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寿辰,普天同庆,从王府出来,夹道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入宫贺寿的百官队伍排到了丽正门,邻近各国和藩属国都派了使臣前来纳贡贺寿,场面隆重而盛大。
寿宴摆在规模恢弘的排云殿,殿内寿幛满垂、美酒佳肴,殿外各色彩棚、寿桃高累。从潇碧长堤到明玕画廊,再到清晏石舫、锦州长街上全都是人。若干戏台,锣鼓喧鸣,好不热闹。
我寻了一处安静地儿待了待,回眸却见夏似玉朝这边走来……
宁王夏似玉,皇上长子,玉莞公主亲哥哥,我曾经相交甚好的朋友。
他回来有大半个月了,今日着了一身皇子礼服,玄衣赤龙,纹金绣玉,丰神隽朗。与他同行的还有晋国晏国十数使节,他置身其中,显得格外耀眼,玉冠、蔽膝、佩绶、赤舄仿佛都闪着荧荧光亮。
“心儿妹妹!”他朝我招手,离开了众人,快步走到我身前:“我总算找到你了,你怎么躲在这儿呢?”
我用手扇了扇风:“没想到今天这么热,这儿凉快,待一会。”
他柔柔地笑,瞧见我头上的发簪道:“我送你的花簪怎么没戴?”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已被楚夜麒扔了……“早上起晚了,急着进宫就给忘了……”
他道:“那是我年初给你定做的,特意从长郡带回来,就等着今天送给你!你下次一定要戴~~”
他手指点了下我的鼻尖,动作亲昵又挑逗,我不由地往后一退,低眉道:“殿下找我有什么事吗?”
他唇边笑意褪了几分:“我没事就不能找你?你帮我除去陈益达,帮我洗刷了罪名。我回来却只见了你一次,你还卧病在床。后来去你府上找你,也遇不见你。”
我语带歉意:“父王和母妃不在府中,诸事都要我处理,所以忙了些,还请殿下见谅。殿下多年未回,想必也有很多事要办,等闲下来了,我去殿下府上请罪。”
他笑了笑,眸中柔光晃眼:“玉莞上次书信给我,说你府中的池塘开出很多奇花,薛辉以此造谣,污蔑你是杀死绒芝的妖兽?”
我心有余悸道:“此事楚夜麒已派人来查清,是薛辉杀了绒芝,又将青钰先生的血放入我府中池塘,使得池塘里开出和锦绣台相似的怪花。薛辉污蔑我是妖兽,嫁祸给我,皇上已严惩了他,将他罢官,贬为了庶人……”
说起此事,我还有些心虚。若不是楚夜麒以楚国的名义插手此事,对付薛辉,给皇后一击,我恐怕难逃一劫。
夏似玉隐有疑色:“还好妹妹没事……薛辉随意被贬,但妹妹还是要多加小心。”
我明白他的意思,薛辉只是皇后用来对付我的棋子,皇后的势力尤在,阴谋就不会消停。
“对了,我有一事尚有疑惑。”他道:“妖兽乱世已久,之前的妖兽并未出现过奇花,这次青钰先生的血为何有这种效果?妹妹可有查出。”
我掩饰道:“也许……他体质特异……可惜他的尸首被焚,无法再查证了。”
“哦……妹妹可知,上次你在花瀑遇袭,那片山崖上也开出了奇花……”
“什么山崖?”我愕然道。
“就是你和巨帅遭遇陈益达府兵袭击的地方,你们受了重伤,之后府兵全部被妖兽杀死,那片山崖也长出了奇异的花。”
我大惊:“谁说的?我并不知道!”
他蹙了蹙眉,目光变得捉摸不透:“是我亲眼所见……我将此事瞒下来了。”
我:“……”
他道:“当时,我得到消息,说陈益达的府兵改走水路去了花瀑,我担心你有危险,秘密带了家兵赶去花瀑救你,却还是晚了一步。我们到达花瀑的时候,你们已经离开了。山崖上刺客的尸体也被你们就地焚烧,可不远处却长出了怪异的花……”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那时是初秋,漫山都是红黄相间的枫叶银杏,那花虽然奇怪,却不显眼,形似**,大如葵花,花瓣金黄闪耀,我就多看了两眼。直到玉莞给我写信,提到奇花一事……我才发觉出异常。我再去花瀑确认,花却不见了。”
我心底一阵惊乱,手脚已是冰凉。那片山崖上为什么会开出奇花?!花瀑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妖兽!紫竹林的死者是陈益达所杀!后来的杜知府是被我杀的!而山崖上那些刺客也是死于我手!
之后锦绣台、我府上的池塘相继出现奇花,难道这些奇花真的与我有关?!
他打量着我,似在等我回答。
我强自镇定道:“那就更加能够确定,青钰的血可催生妖花了。殿下若熟悉历年妖兽的案宗,还会发现个别妖兽还存在特异,比如楚国曾有只妖兽百毒不侵,还有不畏火烧的,还有能自愈伤口的。”
“那就好。”他点了点头,目光又转为温润明朗:“妹妹放心,如今我回来了,以后有什么事,由我来保护你,你不必担忧~~”
他绯唇一抹浮光掠影的笑,明眸清澈闪耀照得出人影来。我怔愣一瞬,转眸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竟站在前方的妃桃树下!
阳光如洒金般倾泻而下,茉莉熏香馥郁醉人。楚夜麒一身紫衣蹁跹,墨发如缎,描金镂空面具映着满树凤凰花,华彩夺目。
“景公子?”我眸中陡亮,连忙跑去他身前:“你怎么进宫了?”
他目光从夏似玉那边移到我脸上,几分幽冷:“郡主不想带我进来,难道我不会自己想办法进来?”
他……也没说要跟我进宫呀?
“我以为公子不想进宫的。今天与以往不同,进来要过三道检查,公子戴着面具,需要摘掉面具确认身份后才能进来……你会摘么?”
夏似玉缓缓走了过来,眸带敌意地看着他,故意问我道:“心儿,这位是谁?”
我默了默:“回殿下,这位……是我府上的幕僚流景。”
“哦,”他淡淡应声,面上几分轻蔑嘲讽:“你就是那个色艺双馨的流景乐师?先前是楚夜麒的男宠?楚夜麒弃你而去,你又跑来郡主府上栖身。”
这……出言就不善,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楚夜麒眸中闪过一道利光,语气平静:“殿下误会了,我以前是睿王殿下的幕僚,如今也是郡主求着我为她出谋划策,要我陪在她身边。”
“是!”我立刻护着他。
夏似玉面色一沉,眯眼打量我:“妹妹,虽然我不介意。可你若是学南朝的山阴公主,私养男宠,纵欲**。叔父知道了,会打断你的腿的!”
“啊?”什么男宠?什么纵欲?夏似玉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一张老脸刷的通红:“我,我没有!”
他冷笑:“没有就好。跟我去见父皇,父皇找你有事……”说着他就拉起我的手要将我带走,与此同时,我另一只手却被楚夜麒抓住了!
我:“……”
我一左一右被二人拉着,各用暗力较着劲儿,如同拔河一般,感觉自己要被拉成两半了!这场面怎么有点眼熟?
“郡主,我有话跟你说。事情很急。”楚夜麒一声凌厉,几分威慑几分冷意……
我立刻对夏似玉堆笑道:“殿下先过去吧?我跟公子说点事情,马上就来……”我挣开夏似玉的手,与此同时,楚夜麒猛力一拉,我就如绷断的皮筋一般被他搂紧了怀里,然后半搂半拽地带进了人群之中……
夏似玉:“……”
雪莲碧湖的西边有一座九曲廊桥,廊桥通往偏僻的湖中小岛,岛上有假山绿植和一座空置的殿宇,远离寿宴之地,今日无人前来。我晃了晃神,依稀记得那是楚夜麒曾在宫中居住过的殿宇,他十六岁成年后,皇上开恩,才放他住去宫外九华山庄的楚留殿。
楚夜麒牵着我一直往廊桥尽头的小岛走去,雕梁画栋,芙蕖满湖,迷花倚石,绿影叠翠……
我眼前不由地浮现出许多画面,少女时的夏天心和年少时的楚夜麒在廊桥赏荷赋诗,在水边垂钓作画。曲径通幽,假山环绕之中,突现一片玫瑰花海,烂漫绚丽,鲜红欲滴……
夏天心蒙着楚夜麒的眼睛,将到带到花前:“殿下,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喜欢吗?”
楚夜麒清冷的凤眸微微张大,映着满园玫瑰,渐生绚丽明耀的华彩:“你前段日子鬼鬼祟祟说有事要忙,就是躲在这里种这个?”
“惊不惊喜?我特意为你种的哦!这不是寻常的花,这个叫西域玫瑰花!我找六王妃要的种子,去年就开始准备着了,先在母亲的墨兰别院温室里试种,确定能成活我才移栽过来的。”她笑容娇媚动人,胜过艳丽玫瑰。
她俏皮挑眉,凑近道:“殿下知道玫瑰的花语是什么吗?”
他微僵,凤眸幽颤,如玉的面容渐渐染上玫瑰般的红晕,俊颜生魅,绝代风华……
“郡主?”身旁楚夜麒将我唤醒,我抬眸一看,他面具下墨瞳温柔闪烁,带着几分期许道:“郡主记得这片玫瑰园吗?”
思潮冲破禁闭,翻涌而上,缱绻漫溢。最近我能想起很多事情……那些属于夏天心的美好往事……那时她无忧无虑,开朗率真,她热情大胆地追求着楚夜麒,以为只要执着和努力,就能得到幸福。
我垂下眼眸,掩饰复杂的情绪:“这些花真漂亮啊……之前没注意这里还有片玫瑰园。”
“……”
一时静谧无声,湖水寂寂,空余风声。
我望向远处人海喧嚣的潇碧长堤,转移了话题:“公子说有事找我,有什么事?”
楚夜麒眸中深谙不明,末了抿紧了唇道:“郡主急着想回去找夏似玉?”
“不是。”我赧然道:“皇上说要见我,我不敢耽搁太久。”
他凤眸微眯,冷哼一声道:“刚才他跟你聊天的时候怎么不说皇上找你?他一个有妇之夫,不去陪自己的妃子。你一个未婚郡主,不在宴席上好好待着。你两鬼鬼祟祟在那儿干什么?”
我下巴掉了掉,他这是吃味了吗?“公子误会了,人多太吵,天气又热,我在那儿乘凉,正好被他发现,他过来说了两句话……”
“说什么了?”他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呃,没什么……”我心虚道:“就是问我有没有收到他的发簪,为何不戴?”
“那里怎么回的。”
我不觉一笑,指着鬓边他送我的比翼双飞步摇发簪,道:“我说我只喜欢这支,看不上他那个。”
他语气虽凉,嘴角却微微上扬:“你少说漂亮话。夏似玉在塘州幽闭这些年,可谓是逍遥快活,浪**风流,娶了一房又一房的妻妾,没一个是真心。你要是犯糊涂,被他那副好皮相迷惑了,听他几句花言巧语,就喜欢上他,以后有你后悔!”
咦,这话以前好像听过?他也这么说过流景吧。
我不禁一笑:“公子不会是因为这个,特意进宫来提醒我的吧?”
“我没你这么无聊。”他转而望向对岸的蓬莱戏台道:“昨晚太乐署的柳琴乐师突然生病,奉掌事一时找不到技艺出众的乐师,皇上祝寿的表演又耽误不得,所以他请我来帮忙。”
我惊住:“你是说,你要代替柳乐师上台表演?”
他打量我道:“你这什么表情?觉得我技艺不行?不够资格?”
“不不不……”我心道他贵为皇子,怎能屈尊降贵,上台供人娱乐消遣?
“公子琴艺一流,笛声绝妙,奉掌事能请到公子,是他三生有幸!只是……公子早已不是乐师,而是我的人,奉掌事应该先问过我的意见,再去请公子才对!”
“你说什么?”他剑眉微挑。
我以为说错话了。他虽是我的幕僚,却没跟我签卖身契,他想做什么,想去哪儿,我无权阻止干涉的。
我忙改口道:“我是说,公子想去表演吗?若因为奉掌事权势过大,不好回绝,我去跟他说。太乐署笛手众多,少一个又怎样?非得劳你大驾吗?”
“笛手虽多,但能吹奏百鸟朝凤的没几人,我已答应奉掌事帮他这个忙,临时毁约,非君子所为。”
“啊?是独奏百鸟朝凤吗?那就更不行了!他们都是提前半年排演节目的,抓你临时上阵,若是演好了便罢了,若没演好,坏了皇上的兴致,奉掌事就是在害你!不行!我去跟礼部说取消这个节目!”我转身要走,他急忙抓住我:“没事的,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好了。”
我哪里能放心!这几月他留在楚国,假扮流景,已备受诸人的冷语和蔑视。刚才夏似玉讽刺他的话犹在耳畔,“色艺双馨”、“男宠”、“攀附权贵”这些极具侮辱性的词语劈头盖脸砸在楚夜麒身上,亦如利箭刺在我心,楚夜麒却只能隐忍承受。我又怎能让他登台献艺,再受折辱!
况且,无论是他还是流景,以前跟那个奉掌事的关系也就是泛泛之交,这次为何会特意来他帮忙?其中必定有诈!
“我不管,反正我不答应!你是我的人,岂能放你去台上给别人表演节目取乐?你若真想表演,那就演奏给我一个人听。”
他身形一顿,幽颤的凤眸闪过一道水波潋滟,薄唇微勾:“郡主在意这个?”
“对啊,我就这么小心眼儿。你不也是?不准我跳舞给别人看,只能跳给你一个人……”我话未完,陡然发现自己一激动说漏嘴了!
风拂鬓发,珠钗叮咛碎响,浮光水色掠过他微颤的凤眸,有惊异、惊喜,有激动、情动。
我微慌,连忙挣开他的手,转身就走:“我去找奉掌事回绝了……”手臂陡然被他抓住,他猛力将我一转,我身形不稳,直接撞进他怀中!他手臂揽上我的腰,顺势便跌入了馥郁芬香的玫瑰花海……
落英缤纷,彩蝶飞舞,阳光织绘琉璃色彩,仿佛有无数岁月流光闪过。他睨着我笑:“郡主,我何时跟你说过不许你跳舞给别人看?”
“我,我,我记差了。你没说过……”我扭捏着身子,推了推他的胸膛,他手臂滚烫,胸膛滚烫,拂在我脸上的呼吸已是滚烫如龙息般!
他抱紧了我,一个翻身将我压在了身下,他独特的男人香气铺天盖地卷了过来。“原来,因为这个,你再也不跳舞了吗?”
“不是……你放我起来,我喘不上气了。”我心脏噗通欲要跳出胸口,脸面滚烫似着火一般。
他勾唇一笑,瞧着我羞慌的模样,眸中满是戏谑:“郡主乖,我答应你以后只演奏给你一个人听。”
一片玫瑰花瓣飘落而下,不偏不倚落在了我的额心。他低下头来,含住了那片花瓣,绯色的唇比之玫瑰还魅惑诱人,在我面前一张一合:“心儿知道玫瑰花的花语是什么吗?”
我:“……”
他凤眸有海浪在渐渐翻涌,一波一波袭来,将我淹没,声线紧绷咬住我的耳垂道:“花语是,我爱你。”
我:“……”
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被他推进了香蜜滚热的大海里,翻腾下沉,爬不上岸。
他稳住了我的唇,将那片花瓣送入我唇中,浓烈而情动的允吸,齿间一抹摄魂夺命的香,是那馥郁浓情的玫瑰,又似迷幻妖艳的罂粟,让人沉溺不可自拔。
我整个人傻掉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他却阖上了眼,全然不顾我的推拒,将我用力制着,呼吸缭乱,辗转吸吻,挑逗撩拨,令人窒息,我如溺水的鱼一般,眼前一片片飞花炫影……
我捧着滚烫的脸在湖岸长堤上走了一大圈,直到心跳平稳、神志清醒……我才悄悄进了排云殿。殿中美酒佳肴,觥筹交错。对面的蓬莱戏台,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皇上看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心儿来了呀?”
我恭敬地端起酒杯,上前敬酒。
他笑逐颜开:“朕记得,你喝不了酒。他们没给你上茶吗?脸红成这样?”
我赧然,脸还是很红吗?
“臣女喝的是茶,今儿皇上寿辰,喜庆又热闹,喝茶也醉了。”
他有意无意看了眼夏似玉:“是不是似玉又逗你了?看你害羞得脸都红了。”
呃……皇上你是不是喝醉了?
皇后笑着过来给皇上斟酒:“皇上,茜雅的婚事定了下来,皇上不如将心儿的婚事也定了。”
我惊住:“公主的婚事定了?”
皇后面上几分得意:“郡主还不知道吗?前儿就定下来了,茜雅很快要嫁去楚国,与楚国太子联姻了。”
如一道惊雷劈下,我僵在原地。楚国太子如今已是楚夜麒,茜雅要和楚夜麒成亲?!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皇上面上一闪而过歉意,又被笑意掩去:“夜麒这孩子从小在朕这里长大,人品性格朕都了解,茜雅嫁过去,朕很放心。”他转而对我道:“你父王临走前也跟朕聊起了你的婚事,他和明兰就你一个女儿,朕的意思是,你别嫁得太远,常能陪着他们。”他笑了笑,朝夏似玉那边看了一眼:“朕的众皇子里面,似玉与你最为亲近,朕打算给你和似玉赐……”
“皇上!”我心道不妙,急忙打断道:“父王和母妃忙于战事,臣女甚为担忧,只盼着他们早日凯旋归来,所以婚嫁之事……”我话未完,一只手伸来抓住我的手,夏似玉跪在我身边,打断我的话道:“谢父皇成全!儿臣自小喜欢心儿,一心只想娶她为妻,定会好好待她!不辜负父皇所托!”
“哈哈……”皇上开怀大笑:“那就好。这事就这么定了。”
我:“……”
我记得,刚来夏国那年,也是宫廷庆宴。歌舞谈笑之间,皇上便将豫妃的女儿和宁公主远嫁去了突厥和亲。看似突然又随意的赐婚,大家却早有预料、心照不宣。和宁公主来不及为自己说上一句话,婚姻大事落定,她的人生也一眼看到了尽头……身在帝王家,仿佛这是不可逆的宿命。
此后,我一直担忧自己的婚事,夏天心迟早要嫁人,可我若嫁给了别人,假郡主的身份就会暴露。
庆幸的是,几年过去,皇上并不急着给我指婚,还说尊重我的意愿,让我自己择婿。却原来,这也是他的缓兵之计……他在等待时机。
等待皇后一党终于削弱,等夏似玉脱罪归来,等我父母年事已高,无力再争。
我的夫君人选,在他心中早已落定。我只能嫁给他的皇子,他要收回我们神策军权。
众人似乎早有预料,纷纷举杯前来祝贺道喜。就连一直反对我嫁入宫中的皇后,也端着一副雍容和善的笑容,祝我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无数纷杂在我眼前翻腾,除了震惊、无措、后怕,我竟感受不到一丝欢喜。
夏似玉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愿放开,众人前来敬酒,他也一一帮我挡下了。
恍惚听见玉莞在我耳边高兴道:“哥哥终于娶到姐姐了!真是令人开心!姐姐知道吗?为了这事,父皇答应了皇后,等十六皇子成年,立十六为太子。皇后这桩交易,一点也不亏。”
原来如此。这都是利益交换、权力博弈。
皇后无子,一直将十六皇子当亲儿子养育,她得了太子之位的应允,茜雅又成了楚国未来的皇后人选。即便夏似玉手握神策军权,她也不担心百年之后,保不住她皇太后之位。所以,她同意了我和夏似玉的婚事。
皇后笑逐颜开道:“皇上,下一个节目就是雅儿的了。为了准备这舞蹈,雅儿闭门练了一个多月,练得十分用心,说出嫁前,再为皇上献舞祝寿。”
“哦?”皇上眸光闪了闪:“那我得睁大眼睛欣赏了。”
心中似积郁了一大块冰坨,多呆一刻,都觉得难以承受。
我谎称更衣,起身离了席。刚出偏门,陡地撞到了一名宫女,她手中的果盘倾洒在地上,草莓和桑葚砸在我鞋面和裙边,染上了红紫相间的污色。
我蹙了蹙眉,宫女吓得花容失色,跪地请罪。
目光扫过处,我却看到她头上的发簪有些眼熟,再仔细辨认,竟是绒芝的那支玫瑰簪?!
我心头微惊,急忙拔下了发簪:“你这东西从哪来的?”
她惊慌失措,支支吾吾:“这,这是茜雅公主赏给奴婢的……”
“茜雅?”我疑惑道:“茜雅也有这个簪子?她为何赏给你了?”
“奴,奴婢听说,因为公主发现那个绒芝姑娘也有一根同样的簪子。公主很生气,就把簪子赏给奴婢了……”
我记得有一次,齐国太子送了我和茜雅一样的翡翠玉镯,茜雅很不高兴,过后就将那玉镯赏给了她的婢女,还故意让我知道,意在羞辱我。我戴的玉镯,只配她的婢女戴。
这的确是茜雅的处事风格。
“她几时赏给你的?”
“奴,奴婢记不得日期了……不过公主赏奴婢簪子那天……公主在楚留殿杀了一位侍婢……皇后娘娘知道了此事,将公主禁足在了宫里。”
我微怔,茜雅在楚留殿杀的侍婢不就是朵儿吗?那天她和绒芝起了冲突……难道是因为她看到绒芝和她戴着一样的玫瑰簪?!
宫女惶恐道:“奴婢原本不敢戴这簪子,可公主要求奴婢天天戴着……”
我心中疑云重叠:“那你知道茜雅这支簪子从何而来吗?”
“好,好像是夜麒殿下送的……”
“楚夜麒送的?”我愕然:“什么时候送的?亲手送的吗?”
“不是亲手送的。去年公主生日,殿下在塘州,他命人寄过来的……”
去年,塘州,那不就是闹妖兽那阵子吗?我也在塘州,当时看到绒芝戴着这样的玫瑰簪,误会是楚夜麒送的……
楚夜麒说他没有送。
那茜雅的这支,会是他送的吗?
如果不是他送的……会是谁以他的名义赠送?
我心底陡然掠过一个惊人的想法!
难道,绒芝自己订做了两支同样的发簪,一支自留,一支以楚夜麒的名义送给茜雅……为什么?
她要羞辱茜雅吗?让茜雅知道楚夜麒送了同样的发簪给她?
所以她后来不慎摔坏了玫瑰簪,又重新做了一支,只为了让茜雅能亲眼看到?
不对……这么做太愚蠢了,这不是羞辱茜雅,只会激怒了茜雅!招来杀生之祸!
绒芝不可能这么傻,煞费心思做这件事,是要茜雅杀了她吗?
我心中咯噔一跳,突然想到了什么,急忙去找陆校尉,他是暗夜副指挥使,对暗夜使的了解仅次于岚祁。
我道:“绒芝每月要服用解药才能续命,每年还要多服一颗黑色的定神丸,这定神丸是毒药,毒性只能维持一年,所以每隔十二个月,在发放最后一颗解药之前,她要先服下次年的毒药。”我问道:“她服用毒药的月份是几月?”
他微怔:“绒芝不是死了吗?”
“如果她还活着,应该是几月?”
“正好是她死的那个月……不过还没到她服定神丸的那天,她就死了,定神丸也没给她……”他顿了下,微惊:“郡主怀疑绒芝没有死?”
“你也怀疑过是不是?”
“属下见过那具尸体,除了衣服和体型相似,其他无法辨识身份,而且尸体肩部的暗夜纹身被揭了皮,有些太巧合了……”他道:“绒芝虽然没有服用毒药,可她最后那个月的解药也没有拿到,一样也是死。”
“不一定。她可以从别的暗夜使那抢到解药……我记得,茜雅身边有个暗夜使被传染了水痘,病死了?”
“是。”
“那个暗夜使死前是不是刚好领过解药?”
他也想到了此点,忙道:“宫里的暗夜使,都是岚大人给的解药,属下立刻书信给岚大人确认此事!”
心中有个可怕的猜想在肆意席卷,来不及了……
“茜雅公主现在在哪?”
“这会应该在蓬莱戏台那边……她今天要给皇上献舞。”
由不得多说,我急忙往蓬莱戏台跑去。
蓬莱戏台建在雪莲碧湖上,与排云殿对望,台上歌舞纷呈、丝竹缭乱,戏台两侧偏殿和后殿是更衣化妆候场的地方。东偏殿最大的那间原本是太乐署掌事临时议事之用,今天因为茜雅要表演,房间空出来给了她一个人更衣换装。
我径直走了过去,推开了门。茜雅好像早就预料到我会来,眉宇不惊地神色朝下人们扬了下手,让大家都退了出去。
她笑着起身:“姐姐怎么来了?刚才看了妹妹的舞蹈吗?姐姐舞艺精湛,妹妹班门弄斧了……”
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她一身华丽的珍珠霓裳水袖裙,脚腕和手上都带着工艺繁复的黄金镶宝珠链戒,她面上蒙着七彩水晶珠串成的面纱,起身之间,宝珠水晶叮咛细响,犹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她对我巧笑倩兮:“姐姐这样瞪着妹妹,妹妹有些害怕呢~~”她一双浓妆艳抹的丹凤眼,难辨真容:“姐姐是在生我气吗?怪我不该抢了你的夜麒哥哥?”
她歉意道:“我也没想到,夜麒刚当上楚国太子,就主动提出要娶我。”她几分得意,故作叹息:“真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看来他真的是忘掉姐姐了,姐姐与他分别了那么多年,这些年都是我陪着他,他对姐姐的情早就没了,心里只想着我了。”
我一阵冷笑,这说话和神态演得有几分像茜雅。
她向我徐徐走来,水晶面纱晃动,隐约可见她的脸颊还有前不久水痘留下的痘疤……“姐姐也别难过,夏似玉人也不错,只不过娶的妻妾多了些,不像叔父只娶了叔母一位妻子。”
“公主,你私底下,可从来不叫我父王为叔父的。”
她笑意僵了下:“以前是妹妹不懂事,如今快出嫁了,方知家人的可贵。叔父和叔母一直待我很好,以后到了楚国,我会时常想念你们的,姐姐也别忘了我。”
“你能不能去楚国,还是个问题。”我一抹凛冽的冷笑:“绒芝,这公主当得惬不惬意?”
她:“……”
她一闪而过的惊异之色很快被笑意取代:“姐姐在说什么?绒芝不是死了吗?”
“她死了吗?”我反问她,目光凝冷:“绒芝是我们神策军培养的细作,武功高强,轻易死不了的。她奉我之命接近楚夜麒,然而却狼子野心、贪得无厌,想要嫁给楚夜麒,跟他去楚国。我没有答应她,于是她开始密谋叛变,想要摆脱绒芝这个没有人身自由、遭人鄙夷的歌姬身份。”
我拿出那支玫瑰簪,放在近前的茶案上:“她定做了两支一样的玫瑰簪,一支自留,一支以楚夜麒的名义送给了茜雅公主。之后,她总在人前戴这簪子,让大家都知道她也有这玫瑰簪。她成功激怒了茜雅公主,茜雅公主当众杀死了朵儿,于是大家顺理成章地以为她也是被茜雅公主所杀!然而,这一切都是障眼法!”
她眨着大大的丹凤眼好奇道:“什么障眼法?”
我蹙眉道:“绒芝是暗夜使,每过十二个月需服用一次毒药。她想要自由之身,于是选在服毒的那个月死去,就不用再受暗夜使的控制。而她最后那颗解药,完全可以从别的暗夜使那抢过来!此时,她盯上了茜雅公主身边的暗夜使!”
她吃惊道:“我身边竟然有暗夜使?你们竟敢在宫中安插暗夜使!想谋逆叛乱吗!”
我一抹冷笑,看她能演到什么时候。
我继续道:“众人都说,绒芝和茜雅公主长得很像,想必她也十分在意。她早就不甘命运,后来得楚夜麒垂爱,尝到了甜头,竟然想要杀死茜雅公主取而代之!
“杀我?”她一声冷笑,丹凤眼上挑:“她吃了熊心豹子胆吗?敢来杀我?她连这宫门都进不来!”
“在宫里,她的确杀不了你,但她可以引公主出宫。那段时间,公主被皇后禁足,而楚夜麒就要回国了,公主想见楚夜麒一面。绒芝便借着这个机会,以楚夜麒的名义约公主到万国山庄一叙,公主偷偷溜出了宫,却不想,落入了绒芝的陷阱,被她杀害。”
她眸中微颤,仍旧好脾气道:“姐姐在说什么呢?那段时间我重病卧床,根本没出过宫。”
我没有理会,继续道:“谋杀公主,罪大恶极,她要做到万无一失,还要瞒过我们一干人等,只能借着赤眼妖兽一案!她将公主的尸体处理成赤眼妖兽杀害的样子,又将自己的玫瑰簪遗留在竹林里,让大家相信死者是绒芝,凶手是妖兽。之后,她戴上人皮面具,回到宫中,开始了假扮公主的生活!”
她眸中色泽渐暗,嘴角的笑意犹在:“姐姐这故事编得真离谱。如果绒芝想杀我,还敢跑进宫里假扮我吗?这宫里是什么地方?她不出半日,必会被人识破!死无全尸!”
哗哗声响,一阵疾风从湖面刮来,碧荷如海翻浪,衣架上的戏服也被吹得呼呼飞扬。
我警觉地盯着她:“这正是绒芝的厉害之处。她嗓音独特,不仅唱歌好听,还善口技,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她精心布局,利用皇后和我们的矛盾,挑拨薛辉对付我,而我也一度以为绒芝是薛辉杀的。我们两方鹬蚌相争,不疑有他。她却顶替了茜雅公主,不仅成功逃脱了猜疑,还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向她步步逼近:“你若真是公主,揭了面纱让我确认便是,何必在这跟我废话?你进宫这段日子,先患上时疾,卧床不起;后来又出水痘,不见外人;接着闭门练舞到今日……你水痘留了疤,一直戴着面纱,没人识破你的面容。而过不了多久,你远嫁去楚国,就更没有人发现你的秘密了……”
“夏天心你放肆!本宫就是茜雅!绒芝的案子已结,你诬陷我表哥不说,还想污蔑我是绒芝?好大的胆子!”她终于忍不住露出凶相来,丹凤眼凌厉如刀。
我冷笑,从袖中拿出一个黑色药瓶来:“我给你两个选择,自己出去认罪,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听凭皇上处置。或者……你服下这颗定神丸,继续做暗夜使。”
她眸色陡变,勃然大怒,伸手就打掉了药瓶:“夏天心!你敢胁迫本宫服毒?本宫现在就能杀了你!”
我面色一沉:“服什么毒?我什么时候跟你说,定神丸是毒药?”
她全身僵住。
刚才,我只说这是定神丸,而只有神策暗夜使才会知道,定神丸是毒药。
她眸中闪过各种情绪,突地一声冷笑,笑声隐约是绒芝的声音:“夏天心,这种时候,你还会好心地给本宫吃仙丹吗?你恨我抢走了夜麒,变着法子想杀了我吧!”
我垂了垂眸:“绒芝,我不认为你能抢到楚夜麒。无论是茜雅,还是绒芝,他都不曾在意过你们,他心里只爱过一个人。你跟了他这么久,还没体会到吗?他一直在利用你……”
此话一出,她眸中一阵绞痛翻腾,似有一把利剑插入她心口!
她腾然大怒!一道疾风袭来,掐住了我的脖子!
“夏天心,就算楚夜麒爱你又怎样?你不是一样得不到他吗?”她眸中杀气腾腾,尖利指甲深陷我脖颈……
我蹙了蹙眉:“绒芝,你现在只有死路一条,要么被皇上处死,要么受暗夜使的处置!”
她冷笑着,将面纱摘了下来,没再掩饰:“今天是谁死,还说不准呢。”她勾起一抹蛇蝎般阴鸷的笑:“你以为,自己是碰巧撞见那个宫女,发现了这支玫瑰簪吗?”
我心脏蘧然一紧,什么意思?她是故意用那宫女引我过来的吗?
“不过我没想到,你单凭这玫瑰簪,就发现了破绽……”她手背上精致繁复的黄金戒链抵着我的下颚,冰凉刺骨,稍一用力,我便会被割了喉管。
她挑衅道:“你现在抓我出去,告诉大家,公主是我杀的。而我是你们神策军培养的暗夜使,我奉墨筠王之命,杀死茜雅公主,取而代之。你猜,皇上会先杀我,还是先处置了你们?”
“你敢!”我如遭重击,她这么有恃无恐,是抓住了这个把柄!她若一口反咬我是她主子,一切行为都是听我安排,事态就严重多了!
她得意地笑,眸中戾气氤氲:“我本就一人,无牵无挂,死也无惧。墨筠王若受罪,多少人要跟着遭殃?这个国家又会变成怎样?郡主,这一局,你如何能赢我?”
我的心不断下沉,异能渐渐积聚在掌心,实在不行,只能立刻杀了她灭口!
她鲜红的蔻丹指甲似血一般捏着我的下颚:“你还不知道吧?楚夜麒他中了千丝断,活不了多久了。而娶我的楚国太子,不是他,是流景,我也无所谓。郡主既然深爱楚夜麒,我就成全你们两,你早点死了,楚夜麒也好放心上黄泉路!”
她眸中杀机陡显,手上的金属戒链猛地翻转,几道金芒直刺而来!戒指上锋利的芒刺刮过了我的脖颈!
砰!我异能瞬间暴涨,一股大力将她震飞了出去!
轰隆大响,她重重撞在四扇楠木琉璃屏风上,屏风跟着倒在了地上,当即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我抬手又是一道紫光射去,她反应迅捷,闪身一避,逃过一击。
门外有人敲门!说时迟,那时快,她手上戒链一闪,竟然剐向自己的脸面!一声惨厉的尖叫刺破苍穹!她的脸顿时血肉模糊!
我惊在当下。
砰的一声,门被人踹开!门外人影重重,见此情景,皆是目瞪口呆!
绒芝捂着脸在地上打滚,歇斯底里地痛叫,猩红的鲜血涂了一地,惨状可怖……
我心头如被一击,陡然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的!她水痘留下的痘疤,不能万无一失。可如果被利器划破了脸,这辈子都要戴着面纱当公主!
“救命啊!夏天心要杀我!夏天心是妖兽!”她极尽恐惧地尖叫,失魂落魄地往外逃跑,不让我有追杀她的机会!
仿佛事先排演好的一般,她的宫婢跟着乱喊乱叫:“快来人啊!郡主变成妖兽了!郡主要杀公主!”
我全身血液似一瞬间倾泻殆尽,是我大意,太轻敌,绒芝是从死人堆里训练出来的暗夜使,怎么可能轻易束手就擒?
她引我来此,自毁容貌,嫁祸给我,又污蔑我是妖兽,是想要我死!
不明真相的宫人跟着起哄,惊慌逃窜,外面一片大乱。
极短的时间就冲进来一群侍卫,侍卫不由分说拔刀向我砍来!
本能的,我用手一挡,一道紫光炸开,向我砍来的大刀顿时折成了两截……
见此异象,众人无比色变:“妖兽啊!”皆转身往外逃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