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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邮筒里的信笺,点亮了所有灰暗

亲爱的面试官 白羽 22397 2024-10-18 03:02

  

  十

  一条短信响起,不用看,是白帆。他的短信提示和别人是不同的。

  “你找我?”

  “没事,北京那里说联系不上你,让我问问你最近怎样。”

  沉默,良久的沉默,桑静和白帆之间隔着时空。白帆在二十年前的世界彳亍,桑静在21世纪的第十几个年头徘徊,企图拉他回来。

  “三周以后,我们街道的那批人聚会,在琉璃堂。你问问你妈妈去不去,堂主是老范,她认识的,你也认识。我有件东西要当面交给她,她去的话我让秘书接她。”

  “好,我问问。那北京那边怎么回?”

  “我很好,让她不必记挂,你也是。我最近有些事,不太方便接电话。”

  “你怎么了,是旧疾又复发了?我去看看你。”

  “不用了,我最近很忙,没时间接待任何人。”

  生硬的拒绝,他从来没有过。在她对他的全部记忆里,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这么直接的拒绝,他的拒绝是一种温柔而渐进式的,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慢性自杀,痛得从来不干脆强烈,却是在不知不觉中让爱他的人失去了爱他的勇气。

  舅舅,您好!

  上次送我的卡带真好听,周华健的嗓音很干净,歌词写的真美!原本很烦流行音乐,大街小巷充斥着廉价的爱情,单刀直入,毫无美感,做作又颓废。没想到在这样浮躁的世界,还有像周华健这样的清流,歌词也写得好。

  桑静小朋友,见信好。

  关于流行歌曲的看法,我们颇为相同。我也是挑了歌词不错的推荐给你。其实想来,你喜欢的宋词词牌就是一首首曲子的格律。当时的词人就像现在的作词人。想当年宋词可是流传在坊间的流行歌曲啊。时代不同,优秀的文化却是一样的。任何时代都有伟大的作品,也有很蹩脚的作品。不在于形式,最为重要的还是内容!只要是反映时代的,歌颂真善美的,再朴实的文风、再奇特的形式都是好的。你没有听过美国六十年代的民谣,现在听来苍老颓废,却充满了哲学的思考。对于民主意识的思考,对于种族问题的思考,对于战争伤痛的思考。你现在年轻,也许接受不了,但是要敞开心怀,要接纳一切形式,看中内容和实质。一旦拥有一颗开阔的心灵,就会看见不同世界的美。

  舅舅白帆

  桑静小朋友,生日快乐!

  知悉你最近临摹油画,寄了一本《西方油画名作赏析》给你。

  舅舅

  舅舅您好!

  绘画,你更喜欢谁?提香还是鲁本斯,伦勃朗还是达?芬奇?古典主义的九头比例真是美极了!终于理解解剖学对绘画艺术的贡献!骨骼肌肉线条,人体比例,真是美学史上的突破。欧洲文艺复兴的画即使是神也画得那么肉感!可是这个比例实在太美了!现实世界哪里来的这么理想的比例,简直就是数学、医学和美学的最高融合!舅舅,我不太懂绘画,只是觉得从书里看来,油画就是透视、比例、光影、色彩。看似简单的要素,却又万千变化,真是美不胜收啊!不禁感慨人类真是了不起的物种啊!舅舅,你说,拥有审美情趣,是不是人类区别于动物的又一重要标志?觉得自己好幸福,我面前另一扇大门,徐徐打开。

  您最忠诚的桑静

  桑静,见信好!

  看到你对于艺术的喜欢,甚感欣慰。你母亲年轻时,也是一个对于艺术极其敏感的人。你是继承了她的天赋吧。绘画我所知不多,提供不了什么参考。如若喜欢,给我书单,我可以提供相关书籍。去看吧,在书海里徜徉,你追寻的答案会在那里找到。另外,上次你陪妈妈来拿日历,看见你长高了。小桑静,你长大了呢!听说你们要搬家,定好时间告诉我,那天我去帮忙。代向爸爸妈妈问好!

  舅舅,您好!

  提前祝您生日快乐!当你看到这封信,就能看到我送你的生日礼物了!你喜欢吗?《1987年维也纳新春音乐会》的卡带!卡拉扬指挥!天啊,他指挥的身姿,太帅了!虽然是个小小的礼物,不过是用我演出的钱买的!怎么样?我现在有不少零花钱呢!我们班级经常可以去一些宾馆和各类开幕式参加演出,每次都有酬劳哦!我现在可是个“富婆”了。

  你的小朋友桑静

  我亲爱的小富婆,我该怎么表达感谢呢?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每年新年我都会守候在电视机前看中央8套播放的《维也纳新春音乐会》。去年的那次棒极了!对,就是因为他,他的指挥是无与伦比的。他处理过的音乐是有灵魂的!均衡,一直以来是不少指挥家追求的,可他更有个性。他的作品风格更加鲜明,更加有生命力!非常感谢你,我亲爱的孩子,我现在正在听,快乐得也如同一个孩子。

  你的白帆

  昨天看了新家,有些失望。黑黢黢的一片,我幻想不出这就是我的家。**在外的是电线水管和各类我叫不出名字的管子,黑色红色绿色爬满墙壁。地上的砖污秽不堪。天啊,这就是我长达三年住在远郊乡下临时租房等待的结果吗?这漫长的等待啊,没有任何回报。只有一个死沉沉的绝望。我不想搬家。我宁可永远生活在等待里。可是再过三个月就要搬了,我突然留恋起这里毫无遮挡低沉入海的夕阳,清晨乡间的鸡鸣狗吠,留恋房东的热情好客,以及二楼晒台上每日与我做伴不请自来的猫先生。人真是矛盾,起初越是抗拒的,渐渐地越是留恋。说实话舅舅,我喜欢和岁月有关的一切。我要如何度过这搬家前的日子?

  搬家那天,他果然依约而来,桑静敏感得意识到自己的亲舅舅们集体缺席。那天,白帆穿了一件老旧的中山装,带着一群人出现在临时租屋门口的时候,颇为戏剧性。他一个人干瘦干瘦的,还略有些驼背,一副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穿着年轻时略宽大的中山装,整个人就像是从教科书里走出来的出土文物。生猛高大的壮汉好似保镖一般,齐刷刷地排列在后面。不过,他的笑容是真诚的,融化一切岁月,融化一切尴尬。

  “张妍,我们来了。有什么忙可帮的?”

  “林卓,不是叫你别来嘛。这里乱七八糟的。”

  “张妍,人都来了。林卓,谢谢你!你的那几个朋友帮我和其他人搬东西。你和桑静看着这里,坐最后一趟车来新家。我估计我朋友这样小的车最起码得来回几次。”从文说道。

  “好。”桑静和白帆异口同声。

  他拉着她站在屋门口看着壮汉们忙进忙出搬家什,不时还搭一把手。她看着他那纤细的小身板,心里替他捏把汗。

  一阵穿堂风,“阿嚏!”桑静迎着风打了个喷嚏,忙拿出手帕。

  一件外套重重地披在她身上,“怎么穿得那么少?”

  “搬家前几天,天突然大热,暖的衣服都打包了。今天突然阴冷,起得又早,衣服有些不够了。啊……啊……阿嚏!”

  他把披在她肩头的中山装又拢了拢,“很久以前的工作衣,搬家穿这个耐脏。”

  他轻轻地笑了。他的中山装暖暖的,桑静心底也暖暖的。手顺势伸入中山装的大口袋里,口袋底部依然是温热的,细细摩挲,有两张软软的纸。从手感和大小来判断,是什么票的票根。桑静趁他在招呼其他人时,快速拿出瞥了一眼。两张都快揉烂的电影票根,蓝色皱塌塌的纸张,电影的名字都模糊难辨了,只有座位还看得出,5排1座、3座。他转过头看她,女孩忙不迭地藏好,尴尬地回望着他。

  “我带你去露台看猫太太?”

  “好。”白帆狼狈地应着。

  来到露台,猫太太慵懒地躺在那里,打了个哈欠,一副闲人勿扰的样子。

  “看那里,那些都是梨树,春天时开晶莹剔透的白花,不长叶子。从露台上看夕阳,美得让人心醉……听,有轮船的汽笛声。我没骗你吧,我住在仙境呢!那里是农田,种些蔬菜。白萝卜花在古代日本叫夕颜花,可见是夕阳下的纯洁。这里还有金银花藤,它有个好听的别名叫鸳鸯藤……”

  他安静地看她,认真地倾听着。其实,桑静更喜欢在书信里的白帆,而不是现实中的林卓。在信里,他是那么健谈、洒脱、辽阔。可是在四目交接的对视里,空气如此清寂,他是如此遥远,他们的话,他们的心,他们之间的距离。他一直沉浸在她热烈的话语中,以至少女说完许久看着他,他都没有意识。然后,突然,他开口了:“是不是舍不得这里?”

  刚才还口若悬河的女孩,瞬时心里一抽,原来自己是这么不舍得这里,鼻子一酸,眼眶红了。

  “有些习惯,一旦养成了就很难戒掉。有些病,得了便不会好。”他看着地面幽幽地说,像是对自己说,又像是对她说,“情深不寿。不要太用情。”他抬头看看她,眼里都是复杂的情绪。那个时候的桑静,并不太懂他的话。也许,直到后来,才懂,懂了的时候,她已养成了念他好的习惯,已染上一种绝症,叫相思。

  搬完家,学校里风沙(麻疹)肆虐,桑静也没有幸免,还好没有落下疤,只是手背上有一个小小的心形印记,是一个疱破了留下的,粉粉的像个伤疤。那两张面目模糊的票根却成了桑静心底挥之不去的印记,刺在心头,阵阵地疼。

  舅舅,您好!

  我们班级得奖了!“春蕾杯”华东地区铜管乐比赛金奖第一名!我太兴奋了。从接到消息到现在,我不停地在说话。现在已经快说不动了,嗓子哑了!下个月的三号星期六晚上七点半,我们班级在美琪大戏院汇报演出!您能来吗?妈妈那天要加班赶报表,每月如此,我爸爸去外地进修。我想请您去,请您看看台上的我。还有,想请您送我演出和回家。您要是答应,就请给妈妈打个电话,求求您,求您了!我可不想因为没人接送的原因,没法去表演。附上我们获奖的照片。第二排右边吹双簧管剪短发的是我。

  桑静

  其实,桑静对白帆还有爸妈都撒了个谎,学校提供班车接送,不过班车有点远,她干脆报名自己来回。一来的确不太方便,二来可以名正言顺地请白帆接送自己。这个小小的阴谋,桑静颇为得意,信一寄出就巴巴地等白帆的回信。等到的却是白帆给张妍的电话。

  “这怎么行。这小家伙是越来越不像话了。林卓,我会请假的,带她去。你平时那么忙,不可以的。你想听汇报演出?桑静倒是有两张票。这个……林卓——”

  张妍叹了口气,看看女儿:“桑静,你林舅舅心里苦,全心全意把你当自己的孩子。可你不能这样把林舅舅呼来喝去地。他毕竟不是你亲舅舅。”

  亲舅舅?桑静想,搬家时除了这个冒牌舅舅来了,还有谁来了?那堆成小山的书,又是谁送的?自己为什么不可以找个借口请他来听他们班级的汇报演出。对白帆,自己能做的,就只有让他参与自己的全部重要瞬间了。

  张妍见女儿看着乐谱不做声,说道:“你林舅舅的事,你不知道。他,他现在孤身一人,你要体谅他,不能总是麻烦他。”

  “妈妈!他为什么是一个人,不是每个像他这个年纪的人都有一个家吗?”

  “小孩子家别多问。总之,你要对你这个舅舅好些。他是一个……好人。可惜,脾气太犟。”张妍不无惋惜地说道。

  桑静的好奇陡然增长起来:“妈妈。”

  “什么?”母亲抬起头,那双大得出奇的眼睛,里面是一池涓涓秋水。就是那样的眼神,她们拥有如出一辙的眼神。陡然而起的那句话,桑静还是硬生生吞了下去。

  “我知道了。我不会麻烦他了。”其实,她想问,那张票根是留给你的吗,那次彩排是留给你的吗?

  张妍没有食言,带女儿去演出,只是她不是特地为了女儿……那一夜,本应该是自己至亲的位子上坐着两个对桑静来说顶重要的人,他们都在台下聚精会神地看她。可是在一片灯火辉煌的台上,她却谁也看不见,只有脑海中母亲错愕的表情和白帆尴尬的笑容。她瞒着母亲寄出演出票的时候,张妍正失魂落魄地给从文打电话,嘤嘤噎噎地抽泣。第一次看到坚强的她没了主意。桑静终于明白看似坚强的母亲,实则远没有那么坚强,自己的父亲也许才是母亲心底最后一道屏障吧。

  桑静,见信好!

  你妈妈怎么了,那天演出的时候,她很憔悴,一直心不在焉。一定出了什么事,方便的话,告诉我。桑静,请一定告知,我不是外人,我是舅舅。

  你的舅舅白帆

  舅舅,我答应过妈妈不再麻烦你了。所以,你听完后就当作我没说过,保密!

  妈妈单位搞一刀切,她被迫提早退休了。这事来得突然,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她单位前阵子盛传厂要收缩业务,可是她们财务科也算是核心部门了,原本以为怎么也轮不到她。没想到,一宣布就是一刀切,没得商量。妈妈找单位领导谈,被告知这次没有办法,工厂不景气,纺织业是夕阳行业,要退出上海,这次要清退三分之一的员工。像她这样提早退休的算好的,还有很多人是待退和下岗,待遇完全不同,拿的打折的退休工资。可是,妈妈当天就垮了,爸爸在出差,妈妈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

  所以那天演出,她很反常。如果说她没有和你打招呼什么的,我代她向您道歉。她心里不好受。我们家,爸爸是老师,常年以来清贫,靠着妈妈精打细算来维持一家的体面。体面,对。妈妈是个颇有品味的人,她三两下地拼贴便把我一条破旧的半身裙修改成了有时髦贴图的背带裙。家里处处有廉价的点睛。可是妈妈好辛苦!邻居的眼里桑家有个美丽而能干的媳妇,是桑家的福气。爸爸却是个老好人,没有原则,好到宁可自己委屈,也不和人争。于是,妈妈还要扮演争强好胜的角色,我知道,她不擅长,所以每次仅仅为了维护家里的正常权利,都要拼尽全力。

  回来后,妈妈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生闷气,什么都不说。那样的妈妈,舅舅,真的好可怕!自从妈妈退休以来,就是这样。已经快暑假了,她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是她唯一的希望。舅舅,我好怕,怕自己会让她失望。怕一不小心触到她的伤心事。外婆早亡,家里有些不公正的氛围,外界的冷言冷语,爸爸的懦弱,我是她唯一的依靠。可是,最近我觉得我们被紧紧绑在一起,我都快窒息了。她除了面试找工作,就是盯我的学习,我知道快初三了。可我也有自己的休息时间,妈妈不让我听流行歌,说是靡靡之音。你知道吗?看着她那么挣扎,我不是恨她,而是悲哀。我恨不能快点长大,现在就工作,这样她就不用那么焦虑了。好了,妈妈回来了,就写到这里。舅舅,一定帮我保密。不知怎地,写信给你已成为一周里我最快乐的时光,闪着金边的时光。

  你的桑静

  “妈妈,今天你这么早就回来了,还顺利吗?你累不累,我帮你捏捏肩。”

  “桑静。”张妍有气无力地唤。“你林舅舅来过了。”

  “舅舅他……”桑静暗叫不好,这个白帆居然来找母亲,他来干什么?他不是答应自己保密的?原来舅舅和母亲之间是没有秘密的,即使为了自己,也没有。

  “你写信告诉他了?”张妍淡淡地说。

  “妈妈,我,是舅舅他……”

  “是他问的,我能猜到。桑静,你长大了,该知道分寸。林舅舅对我们再好,也不是家里人。桑静,我们家穷,别人看不起,那更要有骨气。你喜欢《简?爱》,简?爱身上最可贵的是什么?是自尊自爱。穷,不可耻,乞讨才可耻。退休怎么了,我还有双手能找工作。不用别人的施舍和怜悯。还记得简?爱说过的吗?我们穿过坟墓,灵魂是平等的。桑静,妈妈希望和任何人都是平等的,如果因为有所求而低下了高贵的头颅,那才是真正的贫穷!桑静,记住,女孩子更要自尊自爱,切不可为了身外之物轻贱了自己的尊严。”

  “妈妈,我没有……我只是……”

  “我知道你没有,只是提醒你。”

  桑静难过地想,我只是写了封信给他,只为没法驳了他对你的关心。

  后来桑静才知道,白帆为母亲安排了一个书店售书的工作,张妍拒绝了。没多久,张妍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家颇有实力的民营企业当财务。他们的生活也越来越宽裕,以前不敢问津的超市,已成了常去的地方。为了张妍的事,桑静义正词严地给白帆写了一封很长的信。

  您的行为让我很难过。我将您当成一位知心朋友,也无非只是倾诉些当下的感受。我对您敞开的是我心中的世界,从未想过要向您或任何人索要什么。我们是平等的,无论富有或贫穷,无论年长或年轻,无论尊贵或卑微,在洁白的书信上,您和我,是平等的。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的倾诉,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敞开,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坦诚。因为我自认不曾向您索取,或有过任何可耻的想法,所以我可以在信里坦诚我的一穷二白,坦诚我的一无所有,坦诚我们的脆弱。我们不需要怜悯,不需要施舍,我们要的是平等。同样高尚的平等!白帆先生,现在和过去,信纸上的我都是一个作为朋友的白羽在向她可以信赖的白帆先生交换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所以也请您,或者只需要您以同样的态度来对待……

  您忠诚的白羽

  白羽女士,您好!

  我想其中有些误会,我觉得有必要澄清一下。为张妍女士谋职一事,我的确处理得欠考虑。书店缺人,需要一个爱书、懂书之人加盟。我力荐张妍女士,是觉得多方面都很合适,正好她本人赋闲在家,并非刻意为之。也是我病急乱投医,以至破坏了您与我的约定,陷您于两难的境地。您上次来信的意图已表达得非常清晰,我想向您澄清的是,一直以来,我也以一颗平等的心与您通信,以一个平等的灵魂与您交换着对这个世界的观点。如若我觉得自己比您有些优越感,也是来自我的年龄和经历,您可以完全相信,您的许多情感,我都身体力行过。因此,也自以为可以为您提供一些必要的帮助和引导。希望您能以过去的态度继续与我进行这样的谈话,这使我的精神世界一直处于年轻的状态。

  期盼得到您原谅的白帆

  桑静自知没有什么理由不原谅她的这位大朋友。他是一位高尚的朋友,用妈妈的话来说是一位真正的君子。桑静记得那天,母亲和自己逛超市买东西,讨论这次中秋节请白帆来家吃饭的事。张妍大约也觉得这次断然拒绝有些生硬,伤了白帆的心,于是和女儿商量是否邀请他来家吃饭。

  桑静看母亲心情不错,便试探性地问:“妈妈!”

  “嗯?”

  “我问个严肃的问题。你别说我啊。”

  “你问吧。”

  “林舅舅对你那么好,他是不是喜欢你啊?”

  张妍偏过头想了想,果断地说:“没有。他对方老师他们都很好。”

  “他真的没有表示过吗?比如约你看电影什么的。”

  “看电影,倒是有过一次,方老师说我们写的文章太书呆子气,不贴近生活,让我们多看看乡村题材的作品。林卓提议借机看个电影,不记得是什么电影了,他帮我留了张票,不过那天我被拉去见你爸爸,电影没看成。哎,桑静,小小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你林舅舅是我见过的最高尚的人,一个真正的君子。你想多了。”

  “妈妈,他对你那么好,你就没想过……”

  “想什么?我们那个时候,当他是个小弟弟。他不爱说话,眼镜片很厚。他不算是我们那里最有才情的,但是最努力的。方老师最喜欢他,说他心定,别人比不上。我和他说话不多,他给我的印象就是人特别谦和,待人真诚。听说他爸爸以前是北京的干部,挺大的。后来落了难,生死未卜。他妈妈带着他来上海讨生活的时候用的都不是真实身份,用的娘家的姓,白帆既是他的笔名又是他初来上海后的身份。他爸爸平反以后,他才用林卓的身份参加的高考。考上大学后,进了机关,一直在宣传部工作。

  “他和你宋琰舅妈在单位里认识的,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你舅妈是个非常出色能干的北京人,在宣传部升得比你林舅舅快。后来被调回北京工作,你林舅舅一直不想回北京,可能是因为他父亲的事,心里有疙瘩,又怕耽误了你舅妈,就和她分手了。所以,桑静,你要对舅舅好些。如果真当他是你舅舅,不该让他为你做这做那地差遣他。”

  “哦,那我们到底要不要请他来家过中秋啊?”

  “这个我得问问你爸爸,你爸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气量大。虽然我知道你爸爸不会说什么,但我还是要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征求我什么意见啊?”不知什么时候,桑从文走了上来,“看你们母女两个,什么事这么兴奋啊?”

  “老桑,中秋那天,想请老林来吃顿饭。人家一直挺关照我们的,这次介绍工作的事,我做得有点过,挺不好意思的。人家一片好心……所以想征求你的意见。”

  “那就请啊。我没什么意见啊。说实话,林卓这个人,我一直挺欣赏他的。”

  桑静自豪地承认她的这位父亲,正如母亲说的,有一颗宽广的心。那个时代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骄傲和荣誉。

  吃饭那天,照例的冷场,倒是从文很健谈,还特地为白帆开了准备的葡萄酒,请他品酒,张妍破天荒地没有拦着。三杯两盏间,两人都有些醉了,聊起了昆曲,方有种相见恨晚,说着说着还唱了起来。从文非要唱《游龙戏凤》那折,白帆只会唱柳梦梅,于是从文扮起了杜丽娘。桑静才知道原来父亲学过昆曲,他步态扶风,身段婀娜,手势灵巧,眼神伶俐。白帆扮的柳梦梅也是风流倜傥,自有神韵。桑静看得都傻了,一旁放下收拾的张妍,满脸陶醉地看着。她黑色的眸子里闪着光,桑静在眼波中只看见自己父亲的影子。

  张妍凑向女儿说:“我见过你父亲唱柳梦梅,扮相比你林舅舅潇洒!”

  看着母亲一脸小女生的崇拜,桑静的心突然黯然。白帆,你的心,也只有我知道。可怜你痴情一片,母亲却浑然不觉,只当你是个君子。如果那天你叫住母亲,一起去看了那场至关重要的电影,结果会怎样?我会是你的女儿吗?我会有你孱弱的外貌和敏感的神经吗?不会,如果他们结婚了,这世间就不会有桑静。那她便与他永远擦身了!看着喝了红酒的从文和白帆,两个自己最爱的男人唱着一折古老的戏,桑静有种别样的酸楚。

  白帆,长夜漫漫,你可会入梦而来,还是在三世前早就遇见?我的那碗孟婆汤被我默默倒了,随着三世的记忆,你已印刻在轮回里。桑静想罢,眼睛已蓄满泪水,背着他们三人,将黯然的泪水擦干。

  十一

  舅舅,您好!

  这可能是初三最后冲刺的时间里给您写的最后一封信。说实话,我有些困惑。学校以组建高中管乐队为由,给了我们班直升名额。以我的成绩直升是肯定没问题的。中考,我既怕又想。三年了,憋着一口气,我曾愤愤地发誓要考出这个普通高中,去上海最好的中学。可是随着时间的打磨,我的逆鳞已没有,我看着那些直升的同学,心里居然对这里有深深的眷恋。我是怎么了?特别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直升了。她在写给我的同学录里留言道:“这三年我觉得我不太了解你,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你的微笑总能感染我。可是,你低落的情绪也会深深影响我。有时我甚至自私地希望你考不进重点,这样你就还会在我身边。”昨天我听了周华健的《其实不想走》,是在街上,一家音像店,开着很大的音响,“其实不想走,其实我想留,留下来陪你每个春夏与秋冬”。冷风一吹,我已潸然泪下。我不想走,你说不要用情太深。可我做不到,在任何地方待久了,总不自觉地投射下自己的影子,也许久了,连自己的影子都爱了。

  妈妈和老师都很不理解我,考前突来的情绪波动,他们归结为考前的焦虑。焦虑,也许有些吧。我似乎是一个被逼到悬崖的人,对面是一座陡峭山峰,我唯有纵身一跃才有生机。可是,我怕,我怕力不所达,粉身碎骨。我失败不足惜,可我是全家的希望,我不能失败。愈是不想,却愈是自乱阵脚。这几次模考都不是很理想。我只能在周末,听着张信哲的歌,唱到泪流满面,才能释放心中的恐惧。您能理解吗?那种必须坚强的伪装!

  您的小小桑静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

  ——高君宇

  桑静,这是我最喜欢的诗句,也是我的人生信条。既然活着,就该有所追求,理想是点燃希望的火花。你的心底有理想,那就行动。你不想走,只是给自己的借口。患得患失,是每个瞻前顾后的人的致命伤。桑静,朝前看,拿出破釜沉舟的勇气。生命如果不为理想追逐,又有什么意义?一次考试,成功就是进入梦寐以求的学府。不成功又会失去什么?失去你和母亲的未来吗?

  桑静,我到二十八岁才参加高考,这之前我是个没有机会读高中的初中生。但我相信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即使如此,我也不惧怕一次失败会带给我什么。我抱着第二年复读再考的决心去考试。想清楚,你都不曾起舞,怎知不能飞翔?你都不开始跑步,你怎么跑完马拉松?不要有借口,不要把妈妈的未来绑在自己的身上,我为你轻装。妈妈一代有他们的使命和责任,有他们的前途道路,不需要你承担。而你自己的道路要靠你自己走完,不当逃兵不退缩。我相信你一定可以为了放飞梦想而翩翩起舞的。逃跑不是出路。

  你的舅舅

  桑静考虑再三,破釜沉舟,以全校最高分考入梦寐以求的高中。在那个暑假,她从图书馆里找到了有关高君宇和石评梅的故事。少女心中有千百个疑问:你那么爱这首诗是巧合吗?还是以诗明志,愿用一生柏拉图式的爱情守护自己所爱的人及她的家人呢?桑静开始逐渐懂了白帆的喜怒哀乐,懂了他在自己母亲面前的安静。爱,原来真的可以只是一份安静的守候,不温不火,不疾不徐。

  仲夏的一个下午,他来接她,这是彼此约定好的,去逛书展,然后去红房子西餐厅吃西餐。让桑静颇为想不到的是她母亲果真对白帆如同自己的弟弟,很爽快地答应了。一路上,桑静负责叽叽喳喳地说些离别时同学给她的留言,说着军训里她怎样被晒得黝黑,说着和老师同学出板报,以及自己在读的《约翰克里斯多夫》和《断头艳后》的传记。他走在她身旁,侧头倾听着,时而发出几声轻笑,时而只是抿着嘴。少女顺从地跟着男子,一步一跳,一会儿发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一会儿如小猫般不发出任何响动,时而低着头沉浸在走路的快乐里,偶尔抬起头看看白帆远去的背影,紧跑几步跟上他。

  “小心!”

  桑静还在踢脚下的石子,白帆突然掉头回身拉起她的手跑起来,没明白怎么回事,桑静已被拉到对面的街道上。这才意识到,刚才一辆卡车临时变道转弯,直向自己冲来。她心里一阵惊跳,扯了扯白帆的袖子。白帆看看桑静,无奈地摇摇头又点点头,她便顺理成章地牵着他的手走了一程又一程。

  书展出来,又是一路地走,终于来到了闻名遐迩的红房子西餐厅。周围都在装修,脚手架、帆布遮了一路,独独留了这家店的老招牌赫然招摇。里面的布置,如今想来也不过就是有点小资的调调,当时的女孩却是用陶醉来形容也不为过。

  桑静有些拘谨。白帆递给她菜单,她颇为难。白帆立刻体贴地意识到了,于是叫了服务生直接点他常吃的菜。牛尾红汤、红酒烩明虾、胡萝卜布朗尼、橙汁。他自己点了红酒和牛排。菜没上,全套餐具上来了。居然是两套不同的餐具,大小也不同。汤上来了,桑静犹豫着用哪套餐具。他指指外面,从外到里使用即可。女孩心领神会,学着男子从内侧向外侧取了一勺汤往嘴里送。就这样轻点慢吮喝完汤,虾被送了上来。他正慢慢地取出刀叉优雅地切起牛排。她尴尬地看着眼前的大明虾,心里大大的问号,这怎么吃啊!

  盛夏,窗外沿街的梧桐舒展着叶子插向红房子二楼的窗户,知了嘈杂地嘶吼着犹如一场交响合唱。桑静进退维谷地看着一盘虾,汗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怎么了,空调开得不够吗?”

  他体贴地看着她。桑静那捉襟见肘的教养啊,在这样的场合完全应付不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因为贫穷无知而感觉深深羞耻。桑静摇摇头,咬着嘴唇,看着白帆。

  再次看见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里哀求的眼神,他心里微微一紧。他该早些注意到的,她那么敏感犹如当初的自己。

  他微微一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你看对面不是吃得很欢吗?”

  女孩抬头顺着他的方向看向对面一桌,肥胖的小男孩用手抓着大明虾,拆了个粉身碎骨,手上沾满了油腻腻的茄汁,脸上头发上也沾满了。她也扑哧笑了,尴尬的气氛就这样被吹散了,用刀学着白帆把虾切成几段,用叉子送进嘴里,桑静也大快朵颐起来。吃完,甜点也来了,她吃了几口,看白帆都不怎么动。于是,学着他用餐巾擦擦嘴,“舅舅怎么不吃?”

  “我饱了。和你一起吃已经比平时吃的多了。好吃吗?”

  “嗯。”桑静使劲点点头。

  “喜欢就好。”

  桑静笑了,眼睛笑成了一双月牙,这与张妍完全不同。林卓看着桑静,伸出手,用干净的餐巾擦去她脸蛋上的一抹茄汁。桑静有一瞬紧张,被擦的地方腾地燃烧了起来。眼前只有红房子里红白格子的桌布和火红色的康乃馨熠熠生辉。

  高中,桑静是一头短发的骑士。几乎一口气把茨威格写的传记和余秋雨的游记都看完了。她参加了文学社,在校内外刊物上发表文章。当然,还忙着和自己怎么都无法理解的物理斗争。

  天啊,今天物理力学测验,只考了36分!我简直要崩溃了。我对天发誓,我用尽了所有的脑细胞了!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爸爸说有困难要迎难而上,我真的真的迎着困难上了,然后败下阵来。我是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另外,也不都是坏消息,我的散文《他》载在这期《中学生》上了,寄给你样稿。猜猜他是谁?

  桑静

  祝贺你,桑静小朋友!

  听说你的散文发表,我很欣慰,这几年的积累有了个不错的成果。希望你能继续自己的创作之路。物理这件事,我是这么看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老天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他给一些就不给另一些。毕竟人无完人,我们可要不到全部礼物,对不对?把物理让给别人,确保正常升级,高三就别选物理了。仅作参考。如果你还想迎难而上,我可以提供参考书!

  白帆

  舅舅,什么是爱情?她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什么滋味?是甜蜜还是苦涩?一个暑假过后,我们班多了好些用我们英语老师说的couples(情侣)。大家一提到谁或谁就会有轻笑和咳嗽。我的同桌不和我一起上下学了,路上我见到过她和我前面的男生手牵手回家。男生,一群无聊而简单的物种,幼稚无趣。我真希望自己能回到十八十九世纪的英国、法国作个杀伐决断的骑士。用刀剑和火枪去赢得爱人的心。爱难道不应该是这样掷地有声的吗?爱难道不应该是刻骨铭心的吗?爱难道不应该是灵与肉的统一吗?哦,天啊,这羸弱的心灵怎么给得起真正的爱情?爱于我,是三境界。第一境界是肉身,来自动物本能的欲望,外表的吸引,肉欲的满足。第二境界是精神,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一个有着同样情趣的玩伴,一个有着相同世界观的同路人。第三境界是灵魂,两颗同样质地的灵魂。我说,他懂,我不说,他亦懂。这种爱是刻在骨髓里的,要么升华,要么毁灭。吾将千里寻找一生可托付之魂灵,得之吾幸,不得吾命!

  桑静

  孩子,有些事经历了才会知道。不要急于给答案,当你还只是在出题。

  白帆

  两年倏忽而过,如同手中的沙。她和他的信足足塞满了两个抽屉。期间,他带着她看了《大河之舞》,听星期交响乐,逛书展,听讲座,一切女孩精神世界的构筑,他都在参与。他送的书堆满了房间,沉甸甸的像是他在桑静心中的分量。她用稿费请他吃饭,席间他只是淡淡的笑。岁月在他们之间不着痕迹地流动。女孩的头发由短到长,再由长变短。男子始终没有变,头发却星星斑灰,眼镜换了超薄,却是越来越深。他那么单薄,在信里却如同巨人,在她的王国里不断伟岸。

  舅舅,再一次我站在悬崖边,再一次我面临选择。这次,我当了逃兵。我输不起,对不起。

  桑静没有选择参加高考,而是保送进入EC大学,阴差阳错地进了金融系。那年夏天来得特别早,五六月别人正奋力拼搏,她已在家里不知愁滋味。白帆只回了一句话:“既抉择,莫道悔滋味。”

  当同学们欢欢喜喜地拿到录取通知单,奔走相告时,桑静终于尝到了自己酿的苦果。许多原本成绩不如自己的同学,都如愿以偿考上了心仪的大学。她手里EC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成了弃之可惜食之无味的鸡肋。桑静终于明白白帆的那句莫道悔滋味。她把自己锁在房间,听了三天的secret garden(秘密花园)。这三天,犹如梦游般,她机械地起床、吃饭、看书,听音乐,说话。没有情绪,感觉不到自己。仿佛被包裹在一个厚厚的叫作桑静的壳子里,躲在小小的心房里。那里没有白天没有黑夜,她睡着了。那个叫桑静的壳子没有知觉,没有欢喜,没有疼痛。

  第四个炎热的午后,桑静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吵醒。为此她很恼火,至少在梦里自己不用面对无处逃遁的悔恨。悔恨、嫉妒如同一条燃了烈焰的蛇,只要清醒着,它便无时无刻不折磨着她的骄傲,吞噬着她的理智。我错了吗?她不停地拷问自己,我到底做了什么?

  “你的理想是什么,孩子?”

  “我的理想没那么豪情万丈,没那么高屋建瓴,我只想当一名对外汉语的老师,把中国传统文化传播到五湖四海。你呢?”

  “我愿是宝剑,揭开真相的模样,我愿是火花,燃起自由之火。做个独立自由的媒体人,办一个具有独立观点,有人文精神的纸媒。”

  “好,那一言为定!”

  “定什么?”

  “说好了各自的理想,过十年回头看看,是不是做到了!”这是她十八岁生日时,白帆去她家送挂历和她订的。她终究还是负了彼此的约定,金融系,一个陌生的专业,感觉散发着浓浓的市井气息,与理想这样闪着金光的词是沾不上边的。

  桑静拿起电话,有气无力地说:“喂,你好,请说。”

  “桑静。你好吗?你妈妈说……”

  “我挺好呀。我刚刚在休息,所以接得晚了。我在看《天涯》杂文合集,还写了读后感,改天寄给你。很久没写信给你……”桑静像在演独角戏,一直说着,说看的电视,说书,说遇到的人,就是不谈自己的选择。

  “桑静。”他叫住了她,声音不轻不响,刚好惊动了壳子里的她。

  “桑静,一次选择代表不了什么。人,不能活在一次选择里。要向前看。”他停了下来,等她跟上他。可她没有,她还在遥远的悔恨的影子里躲着。

  “桑静,你打算一直不和我说话了吗?长途很贵的。”

  “舅舅!”

  “我在北京出差,你妈妈说你状态不好……”

  “我……”她也不知道怎么了,也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没了方向,迷失在白茫茫的雾霭里。谈不上痛或不痛,只是金融系与对外汉语系,完全的两条路。她在路口,想都不敢想,明明最恨与银钱打交道,偏偏被乱点鸳鸯谱送去了那里。今后的日子会怎样,想怎样,她没了方向,当下只有乱麻一片。

  “过几天回来,和我一起吃顿饭。保送进大学,当然是可喜可贺的事。”

  “舅舅……”

  “什么?”

  “可我就是喜不出来,我想哭。”

  “那就痛痛快快地哭一场,闷在心里不好。”桑静搁下听筒,泪水已经顺着眼角淌了下来。三年来自己的努力,灯下夜读,闻鸡晨诵,写不完的作文,答不完的题。每个不同的老师对她说过的话,历历在目。最最要紧的,是白帆不间断的书信,那些写着理想滚烫的文字。曾经的曾经,一幕一幕,她想就这样一直哭,直把自己哭回那个选择的原点。

  “我是宝剑,我是火花。我愿生如闪电之耀亮。我愿死如彗星之迅忽。”桑静耳边响起白帆的诵读。原来,自己已不由自主地抓起听筒,原来他一直没有挂下电话,他只是听着她的哭泣,用发自内心的力量迸发出这短短的几句诗句。是,要像宝剑,要像火花。要么升华,要么毁灭!

  “好点了?等我回来。”

  “好!”

  这次在王朝,金碧辉煌的雕砌,珠光宝气的摆件,朱环翠绕的色彩,歌舞升平的乐音。整个酒店蒸腾着一种浮华的不真实,但白帆朴素的白色衬衫,无框的树脂眼镜,儒雅的微笑是真实的。点完菜又是长长的沉默。

  看了女孩开的书单,男子嘴角勾了一下,“活过来了!”

  她心里有一片坍塌后的焦土,他却只是微微一笑,便在那里灌溉出一片欣欣向荣的生机。看着他,她也笑了。她回到家写了一篇《论精神世界的坍塌与重建》,慷慨激昂地寄给了他。

  他只回了几句:“同学少年,慷慨激昂,甚欣慰!”

  十二

  进入大学,桑静忙着军训,参加各类社团,考证。彼此往来的信件从每周一封逐渐变成了一月一封,后来是一季度一封。白帆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她是事无巨细地汇报,他也一一耐心作答,有时还会主动写信问长问短。进了大学,他非但从不主动写信,回信也时有时无,即便有也是寥寥片语,主要是叮嘱。

  刚开始每天晚上桑静都很早去自修,赶在大家回来前到宿舍给白帆打个电话。其实,电话里也说不上什么,他的话从来不多,气氛冷得如同十二月的霜。可是,有几个星期桑静一连十几天都扑空,家里没人应答。她不想告诉张妍,怕母亲说自己老找白帆。找不到白帆,心里又满是疑团。在第四周的第一天,就在桑静发疯似的准备向张妍和盘托出的时候,她竟然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哪位?”

  “舅舅,你在?!真是太好了!”

  “桑静……有事吗?”

  “没事……不,有事。老师开了课外书籍的单子,不少原版书。想问问你……”

  “好,你报给我。我记一下。你等等。”他的声音孱弱无力,有种虚脱感。

  “舅舅,你怎么了?”

  “没事,旧疾。天不好就犯,休息一下就好。你说吧。”

  “算了,书单我改天寄给你吧。你早点休息吧。”

  “好。”他回答地干脆,丝毫没有留恋。

  “舅舅?”

  “什么?”

  “我还能打电话给你吗?”

  “可以啊。桑静,随时。不过,我最近有些忙,你不一定能找到我。”

  “舅舅。”

  “怎么了?”

  “我好久没给你写信了。”

  他笑了,笑得很轻很淡很克制,桑静听见电话那头被掩住的咳嗽声,好一会儿才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傻孩子,你长大了。乘上自己的翅膀,和伙伴们一起飞吧。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

  放下电话,她想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提笔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秋风起兮皓月明,洲头疑雾兮路在心。多年前的答案,风知道,雾知道,只怕天际的孤帆不知道。

  白羽

  这次得到回复很快,快得桑静都没有勇气速速拆开。白帆,这么多年的心情,终于要等来答案了!

  孤帆有孤帆的使命,飞鸟有飞鸟的命运。帆非翼,自己的路,飞鸟要自己走。真诚祝福一尾白羽飞翔在日不落的地平线,与她飞鸟的伙伴一起!

  白帆

  有一种误会叫无中生有,有一种流言叫以讹传讹。因为桑静的室友不小心撞见过她夜夜守候电话的失魂落魄,所以女孩就“被恋爱”了。对于这个团支书,她们是这么猜测的:第一个版本,青梅竹马,山遥水远;第二个版本,一个长她数岁的已工作的成年男子,无法朝朝暮暮。呵呵,第二个版本更接近吧,可惜他们不懂,桑静的版本只是一个人的monologue(独角戏)。

  期末考试前,整个宿舍弥漫着紧张的气氛。英语考试前,桑静从来不复习,如同在听力课上只做两件事,睡觉和写诗。众所周知听力课教室真的只适合做这样两件事。自习完,看见同伴带了本《人淡如菊》,一直没翻。桑静好奇地借了来,随手翻翻。翻着翻着,泪水流了下来。

  没了你,赢了世界又如何?自己不是那淡然如菊的女子,白帆也不是那个老教授。多可惜不是,至少,他们之间还有过爱。而他们之间呢,为何她一腔女儿心事终究空付流水?白帆如此委婉的拒绝,温和的冷漠,难道就不残忍?当少女长成,心中有了答案,却没了那个要答案的人。那,你的答案呢,你喜欢过我吗,哪怕一点点。好,我就一辈子不婚,等你,等一个我要的答案!那个晚上,桑静彻夜不眠,一口气看完了《人淡如菊》,躲在自习教室哭得一塌糊涂,室友都不知道怎么劝。她们的结论是团支书失恋了。失恋?没有开始的故事,哪有资格结束。第二天英语考试,毫无悬念桑静还是考了第二名。

  “桑静,你的电话!”考完试,她还在和电脑编程的实习斗争,张妍来了电话。

  “桑静,有空吗?你林舅舅生病住院了。我和你爸爸下午去看他,你能来吗?”

  “舅舅他……”女孩脑海中闪过他单薄瘦削的身子和那一晚他气若游丝的电话,“他怎么了,要紧吗?”

  “你别着急,他是肺气肿引发的肺炎,持续发烧。”

  “他在哪个医院?”心里稍稍松了口气,毕竟不是可怕的疾病,“下午我们小组的方案发布,我主讲,走不开。地址告诉我,我晚点去。”

  “人民医院住院部2号楼11楼5床。别太晚,你舅舅需要休息。”

  “不会,我讲完就请假去。”放下电话,桑静心很乱,虽然不是可怕的疾病,可是他孱弱的病态长久刻在她心中。她怕。怕一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了解了他的病情,一颗悬着的心突然放下了。桑静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她要白帆好好地,他等了她那么多年,她要他再许三年?三年里,她一定要融化他的心。

  整个下午桑静在浑浑噩噩中度过,presentation(报告)做完,就匆匆告假,说家人病了,需要照顾。后来,组员告诉她,那天她在讲台上很不正常,整个报告不知所云,他们的方案仅仅获得通过。谁也不知道一向发挥稳定、大方持重的桑静,那一个下午遭遇了什么。那个下午,她早已神魂分离,心里只有白帆。

  她像疯子一样地一路飞奔出了大礼堂,跑出了学校,下了出租车,慌不择路地上楼,找病床。“1床,2床……”“5床!找到了!”原来在特需的病房两人一间,透过门上的一道玻璃,桑静看见白帆靠着窗户躺着。礼节性地敲了门,女孩和那一声“请进”几乎是同一时间到达白帆跟前的。

  “舅舅!”

  病床前端立着一位庄重的女子,猛一回头,眉眼清丽,只是有了些岁数,眼角挂了眼纹,一身灰色的套裙,端丽持重,让人心生亲近。

  “你是?”

  吃惊、酸楚、妒忌、无奈,一时间女孩的心如同倾倒了五味瓶,各种滋味涌上心头。她却还要强作镇定,绽出一朵灿若星辰的笑颜。“阿姨好!我是……我是他外甥女,我叫桑静。”桑静指指躺着的白帆。

  “外甥女?没听林卓提起过。”

  “一表三千里,这个说来有点长。我们也是近几年才走动的。”

  那中年女子惶惑地看着她。“坐,我打点水。帮我看看他。”那女子转身给了桑静一个很亲切的微笑,一口京片子,桑静想不是“她”还是谁?

  “好。”女孩连忙回笑,表情僵硬得自己都觉得尴尬。

  桑静转过身,在白帆跟前的凳子上坐下。又只剩下他们了。沉默一直是他们的相处方式,只是今天的沉默是被迫的。白帆安静地躺在病**,脸色苍白,双眼紧闭,薄唇轻抿,薄薄的被子盖没了他的身体。灰白的头发,枯槁的身形,他早已如同快要燃尽的油灯,明昧不清,她却只沉浸在书信中他伟岸的博爱里。他的皱纹,他的发丝,他微蹙的眉心,他下垂的眼帘,他白皙修长的手指。这一刻,自己离他那么近,第一次将他孱弱的身形看了个够。即使是病态中的他,在她心间亦是伟岸的。他从来不英俊,不高大,他却用他广博的胸怀俯视她至尘埃。桑静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深沉地爱着眼前的男子。早已超越肉体,她爱他,用平等的思想和精神,她爱他,用同样深邃的灵魂。

  “情深不寿,不要太用情。”他的话回响耳畔。桑静深切地看着他,满腔柔情,无限哀怨。手不自觉地抚上了他的。他的手居然是温热的,无论何时他给的都是这样的温度。不炽烈,不寒冷,暖了手,却暖不了心。念及此,一滴泪水不自觉地滚落了下来,滴在白帆的手背上。他的手一动,退了回去。她看见他双目微翕,一头斑斑灰发,掺着几许银色,苍老中竟有一丝性感。心头一痒,脸热辣辣地烧了起来。

  “桑静,你来了。”

  “嗯,我下午要做报告,只能现在才来。舅舅,你,好吗……”又是一阵哽咽,执手泪眼,无语凝噎。

  “傻孩子,只是肺气肿并发的肺炎。老毛病,气候一变化就发作。”他一副淡然的样子,一阵咳嗽呛得他哑然失笑,抓起桌上的纸巾,送到嘴边擦净,看都不看快速地扔进纸篓。

  女孩迅速捡了起来,纸上一口黄痰,腥腥血丝。她瞥了一眼纸篓,十几个纸团明晃晃地横陈在那里。桑静拿着打开的纸问他:“这是什么?”

  他看看她:“扔了吧,不卫生。”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桑静激动地跳了起来。

  “桑静,这个是正常症状。不代表什么。你别激动。”白帆微弱地说。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那几天,我电话找不到你,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很早就病了?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我给你电话,你什么都不说。我不好,我早该猜到的。你……你……为什么对我不说……什么都不对我说。”

  心中有说不出的怨,却只有反复的几句话。白帆的心,她从不懂。他关上了门,拒人于千里之外,也把自己埋在孤独里。别人走不进,他也走不出。为什么,他就不能陪自己,陪自己一辈子,陪自己一起飞?如果白帆只能泛舟湖上,飞鸟可以永远不飞。只是桑静知道自己的生命里不能没有白帆,“我不能没有你……”她的话轻得只有自己听见,颓然无力地倒在椅子上,如同一个没有牵线的人偶。

  白帆看着女孩,眼中有星星点点的烛光:“傻孩子,我又没得绝症。我一直都在你身边,陪你长大。”

  陪我长大?桑静轻轻叹息。她要的,他真的不懂吗?她心中的话,明明他听得真切。自己信中的意思,如此昭然若揭,他却置若罔闻。她是要他转过身看自己,要他眼里有自己,要他的心里只有自己!“舅舅,我……”

  “小桑,喝茶。”

  桑静忍住泪,快速地扔了手里的纸团,接了茶杯,搁在桌上。“谢谢阿姨!”

  “你快去吧!我没事,就是晚上换点滴,有护工。秘书都安排好了。”白帆转向了那女子,温和地说道。

  “林卓,我先去酒店,晚点来陪你。”那女子深深地看了桑静一眼,又瞥了瞥纸篓,说道,“小桑,请再帮着看一下。换药打铃。”

  “放心吧,阿姨,有我。”女孩目送女子拖着行李箱离开,心里怅然若失。女孩明白眼前这个娴静端丽的女子是饱含着对白帆的爱意的,可惜他看不到,他心里也许真的只有过张妍一个,被填满了,再也装不下第二个。可怜又可悲的女子,原来自己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原来她们彼此有着同样的相思,有着同样的病根。

  “哦,对了。”女子突然调转过来,俯下身子,横卧行李箱,娴熟地打开,从里面取出几本书,然后合上箱子,“林卓,这是你托我帮你弄的原版书,我朋友直接从美国邮寄回来的。我不带到宾馆了,也许也不用带回你家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桑静一眼。桑静心虚地低下了头。

  “谢谢你,我是替桑静要的。桑静,好好谢谢你宋阿姨。”

  “谢谢阿姨。”桑静再次笑靥如花。

  “没事,老林对我鲜少开口,也难得为他做点什么。”女子讪讪地说道,然后,拉起箱子走了出去,干净利落的背影在暮光里斜阳疏离。

  桑静转身见白帆一脸倦怠,便让他继续睡。他摇摇头,让她坐在他跟前。“那我给你念书?我在看原版的《牛虻》,你听吗?”

  “好。”

  “When one of us dies, another one will remember all this. We will forget the noisy and eternal world, we will leave the world together, hand in hand. We will go into the secret halls of death, in the middle of the poppies.Hush,We will be very quiet.”

  (当我们之中的一个死去,另一个将记得一切。我们将忘怀喧嚣、漫长的世界,携手共同离去。在罂粟环绕中,我们步入神秘的死亡殿堂。嘘,我们将如此宁静。)

  “桑静,桑静!”桑静猛然从酣睡中醒来,原来自己趴在病床边睡着了,浑身酸痛,头轻微地发胀。

  “我怎么睡着了?”睡眼惺忪,迷蒙中她想起昨晚的折腾,抬眼看见宋阿姨,还有……自己的母亲?!

  “宋阿姨,妈妈!对不起我怎么睡着了。”

  “没事。你林舅舅说了,你陪了一晚上,到了很晚陪他看书睡着了。我煮了润肺的汤送来,汤挺多,正好你和你宋阿姨喝些。”

  “桑静,谢谢你。昨晚我去酒店办入住,碰到些麻烦,来晚了。你已经帮忙换好液,还倒了水晾着,插了吸管,等林卓喝。谢谢你,本该由我来的。我到时,你大概太累了,所以睡着了。”

  桑静是累,熬夜做方案,听说白帆病情又惊又悲,见他人又是悲喜交加。

  “咳咳”,三人同时回头看白帆。他在一阵痛苦的猛咳中醒来,看见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他视线里时,满脸尴尬。他这一生深爱的和深爱他的女子一起立现他眼前,他心绪是复杂的吧?桑静想。毕竟每个人都与他有说不出的千丝万缕联系,填满了他全部的情感世界。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情绪有些激动,只是看着她们。

  “糟糕,七点半了。我还有方案点评要参加呢!我先走了。舅舅,阿姨,妈妈,我先走了。”桑静带着一张仿若隔世的脸匆匆忙忙冲了出去,一缕烈烈的朝阳拂面而来,料想今天又是一个酷暑难当的日子吧!

  白帆住院的日子,桑静几乎天天去陪他。张妍怕她打扰宋琰和白帆独处,再三叮嘱女儿不用陪夜。而宋琰似乎与桑静达成了某种默契,桑静下午看白帆的两三个小时里,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相处的时间里,换作女孩读高君宇的诗,男子只是静静听着,很少再和她说话。白帆出院的那天,张妍上班,因为暑假的缘故,桑静便代替母亲来医院帮忙。忙里忙外地办理出院手续,最后把白帆和宋琰送上车。宋琰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对桑静说:“谢谢你,桑静,那么照顾老林。”

  桑静心里不是滋味,知道自己没有资格。白帆在医院里默许了宋琰这半个妻子的角色,让女孩着实心里不舒服。宋琰回北京前找了张妍一次,促膝长谈了近一个小时。谈完后,两人都红着眼圈告别,热络地犹如亲人,桑静始终不能理解她们的友谊。如果说自己的母亲是全然不知白帆喜欢自己,那宋琰就不怀疑白帆的感情吗?明摆着白帆不愿意和宋一起回北京,宋不好奇牵绊住白帆的理由吗?

  “他们不是离婚了吗?”桑静好奇地问张妍,一副闲来无事八卦的无赖相。

  “他们是离婚了。宋阿姨这次来上海出差,顺道来看看你舅舅,才发现他病了,通知了我和你爸爸。”

  “她和你也认识?”

  “当然,你宋阿姨当时也在街道工作,她是团委的,可能干了!”

  “她找你谈什么了?”

  “没什么。只是问问老林的情况。你宋阿姨一直单身,在等你舅舅。这世间为什么总有这样悲欢离合。”桑静看了母亲一眼,母亲的眼神黯然。

  “你想起了他?”

  张妍看看女儿:“傻孩子,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想也没有用了。”那一瞬,张妍跳脱了自己所有在女儿面前的威仪和严肃,变回了十六岁的少女,吊唁着一段早已逝去的恋情。桑静看着母亲,心里有说不出的黯淡。

  “宋阿姨把林舅舅托给我。快中秋了,给他打个电话吧,让他来过节。”

  中秋正赶上周末,张妍做了一桌菜招待白帆。白帆给桑静带了《曹全碑》临帖。

  “你不是和你冯叔叔学的颜体,怎么突然想起来临别的。”

  桑静红着脸,没出声。

  “她看惯了我写隶书,非说隶书好看,要改改风格。年轻人愿意尝试新鲜的东西总是好的。手艺不嫌多。”白帆笑着给女孩打圆场。他所不知的是,但凡是他的,哪怕怪癖,桑静也是喜欢的,也会偷偷地去学。张妍看了看女儿,摇摇头:“简直是你的跟屁虫,崇拜得不得了。”

  “我有什么好崇拜的。你该崇拜你妈妈,当初她的文采,真的让人望尘莫及。”

  “老林,当初我本就不如你们写得文笔飘逸,现在多久不动笔了,更不济了。”

  “你把文采分给了桑静吧。”白帆恬淡地笑了笑,温文尔雅地侧头看桑静。那明眸流转,眼波闪烁,女孩心头一**,不自在地低下了头。

  “你们在说什么呀?”桑从文走过来。

  “老桑,桑静现在的文笔真不错。有机会可以到报社或出版社工作,我觉得财经类刊物都可以。我可以推荐实习。”

  从文笑了:“桑静像她妈妈,心思细,文笔是不错。不过工作的事还看她自己。”

  “我想去银行工作。我们专业进银行最对口了。”

  此时,桑静在白帆脸上看见了拼命掩饰的失望。她把头埋得更深了。白帆的一切自己都是欢喜的,唯独他远大的志向无法跟随。曾经的对外汉语老师的梦,随着大学里听见的看见的事物不断冲击,变得越来越远。倒是一件事愈来愈清晰,就是想谋份职业,让自己的家摆脱寒酸。贫穷犹如疾病,在桑静幼小的心中深深扎了根刺,她穷怕了,不想再忍受别人的冷漠和不公。她要赚钱,带着母亲进商场时可以不必那么局促,在别人热情招待她喝星巴克时可以不必那么无措。

  午饭。白帆初愈,也不便杯酒,显得意兴阑珊,母亲以为他身体虚弱,需要休息,饭后便打发女儿送他去车站。平时,女孩都是欢欣雀跃地送男子去A路的起点站,只怕送他的路太短。可今天,她和他各怀心事,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眼看到了车站,白帆还是先开口了:“你才大二,职业的选择是一辈子的事,你再想想。这么好的文笔,荒废掉,可惜了。”

  走了一路,女孩踢了一路的石子,“我,其实没想好。”

  “好,如果你想,我在出版界或者纸媒还是说得上话的。可以先去实习。我上车了,桑静。你先回去吧。再见!”

  “好,再见。舅舅!保重。”

  “好。”他上了车,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发呆。桑静背过身,走到马路对面。

  一阵秋风吹过,梧桐落了几片焦黄,心头突然萧瑟。桑静在街的对面透过玻璃望着白帆,他低首想着什么。她远远挥手、低喊,都不能唤起他的回眸一顾。

  慕情(一)

  寒风中,隔着玻璃看你,你端坐,低头注视,眼前一方天地。凭我远远挥手,低喊,你,全然不见。偷偷从你前方走过,与你擦肩错过,在你身后伫立良久,每个角度瞥见的都是你,你终究未见到我。你不见我,因为心中只有天地。我只见你,因为满心满眼只有你。

  找出他送自己的钢笔和他去日本带的和纸信纸,桑静提笔用隶书写这封永远不会寄出的情书。那信纸是由虞美人花研压而成的,承载着虞美人短暂的绽放,可惜她最美的花期却只能陪着自己深锁心中的春愁,再无缘与赏她的人相会,如同桑静这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初恋。哦,或许都不能算初恋,只能算,单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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