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既然我是雇主,就该拿出雇主应有的姿态来。而他是“流景”,我就该像对待流景一样对待他。
比如风铃和文房四宝的事情,我为何要心慌害怕?为何要跟他解释?
再比如,他不愿听命于我,不愿陪我吃早餐……我可以扣他工钱啊!
“公子,我们以前是朋友,可现在你在我这做事,情况就不一样了。”
“如何不一样?”
“在我这儿,得按我这的规矩来。”
“哦?什么规矩?”
“就是……你看陆校尉和宛路他们,对我言听计从,从不敢说一个‘不’字。我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的~~”
“那郡主想要我做什么?”
“来,这一页书我看完了,帮我翻一页。”
他:“……”
有钱能使鬼推磨,金钱和权力犹如洪水猛兽,终会让人失去本心、面目全非。此番,我算是领悟这类话的真谛了。
虽然我没有让鬼推磨,但我让楚夜麒对我言听计从了啊!这可是做梦都梦不到的事情,我竟有点忘乎所以了~~
“公子,你帮我夹一下那个芙蓉七巧酥,我想吃,手太短。”“唔……公子放我盘里就行,不必喂我的……”
“公子,今儿的丹青湖真漂亮,你陪我去湖心亭玩儿吧?”“哎?我是说走过去,不是让你抱我飞过去……”
“公子陪我忙了一天的事情,一定很累吧,你躺榻上睡会吧。”“咳咳,公子,我让你去榻上睡,不是我身上……”
我想,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陪在他身边,日日见他面俊颜,听他笑语,和他聊话,逗他开心,即便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说,就静静地待着,看云卷云舒,花落眉间,也是莫大的快乐和满足。
夜幕降临,晚霞瑰丽如朵朵玫瑰绽放。我将宫灯送到他案边,他正在认真填词……
“公子歇一会吧,小心伤了眼睛。”
他抬眸看我,烛光跃入他眼中,若朝霞花开。“郡主忙完事务了?”
我撇了撇嘴:“接待各国使节原本就是鸿胪寺的事情,皇上派我过去,只是当个摆设罢了。”
他淡笑:“这摆设不是一般人能够当的。”
我道:“按照以往的惯例,应由太子代替皇上迎接使团,以示隆重。可皇上至今都不愿立储,也不愿用他任何一个儿子接待外宾,这差事又落在我的身上。”
“此等殊荣,郡主不喜?”
我目光直盯盯地看着他:“我一点儿也不想在那耗时间,就想和公子待在一起~~”
他眉眼含笑,语气却严肃道:“和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我一袭病躯、身份低微,权财上帮不了郡主,还让郡主操心。”
“公子说这种话,我可要生气了!在我心里,你比什么都重要,权财本就是过眼烟云,我只要你开心,我也就开心。”
他怔了怔,眸中情绪流转,万千星光闪过,面具下的耳朵渐渐泛出了蔷薇色的红晕。他忽而一笑道:“郡主现在也学会说漂亮话了。”
“唉?你不相信?我说的是真的!不是为了安慰你。”
“嗯,我相信。”他随意地应着,转身坐去了暖榻边沏茶,玉麟紫砂覆斗壶下的炭火红彤如宝石,他沏茶的动作缓慢又优雅,却乱了顺序,原本煮水、洗茶、冲泡……他却忘了洗茶,直接冲泡封壶了。
我跟着走了过去,却听他道:“郡主失踪那些年,尝尽苦楚,可知无权无势,生存都不易,何谈开心?”
“公子此话差矣,无权无势不等于一无所有,后来我在泰黎族生活,就过得很舒心快乐。他们没有等级观念,没有大富大贵,男耕女织,良田美池,怡然自乐,乃世外桃源般的生活!”我津津乐道,取过茶夹,将闻香杯、品茗杯分开,给他沏了杯茶:“如果让公子选择,公子想过怎样的生活?是这宫苑深墙的权势富贵?还是泰黎族那样闲适安逸的田园耕织?亦或者,快意江湖的浪迹天涯?”
他神色微顿,沉默片刻,端起茶盏道:“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离分……”
他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心脏猛地一跳,险些打翻手边的茶杯。我笑道:“公子果然和我一样,也喜欢逍遥自在的生活。”
他垂眸望着琥珀色晶亮的茶汤翻滚:“我一直很敬慕墨筠王。夏国的半壁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可他为了明兰王妃,放弃了称帝,是真正的至情至纯之人。纵观历史,有不爱江山只爱美人的昏君,最后负了美人又失江山。有爱江山更爱美人的帝王,最后却后宫三千,皆是美人的坟场。墨筠王为美人定江山,又为美人让江山。世上再难寻此等有情人。”
我惊异不已,不想他对父王如此褒誉……
父王原是敬宗嫡出太子,江山初定后,本该由他继任皇位。然而当时西北广袤的疆土还被西北王控制着,西北王以联姻为条件,要求父王娶他的女儿为皇后,父王却拒绝了。他将皇位让给了兄长,由他兄长联姻,夏国才得以一统,安定至今。这件事一直是前朝后宫讳莫如深的话题。而皇后对我父亲深恶痛疾,最初是原因就是被他无情的拒过婚……这对于夏国女子来说,是莫大的羞辱。
我不禁感慨道:“父王最大的优点,也是他致命的缺点,就是很爱很爱我的母亲。”我转眸望向他,挑了挑眉角:“公子……有喜欢的女子吗?”
他手上一抖,茶水溢出一星半点,可抬眸仍是那抹淡笑:“郡主觉得,我这样的身体,还能去喜欢谁吗?”
如锤击心,我心口一痛:“如果你好了呢?你就说说,如果好了,你想和喜欢的姑娘过怎样的生活?”
他墨瞳幽颤,面具挡住了他所有的神情,他望着茶面浮动的袅袅白雾,平静道:“如果我无恙,我一定要娶她为妻,今生守着她一个人,宠她一辈子。她想过怎样的生活,我就陪她去过,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不让她受一点伤害,不让她落一点眼泪。要比,她的父母还要爱她。”
我:“……”
茶气微熏,我眼前微微模糊,我连忙垂眸,喝下一整杯热茶,入喉滚烫,余香浓烈:“真羡慕这个姑娘,能得公子如此爱护。”
他笑了笑,眸中又填满了戏谑:“郡主想成为她吗?”
“想呀想呀。”我随口答应了。
他眉心一蹙,眸色一冷:“郡主果然轻浮风流,说好的喜欢殿下呢?这会我一番花言巧语,你就信以为真,心猿意马了?”
嘿!流景那些坏毛病,他全学会了!
最近,我总做些奇怪的梦……甚至白天清醒的时候,我脑海也会闪过一些奇怪的画面,像是幻象,又像是梦境再现。画面里多半是少年时的楚夜麒和少女时的夏天心,场景零碎混乱,对话断断续续,模糊却又真实……
这一晚,我梦见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夏皇的大寿庆典,各国使节伫立在大殿外,黧面雕题,献獒效马。我一眼就看到了楚夜麒,他站在队伍前头,礼服华冠,英姿潇洒,俊颜隽秀,凤眸有一种说不出的明澈渊澄。
玉莞公主拉了拉我的衣袖,她矮矮的个子,五六岁的年纪,圆圆的脸蛋极是可爱:“天心姐姐,你看那个小哥哥,额心画了颗朱砂痣,好美呀。”
“那不是画的,他天生就长了颗朱砂痣,他是楚国太子楚夜麒。我打算去勾搭他~~”
“勾搭是什么?”
我嘿嘿地笑,转身就朝楚夜麒走去,人多拥挤,我故意撞了下他的肩膀,可他却视若无睹面无表情……
“你等一下。”我急着叫住他。
他惊了惊,回眸看我。那一眼,若花开,若惊鸿,若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你,你,你刚才碰到我了,你要负责。”
他:“……”
我在梦里又成了夏天心,以夏天心的视角面对楚夜麒,说些我从来不敢说的话……
画面一转,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坐在皇子学堂的窗边发呆,夏似玉拉了拉我的衣袖,我方醒过神来……
秦先生正站在讲台上,抖着一张写满字的纸怒喝道:“夏天心!昨天的考试!你怎么满纸都写着楚夜麒的名字!”
“哈哈……”满堂哄笑。
我不以为然:“因为我想他呀?不想考试~~”
秦先生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我才不稀罕你教呢!”我白他一眼:“夫子你学艺不精!说什么珊瑚海离此地两千里,车程半月就能到。可是这都过了三个月了,殿下还没回来!”
这说着,再看窗外,却是一抹熟悉的身影立在梨花树下……
暖旭微醺,梨花纷飞,他俊颜如玉,对我温柔一笑,这一笑,百花为之羞颜,天地因之逊色。
“殿下!”我一个箭步冲了出去,顺便撞飞了气晕过去的秦先生……
“殿下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把我急坏了!”
他宠溺地望着我,又转眸看了眼屋里的众人:“你怎么又和夏似玉坐在一起了?”
“唔,是他非要过来坐的。”我痴痴笑着,问道:“殿下路上遇见什么事了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他脸颊微红,递来一个锦盒:“上回你好奇缥缈岛的彩贝有多美丽?我顺道去了那儿,运气不错,找到了一些,你看看喜不喜欢。”
我:“……”
强烈的光线晃入我的眼中,梦境化为白光一片,隐隐约约传来北漠小太子的声音:“姐姐的睫毛好漂亮呀~~”
另一人道:“她哪里都漂亮。”
小太子又道:“宝宝最喜欢姐姐的眼睛~~发出紫色光芒的时候,就像美丽的紫水晶~~”
另一人道:“她哪里我都喜欢。”
小太子咯咯地笑:“宝宝也都喜欢~~”
“不许亲她。”一声严厉。
我急忙睁开了眼,面前是小太子粉嘟嘟的小嘴,一只大手按在他脑门上……而大手的主人正是戴着面具的楚夜麒。
我:“……”
“呀~~姐姐醒了!”小太子连忙捂住了嘴巴,娇羞地往后退。
我也往后急退,扒拉着凌乱的长发,捂住被子:“你,你俩怎么进来的!”
“是他!”
“是他。”
二人异口同声地指向对方。
楚夜麒道:“小太子想要见你,翠姨拦不住他,我只得进来叫他出去。”
“不是的,”小太子争辩:“明明是你先进来的,宝宝追着你过来的~”
这……我竟不知道要信谁的话了?
春日已高,金旭明灿,秋香色的软烟罗窗纱滤过金黄的光线,映照红木妆台铜镜,如同洒金一般。
翠姨进来服侍我洗漱更衣,笑着道:“景公子一早就来了,见郡主睡得香,让郡主多睡会儿,他教小太子在院里识字看书……”
我哦了一声,犹记梦中情景,不禁问道:“那个夜心风铃……翠姨还记得我是什么时候收到的吗?”
她腾出手指数着年岁:“大概是郡主十四岁的时候……”
“我是问季节、或者月份?您还记得吗?”
“是春天。”她不假思索道:“那天皇子学堂的梨花开了,奴婢去接郡主,就见郡主手里捧着那些彩贝开心极了,乍一眼看去还以为是采摘的梨花呢~~”
我惊愕不已,皇子学堂?梨花?!
我竟然梦到了同样的场景!
我转而又去找楚夜麒问道:“公子是否知道当年殿下和我是怎么认识的?”
他怔了怔,不想我有此问,迟疑着道:“应该是夏皇四十大寿的时候,殿下随使团前来贺寿,他不小心撞到了郡主,结果,郡主非得让他负责,缠了他好几天。”
我:“!!!”
梦境竟然是真实发生的往事吗?我震惊不已,我为什么会梦见夏天心的记忆?
“姐姐姐姐!”正说着,北漠小太子突然在外面喊我,接着风一般地冲了进来,抓住我的手就往外拉:“姐姐你快跟我去后院看看!”
“看什么?”我讷讷道,还没回过神来。小太子表情夸张地在我面前比划道:“后院长出好多漂亮的花!宝宝从来没见过呢,五颜六色的,特别大!好像天宫的花儿一般!是不是姐姐请神仙来种的呀?”
我眉心一蹙,另一只手被楚夜麒抓住,他和着小太子一起,急忙将我拉往后院。
后院的浣洗房,一群丫鬟小厮早已围在池塘周围,议论纷纷。
丫鬟荷香手尖着嗓子说道:“你们都瞅瞅!谁说没有花开!上次我在郡主院里采的就是这种花!你们都还不信!说我错怪秀妍了!这会儿打脸了吧!”
秀妍道:“你就是错怪我了!就算有这种花又怎样!我没有偷你的花!这花我偷来有什么用啊?”
“谁知道呢,你这从小就没爹娘的人,手脚就是不干净,连我臭袜子都偷来穿~~”
“贱人!”秀妍怒不可遏,揪起荷香的头发就打了起来!
二人边打边骂,抓脸面、撕衣裳……最后噗通一声,滚进了池塘!
“都干什么!还不救人!”我大喝,众人方醒过神来。会水的下水捞人,不会水的在岸上接应。叫叫嚷嚷好不混乱,待把人安顿好了,我才看清那水池之中、水面之下,竟簇拥着一朵朵怒放的奇异幻彩花……
那花形似彼岸龙爪,大如观音莲座,颜色红黑幻变,诡异如来自阎罗地狱!
刘管家惊慌道:“郡主,老奴没让人在这池子里种这种花的!这,这是什么花呀?老奴从未见过!”
宛路凑了过来小声道:“郡主,这些花看起来和那日锦绣台的花有些相像呀?”他面色陡变:“不会是和妖兽有关吧?”
小太子耳尖,一听“妖兽”二字,吓得抱住我的腿:“姐姐姐姐!宝宝害怕!”
我安抚他:“不怕,宛路瞎说的。妖兽已经死了,没有妖兽了……”
“可,可是宝宝听说……那个唱歌很好听的绒芝姐姐死了,就是被妖兽杀死的!皇城里还藏了一只妖兽!”
我微怔:“谁说的?”
“外面都这么说呀?说是除了那个青钰先生,还有一只妖兽没有被抓!宝宝好怕怕!”小太子将我抱得更紧了:“姐姐保护宝宝!宝宝今晚和姐姐睡觉吧?”
“不行。”楚夜麒冷不防一声道,将他拉离了我身前。
“为什么不行呀?”小太子昂首挺胸瞪着他。
楚夜麒眯了眯凤眸,俯身森然道:“正因为你姐姐会除妖,妖兽一族将她视为劲敌。如果真的还有一只妖兽没被抓到,对方肯定回来对付你姐姐,说不定此刻已藏在你姐姐的床下,到了晚上会爬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小太子吓得撒丫子狂跑了。
我:“……”
王府惊现妖花的事传开,皇城又是人心惶惶,不少人真就信了还有一只妖兽在逃,准备来找我报仇的谣言。皇上命我负责查清此事,稳定民心,我却一时没了头绪。
上一次锦绣台的奇花数日后败了,知情人不多,且慕神医出面解释说是青钰的魔毒之血渗进了土壤,致使奇花乍现,众人勉强打消了疑虑。可这一次,青钰已死,妖花因何而生?难道真的还有妖兽在搞鬼?
我命岚祁回趟王府商议此事,不巧的是,他回来的时候,我去沐浴更衣了,等沐浴回来,就见他和楚夜麒在议事厅里吵得不可开交!
岚祁怒气腾腾道:“绒芝跟了你们这么久!一定知道你们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楚夜麒不打算带她去楚国,又不想她泄露秘密,杀她灭口也未可知!”
我愕然,岚祁竟然怀疑楚夜麒杀了绒芝?
楚夜麒亦是凝冷道:“绒芝不服从暗夜使的规定,心怀叵测,诡计多端,岚大人难道没有除她之心?”
“呵,我的确想杀她!可郡主一直没允许。郡主以为楚夜麒喜欢她,宁愿自己难过伤心,也不愿伤害楚夜麒的人!可楚夜麒呢?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反过来总拿绒芝伤害郡主!”
“哎呀!你两别吵了,都是自己人呀!”我试图劝架。
二人异口同声地厉喝:“谁跟他是自己人!”
我:“……”
初夏夜风拂过庭前红樱绿柳,落英缤纷,月色如纱。我僵站在门口,一身薄得几乎透明的冰绡素裙被风撩起,皓腕凝霜雪,芙蕖出渌波,裙下**和胸前玉兔若隐若现,原本是一副美丽冻人、秀色可餐的画面,可此时此刻,落入二人眼中……
楚夜麒一双凤眸射出片片冰刀削在了我的脸上、身上、玉兔上……配上那副煞白的面具,犹如索命的白无常!“郡主穿成这样半夜会见岚祁是要干什么?”
岚祁的脸色亦是乌云密布,山雨欲来风满楼:“戌时已过,郡主却还留他在府里,你们孤男寡女,深夜独处……郡主还要不要名节了!”
我……一张老脸真不知往哪搁了!裹起衣裙躲在了门后:“我,我哪知道议事厅还有人啊!景公子不是说回桐明山了吗?岚祁你白天不回来,现在回来干什么?我都准备睡觉了!翠姨给我倒的洗澡水太热,今儿夜里也热,我还出汗呢……这衣服本来就是睡觉穿的呀!”我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堆,刚洗了香喷喷的澡,又出了一身大汗。
二人眸色一个比一个沉黑,如果目光能杀人,我感觉自己死了百来遍了!
“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去睡觉了!”我拔腿就跑,不料踩到了裙边,一个踉跄往台阶下滚去!
两道疾风袭来,我只觉肩头一热,楚夜麒和岚祁一左一右抓住了我的肩膀,楚夜麒试图将我往他那边拉,岚祁亦然。我左摇右晃被两股大力拉扯着,二人剑拔弩张,杀气腾腾,我几乎要被从中分离!
“放手啊!”我吃痛一喊,却听撕拉一声,身上薄如蝉翼的睡衣竟毫无预兆地被从中撕开了!撕开了!开了!
凉风猛地袭来,如幽灵之爪冷飕飕深入衣裙,原本只是若隐若现的玉肌雪肤,此刻尽显无疑!而胸前那对饱满莹润的玉兔几乎要脱颖而出!
“混蛋!”我恼羞成怒,猛地撞开了二人,捂住脸狂飙回了阁楼。
听说那晚,议事厅前,岚祁和“流景”大打了一架才各自回去!
事后宛路跟我描述说:“小的赶到的时候,只见乌云遮月,剑气涤**,花飞走石,二人斗得难解难分,身影如鬼如魅,剑招迅猛如电,铿锵撞击,火光四射!若非小的亲眼所见,竟不知景公子的武功如此高深莫测!上回他带小太子硬闯内院时,还差点被岚大人刺伤,这一此,却是旗鼓相当,还把岚大人打伤了。”
我惊异不已,岚祁是武状元,国中能与他对抗的人屈指可数!而楚夜麒的武功,之前没听说很厉害。况且他中了千丝断,身体本就虚弱,前段时间还坐在轮椅上,这会儿怎么会厉害到可以打伤岚祁了?
很快,我就知道了答案……
父王得知岚祁被“流景”打伤,又听闻我最近“盛宠”流景的流言,他亲自过来严厉训责了我,并禁止“流景”再入府中做幕僚,我也不许再去桐明山找他。
如此,我方知,这是岚祁用的计。他无权阻止我雇用“流景”做幕僚,便故意败给“流景”,将事情闹大,传去父王耳中,父王自然会出面阻止!
以前我赞叹岚祁智勇双全、攻无不克,觉得有他陪护,安全无虑!而此番,他将“心机”用在我的身上,也就变成了“诡计”,且比敌人的诡计更具杀伤力!
我见不到楚夜麒,也不愿再见岚祁。我免去了岚祁王府护卫长一职,又请皇上赐了岚祁官邸,逼他搬了出去。此后他也不能随意进我王府了。
绒芝的死,妖花的事,楚夜麒的病,一桩桩事情弄得我心神不宁、难以安枕,白日困顿乏力,我担忧岚祁会找人去桐明山加害楚夜麒,结果就梦到了此景……
梦里,楚夜麒被人追杀,就在夜心园的桐花林里……不过梦里的楚夜麒还很年少,桐花林还未围墙筑院,到处杂草丛生,碎石遍布。
梦境十分真实,仿佛置身其中。
已尽黄昏,林深光淡,杂乱的脚步声和浑乱的呼吸声从四面八方集聚而来!接着一声利器破空长啸!凌厉的利箭不偏不倚射在楚夜麒面前的树干!箭尾白羽剧颤!
“殿下小心!”我大喊,飞奔过去保护他。
可十数杀手从树上飞落而下,拦在了我们之间,刀剑出鞘,迅影飞驰!
“殿下快跑!”我心急如焚,抓起地上碎石击向高空,声声惨叫,弓箭手被石子击中,如折翅的大鹰坠地。
箭矢如织,有利箭射到我身上,却如打在了坚硬的盾牌上,箭头断折坠地。
他站在原地惊异地看着我,他身后胆小的侍从惊慌道:“殿下,郡主的眼睛在发光!”
我的眼睛又发出紫光了?
我闭了闭眼,一名杀手急冲而来,利剑直刺我胸膛!
衣裳被刺破,可剑却没能刺入我肌肤,我毫发无伤,紫瞳灼放光芒,杀手吓得急退!
嗖的一声啸响,一道银光掠过我头顶,直插那杀手的头颅!鲜血四溅,血雾弥漫!我转头一看,是岚祁前来救援!
他迅影如闪电急速,眨眼之间,我身侧四名杀手被他全部杀死!
楚夜麒的侍从惊慌失措:“殿,殿下!他们会妖术!茜雅公主说得没错,他们一家都是妖怪!”
一声利器穿破皮肉的声响,岚祁明明站在我身前,瞬息却到了那侍从身后,纯钧剑一剑刺穿了侍从的喉咙!
鲜血溅在了楚夜麒脸上,画面血腥慑人。岚祁面无表情拔出猩红的纯钧剑,又指向了楚夜麒……
“别杀他!”我急忙冲去抓住岚祁。
他棕瞳闪动异样的金光,凛然盯着楚夜麒:“殿下若感念郡主救命之恩,今日之事,就当什么都没看到。郡主乃我夏国神女,承继神女血脉,拥有神力,刀剑难伤。若你敢胡言乱语,诋毁郡主,就和这奴才一样的下场!”
楚夜麒:“……”
我惊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议事厅的暖榻上。傍晚残阳似血,染红了整个殿室,陆校尉在外间来回踱步,神情看似有急事禀报。
我心中咯噔一跳,连忙走了出去:“是不是查到流景的身世了?还是说……查出景山边境那只妖兽……”
陆校尉面上闪过歉意:“属下无能,这两件事还在查,暂时没有结果。”
我眸光落了下来。先前我过于相信岚祁,却被他瞒了不少事情。所以我转而求助陆校尉,拜托他帮我秘密查些事。
一个是流景的身世。我总觉得流景的身份很不一般。楚夜麒幕僚众多,他为什么偏偏选中流景来假扮?最近楚夜麒安然无事待在这里,让流景替代他在楚国行事,且至今无人起疑,这其中必定还有什么秘密!
另外,近一年里,我频繁梦见少女时的夏天心,最近多番印证,有些梦境竟就是夏天心的往事!我为什么会有夏天心的记忆?巧合的事情太多,那就说明不是巧合了!岚祁一直没有查清我的身世!所以我派陆校尉去查,尤其是我记忆最初在景山边境的那段遭遇!如果是在夏天心失踪之后发生的事!那岚祁便给我布下了一个弥天大局!
陆校尉转而道:“刚刚宫里传消息出来,说茜雅公主出水痘了!”
我猝然一惊:“什么?水痘?”
茜雅公主最近身体一直抱恙,之前说是患了时疾,高烧反复。却没想到,她出水痘了!
这成年人出水痘极为凶险,不死也会留疤。且水痘传染性很强,上一次宫里有人发水痘,死了数十人!险些危及到皇上的安危!
陆校尉道:“而我们安插在公主身边的那个暗夜使,也高烧了,估计被传染上了。”
我眉心紧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之前我们还怀疑茜雅杀了绒芝,如今茜雅自身难保了。
“父王和母后知道了吗?”
“王妃本想带慕神医进宫看看,可王爷不让,说宫里御医云集,自有办法处理,现在进宫很危险,怕被传染上,所以命我来跟郡主说一声,静待皇上的旨意。”
“好。你时刻关注着此事。”
“还有,”他顿了下:“薛辉最近没怎么查绒芝的案子,反倒频繁派人去查以往妖兽的情况……还命人去了崃巫山。”
我心中一跳:“他去崃巫山做什么?”
“岚大人担心,他是在查郡主失踪那几年的行踪。”
我:“!!!”
十多天后,宫中疫情得到了控制,茜雅高烧也退了下来,说是已无生命危险。不过被她传染上的三个宫人却死了,其中,就有我们的暗夜使。
我抽空去宫里看了趟茜雅,却被她拒之门外,只听她在屋里大哭大闹。她水痘留了疤,容貌毁了,如今谁敢惹她,她就敢杀谁!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也不想理她,便没再关心她的事情,继续去查妖花的事了。
这一日,大理寺少卿薛辉递来请柬,邀我到花满楼一叙。
绒芝一案,我按照楚夜麒的意见,静观其变。可大理寺那边也一潭死水,毫无消息,反而派人去崃巫山查我的事。薛辉此番约我,必是另有深意!我毫不犹豫便回了帖子答应了下来。
红粉朱楼的花满楼,万重缯彩,宝檠银釭。戏园里的大戏台上正唱着戏,高调鸣筝,绛唇珠袖,台下宾客如云,叫好不断,热闹非常。
我坐在正对戏台的二楼雅间,薛辉给我倒了杯酒,宝石红的葡萄酒在玉青色琉璃杯中光彩莹动,映着他一张金玉其外的面容,奢靡浪**。
说实话,我到现在也无法直视薛辉这个人。因为一看到他,总想起他跟三名倌妓共度春宵的场景……虽然我没亲眼见到,正因为我没有亲眼见到!才会富有想象啊!
我此刻看着他,思想就如一匹脱肛的野马奔腾在万里草原上!
基本忘了他叫我来干什么的了?
他的声音缓缓飘来:“郡主爱戏,今日这出戏,薛某特意请千媚戏院的头牌来唱,郡主可还满意?”
我敷衍道:“顾莫离的唱功自然是无可挑剔……”
他笑着,一脸不怀好意:“这戏名为《妖女》,戏中说崃巫山有一千年妖女,看上了人间的大皇子,大皇子的未婚妻失踪不见,妖女便披着那未婚妻的面皮来勾引大皇子。这期间,她用妖术操控人心,祸乱朝纲,陷害忠良,恶事做尽……”
我心中咯噔一跳,崃巫山、未婚妻、大皇子、妖女……这故事影射得太明显了!难道不是意指我?
我挑眉:“这戏是薛大人自己编的?”
“薛某哪有这才能,这戏正是青钰先生写的新戏,只可惜青钰变成妖兽死了,这么好的戏没几人敢唱了。”他转而给我斟酒夹菜,又讲起戏来:“这妖女必须不断吞食人心,才能维持人身不被发现。城中接二连三有人被挖心惨死。皇上震怒,命官府彻查此事。郡主猜一猜这妖女最后被抓到了吗?”
我冷冷一笑:“青钰自己写的戏,自己却是妖兽。结局不很明显吗?”
他幽幽一笑:“可戏里说,这妖女担心自己被抓,于是心生一计。她自称降妖师,自请捉妖。她把无辜的凡人变成妖兽,将其杀死,献给皇上。皇上大喜,封她为国师。试问谁会怀疑,国师就是妖女本人呢?”
我一计冷眼看向他,国师就是妖女本人,这无异于在说我这神女就是妖兽!“薛大人请我过来,只是讲这个的吗?若没什么要紧的事,我还有要事处理,就先告辞了。”
“郡主别急着走呀,下官说的正是要紧的事儿~~这青钰刚写完这戏,自己就变成了妖兽,被杀了。郡主不觉得这事儿有些巧了吗?”
他这意思是,青钰因为这戏触犯到我,所以被我杀了灭口吗?他还真会无中生有啊!
我冷然一笑:“青钰是因为滥用九夜天石,才会变成了妖兽而死。这和他写的戏有什么关系?况且,这戏本落在薛大人的手上,薛大人想怎么改就能怎么改,青钰已死,死无对证。”
他两手一摊,冤枉道:“下官一个字也没改,这戏就是青钰先生写的。”
我幽幽道:“皇上命薛大人查绒芝一案,大人好像对青钰的案子更感兴趣些,怎么?觉得我之前处理得不妥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下官正是查绒芝的案子时,发现绒芝不是青钰所杀,又听到一些谣传,一时拿捏不准,所以来问问郡主。”
“哦?薛大人光听着谣传,没查出什么东西来?”我试探道。
他笑得古怪:“薛某查是查到了些东西,却与郡主有关……”
我陡然蹙眉:“什么东西?”
“郡主认识这个吗?”他从袖中拿出一物,那物不是别的,正是楚夜麒那次夜宿神庙送给我的黑檀蝶舞双桐簪!倾城楼醉酒的时候,我还给楚夜麒了。
“下官查了查,发现这簪子郡主曾戴过!可是,郡主的发簪怎么会插在绒芝的头上了?”
我微惊:“绒芝头上?”
“恩,准确的说是戴在丹青湖那具女尸的头上。难道是郡主转送给绒芝的?”
我心中一震,我明明还给了楚夜麒,为什么去了绒芝头上?又转念一想,难道是有人栽赃陷害,想将绒芝的案子往我身上扯?
我平静道:“楚夜麒之前的确送过我一支类似的发簪,不过我就戴了一天,又还给他了。绒芝生前随侍楚夜麒,许是楚夜麒又转送给了她。”
“哦……”他拉长了尾音,一脸半信半疑,轻咳了一声:“除了这簪子,下官还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中说,青钰和绒芝的死都大有隐情。这些年妖兽频出,一直未除尽,原因是这背后还藏匿了一个更厉害的妖王!”
我柳眉一沉:“什么鬼话!这是何人造谣!”
“下官还未查出信的主人。信中所言诡异荒诞,牵涉极广,下官十分忐忑,不知如何定夺……”
“都写了什么?”
“信中说,二十多年前,明兰王妃为敌叛军,扰乱天象,使得天庭关押紫瞳妖王的石牢偏离星轨,坠落人间,焚毁敌军,也就是震惊各国的景山边境天降陨石。可那陨石并非什么九夜天石,而是妖王用法力凝结的魔石,但凡得到魔石的人,都会成为妖王的傀儡,被妖王操控,丧失神志,变为妖兽。此后人间不得安宁,妖兽频出,祸乱四方。我们若想真正除去妖兽,就要除去它背后藏匿的妖王!它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我心头一紧:“一派胡言,妖王何在?”
“写信之人查遍各国妖兽案宗,发现有三只妖兽很特别。一只是楚·宣德二十二年,景山边境的村民看见过一只妖兽,那妖兽眼睛发出的光不是赤红,而是紫色!一年后,梁州司门山又抓到了一只这样的妖兽,被关押在千佛塔,后来逃走了。还有,那只曾被我外祖父囚禁在斗兽场中的妖兽……也是眸放紫光!这三只妖兽皆为雌性,身量娇小,形态相似!应该是同一只妖兽!”
我心头大震,这三只妖兽都是我!是谁发现了这三者的联系!
薛辉目光如炬地盯着我道:“从罗家村到斗兽场,这妖兽起码活了四年之久。然而,我们都知道,中过九夜天石毒的人,不可能活这么长!所以这不是普通的妖兽,而是妖王!妖王阴险狡猾,能易容幻变,可它那双紫瞳却无法隐藏!它几经幻变,几次逃脱,如今来到了夏国……”他声音陡变,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四周的喧嚣瞬间被抽空了一般,我耳内嗡嗡躁响,只听他一声如利箭袭来般:“信中说,妖王之所以能来人间,得益于当年明兰王妃的帮助。所以,谁将明兰王妃当做恩人、谁视陈益达为仇敌、谁眼睛能发出紫光、谁最了解妖兽……谁便是那妖王!”
我全身僵住,心口却如同被毒蝎狠狠钳住,无法挣脱。“薛大人,此等荒谬之言你也相信?”
薛辉神色淡然:“下官当然不敢相信,所以来请教郡主……”
请教我?不过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罢了。
我控制着情绪,垂眸抿了口茶:“薛大人当知,这世间本无妖魔,妖兽也是被九夜天石所害,普通人走火入魔罢了。信中之言,皆为猜测。且这么多年,也有过不少身量娇小的女性妖兽,眸放橙、粉、赤光的都有。薛大人乃大理寺少卿,怎能将这种臆断谣言视为证据线索?”
他尴尬地笑了笑:“郡主说的是,其实,绒芝的案子,下官也并不在意。她一个卑贱的妓女,死不足惜,就连楚夜麒也没在意此案,我们又何必耗费人力去追查?就算她被郡主杀了,或是其他人杀了,也没关系,肯定是她做错了事情,罪有应得。”他笑得别有用心:“下官担心的是……这绒芝不是你们杀的,而是,真的有妖王呀!”
我冷笑不止,如今看来,绒芝多半是被他们所杀,然后弄出什么妖王来污蔑我!
他给我续上茶水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若真有妖王,兹事体大,非容轻议。下官得向圣上禀明才是……”又压低声音道:“郡主府中开出一些奇异妖花,和不久前锦绣台开的花很相似。此等异象非人力所能及,若真有人为之,那也是妖王。郡主不害怕吗?”
我心头一沉,冷笑道:“心中有鬼,才会害怕!妖花一事,我已命人去查究竟。若是有人故弄玄虚,妖言惑众,引起恐慌,必定严惩。”
他不以为然:“皇城这么大,这妖花为何偏偏选在郡主府上开放?郡主查了这么久,也没个结果,恐怕有些为难吧?”
听他笑里藏刀地污蔑我,我已没了耐心:“薛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他一抹幽笑,几分得意:“其实,我还查到,郡主失踪那些年并非一直待在崃巫山。之前有四年在别的地方待着,可郡主从未与人提及。巧就巧在,这四年里,景山边境、千佛塔、斗兽场相继出现过紫瞳妖兽。而那天青钰大闹锦绣台时,郡主眸放紫光,形似妖魔,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他面色一沉,眸似一把带血的尖刀刺来:“接着,绒芝死了,死时头上戴着郡主的发簪。郡主后院又开出妖花来……这种种迹象表明,郡主和那只妖兽脱不了干系!若那封信公诸于世,想必很多人都会怀疑郡主。到时候,悠悠众口,积毁销骨,郡主恐怕难逃此劫!甚至连墨筠王和明兰王妃也会被你牵连!他们认妖为女,欺君罔上,祸乱朝纲,愚弄百姓……”
“放肆!你敢诬陷我是妖兽!”我一声厉喝,却是色厉内荏,双腿瑟瑟发抖。
“下官岂敢,”他笑得挑衅又猥琐:“下官喜欢郡主,怎舍得诬陷郡主呢?”说着伸手过来就要摸我的脸,我狠狠打掉了他。
他并未在意,继续道:“下官也不信鬼神之言,但好心提醒郡主,人心比鬼魔更险恶。你杀绒芝不打紧,可若被人当做是妖兽……那就麻烦大了。”他摸过自己的唇瓣,几分色情的挑逗:“这件事,我完全可以帮郡主压下来……只要郡主答应嫁给我,成了我的人,我自然会不遗余力地护着你。”
他话音刚落,砰的一声大响!房门被人猛然踹开!
我转眸一看,竟是面覆面具的楚夜麒冲了进来!
他看也没看薛辉,二话不说抓住我的手,一把将我拉出了雅间!
星月疏朗,夜河流银,远处花街酒巷灯火依旧。楚夜麒拉着我一口气走了好远,直到洛水河边,一众护卫在那接应我们,他才停下了脚步。
他怒道:“薛辉是什么样的人!你敢一个人和他见面?你不告诉我?也不带上岚祁?府里那么多护卫,你一个也不带!若他对你图谋不轨!或是设计陷害!你孤身岂能应对!”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墨瞳剧颤着,抓我的手用了些力气……他是真的担心了。
我心头一暖:“你别生气,就只是看个戏,没事儿。我原本带了陆校尉的,半路上宫里来人说,东南传来十万火急,皇上命他们进宫议事……我想着花满楼那么多人呢,薛辉他不敢做什么的。”
“他不敢吗?他贪婪狡诈、阴狠无比,死在他手上的人还少吗?”
我:“……”
他紧张地望着我,沙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说得十分吃力:“你喝了他倒的酒?吃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我什么都没吃。我防着他的,你别担心了,我知道错了……”
他气犹未消:“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支吾起来,我刻意瞒着众人过来,就是担心薛辉这是鸿门宴,宴上必会胡言乱语,使些阴招。楚夜麒若跟着我来,不但有危险,还会听到不该听的。此番想想,幸好他没人在场,不然薛辉的那番妖王之说,被他听了进去,他一定会怀疑我!
我掩饰道:“他诬陷我杀了绒芝,以此威胁我……”
“就这个?”他显然不相信。
我不愿多说:“是呀,就这个,我已经澄清了,应该就没事了。”我故作轻松地笑:“公子,我有十八天又七个时辰没见到你了,我好想你。上次说好你要陪我逛夜市,现在华灯初上,正好合适~~”
他:“……”
东南传来羽书,黎水城六郡突然叛变,城主霍九自立为王。皇上震怒,命父王和岚祁率三十万神策军前去平叛。事发紧急,父王仅回了趟墨兰别苑与母亲道别,连夜就出发去西山备军了。
陆校尉回来告诉我:“王爷嘱咐郡主好好照顾自己,最近朝局不稳,人心攒动,恐有变数。若遇难事,可与王妃商议再做定夺,小心为上。”
薛辉的条件,我不可能答应他,却又担心他手上还有其他证据。
可市井流言四起,花满楼《妖女》那出戏越唱越火。有传我杀了绒芝;有传我操控青钰作乱;更有人说,我是斗兽场那只妖王!因为当年和西北王结了仇,所以化身夏天心来对付皇后一党!
这些谣言显然是薛辉指使人做的,我又急又怕,好几次想偷偷去把薛辉杀了。可我又知道,他背后还有整个外戚一党。这件事并不好应对。
我偷偷去了趟夜心园。
守山的暗夜使告诉我,楚夜麒这些天都没出过门,期间有几位幕僚来见他,他好像安排了什么事情。
夜心园宅院不大,穿过百绘万福游廊,就到了楚夜麒的清水苑。
隔着门窗,我听见阿永说道:“那个唱《妖女》的花旦哑了,有殿下施压,相信坊间没人再敢唱这出戏污蔑郡主。接下来,市井会传开,说茜雅公主嫉恨绒芝,命薛辉杀了绒芝,转嫁给郡主……殿下,这方法能帮上郡主吗?”
楚夜麒默了默:“他们证据不足,又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才会四处造谣,扰乱民心,同时,也想看看皇上的反应。”
我心中一阵感动,不待我求助,楚夜麒已帮我在应对了。
阿永忐忑道:“皇上会相信这些流言吗?”
“这正是此事最棘手之处。心儿终归异于常人,若皇上想保她,说她是神女,她便是神女。若想除去她,说是妖兽,也就是妖兽……”
我呼吸凝滞在胸口,神魔之分,一念之别。我、父王、母妃在皇上眼里,更多的是用来统治江山、制衡权力的棋子,若哪天没有了利用价值,皇上想除去我们,是神是妖,也就是他一句话的事情。
“那郡主要如何应对?”
楚夜麒忙道:“这件事,心儿绝不能插手!她如果动用墨筠王府或神策军的力量去处理此事,也就同时将墨筠王和神策军卷入了这场阴谋里。若是出了差错,薛辉他们必会拉墨筠王下水,污蔑墨筠王收养妖怪为女儿,重演当年‘通宝十年’的乱局……”
我蹙紧了眉,这也是我最害怕的地方!我死不足惜,却万万不能连累了对我恩重如山的父王和母妃!通宝十年,献王污蔑我母亲是妖类,质疑神教是邪教,险些害死了母亲,动摇了江山社稷。此事不能重演!
楚夜麒道:“好在大家都认为,绒芝是我们的人,她有孕惨死,我们有理由也有立场出面查清此案!我已命流景从楚国派使节过来,以楚国的名义,彻查绒芝一案。如果能查出这一切都是薛辉所为,心儿的麻烦便迎刃而解了。”
我心中一动,暖意翻涌,若能如此,这的确是目前最安全有效的解决之法了。
天色已尽,暮霭沉沉,房中烛火熠熠,将楚夜麒和阿永的身影印在了窗纸上,摇曳生辉,一时明朗。
阿永小心道:“小的还有一事不明。巨世子曾怀疑郡主是假的,殿下也派人去查过,发现这个郡主有许多疑点。而青钰作乱那天,小的也看到郡主眼睛发出了紫光……殿下就没怀疑过她的身份吗?”
我全身一僵,喉管如被人一把掐住,没了呼吸。
片刻,楚夜麒语气无波无澜:“你还记得四年前,心儿失踪回来,我从洪都赶回皇城见她的事吗?”
“小的记得,当时殿下刚中了千丝断,性命垂危,但听说郡主回来了,殿下万分高兴,马不停蹄从洪都赶回了皇城,只为见郡主最后一面。”
我微怔,原来见我之前,他已经中了千丝断,所以他才对我那样的态度?
他道:“我刚到万国山庄,岚祁却拦住了我……他说有事找我。”
“岚大人跟殿下说了什么?”
“他当时说,这个郡主是假的。”
我:“!!!”
“他说王妃病危,希望能再见女儿一面。墨筠王无计可施,只得先找一个假郡主来代替。幸运的是,暗夜使寻遍各国,真找到了一个和心儿长相相似的女子。他知道,我对心儿足够了解,担心我会发现出破绽,所以跟我提前说清楚,希望我能帮他们保守这个秘密,治好王妃的心病,就当是报答王妃多年的照顾,报答心儿的救命之恩……”
我如遭重击,难以置信,竟然还有这样一桩事!岚祁一直没有跟我说!
阿永也惊道:“啊?郡主真是假的?所以殿下才不愿娶她,不想与她过多交往?”
“不,我被岚祁骗了……”他一阵苦笑:“岚祁对我一直怀恨在心,他恨我夺走了心儿,之后又害得心儿消失在龙回海上。他找回了心儿,不想再拱手相让,不想我和心儿再有来往,所以铤而走险,做了个局。我不知他用什么办法抹去了心儿的记忆,改变了心儿的性格和习惯,让我一度相信了这就是假郡主。直到后来,我发现她拥有和心儿一样的神力!”
阿永微惊:“什么神力?”
“心儿之所以被神庙祭司选定为神女,不单是因为她是明兰王妃的女儿,而且,她真的拥有异于常人的神力。她的神力和王妃的预知之能不同,她体内蕴藏惊人的力量,刀剑难伤,极具攻击性……墨筠王认为,这样的神力对社稷和百姓无益,所以隐瞒了下来,只说她能降妖除魔,为国祈福。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阿永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巨世子是不是也知道郡主有神力?所以后来没再怀疑郡主了?”
“心儿的神力,轻易之间就能取人性命。当年我被天煞营的刺客追杀,就在这桐花林,她救了我,一人对抗数十,如摧枯拉朽,不费吹灰之力……”
桐花林的刺客?不就是我前段时间梦里的事情吗?这也是往事!
楚夜麒道:“她一直以为,因为体内继承了神巫女血脉,所以才拥有这样的神力。可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她的神力变得难以控制,甚至会丧失神智,而眼睛也会发出紫色的光芒。她怀疑自己也中了九夜天石的毒,会变成妖兽……”
阿永骤惊:“郡主真的是妖兽啊!”
“不……”他坚定道:“她可以降服妖兽,克制住妖兽的魔性。这一点足以说明,她跟妖兽不是一类!但她不相信自己,担心哪天异变入魔伤害到亲人。这种担心后来在她师父身上应验了……她最敬重的师父云霄高人偷偷使用九夜天石修炼内功,七十大寿那天,突然变成了妖兽,杀死了寿宴上的所有人……其中包括他的妻子,还有心儿的贴身婢女和奶娘。”
我心头一震,夏天心的师父、贴身婢女、奶娘……是这么死的?
“心儿深受打击,性情大变,后来得知自己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失踪不见了……”
“郡主不是王妃的女儿?”阿永惊道。我亦震惊不已!记得陆校尉说,夏天心因为墨筠王不答应她嫁给楚夜麒,赌气出走!却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
楚夜麒道:“她是墨筠王从战场上救回来的孤儿,因为天生拥有神力,所以王妃收她做了女儿,封为了神女。”
我:“……”
阿永道:“那后来郡主去哪了?”
“我和墨筠王派人四处找她,可她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后来,楚千寂叛变,我被绑架到了龙回海上,她为了救我,自愿落入楚千寂的陷阱……”他声音微颤,充满了伤痛与愧疚:“后来大船起火,无路可逃。她骗我抱着沉香古琴,将我推进了海里!而她自己……折返回去与楚千寂同归于尽!”
原来这才是龙回海的真相!之前他说软禁夏天心,连累了夏天心;后来为了活命,抢走夏天心的古琴,全是假话!
他声音低沉难过:“是我对不起她,没能保护好她……她不愿面对异于常人的自己,不想再做夏天心。于是当着我的面跳入了火海!要我做她死亡的证人!你说,到底是我无情,还是她狠心?”
天空暗沉无光,墨色笼罩整个大地,无边无际,让人喘不上气息。
阿永安慰道:“郡主……不是没有死吗?”
“她不可能死。她的神力很强大,她不会就这么死了。她只是……不愿再出现罢了。”
“所以殿下一直没放弃寻找郡主,一直等着郡主回来?”
他声音平复了下来:“上次甄初紫被杀,她为了保护自己免受伤害,使用了神力,我当时便怀疑她是真的心儿,可岚祁不愿承认。后来丽春河暴涨,她毫发无损,我才确定下来,我被岚祁骗了,她就是心儿!她早就回来了!”
我也明白了过来,丽春河那次,他和岚祁打架,是因为发现被骗……而后来,他对我态度转好,也是因为此事……
楚夜麒懊恼不已:“这些年,我不但没能好好待她,还让她受尽了冷落和委屈。我误会了她,对不起她。我想弥补错失,想对她好,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给不了……我大业未成,中毒已深,除了让她再次伤心流泪,耽误了她,还能给她什么?”
他对我照顾有加,却又不能答应与我相守,我在矛盾中煎熬,他亦在矛盾中煎熬。
爱与不爱,隐忍、逃避,又难舍、难分。
阿永不禁伤感道:“感情的事情,小的不太懂。但景公子那天说的话,小的却觉得有些道理。‘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郡主好不容易回来,殿下为何还要与她生离?小的很想像景公子那样劝劝殿下,不如放下顾虑,和郡主在一起吧?说不定一切都会好起来呢?”
他声音冷了几分:“你知道流景劝我和心儿在一起,目的何在?”
阿永微怔:“小的知道……小的也明白,殿下愿意将一切交托给景公子,唯独郡主不行。”
我:“……”
“流景若是真心喜欢心儿,我又何尝愿意将她托付给别人?可你看看他都做过什么?他为了获得墨筠王和神策军的支持,竟给我和心儿下药,想逼我们坐实夫妻之名?”
我一阵哑然,流景撮合我们,竟然是为了我的神策军权?
他道:“流景做事极具目的性,心思也不在儿女情事上。当初他一时兴起,喜欢绒芝,不过是将绒芝当做玩物留在身边。此次绒芝惨死,他却跟没事人一样,说他薄情,一点也不为过。”
我听得糊涂了,竟然是流景喜欢绒芝?留绒芝在身边?
“而他对心儿好,完全是因为心儿手上有夏国兵权,值得笼络。若哪天心儿变得一无所有,甚至阻挡他谋夺帝位,他也必会舍弃心儿,选择那万人之上的皇位……我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我惊住,万人之上的皇位?他是说,流景打算做皇帝吗?那他呢?
阿永低沉道:“殿下真的不打算回去了吗?殿下的病已稳定了许多,若哪天彻底好了,景公子却占了你的身份,郡主也成了他人的妻子,殿下不会后悔吗?”
楚夜麒突然一阵咳嗽,一声一声揪扯着我的心。他佝偻的身影映在薄薄的窗纸上,仿似风一吹就会消散。
他艰难道:“当年,楚千寂挟持我,逼父皇退位,可父皇无视我的生死,出兵攻打楚千寂,将他逼到了龙回海……帝王之位,永远是孤寂的,坐上了那个位置,人会变得无情狠绝,身不由己。很早之前,我就决定不回去了。既然流景他喜欢权力,想去闯一闯,那就让他去吧。我和母后亏欠了他,能补偿他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我越听越糊涂,流景跟他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竟然愿意让流景取他而代之?
他又道:“我的病,即便没有希望,我也要寻找希望,坚持到最后一天。可对于心儿……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能让她等我,等一个无归期的人,这种滋味……如蛆附骨,炼狱煎熬。”
等一个无归期的人,他说的是,他当年等夏天心的心情吗?
眼泪不知何时盈满了眼眶,我扶住树干努力呼吸,心一阵一阵地痛。
他声音微颤:“所以,她记不起往事,也好。就让她做一个全新的夏天心,不再困于痛苦的过往,不再畏惧自己的特异,不再与我纠缠不清……从此,在她生命里,再也没有楚夜麒这个人。”
我:“……”
泪水滚滚落下,视线混淆不清,茫茫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孤立在千尺寒冰的山巅上。
我最深爱的楚夜麒,最信任的岚祁,最敬重和爱戴的父王和母妃,都一直在欺骗我吗?
我究竟是假郡主,还是夏天心?
可能,就连我自己,也在一直欺骗自己——我不相信夏天心会和我一样,是个妖兽。
一连下了半个多月的雨,皇上寿辰这天,雨奇迹般地停了。暗沉铅灰的天空撕开了一道霞光,照亮远山连绵的花海,姹紫嫣红,色彩斑斓。
我坐在窗前发愣,窗外盛夏郁郁葱翠,荷莲接天,玫瑰**,我的心却仍是一片阴雨霾霾。
翠姨担忧地看着我:“郡主最近都瘦了,昨晚又没睡好,这眼圈周围都是青黑色……”
我垂了垂眸:“昨晚处理公务,睡得有些晚了……给皇上贺寿的礼物都准备妥当了吗?”
“郡主放心,都准备好了。奴婢还给郡主选了几件喜庆的衣裳,郡主看喜欢哪件?”
“你定吧。”我无心此事,望见妆奁上摆放了好几个精致的锦盒,问道:“这是什么?”
她赧然一笑:“今儿也是簪花节,大家都来给郡主送花簪了。郡主猜猜,这几个分别是谁送的?”
夏国的簪花节,百花争艳之时,少女们采摘自己喜爱的鲜花戴在头上,寓意年年花开,青春常在。而夫妻情人之间也会互送花簪,寓意天长地久,花好月圆。
翠姨见我不语,自问自答道:“这个是岚大人走之前交给宛路的,说是等今天送给你;这个是宁王殿下命人送来的;这个是北漠小太子的;这个是景公子的……奴婢瞧着都很漂亮,郡主想戴哪一支呀?”
我一一看去,发簪都很漂亮,花团锦簇,工艺繁复,金银珠宝……
“跟以前一样,都收入百宝箱吧。我戴上回在金鼎阁买的那支碧海昙月簪就行。”
翠姨僵了僵,却没有回话。我再抬头,楚夜麒站在了我身后。他拿过翠姨的梳子,吩咐道:“你去忙吧,我来给郡主梳妆。”
柳绿茶香燕弄梭,阳光穿透薄薄窗纱洒在他身上,他穿了件紫罗兰色重绣银云纹绯兰锦袍,黑金缎腰带,紫晶冠高束,比之往日愈发惊艳妖娆,不似他本人。
他一丝不苟地梳着我的华发,修长如玉手指熟稔地挽上一个个发髻:“郡主一脸憔悴去参加寿宴,会惹人说的。”
我勉强一笑:“原本我想抱病不去的。东南战事吃紧,母妃一声不吭就去找父王了。这府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不去也得去了……”
他温热的手落在了我的肩头:“我知道郡主是担心他们,但也得顾着自己的身体。王妃足智多谋,王爷身经百战,黎水城城主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相信很快就有好消息传来。”
但愿如此吧……等父王和母亲回来,我就准备离开这里了……
不管过去如何,我是不是夏天心,薛辉那番质疑构陷,只是危机的开端,我若再深陷此地,后患无穷。
这里终归不是久留之地。
他未发觉我的心思,认真帮我盘好了发髻,又将我转过去面对着他。指尖轻轻拂过我的脸颊,眸中满是怜爱之色:“我给郡主画个芙蓉妆吧?至少看起来,气色会好些。”
我的心仿佛被他抱在手心里小心呵护着,可这样的呵护是有尽头的。
我有些不舍地看着他,看他给我敷粉画眉,点唇施脂,末了在眉心描画出一朵惟妙惟肖的水芙蓉……
“没想到公子手艺这么好……”
他明眸柔情绵绵:“这又不是难事,我想照顾你,学一学不就会了?”他勾着我的下巴,让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好看吗?”
他指尖太烫,我两颊的红晕渐渐蔓延开来,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
“郡主一个多月没开过笑颜,还是这样子笑起来好看。”他眸中映着我的娇颜,又近了几分,绯色薄唇离我极近。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一阵乱跳,他呼吸滚烫拂过面颊,如轻柔的羽毛扫过心尖,一阵口干舌燥。
“郡主别这样盯着我,我保不准会亲你的。”
我:“……”
他笑意悠悠,眸中满是戏谑,耳根也已红透。他正起身来,看到妆奁上一排锦盒,笑容倏地一收。
“这是岚祁送的?”他打开锦盒,眸中暖色渐冷。
“好像是……”
他道:“艳俗。”
又拿起一支:“这是夏似玉的?”
“呃……”
他道:“浮夸。”
“这个又是谁送的?”
“是小太子……”
“幼稚。”
我:“……”
他将这些簪子一一撇进了废纸篓里,还一脸正色道:“这些都不适合郡主。”
我:“……”
最后,他将自己送的那一对紫玉鎏金比翼双飞步摇戴在了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