刻闪回自己的角色。“顾行长中午好!请把身份证给我,谢谢!”
他微笑着递过身份证,她在他的眼里第一次看到的不是冷眼旁观的戏谑,而是温暖。阳春三月,中午的阳光透过大厅旁的落地玻璃照进来,桑静就坐在阳光刚好可以瞥见的地方,阳光下,眼前这个美男子,眉目柔和,温润如玉。他轻轻地说:“眼泪是留给失败者的。你都没开始还没资格流泪。”
她低着头打着他的基金资产单。
“再帮我推荐个定投的基金。”
推荐完,她把申请单递给他。他笑笑:“你都不帮我填的吗?他们可不这样哦!”桑静涨红了脸,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子是在教自己。
“有些骂你的人,不见得是真的讨厌你,他至少关心你的成长。那些当面把你称赞得如同花朵的人,倒是要小心,要么有求于你,要么实则不希望你继续进步。”
她低着头认真地填着,耳朵认真听着,心认真地记下。
“字很中性,不过很漂亮。”
桑静抬起头,回望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感谢他,嘴上什么都没说。麻利地办好,把所有凭证连同身份证一起叠整齐,交还他。“顾行长,办好了。”
“把专业学好,多观察,少说话。是金子到哪里都会发光。”他顿了顿,“迟些早些的差别!”
说完拿起东西朝行外走去,人影淡在金子般的午后阳光里。
看见老曹当着整个营业厅骂桑静的一幕实属偶然,顾超然正好在给梁欢的信用卡还款。其实,这样的一幕太正常,正常到他连眼皮都懒得翻一下。他只是好奇,在他面前哭过几次的小哭包,又要泪如雨下了吧。她太敏感,太脆弱,也许带她来这么复杂的地方,本身就是错的。可她又能去哪儿呢?
在当时的情境下,他做出了努力,他带她走,好过留下来被另一群不相干的人嫌弃。可是,来这里真的就好吗?如同自己,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上都落好了棋子,他的到来,打破了每个人的棋。行领导派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可他们问过他,这样舒服吗?这样顺利吗?一个迷局,他想起梁欢的父亲拍拍他的肩,是这么对他说。对,一个小小的迷局,小小的考验。那么桑静,我带你来到这样一个充满敌意的环境,你能应付吗?柔嫩得如同小小种子的你,能够解开这个生存迷局吗?你也是一步意外的棋,对他们每个人来说。只可惜我插不进公金,对不起,我已尽力了。他迟疑了片刻决定和她谈谈,毕竟是他选了她,多少有些责任吧。
“你和顾行长认识?”老曹嬉皮笑脸地凑了上来。
“哎?”
“还装!他不认识你,干吗推荐你参加我们行第一批AFP(金融理财师)资质培训啊!第一批的名单都是我们行的明星客户经理,要客户有客户,要资产有资产,就你刚入行的资历,哪轮得到你!我听说,这次是顾行长找了总行零售部胡总,特批了增加我们行一个名额,说支持我们行理财业务。”
“你都说了是胡总支持我们行理财业务,和我有什么关系?”
老曹眯起眼,从眼缝里狡黠地看着她:“你和他真的不认识?”
“原本是不认识。不过拜你所赐,你那惊天一骂,顾行长就认识我了。”桑静对着老曹眨眨眼,笑意盈盈地走开了。
“桑静!”
桑静一个人站在站台,满脑子是怎么与今天名单中的客户进行贵宾卡推荐。记录客户的工作学历,设置见面情景,模拟对话。她不得不佩服自己一个人演戏的能力。当她还沉浸其中时,突然听见有人叫自己。眼睛调焦后,看清一辆黑色宝马停在面前,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探出车窗唤她。
“顾行长,您叫我?”
“你中午不午休吗?”
“我去跑客户。”
“哦。要带你一程吗?”
“不用了,我自己走。”
“你去哪儿?”
“静安寺。”
“我顺路,上来吧。”
桑静犹豫了一下,坐上了副驾驶。“谢谢您,顾行长!您去哪儿?”
“我去总行开会,还早。先带你吧。”
桑静心里默默地说:领导,去总行,好像不顺路吧。
“听说你最近工作挺顺利,赢得一干粉丝。汤团吃了不少。”
“这个您也听说了,惭愧,惭愧啊。”
最近,基金疯卖,对面的点心店里一群热心阿姨,天天宝贝长宝贝短地喊她,还硬要送汤团给她吃。桑静只得付钱说买。结果这连买带送,带回来好几盒汤团,只好和营业厅的老师们分。人人都说她这甜蜜的负担真好。没想到顾超然也知道了。
“还有,给对公介绍了一个不错的客户。”
“那个纯属偶然,我做大堂经理时和一个排队很久谈吐不凡的中年妇女聊了会儿,没想到我们都喜欢严歌苓的小说,都喜欢提香的画,还谈到要去看双年展,反正很投契。她给了我名片,我才发现她是家中型公司的财务。后来,她常来找我聊天,干脆办贵宾卡,还帮忙开了代发工资。我顺便介绍了我们行对公理财,把她转给何老师了。”
他边开车边微笑地听着,扔了块薄荷巧克力给她。她大大方方地接了过来,拆了包装认认真真地吃:“好甜啊!”
“我……一个朋友从比利时带来的,我不爱吃甜的,你喜欢就拿走吧。对了,AFP学得怎么样?”
“好难啊!案例做到很晚呢!”
“听说你们小组案例被评为最佳案例。胡总也说课程老师对你评价不错。”
“顾行长,你都知道?” 桑静红着脸低着头轻声说。
“本来想让你去公金条线,可是一来太复杂,有些事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二来你喝酒过敏,性格也不太适合。我以前分管过零售,是有感情的。零售苦是苦了点,工作也杂,不过近几年理财业务崛起,你的聪明才智一定有用武之地。好好考试,把证考出来,你和我都需要这个证。”
“嗯,一定全力以赴!”
顾超然出门时,心中忐忑,季度总结怎么向行领导汇报,他是准备好的。可是今天却格外紧张,对于这个新的行,新的角色,他没有十分的把握。在转角等红灯时,他心不在焉地来回流转着视线,就见到了桑静。绿灯亮起,他毫不迟疑地转了个弯,开到了桑静面前。
她没看到他,她在手舞足蹈地自言自语。这个丫头,总是这样,一股子鲁莽的冲劲,有时又不失分寸,不失聪慧。他有些喜欢和她说话,一个成年人和幼童逗趣的喜欢。无论她在别人面前怎样拼命忍住眼泪,他还是看出她心底潜藏的委屈和脆弱,她浑然天成的孩子气和假装的成熟就这样不协调地呈现在他面前。好,就让她带给我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吧。他翻了半天,找出梁欢放在他车上的薄荷巧克力。梁欢,心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如果说梁欢是一杯苦涩的咖啡,那么,桑静这样的女孩甜得就像这个巧克力吧,清新得没有深意,却总是带给人淡淡的愉悦。他摇下车窗,低低唤了声“桑静”。
“老曹,我考出来了!”
“我有一门没过。”
“哦,挺遗憾的。”
“桑静,你也太假了吧。请客,请客。明明心底乐开花了吧。对了,等会儿我有个客户帮我接待一下,我有个会。”
“谁啊?”
“谈律师。”
“没事,你去吧。谈老师,我们很相熟了。”
“我的客户现在都快成你粉丝了,我说桑静,你是不是在挖我客户啊!”
“你客户跑来和我聊天,我都没向你收咨询费。”
“你这个小姑娘现在是越来越不像样了,敢欺负你师父了!”
“你终于肯承认我是你徒弟了。”
“我徒弟那么厉害,我们行第一批AFP,我怎么能不承认呢!我问过总行了,我们行合格率50%!桑静,你怎么了?”
一年了,怀疑,猜忌,责骂,压力,桑静都没有被压垮,可是老曹的那声徒弟却如一支金铸的利箭射穿了堵在她心中的壁垒,射得残垣一地。夏日的风在厅堂里吹着,眼角突然痒痒的,眼眶一热,“你终于承认我是你徒弟了。你老说我笨,丢你脸……唔唔唔……”起先的抽泣成了八月里的阵雨,打得老曹无处躲藏。
“怎么了,老曹又欺负你了?”
“没有,只是……”桑静还在用手背抹着泪,脸上的妆花了一手,抬头看见顾超然绽着浅浅笑靥。
“我听胡总说了,祝贺你,桑静。好多支行可是全军覆没。我们50%合格率,高于全行平均水平啊。老曹,你要加油了。后生可畏,不要让你徒弟赶超了!”
桑静泪眼中看着顾超然,心底一阵酸楚,泪水两行,汩汩不断。
顾超然看着桑静,语气柔和:“傻姑娘,怎么眼泪掉不完,不要成本的吗?”她破涕而笑了。
这是最近听到的最好的消息,是老胡亲自给他打的电话。有些疲倦地放下电话,顾超然燃起一支烟。第一步,这颗小小的种子扎根了。他轻轻吐出一口气,袅袅烟幕升腾。突然,他很想看看,看看她得意忘形的样子。他很久没有见到她笑了。
看到她时,她居然不是如自己预料的得意,而是在哭。起先是低低哀哀地呜咽,后来是伤心地抽泣,直到泪水如同泉水奔涌而出。如果不是他上前制止,老曹怕被桑静的泪水淹没了。原来这一年她这么委屈,憋着一股劲吧。原来自己的无心之举,苦了她。不过也不算彼此辜负,他给了她机会,让她参加第一批培训和考试,让她参加客户经理评级。当然,她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但他的期许远不止这些。她能担当他的梦想吗?今天就允许她沉沦在小小的情绪里吧。这一年他说她没资格哭,她便忍了那么久。也许示弱未尝不是一种策略。既然他无法用雷霆手段解决安插在身边,让自己百般不适的人,那不妨亮出柔弱,伺机出击。
秋雨缠绵了一月有余,落了一地的枫红杏黄。坐在空空****的大堂里,落地玻璃外爬满寒凉的湿气,看着檐前落下的水滴打在门口的黑色大理石上,桑静想,这样的日子,何时结束?她要见湛蓝的天空和直冲云霄的银杏树干。
“桑静!”
一声高喝,如同秋夜里的惊雷,她一个激灵,眼见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顺着经警指引的方向朝自己走来。她穿着灰色的大衣,闪耀着明亮的光晕,脸上颈间所有**的肤色白得如同瓷器,细腻柔滑透明中还闪着淡粉的红晕。在一张巴掌大的脸上,一道剑眉,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一双深邃的眼睛波光流转,眸子居然闪着暗紫色的光泽。高傲的鼻梁宣布着主权,闪着珠光的柔粉色厚唇半抿着,两个酒窝盛着浅浅的笑意。瘦,干瘦,单薄的上身裹在灰色的大衣里,看不出女性的第二性征。一头齐耳短发,与浓眉,男朋友风衬衣和高腰的阔腿裤遥相呼应,飒爽英姿,率性大气,巾帼须眉难辨。来人美得如同从文艺复兴的画中走出来,只是略中性了些。见桑静看得痴傻,来人说了句:“桑静?”
“您好!我是桑静。”
“你好,我是梁欢。一个朋友介绍我来买些美元理财产品。”
桑静大致问了梁欢金额、用途,为她推荐了一个产品组合,以防止流动性和汇率波动风险。她似乎很满意,还爽气地办了贵宾卡。她语速很快,思维敏捷,手上的表是积家的,大衣是Max Mara,皮夹是Longchamp,香水应该是高定的,淡淡的柑橘味。在桑静办业务时,她一直在看桑静身后的电子屏。
“他的画很特别吧。”桑静看到她的眼神定格在一则广告上,就多说了几句。“他是我客户,一个小有名气的画家,他的画总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力量。他的‘镜像缘’系列,都是从镜中取景,镜外镜中同一人又不是同一人,颇有些禅意。他最近有个圈内的小型个展,您喜欢,我可以推荐您参加。”
梁欢转过头,看看桑静:“那段文字,那段文字也是他写的?”
桑静低下头,红着脸:“那段文字是我看了他的作品,写了送他的,纯粹玩票,广告公司觉得不错就用了。”
“我很喜欢你的文字,桑静。”
“谢谢!”
“谢谢你,你说的那个个展,请帮忙安排。下次见,桑静。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找我。”她递了张名片,梁欢,《晨报》电子版编辑。“我们报有个叫《申城夜话》的副刊,你如果还有这种文字可以投稿。”
她收好回单,走向大门,坐入一辆黑色宝马。黑色宝马如一匹黑色的骏马驶入绵绵秋雨里,一转弯,露出车牌。桑静坐在大厅,看着落地窗外幕天席地的潮湿,把这个车牌又看了一遍。
“既然这么匆忙,就不必来了。”顾超然淡淡地说。
“你拜托我的事,我还是要来一趟。”
“我只是随口说说。”
“超然,你从来不随口说说。抱歉,我的车坏了,只好麻烦你了。”
“你不用客气。我本来就该……还是,谢谢你。”
“谢我什么,支持你工作?”梁欢在车头的抽屉里翻找着,“怎么没了?”
“别找了,吃光了。”
梁欢用手捂着半张脸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中透着邪魅。“许久不见,你变了。”
“哼,我妻子送的巧克力,我就不能吃完?”
梁欢收了笑:“超然,你我既有约定,何必自寻烦恼。本来今天我只是好奇来看看,是什么人改变了你,你却破绽百出。是她吗?”
“不知道你说什么。”
“顾超然,顾行长,我父亲的好徒弟,你可是一个从来不会为什么人有什么情绪的人。即使结婚当晚,我和你约定,你也没表示过什么。我本来以为你是台只会工作的机器。你那天扭扭捏捏地暗示我去你们行办业务,我就觉得其中有故事。”
“梁欢,我的事与旁人无关,你不要把你的职业病带入生活。”
“你敢承认你对她没有好感?”
梁欢锐利地看了顾超然一眼,顾超然第一次狼狈不堪,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狼狈。桑静?她不过是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他沉默了。
“没有?那好,我倒要会会她……啊!顾超然,你干什么?”
顾超然一个急刹车,梁欢猛地被砸在椅背上。“不许靠近她!”
一丝邪魅的冷笑再次浮上梁欢的脸:“这样才像一个有情有欲的人,超然。本来我以为你是圣彼得呢。呵呵,呵呵。”
顾超然愤怒地盯着梁欢,眼里都是血丝,像是燃烧起的欲火。他也被自己吓到了,仅仅一刻,他收了这把火,他不能纵容这火再烧起来。无论是谁,他都没有资格要,他也再给不起一个未来。梁欢看着顾超然眼中的火由燃起到熄灭,心下黯然,何必去折磨他,困住自己的又不是他。她是五十步笑百步,她不一样是要不起也给不起?手上戒指硌着痛,她取下,放在口袋中。这个戒指从来没有戴过,如果不是要陪顾超然去单位,如果不是要演一出琴瑟和谐的戏码,她才不戴呢!
“你到了。”他绅士地为她开门,为她遮雨,有一瞬,他也以为他这么做是出于真心。原来只是习惯,习惯罢了,对于女人,他一向很体贴。她头也不回地进了大楼。这几年,谁不孤独?
“刚刚那个是顾行长的夫人!”
“真是郎才女貌啊!”
“真恩爱啊。”
“是啊,还要接送,听说他们结婚十年了,没有孩子,但恩爱得还像新婚。”
“……”
桑静望着远去的车牌,心想,这个世界是有这样的幸福的吧。就是你心之所想,也会得到回应。世界那么大,找一个自己真心所爱是如此容易啊,而他恰好也爱自己就没有那么容易了。所以,她开始羡慕起顾超然来,他真是一个成功的典范啊。他长得那么俊朗,又有一副好嗓音,一颗聪明的头颅,一个高高在上的地位,还有一个美得不食烟火的妻子。似乎人生的礼物,他一样不缺,他的人生是被幸运女神祝福过的吧?
而这苍茫世间,不幸就各有各的不幸了,她爱白帆,白帆不爱她。白帆爱母亲,母亲却不爱他。翠儿爱志鸿,志鸿却娶了别人。桑从文爱张妍,张妍梦里却总是莫志鸿。这世间都是痴缠而不得的情爱,他顾超然真是好命,什么都有了。而自己,一个一无所有一无是处一文不名的蜉蝣,注定是为别人作嫁衣裳。眼底一热,泪水如同窗外的雨,疾走直下。她泪眼涟涟的影子刻在落地玻璃窗上,全数收入回行停车的顾超然眼底。他关车锁的手一抖,钥匙落在地上,心底狠狠被水鞭子抽了一鞭。难道,她?是惊诧,是欣喜,是无奈,最终化作疼痛。顾超然背过身,走入办公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