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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时,我也为你委屈过

亲爱的面试官 白羽 15070 2024-10-18 03:02

  

  十三

  说来也怪,宋琰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桑静的地址。自那以后,但凡桑静写信给白帆要原版书,都由宋琰直接寄达。对于宋琰这样的自作主张,桑静有些反感,可是有时她的书比白帆的信更及时些,女孩又不好驳了她一片好意,虽然知道她不过项庄舞剑,可她的情自己也着实承了。就这样既矛盾又安稳地过了元旦,迎来新年。岁月在白帆不回信的日子里,只是黯然虚度。桑静渐渐断了与白帆书信的念头,只把相思写在他相送的信纸、日记本里。她的“初恋”,再无须他的参与。她自此习得了爱可以只是一个人的固执。

  临近年关,考试结束,寒假前夕,桑静收到一封简短的信。

  桑静,你好!

  给你写信或许唐突。思来想去,还是不得不烦劳你帮忙。元月十五抵沪,拟与林卓小聚,又恐不能得偿所愿。想请你替我出面请他,还望勿辞。

  宋琰

  字迹娟秀,文笔简练,语气淡定。明明是求自己做事,却理直气壮。宋琰阿姨,你怎知我不会推辞?对于这个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甚至有些许赞叹的女子,桑静虽本能地抗拒,却因购书的事颇承她的情,虽不情愿为她出这个力,又着实好奇她和白帆的关系。

  前妻,这个不尴不尬、暧昧不清,甚是委屈的身份,让她照顾白帆的时候,有些名不正言不顺,让她和白帆共尽一餐也要旁人相邀。说他们陌路吧,白帆生病时,她忙里忙外,他倒泰然处之,也默认了她女主人的身份。白帆还干脆将自己的书单转给她,连女孩学校的地址也给了她,让她与自己直接互通。他们之间,桑静是越来越看不懂,又越来越有兴趣。

  宋琰的这封信来得突然,打破了她与桑静原有的默契。两个一片痴心的女子本可以生出同病相怜的顾惜,偏偏彼此的心事都被对方一眼看穿,心系着同一个人自然又生出几分敌意。这种心照不宣的相互关怀,是猎奇也好,是刺探也罢,你不问缘由,我也不问前因后果。可今次的信件,给了桑静一个提问的由头,她下定决心要借着这由头打破砂锅。想通这些,桑静便一口答应了宋琰的请求,提笔回信:

  宋阿姨,您好!

  所提之事定当竭力。另,感谢寻书寄书之劳!

  桑静

  白帆那里倒是好打发,桑静想着只要发条短信说张妍邀他同来吃饭就行。哦,对了,为大三下学期实习方便,桑静央了张妍买了部手机。摩托罗拉V8088+,淡紫色,翻盖。当时,这台手机不算便宜,桑静在同学中向来朴素,却因此款产品乃新上市,颜色也颇雅致,着实让一些同学羡慕了一阵。她由此再次深切地感受到,金钱真真是个好东西,它能带来的岂止是一个体面的退场,更能带来一个华丽的开场。金融系,难道不应该进银行?枯守着一支笔,能做什么?桑静不想如同白帆一般两袖清风,做教师的清贫和不体面,她早已在张妍的家族里感受尽了!想得出了神,桑静的思绪回到邀请上来。其实,她不想牵扯上张妍,要是她知道自己打她主意,一定喋喋不休地教育自己。何况桑静更不想白帆是因为张妍才来。所以,最终抱定主意撒个谎,说自己拿了稿酬,提前给他庆生。

  短信发出后,桑静有些期待又有些紧张。买好手机后,第一条测试短信就发给了白帆,“舅舅,这是我的手机号,请惠存。”

  “短信已收,号码已存。”

  桑静看了下时间,在发出短信的下一秒回的。简直是阿拉丁神灯!桑静也曾想过,如此迅捷的回复,是否就可以替代了书信呢?可是对着闪烁的荧光屏幕,她却怎么也想不出要发什么给白帆。书信中,她和他隔着山水,心却是近的。短信中,心却是如同距离一般远。而且,也就是第一条,白帆用一秒回了她。

  桑静再想起,主动发给白帆的那次,是十二月了。上海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那几日天是真的阴冷,傍晚太阳早早落山,北风肆虐,没多久纷纷扬扬飘起绵密的雪片来。雪越落越大,不一会儿竟成了鹅毛大雪。桑静不知是受了什么启发,借着雪景,居然给白帆发了一条短信:“羽扇轻点,掀起千堆白雪。谈笑风生,已过百年芳华。一任红尘散去,刹那间,望断千秋。午夜梦回惊变,拍阑干,泪湿长巾。雪纷纷,难断尽头。情绵绵,叹无绝期。”

  整整一夜,桑静等了整整一夜,等白帆一个回应。他却在第二天早晨回复了一句:“昨天早睡,没看见。倒是首凭怀吊古的好诗。”轻描淡写的凭怀吊古,就磨灭了自己一晚上的辗转难眠。

  这一次,他回得还算快,满口答应,还说应该他请桑静全家吃饭,因为他五十岁了!五十岁了,自己却连他一半岁数都没活到,他的世界自己到底又了解多少呢?也许那天该陪他吃饭聊天的,真的应是宋琰。

  元宵节中午,桑静如约来到小南国。宋琰知道白帆的口味,喜欢上海小菜,其实她是吃不惯的吧。走进包房,宋琰已经在了,白帆没到。平日,早早候着的一定是他。和宋琰相对无言,甚是尴尬,只得东拉西扯地寒暄,无非就是谢谢她为自己出国或托人带了那么多原版的专业书。宋琰一一作答。

  宋琰,是怎样一个人呢?她不寡淡,有问必答,爽快利落,应算健谈,虽与桑静说得不多。说话时,那眼波流转的神采,自是一番温文端丽。与她的大家风范相比,张妍的美顶多只是清新之美。宋琰美得如同央视的主持人,仪态像是严格训练过一般,乍一看还有股军人的英武。宋琰见桑静无限玩味地观察自己,索性放下端着的架势:“桑静,他,会来吗?”

  看她热切的眼神,桑静心里好笑。哦,看似铜墙铁壁,原来也是有软肋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声音邪邪地催促道:“问啊,此时她已卸下武装,你一口应承此事,不就为找个机会问她。问呀,问呀,等她再荷枪实弹,你还怎么问她?”

  嘴上也是不急:“阿姨,他会来的,一定会的。”桑静得意地想自己约他,他哪次不来,心下还揣着几分优越感,“不急。时间没到。”

  “林卓他,从来不让别人等。”她说完,低下了头,话语哽在一半,空气中凝重了千万年的霜花。她似乎想到什么,狠是被戳了一下。

  而此刻的桑静正要点支银枪挑开那伤,看个究竟。残忍,是吧!这么多年,远远看着白帆对自己母亲默默地关怀,何尝不是挚爱的人给的一场凌迟。不残忍吗?又是谁的错,是自己啊,爱了就错了。“宋阿姨,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宋琰防备地看着桑静,淡淡地点点头。

  “很久以前,有一个男孩,他在同事们中年纪尚小,自认才华不起眼的很。大家其实很喜欢他,热情地称他小鬼。殊不知这一声小鬼剥夺了他去追求爱的自信。他喜欢一个比他大些的姐姐,怯于天性少语讷言,不善辞令。喜欢姐姐追求姐姐的人不少,他看着他们变着法子讨她欢心。擅长绘画的,整天舞文弄墨画些画还题词给她。会写诗的,一天一首酸文寄情姐姐。他默默守护着姐姐,心底甚是着急。于是,他托了人弄了两张票子,在家排演了数十遍,打算当天向姐姐表白。你猜结果怎样?”

  宋琰两眼灼烧着光芒,半截身子缓缓地向桑静靠了过来,“结果她没来。他一个人来的。”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知道她是谁吗?”

  “你不知道?”

  “我以为你知道。”

  女孩和女子同时沉默了片刻,桑静看见宋琰的眼底闪着泪斑,自己早已潮湿一片。

  “你为什么不问我妈妈?”

  “我以为你知道。”她叹了一口气,垂下头。

  桑静笑笑,自己怎会知道,这个故事的上阕是她根据白帆写给自己的信胡乱编造出来的,唯一的证据,是那两张都摩挲烂了的票根。她哪还能辨出一张是剪了的一张是完好的。桑静猜过张妍,可张妍一口咬定白帆是君子,君子就不该对朋友同事动心。从张妍的话语来判断,白帆绝对没有任何迹象或举动让她起疑,更别说约看电影这回事。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桑静绕了一大圈,诓宋琰说一个真相,到头来她也不知情。如此说来,也不是宋琰!

  “那两张票是林卓托我弄的,那时《追捕》是一部很时髦的电影。我手里有两张,想请他一起去。却不想他主动向我打听购买的途径,我就把那两张送他,自己又弄了一张票。我想看看,他心里的她到底是谁!结果,我远远地坐在那里,直到开场,他才匆匆进来,一个人独自看完了电影。电影散场后,他坐在位子上,坐了很久。”

  这是宋琰知道的下阕,原来这个故事桑静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我原本以为是你母亲。他一直托我带书,也大半年了。他这个人是最不喜欢麻烦别人的,特别是麻烦……我。我以为他是为自己的亲人……到了上海发现他同你母亲又联系上了。”

  原来,把自己当成白帆再婚后的“拖油瓶”了,桑静心里瞬间有点火,那你也太小看我母亲和白帆了。

  “宋阿姨,我再给你讲个故事?”不及她反对或同意,桑静便自顾说了起来,“有个女孩,叫翠儿,在家排行第五,下面两个弟弟,属于爷爷不疼,奶奶不爱的位置。她是个安分的女孩,安分到一生中并无很大的波澜。直到初中时,遇见志鸿。志鸿出身书香门第,见识广,健谈幽默,一把好嗓子,拉得一手漂亮的手风琴。他说她的翠字不如妍好听,其实是同个意思,不如改了。她说好。他们相恋了,那是白云与山川的相恋,注定刻骨铭心,注定无疾而终。知识青年下乡,志鸿因为成分不好,去了黑龙江。临行前,志鸿让翠儿等他。翠儿去派出所改了名字,以此明志,名字是志鸿给的,此生非志鸿不嫁。

  “自志鸿走后,妍就写信,写了一封又一封。可志鸿音讯全无。妍一等就等了五年,看着北归的大雁,轻叹志鸿对许诺的空负。五年后,她等来了一封信,志鸿只说‘我结婚了,别等我了。’妍用长长的五年时间疗伤,这五年她哪还有余力爱一个从未开口的人。宋阿姨!”

  “桑静,你说的妍,就是张妍!”

  “是。”滚烫的泪水流过脸颊,这个伤心的故事从文应该也不知道吧。如果不是桑静十六岁那年,外公山西路老房子拆迁,将一箱子老物件搬了来。自己无意间从箱子里翻找出母亲的日记,并随手读了几页,张妍也是绝不会告诉桑静的。那如烟的往事也许就会被三缄其口的张妍带到永夜中去。

  “宋阿姨,母亲此生倾心爱过的唯有一人。你放心吧,白帆他,不,林舅舅他不过是个朋友,或者一个真正的兄弟。”

  宋琰端庄的芳姿已被泪倏忽摧折得凌乱。“桑静,谢谢你!解了这么多年来我的一个心结。”

  “你不必谢我,告诉你,不过不想让林舅舅和母亲纯洁的情谊蒙垢而已。”

  “桑静!爸爸妈妈呢?宋琰?”白帆吃惊地看着女孩和女子还未擦净的泪眼。

  “舅舅,我有个电话。出去接,马上回来,你们先聊。”

  “桑静,桑静!”白帆在桑静背后一声声唤着,而桑静心头万千滋味,说不清,心里横竖只有一个想法,腾出时间圆了宋琰的梦。

  解释、求饶,以后再说,白帆,这次只能出卖你了。桑静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明明应该介意宋琰,偏偏心里满是同情。成全他们,自知不甘心,又不忍宋琰伤心。有些惺惺相惜,不过是看透了彼此同病相怜吧。两个人都病入膏肓,白帆是唯一的药。他谁也不属。故作姿态地让予宋琰,可叹可笑可悲,她桑静有什么资格成全一个同样情毒深种的病人!

  出去晃了一圈,估摸他们谈得差不多,桑静又折了进去,发现场面冷得很,白帆桌前堆了一堆补品,还有些书册子。看着书白帆都不客气地收了,这补品就委屈地被嫌弃在一边。母亲曾说白帆重情,桑静看倒未必。他对心尖上的人可谓用心长情,可惜对旁人就凉薄了不少。也许人世间的情分原就只有那么多,给了这个多些,那个便无暇顾及了。桑静冷冷看着,冷冷地想,迟了一步,对于一个心里只能装一个人的人来说,就是误终身吗?若真有三生,你白帆能许宋琰下一世吗?摇摇头,胡思乱想些什么啊!提高嗓子,一副热络的样子加入他们,唉!面具戴久了,桑静固然以为自己就这样了,心还是会委屈的,当了那么多年白帆的乖乖女,她还是会有窒息的痛苦。她听见自己的心不停嘶喊着:“白帆,你再不来爱我,那个恋慕你的丫头在我的躯体里快死了!”

  都说邋遢冬至干净年,这倒好,去年冬至就拖拖拉拉的雨夹雪,今年春节也春雨绵绵,今天干脆一场大雨。饭毕,白帆起身就走,说是送桑静。桑静心想,自己都几岁了,还要他老人家送?分明拿自己当幌子,这两位真是有趣,一顿饭统共彼此没说几句,全副精神用在与自己这个龙套说话夹菜上了。桑静觉得自己颇为辛苦,整整一顿饭串场子,原本是他们俩的戏折子,却都拿自己挡。一个满肚子的话不知从何说起,一个是一心一意作哑巴,苦了自己,搜肠刮肚找大家都可以参与的话题,拼命拉两人说话。这种饭局,就两个字——心累。所以,逃也似的出来。

  一出来,就看见白帆阴沉的脸,桑静早料到了,所以也不急。“舅舅,阿姨她……”

  “桑静,舅舅和阿姨的事你不懂。”

  不懂?自己都二十三了,早不是那个写满信纸空谈情爱的初中生。自从她有了那个手机,就莫名其妙收到“情书”,哪一封都没有他关于飞鸟和孤帆的那封婉拒信有文采,哪一封都没有那封决绝。

  若说不懂,自己是不懂白帆为何执着于过去,不肯转身看看自己。可宋琰的卑微,桑静是懂的,自爱上白帆后,自己的心是低入尘埃里的,在没有光、没有香、没有华泽的地方,她慢慢地生长,生出枝丫,开出芳花,只为有一天白帆能看见。看见自己小小的心、卑微的心,听见他低低唤自己,对自己说,说他的心里是有她的。她不求承诺、不求同情,只求他一个转身,一个只有她的眼神。自己和宋琰是一类人,只是宋琰比自己有勇气,她追求过白帆,拥有过他。自己呢?她怕,怕跨出去了,连背影都抓不住,连他现在因着母亲对自己的好都吝惜给了。那样低入尘埃的心情,白帆是明白的,而她是永远不会对他启齿的。

  她不懂?其实是他不懂,或者说,他不愿懂。他原本是个绝情的人,固执于过去,便与现世无缘,只要他不愿,他便可以不看不听不想。他把一颗相思种在她小小的心里,用温柔灌溉,等她长大后,开出相思的花,他却不想看了,就连曾经的温柔都要统统收回。他怎知,有种爱犹如火种,一旦燃起,要么升华要么毁灭!得不到一个答案,那爱是永远不会熄灭的,除非她桑静死!

  “舅舅,你就打算一直数落我吗?我给你准备了礼物,你也不打算要了吗?”

  有时,桑静真的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没有志气,心里明明想了那么多,话到嘴边,却怕东怕西,反倒没了勇气。他点点头,表示默许。

  “是一艘帆船模型,你回去拆吧。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其实,准确点说是一个玻璃瓶里搁浅着一艘帆船模型,瓶里的模型精致入微,各个细节都被刻画了出来,店员说可以打开瓶塞子,放个纸条什么的,权当漂流瓶。桑静想了想放进一片羽毛,一张小小的纸条,隶书写着:“白羽和白帆forever”,卷成很细很细的小卷,放在船舷怕太刺眼,她悄悄藏在了一格可以打开的船舱里。白帆怕是看不到了吧。她其实很矛盾,既想让他看到,又不想。

  “谢谢!”

  “客气啥。”她笑得没心没肺,心里却有把钝刀拉锯了一次又一次。

  “桑静,下雨了,我带伞了。你靠过来些。”

  他送她至车站,还没等车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桑静看着越来越大的雨,这一天地的雨,眼里热辣辣的东西终究没忍住。

  慕情(二)

  此番,你我对调际遇。我在车厢左顾右盼,你在幕天席地的雨水中,徒步前行。我挥手、呼喊,你不闻不见。在我眼里,苍茫的雨雾中,只有你黑色的身影,由远及近,由近及远。原来,世间,没有里外之别,只有见与不见。

  十四

  白帆留给桑静的印象一向温文,从没和谁急过。可是事关桑静大三下半学期的实习,白帆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霸道。在桑静还在寻觅面试公司时,他联系了主流出版社,直接通知她去实习。对于工作实习这桩事,桑从文、张妍倒是洒脱,表示由女儿自己选择。当然如果桑静不去白帆那里,自然由她自己去拒绝白帆。拒绝白帆,一想到他阴沉的脸,桑静的心都碎了一地,哪里还有余力拒绝。于是,桑静又极其没有出息地,在白帆温柔的霸道里屈服了。

  白帆直接给她打的电话,告诉她时间地点找谁,其他一概没得商量。桑静心里其实老大不愿意,自己的人生规划是很清晰的。她,一个金融系的本科生,学生干部,年年奖学金获得者,党员,条条件件都是为银行准备的。当然,当时桑静天真地以为进银行就有了一个体面职业,就可以过上刷卡不用皱眉的日子。俗气对吧,那时她的人生理想真的是俗气。多年的贫穷教会她的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取之有道,但不迂腐地苦守清贫。

  实习一个学期一晃而过,桑静和出版社的人混熟了,文化人自有文化人的优越感,她还颇喜欢那调调。一座小洋房坐落在老干部们居住的街区,一路的梧桐树影,春风吹起,十里长街,千树万树的桃红柳绿,樱花芳菲,海棠无香。桑静就坐在面朝落地窗的书桌前,校对一套《中国当代文学汇编》的书,从诗歌到散文,从小说到杂文,从顾城到海子,从冰心到丁玲,耳熟能详的,不怎么熟悉的,教科书式的,三山五岳闲散的。一字一校,一字一念。桑静是二校,前有一校的基础,后有主编的签字,她分明就是个看书的闲人啊!而且时间上不着急,老师们客气得很,这整整三个月简直是修身养性的好日子。感觉自己是在大师的文字中滋养,何谈辛苦!

  当然,额外的复印、打印、打扫、跑腿,桑静可一项都没落下。还顺便用隶书誊了他们党支部的组织生活本,编了个考勤的小软件。也把自己写的诗请教了几位老师。几位老师对白帆的反馈就是满意,小桑这姑娘勤快,能干还挺好学,虽然不是文学系科班出身,专业有待提高,不过有慧根,孺子可教,挺给林副局长脸。

  原来,林副局在他们出版界那么闻名遐迩,声名远播!他对工作近乎苛求的完美主义以及他工作的零差错率,犹如一面旗帜。在他们口中,他是个传说,一个没有人性的神。有时,桑静都觉得好笑,那是他吗?原来在工作中,他还那么有威仪啊!想想他病恹恹的样子,在自己面前习惯性的沉默和偶尔流露出的温柔,总觉得他们说的是另一个人,一个自己不认识的林卓。而不是白羽心中那个恋慕已久的白帆。

  实习结束时,白帆破天荒亲自去了趟出版社,说是出版集团在附近开会,顺道看看主任。两人说了许久,眼看四点多,主任找桑静东拉西扯地评价她实习期的工作表现,把写完高度评价的评价表还给她,还半开玩笑地说,欢迎她到他们社工作,然后就提早半小时放桑静陪白帆走了。

  路上,桑静踢着街边的石子悻悻然跟着白帆。“怎么了,实习结束不开心?还拿到实习工资了。”

  “舅舅,飞鸟终要单飞,不能在羽翼下躲一辈子。”

  他吃了一惊,看着女孩笑了。“我的小桑静长大了,已经要单飞,不需要白帆了?”

  “我不需要的是你今天的做法。你在他们的口中是一个神,为了我假公济私,你和其他人又有何区别?”

  他逆光望向她,黄昏的霞光染红了天边的白云。紫红色的云朵如同霞衣携着万千金晖落在白帆单薄的身子上,苍白的衬衫泛着光芒,风一吹,宽大的衬衫迎风徐徐,他如同站在云端俯瞰六界生灵的神祇,穿着仙履霞衣,遥不可及。桑静不愿他因对自己的偏私,而跌下这九霄云宫。

  “我本来就是人,没他们说的那么神奇。桑静,我也会偏袒,但你的好是主任和其他人公认的。我的确毫不婉转地表达了对你的欣赏。我看你一路成长,不会看错,你担得起我亲自推荐。”

  “我不要攀在你肩头,不要侧身你左右。白帆,我要靠自己的本事,和你脚挨脚,肩并肩。不要你的托举,不要你的俯视,我要我们跨过坟墓,两颗灵魂是平等的!”

  他背着万丈霞光,瞅了女孩许久,眼睛里闪过星光重重叠叠。桑静昂着头颅,迎着从他背后砸来的落日金晖,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夏风撩拨她如瀑布的长发,三年不曾剪过的女儿心事,随风翻飞。此时,头上的红丝带也随风摇曳,恨不得求了月老牵挂他一生一世。

  半晌,他败下阵来:“随你吧。只要你愿意,这扇门永远为你敞开。”

  自尊再次被深深刺痛,桑静愤愤地说道:“飞鸟有飞鸟的命运,无须旁人引路。”

  他的光芒瞬间消失殆尽,颓然地说:“你是对的。你走吧。”

  第一次毫不犹豫地转身,留给白帆一个决绝的背影。每走一步,心都在滴血,桑静想跑回去求饶,想做孩子状安慰白帆的心。可她知道,自己终于不再以一个孩子的姿态同他交手。既然要的是平等,便要与他的一切俯身姿态抗衡。自己的未来,再不容任何人置喙,即使是白帆,尤其是白帆!

  大四一开学,桑静就一阵折腾,先是选论文课题什么的。等三年学绩点出来,开始选直升名额。好容易定下直升名额,她就忙着跟导师做课题,还提前免费当“老板”的助教。同时,她还嫌自己不够折腾,报名全国创业大赛,组队写创业方案。那阵子真的没日没夜昏天黑地地市场调研、总结建模、写方案、改方案、参加答辩。

  错过了“十一”加中秋,错过了自己的生日,也错过了元旦的小长假。这期间,张妍原打算让女儿请白帆中秋节小聚,桑静却迟迟拖着既没发短信也没打电话。张妍还兼着宋琰的重托照顾白帆,所以只得自己打电话问长问短问寒问暖。还真是个知心大姐姐,桑静想着,她也不怕父亲吃醋。桑从文还真是一字眉心真正的宽广,一心一意地待白帆如知己。唯有桑静心底是虚的,只要能把面对面往后推就尽量推。

  白帆倒是没等张妍相邀,便应景地来了电话说自己“十一”值班,中秋也不过去。自从他上次生病,中秋在张妍家小聚已成惯例。原打算给桑静过个生日,也因她的缺席没有办。年末,白帆主动给张妍电话说如果桑静忙不去取挂历,他就亲自送来,便坚持送上了门。结果,元旦那几日他们依然没有相逢。从张妍处,白帆得知桑静直升,贺了张妍一番便走了。张妍回过头就堵着桑静,劈头盖脸地数落了一顿。

  “你和林舅舅怎么了?平时不是小尾巴似的缠着他的吗?他不是你偶像吗?现在倒好,长大了翻脸不认人。连你直升的好消息都是我告诉的。你整天在学校里忙点什么?你这书怎么读的,竟连感恩都忘了!你忘记你林舅舅以往如何待你的了?”

  桑静自知理亏,所以母亲的教诲全盘收了。可是,自从上次同白帆说了那么决绝的话后,桑静真的不知如何面对他。只要一想到那日被自己逼退的光芒,心里就隐隐作痛。她终究还是把他扯下了九重天宫。

  大年初二,张妍接到一个电话,拖着桑静就往医院赶。电话是白帆秘书打来的,白帆旧疾再次复发,肺气肿诱发支气管炎和肺炎,高烧不退。宋琰远在北京,张妍和从文轮番陪了几夜已显疲态。桑静反正在假期中,便主动挑起晚上陪夜的重任。一连几天守着白帆,看着他逐渐退烧,桑静心里不是滋味。她和他如同磁石的同极,一直互相排斥。一个追一个逃,一个逃时,另一个又回来追。看着他苍白的面色,握着他冰凉的手,她对自己说他能许你的也不过半生。何必那么计较平等,他想怎样就怎样吧,只要他高兴,就做他一辈子的乖乖女又如何?他不见你,他俯视你,就随他吧。只要他想,只要他好,一切便都是好的。

  一滴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她听见病榻上熟悉的声音轻声说:“你打算躲我多久?”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你那天离开,我一直在反思,是我不对。多年来,我一直想规划你的未来。你是对的,白羽君,你是自由的飞鸟,我不该限制你,咳咳……”

  他孱弱得如同一片枯叶,眼里却满是柔情。桑静眼前一片模糊,脸贴上他的手背。他伸出戳满针孔没有一块完好皮肤的手,抚了抚她的头。“中秋节灯会的票子想给你和你妈妈去的,结果你没空。朋友让工匠做了盏按比例缩小的琉璃宫灯给我,挺好玩的,一直想着送你。”

  他颤颤的手伸了过去,桑静顺着他指的方向,果然瞧见窗台上挂着一盏六角琉璃宫灯,比正常的尺寸小得多,可是梨花木打的框子,上扇下扇十二块屏上皆有绣花,一点不比大的差。屏上分别绣着十二个月份开的鲜花,样子别致,穗子流苏一样不少。甸甸分量,她拿着正好。这灯她欢喜得紧,一看那些花,张口就来了一首《四季调》。

  四季调

  元月灯二月枫,迎春遇银柳。

  三月樱花繁盛雪,一地缤纷雨。

  难得人间四月天,最美五月花。

  六月溪水潺,谁把知了叫?

  七月流火,八月朔风,九月艳阳天。

  十月落红舞,醉眼数花黄。

  十一寒梅初雪时,十二盼春来!

  “文采越来越好,所以说创作要有真感情真性情!咳咳,咳咳……”一阵猛咳,白帆像是要断了气般地拼命喘息,桑静打了铃,护士给他带上吸氧器,不许他说话。

  桑静看着灯,想起黛玉送宝玉琉璃绣球灯的桥段,心里终觉不妥。

  他看看她,用手捏捏她的手,轻轻说:“我没事。喜欢吗?”

  “喜欢。”

  “喜欢就好。”他淡淡地笑,她心里一痛,别过了满是泪痕的脸。

  白帆渐渐好起来,宋琰也从北京赶了来。桑静退出了陪伴的队伍。白帆被送去汤山修养。桑静就在这段时光里继续折腾,这一次与上一次不同,白帆会定期发消息报个平安,虽然只是报个平安。开学、答辩、毕业、散伙饭。女孩在一片喧闹里安静地迎来了研究生生活,全新的同学,全新的课制,自己联系导师,好在一切顺利。

  一切停当又到中秋夜,女孩摘了挂在宿舍床沿边的六角琉璃灯,爬到三十楼的顶上,点起半截蜡烛,拿个盛了茶的瓷盏,品茶赏月。想起在这丝绒般的苍穹下,白帆与自己望着的是一样的皓月,心下就温暖起来。背后一声箫起,转身,看见一个男孩抚箫而立,对她浅浅一笑。

  “季怀?”

  “嘘,你继续。”

  她看了看男孩,有些不好意思,不想一阵箫声响起,一曲《枉凝眉》已从箫底散逸。想起大学一年级听到的轶事,摇摇头。季怀,认识你四年了,大学同学早就成了“沪女之友”,何必多此一举!小心提起宫灯,转身要走。箫声陡然一断,手被拉住:“桑静,那个故事你没听说过吧?”

  “季怀,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要回去睡觉了。”

  女孩挣脱了男孩,飞也似的跑下楼,回到宿舍,关上门,心里突突直跳。中秋箫歌是他们学校出了名的佳话,她怎会不知道。这《枉凝眉》自桑静入学以来,被多少痴男怨女吹过,可惜今晚她只能假装装聋作哑不解风情。把灯插回原处,发现快跑时,宫灯不小心擦到了哪里,下扇有一面被擦了一道痕,正好是白帆生日的月份,一朵粉色的樱花上有些刮花。桑静又气又恼,气的是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恼得是明明因为季怀却又不能怪他。手指摩挲着这道刮痕,一痛。原来,那个面看不出来,刮痕竟有个小小的裂口,割破了桑静的手指,一滴殷红点在淡粉的樱花上。她一个激灵,回神时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可惜了这盏灯,更辜负了白帆一片情。

  “灯被我不小心刮破了,怎么办?”

  “那再做一个。做个什么样子的,等我回来你自己挑。”

  关上翻盖,双颊绯红,望望窗外倾泻一地的月光,女孩用纱帐捂了脸。也许,她该谢谢季怀,如果不是破了,白帆怎么会主动提出带她去做灯。这是在约她吗?白帆,我说过的,要融化你。你,真的被融化了?

  “什么时候回来?”

  “你生日,我们去做灯。”

  狂喜,悸动,一夜的辗转难眠,一夜的欣喜若狂。桑静把自己沉在被子里,偷偷地微笑,傻傻地痴笑,捂住脸在被窝里来回翻搅。室友被她闹醒了:“桑静,你怎么了?”“我,我做噩梦了。”她探出脑袋回答。

  时光在盼望中跑得飞快,像是骑着单车倏忽而过。桑静不忍惊扰了心底的一池春水碧波,所以便忍着不发短信给白帆。他还是在月初来一条消息:“一切安好,勿念!”她便安安静静地等待他主动约她的那场灯趣。

  这段时间,季怀无孔不入地接近桑静,借书、借笔记、借CD,就差来借人了。桑静友好而策略地与他保持距离,一个异性朋友应该有的距离。一转眼十二月已到,桑静开始掰着手指倒数,还有两天,还有一天。

  “桑静,对不起,做灯的事只能下次了。我有些事要去北京。生日给你补过。”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二十三岁的小生日。桑静用手揉揉眼睛,拼命忍住泪,仰着头,不去看课间白帆突如其来的短信。

  一个声音掠过:“你以为仰着头,眼泪就不掉下来了?”女孩看到季怀斜倚着课桌俯视着自己。她一脸疑惑的表情,心道,是那个惊慌失措的眼神出卖了我吗?

  没有了彩色的希望,江河失色。季怀开始展开猛烈的攻势,图书馆看见他,食堂遇见他,常去的自修教室遇见他。他不和她多说,只是打个招呼继续看书。其实,他所有的努力在她面前统统不起作用。因为桑静的眼里已再没有别人。她和白帆有时真的像,对旁人的决绝一模一样。就这样,过了元旦过了春节,过了2月14日,过了他生日。都错过了,你拿什么赔我,白帆,这错过的光阴?

  “回来了,安好,勿念。”

  “什么时候做灯?”

  “过几天。周六吧。”

  “周日。”

  “好,14日,早上九点,我去接你。和妈妈说一声,我回来了,就不和她联系了。”

  呵,妈妈。“好。”

  闲坐一处,自己用笔画着宫灯上的花样子,每块屏上提上《四季调》的一句。十二月一枝白梅上用笔落下“白羽回赠白帆”,用清水轻扫,提句立时不现。桑静轻啜一口青瓷茶盏,一口金骏眉温润入喉,闭眼深吸,一尺沉香香沁心田。抬头看看这间古色古香的厅堂,一块匾额高挑“琉璃三境”。琉璃,火与水的交融,阴与阳的交锋,男与女,刚与柔。红尘万丈,情爱,如这琉璃,纯洁无瑕,剔透华光。用高温淬炼,经雨水打磨,呈实境、幻境、妄境。三境皆是情爱,又不完全是,是欲念,是执迷,是菩提。桑静赞道,这名字取得甚好。坐在这里绘宫灯的花样子,果然不错。桑静隐隐听得有人说话,声音由远及近,听仔细了是这屋主同白帆的谈话。

  “原本不过是去省亲的,你倒好,把你年迈的老父招了来,还有宋琰。清明已近,是要过了清明才走了。看你如何安置?”

  “父亲来就为清明祭扫母亲。虽外头也住的了,毕竟父亲还有小弟陪着,终归住外面不惯。我腾出住处,让他和小弟住。正好单位分了套房子。闲着。我添置几件东西,就可住了。远是远些,反正暂时。宋琰,只是巧,出差。”

  声音到得跟前停了,不见来人。

  “那屋里画宫灯的那位呢,你收的学生?还是……老林,你,老树逢春,梅开二度。这梅枝你是摘旧的,还是新的?”

  “你自己神仙眷侣,缘何拿我玩笑?进去吧。”

  “慢,慢,慢。我在这廊下吸口烟,我们家小叶老师看得我牢,难得抽几口。你在,她不好意思说什么。”

  “你啊你……”

  “我说正经的。老林,你怎么打算?”

  “什么打算?”

  “咳,你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啊。宋琰,在北京没少往你家走动,你们全家上下都拿她当你太太待。”

  “前太太!再说那个家不是我的家。”

  “你这么说,可架不住宋琰的殷勤啊。你看,你病着她照顾你。你父亲病了,她陪你回家探望。你父亲来祭扫你母亲,她又陪着。她哪里不好,你这么嫌弃她?老林!”

  “她都好,是我负了她。”

  “我们不是责备你。我就是不懂,那么好的女人,既然这么多年你们之间没有其他人,为什么不能重新过?”

  “别说了。回不去了,何必再说。此生我是负了她,所有的错在我。”

  “那她呢?”

  “她,谁?”

  “屋里那个。我可看过了,她写的毛笔可师承梦龙。我看过,几处带有老冯风骨的地方,都写得很有韵味啊。还有,她描屏的花与老冯的画风很像。我问过她,她说老冯教过她几年字,她还临摹过老冯的画。小才女和你这个大才子正好相配啊!老林,杨振宁娶了翁帆,我娶了我们家小叶老师,这都是佳话啊!老林,那么多年了,除了张妍,你对哪个女子上过心?你不仅亲自挑了样子给她做了个她好提的灯,今天还带她来。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今天是3月14日,我们家小叶老师说了,白色情人节。是女孩子回送心仪男子礼物的日子。那姑娘用墨写了‘白羽回赠白帆’,虽然清水一扫是盖了,可是那行字拓在我的琉璃案几上了。人家姑娘是一片痴心啊!老林,我们家小叶老师说林老师眉宇间有桃花之色,今年会遇桃花劫。”

  “你这老顽童,本性难移。她是张妍的女儿。”

  “哦,玩笑开过了。难怪总觉得这姑娘身上有个熟悉的影子。她看人的眼神和她母亲如出一辙。你,她,张妍她……”

  “以后不要拿她玩笑。我当她是自己的孩子。”

  “你还放不下她?”

  “老范,有些人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张妍也好,宋琰也罢。我一个人那么多年,惯了,不必再去耽误别人。”

  一滴泪滴在三月的樱花上,晕染开来,宣纸上已是模糊一片。桑静用手去抹,一搓,破了,看着才完工的花样子,心里的刺痛如同墨迹在宣纸上渲染开来。

  灯花的样子最终描好了,还要烧制,当天取不了。二人起身告辞,包里揣着巧克力,如同揣着颗透明的心。桑静选今天的确是因为今天是白色情人节,带了自己做的巧克力准备赠给白帆。桑静不在乎白帆错过了自己生日,错过情人节,她只要他心里有自己。白帆讷于言语也没关系,她来。由她来告诉他,相思有多长。说不出誓言没关系,由她来。她亲自来许他今生同路,来世相依。

  “舅舅。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

  “今天带我来做灯。”

  “桑静,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我……我,我做了巧克力给你。”桑静拿出用心包装好的手工巧克力。他一怔,如同乌云掠过皓月,他看了看她手中的礼物,一抹愁云掠过他的眉心,他没有接:“岁数大了,血脂高心脏不太好。甜的东西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吃吧。”

  “我自己做的,你都不尝一口吗?”

  “桑静,上了年纪多与苦涩的东西打交道,茶、药,都是可以品出人生况味的苦涩。甜蜜的东西,还是应该与年轻人分享,才会格外甜蜜。”

  他看着她,眼神平静无澜,她看不到丝毫情绪。哪怕只要有一丝的遗憾,就足以鼓舞她把憋在心里的话说得干干净净。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喜悦,没有悲哀,没有遗憾,没有叹息。他那样一字一顿说着,好像真的只是同她讨论一味苦茶好还是一味甜品好。桑静说的是这十几年的心,白帆却三两句就云淡风轻地拒绝了自己。他关了心门,叫她怎么办?她是女孩子,自己也有尊严,就算低入尘埃。为何给了她希望,又推她入崖底。他到底要她怎样?她剖了心,捧在手中,呈于他。他却不要。他怎么能不要?他不知道,自从认识他起,这颗心就只属于他了。他是家,是暖,没了他,让这颗心今后如何归家?

  她擦了泪,恨恨道:“白帆,我再问你一句,今天你答了我,今后我再不问了。那一日我写的诗,你且如何解答?秋风起兮皓月明,洲头疑雾兮路在心。多年前的答案,风知道,雾知道……”不等桑静说完,白帆便答道:“桑静,你现在所经历的,我都能理解。多年后,你再来看今天,只会觉得自己是多么意气用事。”

  白帆的话,再一次深深伤了桑静。不及听完他的说教,她转身奔跑着遁入人海,耳畔只有白帆声嘶力竭呼唤一遍又一遍。自那天回去后,桑静就开始发烧。

  “白帆!白帆!”桑静猛地醒来,是梦!还好是梦!她转过头看见季怀握着自己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打着点滴。

  “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嗯。”

  断断续续低烧了三个月,陪在她身边的一直是季怀,也只有季怀。她对自己说,累了,一直追着白帆的背影,真的太累了。午后慵懒的阳光下,一个男孩陪着她看书,阳光拉长了一切的影子,桑静的、季怀的、点滴架子、医生、护士糅杂在一起模糊了她的前尘往事。人生第二个本命年,桑静终于挥剑斩断了十二年来对白帆的痴念。在她二十四岁那年的四月一日,发了条消息给白帆:“我恋爱了。”

  然后,就是与季怀的分分合合。白帆对于桑静的恋情自始至终是不闻不问的态度,仍然不温不火地表达着关心。对于她去银行的事,他虽心存芥蒂,却隐忍不发。大约有十年,他们一直保持着如今这样对彼此无所欲求的态度。他,终于对于桑静继承文学梦这件事彻底死心;而她,再不去奢求任何回应。桑静对白帆的爱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由强烈转为安静,由炽热转为理智。她终于已辨识不出,藏在心底的那一池心火究竟是情爱还是孺慕。正如他所说的,多年以后再回想起过去,只有无限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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