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似玉的脾性我是了解的,几位皇子私底下说他是笑面虎,面上温柔亲和、笑颜如春,心思工于算计。
寿宴那日,楚夜麒突然现身,之后又悄然离去,引来不少猜疑。此后夏似玉就盯上了“流景”,怀疑他是楚夜麒,几次三番试探他,还让洛贵妃出面,命“流景”入宫中太乐署做乐师,监视他的一言一行。最近这段日子,楚夜麒两处奔波,白天去太乐署当值,只能傍晚来我这里待上一会儿。
北漠小太子欢喜地跑了过来:“似玉你看到我练剑了吗?厉不厉害?”
夏似玉收了眼中机锋,眉眼又漾出柔和的光泽:“殿下剑术了得,再这么练下去,以后定能所向披靡。”
小太子听到夸赞,却没高兴,反而蹙起了小眉头:“我不想以后,就想现在能所向披靡!这样就可以帮母皇对付那两个坏舅舅了!”
北漠内乱正是小太子的两位亲舅舅闹的,这二人不服女皇统治,意欲分疆而治。小太子年幼帮不上忙,女皇又担心他会回去涉险,把他留在夏国皇城,他只能一个人在这干着急。
夏似玉捏了捏他的小鼻子道:“我正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你母皇打了胜仗,那两个坏舅舅投降了!”
“真的吗?”他眼睛蹭的发亮,欢呼雀跃起来:“母皇终于赢了!母皇赢了!宝宝终于可以回家啦!”
我也替他高兴着,不禁问夏似玉:“阿如汗和阿如拉愿意退回东北了?”
阿如汗和阿如拉是小太子两个舅舅的名字。
“只能说暂时退回去了……”夏似玉看着小太子跑去跟楚夜麒分享此事,笑意渐收:“二人势力犹在,女皇若统治不力,他们还会再闹。想想谁又甘心因为双生儿的缘故,无法继承皇位呢?”
我心中一沉,阿如汗和阿如拉是双胞胎兄弟,北漠皇室有祖训,双生皇子不可继承皇位,所以小太子的母亲才当了女皇。
这个规定听来荒诞,其实很多国家的皇室也忌讳长相一样的双生皇子。如果其中一人做了皇上,另一人起了谋逆之心,弑君而代之,就很难被发现。为了避免兄弟相残,江山动**,一般也不会传位给双生皇子。
小太子拉着楚夜麒走了过来。夏似玉瞟了眼楚夜麒手中的剑道:“你的剑法是楚夜麒教的?与他的招数很相似。”
楚夜麒淡淡道:“多年过去,王爷还能记得殿下以前的剑法?刚才那套流影剑法,是我几年前教给殿下的,殿下练得也没我好,王爷许是眼花看错了。”
他在夏似玉面前不行礼,不用敬语,说话带刺。夏似玉却没计较,似乎识破了他的身份,淡淡一笑道:“景公子一介乐师,从哪学的这样的剑术?”
“王爷禁足塘州,偏居一隅,自然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风月之所、江湖之中,隐士高手如云,少时我游历山河,得高人传授,习过一招半式,受用至今。”
“哦?哪位高人?”夏似玉追问,目光如炬。
楚夜麒幽幽一笑:“王爷也想学这剑法?拜我为师即可。”
夏似玉哈哈大笑:“楚夜麒愿意屈尊拜你为师,本王却没这个癖好,本王的师父都是大学士和大将军,你身份低微,不够资格。”他言语轻蔑,又挑衅道:“楚夜麒这个月要同时迎娶两位侧妃,享齐人之福,景公子不回去给他道喜吗?”他说这话时,目光移到了我身上……
楚夜麒要娶侧妃的消息,我前天就听陆校尉说了。茜雅公主一死,楚夏婚约解除。楚夜麒转而订下楚国的两位女子为侧妃,一位是丞相之女,一位是将军之妹,二人容貌姿色不必多说,一个才女,一个善武,文武双全,家世显赫,外面无人不说这是两桩美煞人的好婚事。
我假装不知此事,楚夜麒这两天也没来府上,此刻从夏似玉口中说出来,真心觉得不是什么好消息。
楚夜麒急忙看了我一眼,眸色微沉:“对我来说,殿下没能娶到郡主,就算不得什么喜事,我也不想回去给他道喜。”
夏似玉怔了怔,笑容渐冷:“那心儿呢?要给他道喜吗?打算送他什么贺礼?”
我强笑道:“殿下是在开玩笑吗?我和楚夜麒以前有过婚约,他另择他人为妻,我不送他两把刀子,就算是祝贺了。”
夏似玉:“……”
楚夜麒:“……”
小太子就要回北漠了,皇上命夏似玉筹备一场欢送宴,夏似玉却偏偏选在楚夜麒娶亲的这天。
宴会十分热闹喜庆,友邦使节,王公贵族,来了不少人,歌舞升平,丝竹不断。宴会持续到半夜,我喝了几杯酒,回来的路上已是昏昏沉沉,不辨物什。
车窗外弦月弯弯,一会儿化作剐心的银镰,一会儿变成冰冷的笑脸。明明是夏似玉送我回府,可我再睁开眼,马车却到了夜心园。楚夜麒将我抱下了车,一路抱着进了清水苑。
我贪婪地蜷在他怀中,如小猫儿般说道:“殿下,你怎么带我来这儿了?”
楚夜麒眸色一僵,抱我的手抓紧了:“你看清楚了,我是谁?”
“你是……”我醉意朦胧,眯眼打量他,痴痴一笑:“你别装了,我知道你是楚夜麒。”
他:“……”
清水苑玫瑰花开,香气馥郁浓情。他房中烛灯幽幽,苏木熏香愈发让我生醉。他将我放在外间的暖榻上,命阿永去熬醒酒汤来。
我东摇西摆又站了起来,连同他一起扑倒在了书案上。书案上搁着笔墨纸砚,洒金宣纸上是他苍劲有力的字……
我打了个酒嗝,指尖点在字迹上:“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这什么意思啊?”
他蹙紧了眉,眸瞳映着我醉酒酡红的娇颜,百般情绪汹涌心间。“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自己最心爱最呵护的宝贝,最终却被变成了别人的花儿。
我伤感不已,醉意上涌,滚烫的脸面贴上他丝滑冰凉的绸缎衣裳,轻轻蹭着,寻找凉意。又攀上他的脖颈吃了一口他唇中的香涎……“殿下,我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我不想你去了别人那里。”
他身子猝然僵住,墨瞳暗色翻涌,下一刻便将我打横抱起,压在了他的**……
红木龙凤鸳鸯雕花床床盈满他的香气,墨发如丝滑的绸缎流淌在我臂弯,我心醉神迷:“可是殿下,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该去陪你的新娘。”
我眼圈微红,没了焦距:“你今天有两个新娘呢,要宿在谁那里呢?听说李小姐长得很美,文采出众,还画得一手好画。殿下与她一定有很多共同语言……不过,谢小姐会武功,你若不去她那睡,她会不会生气?回头跟你打架怎么办?”
“心儿,你醉了……”他凤眸幽颤,愧意翻涌:“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你这里。”
“我才不信你的话呢,你又骗人。”我伸手拍在他的脸,本想打他,却又舍不得,用力轻柔,反而像是挑逗:“你说夏似玉花言巧语,话不可信,可我觉得,你才是最花言巧语的那个人。”
“说什么除了我,不会娶别人为妻。”
“说什么这一生只喜欢过我,要宠我一辈子。”
“说什么因为病重,不想拖累我,耽误了我……可你现在又去耽误别的姑娘是什么意思?”
“你就是骗子!就是坏蛋!其实你心里根本没喜欢过谁!因为我救过你,你心存愧疚,所以才说些漂亮话来骗人。你最喜欢的还是权力,还是那帝王宝座,谁对你有好处,你就亲近谁。若是无用,便弃之忘之。”
“心儿,别胡说,这不是我。”他蹙紧了眉,面上交织不忍和歉意,骨节分明的手指伸来,掠过丝丝凉意,指尖一串晶莹的泪花……
不知什么时候我流下了眼泪,心口如被压了千斤重铁,难受至极。
“心儿,不哭。这两桩婚事非我所愿,我也不会回去娶她们,我没有骗你。”
我摇着头不相信,眼前模糊不清,口不择言道:“其实你也怕我的。你也觉得我是妖怪,你对我避而远之,不敢娶我,只想我早点嫁给夏似玉就好……”
“不是。”他坚定道:“我不想你嫁给他。我也从来没将你当做妖怪看待!”
“可公子见过我使用异能时的模样,你不觉得我是异类吗?”
他眸光清亮如皓月星辉:“在我眼里,你不是神女,也不是妖兽,是我楚夜麒这辈子最爱的人。墨筠王和明兰王妃会怕你吗?会将你当做异类吗?我和他们一样,我更害怕的是,是你离我而去。”
温热填满了心房,我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淌:“你说谎,之前你还劝我另觅佳婿,把你忘记?你根本没打算和我在一起,我不喜欢我的。”
“傻瓜……”他捧着我的脸,如一汪调了蜜的温泉,将我包裹其中:“我这一生,除了你,就没喜欢过别人。因为喜欢,不忍让你伤心,担心拖累了你,才会狠心劝你忘记我。”
“真的吗?”我眼前飞花眩影,如见一片柳暗花明,心脏又砰砰乱跳失了节奏:“我也只喜欢殿下呢,只想陪在殿下身边。殿下别再赶我走了,好不好?不管你的病会如何,不管明天怎样,人生本就短暂,蜉蝣一日朝生暮死,重要的是为何而生不是吗?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想爱的人,在有限的生命里,生如夏花之绚烂,才不负来活这一遭,对不对?”
“对,你说得都对,”他哄着我,擦拭我脸上的泪花:“如果可以,我想一辈子都守着你……用我余下的时光,给你想要的一切。
“你不骗我?说话算数?”我欢喜得整颗人跃在云端舞蹈。
“算数。”他情意浓浓,抵着我的额头,吻了吻我的唇。
我心动又痴迷:“那……我们今天就成亲好不好?”
他:“……”
不知他回没回答这个问题,我醉得糊涂,欢喜雀跃地跳下了床:“我们现在就拜天地吧!”
我拉着他往外走,踉踉跄跄踢翻了凳子,碰歪了茶几,走到门口踹了踹门,门却踹不开。
我没了耐烦:“不开拉倒!我们就这样拜天地吧!”
我火急火燎扯过一张不知道从哪来的红桌布就盖在了头上!“殿下,我好了。你好了吗?”
楚夜麒:“……”
我傻笑着,迫不及待喊了起来:“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我抓着他将一整套动作做完了,顶着桌布凑到他胸前:“殿下,帮我挑盖头吧!”
沉默半晌,他手缓缓抬起,捏住桌布一角,拉下了盖头。
橘黄色的烛光丝丝缕缕洒落,他竟然摘下了面具,修眉凤眸,绯唇玉面,俊颜幻美若谪仙,长睫掬着光色如蝶翼微微颤动,墨玉般的眸子流淌浓烈的深情,灼得我面颊耳根全身发烫。
我痴痴看着,咽了咽口水,一扑而上,如小奶狗看见了肉骨头一般,吊在他脖子上就想亲他的嘴……
然而,我太矮!亲不到!
哭!
“殿下……你低下头好吗?”
“再低一点~~”
“要不你蹲着吧?”
他:“……”
我嘴巴撅成了一朵喇叭花,那样子想必是极为色情和放浪,吧唧一下,狠狠亲在他脸颊,口水拉长了一条银丝……
楚夜麒满脸黑线了。
我醉得一塌糊涂,擦着口水傻笑道:“殿下,我们入洞房吧?啊不……好像还落了什么东西……还有交杯酒没喝!我去找两个杯子来……”
“醉成这样,你还敢喝酒?”
“那喝茶?殿下等等我,我马上就……唔……”
月华绵绵如织,玫瑰花香沁人,亲吻的水声撩动情潮,床笫边一件件衣裳散落在地,晶莹的汗水,泛红的肌肤,男人眸底一寸寸深谙,吞没身下的人,深沉性感的喘息和少女难耐的娇吟一波接一波涌来,月色勾勒出交缠的身影。
动情之际,我突然想了起来,急忙推了推他:“唔……殿下,你中了千丝断,不能这样的……”
他声音紧绷又沙哑:“没事了……我的千丝断已解,你不用担心……”
“真的吗?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解了?”
他没有回答我,我欢喜的眼泪溢出,眼前一片五光十色:“我不是在做梦?你真的没事了吗?”
他俯身吻我,在我耳边喘息道:“心儿,你愿不愿意随我离开?”
“我愿意。”
“即便我什么都不是了……不再是楚国皇子,不再有权势富贵……”
“我不在乎……只要能和殿下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他笑着,又叹了叹:“醉成这样,怕是明天又什么都记不得了。”
我的意识逐渐远去,一片流光飞舞。
几日后。
我又抱病在床,病因是被妖兽重伤后,伤口数月渗血,难以愈合。
我转而住进了药王谷,神医们轮番给我诊治,皆道不出缘由,换了好几种治疗方法,也不见好转。
我日渐消瘦,面色苍白,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楚夜麒和夏似玉找来药王谷想要探视我,皆被我拒绝,挡在了谷外。
雷声滚滚震耳,闪电撕裂墨夜,大雨倾盆打在琉璃屋瓦上,轰隆隆如千军万马崩腾。
夜已深,我却难以入眠,起身去暖榻上煮茶。砰地一声大响,门被一人推开!岚祁一身金狮纹松石墨色劲装立在雷雨之下,狂风卷着暴雨呼啸而入,一阵凌冽的水汽扑面而来。
我微微一惊:“你怎么回来了?”
这几个月他一直在西山代我处理军务,按理此时不该来这的。
他面色黑沉犹如身后的墨夜,全身湿透淌着水珠,整个人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靴面袍角沾满了乌泥。
我觉出异样:“你急赶着回来,是出什么事了吗?”
我递给他干毛巾要他擦拭雨水,倏地,他抓住了我的手,一把将我按在了门上!湿漉漉衣袍黏在了我的身前,他暗金色的眸子紧紧盯着我脖颈处的伤口,大手伸来,揭开了纱布!
脖颈一凉,我用手挡了挡:“你干什么?”我警惕又戒备。
他眸中厉色翻腾:“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装病!”
我微微一僵。
他眉心紧锁道:“慕神医仔细查看了你的伤口,这些伤口不是难以愈合,而是每次快要愈合时,你又自己割破了!你到底在做什么!”他近乎怒吼,眸中一片阴霾。
我垂下了头,果然还是瞒不住慕神医的眼睛,岚祁急着从西山赶回来,必是猜到我的打算……
他微急,抓我的手也有些用力:“我说了要你别急,我会想办法让皇上取消婚约。只要皇上收回了神策兵权,你嫁不嫁夏似玉都没关系了!”
我稳住呼吸,平静道:“不嫁夏似玉,我还是要嫁人,还是要留在这里……岚祁,我早就说了,我们按照原初的计划行事,我诈死离开这里……”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决绝,金瞳掠过绞痛和怒意:“你想跟楚夜麒私奔?”
“没有。我不跟他走,我一个人走。”我面色平静无波。
他神色一滞,灼眼的闪电划破墨夜,短暂的死静,一声惊雷炸开在头顶,巨响回**,震碎心神。
我肃冷道:“寿宴之乱,我只是侥幸逃过一劫。因为皇上想保住我,其他人也不敢再议此事。然而,我异于常人,终究是个隐患。西北王散播谣言,说我操控绒芝杀了皇后,他秘密派人去景山边境、千佛塔、崃巫山查所有的事情,再这么待下去,我只会越来越危险!”
他棕瞳颤动着,滚热的呼吸喷在我的鬓边,胸膛激烈起伏:“你别担心,我会处理好这些,保护好你。”
我摇了摇头:“岚祁,我心意已决,无需再劝。我不想再做夏天心了……你好好照顾父王和母妃……”
“我不答应!你不能走!你必须留下来!听见没有!”他一声急喝,双目微红。
我心如止水,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眸中渐涌慌乱和无措,交织伤色和痛意。
赫然一道闪电划过,他眸色一狠,暗影压下,冰凉的唇落在了我的唇上!
暴风骤雨般,他唇齿如剑,带着寒人的凉意,侵占掠夺!
我大慌,用力推他,可他有些失控,粗暴地扼住我的双手,压制我的全身,唇齿撬开牙关,狠狠咬住我的唇舌……
霍然一道紫光骤亮!我一掌击在他的胸膛!怒意汹涌席卷神智,他难敌此力,整个人往后跌去,重重撞上了茶几,青瓷茶杯滚落一地……
“岚祁!你胆敢对我无礼,别怪我失手杀了你!”我厉喝,手中紫光隐现,威慑于他。
他狼狈地站起,情欲翻涌的面色转为沉冷,浑浊不堪的金眸渐渐清冷……“郡主,寿宴之乱已过去了四个月,你如今才想着离开,必还有是其他原因!是不是因为楚夜麒娶了侧妃?”
我平复怒意,控制住异能,疏离地望着他:“不是。”
他疑色更深:“你命陆校尉去查什么事了?竟连我也要瞒着?”
我心中一寒,他果然一直监视着我,想要控制我。我反感而戒备地看着他,冷然道:“我查出那些奇花因何而生了。”
他:“……”
“花瀑山崖、锦绣台、浣洗坊水池……接连开出奇花,这些和青钰无关,而是……与我有关。”
炭火噼啪一声爆响,溅起一串火花,暖榻上的茶壶沸水翻腾,大有破壶冲顶之势。
我眸深无底,面色凝冷:“在花瀑的山崖上,我被陈益达的府兵围攻,那是我第一次受伤,吐了很多血……”
“后来回到王府,我在花园里被荆棘扎破了手指,流了血。丫鬟荷香说,她在荆棘从中采到过一些奇花。当时大家都不相信……”
“接着,青钰大闹锦绣台,我被青钰抓破了肩膀,流血的那片墙角很快长出了花草……
“而浣洗房水池里,因为掉落了一些给我包扎伤口的纱布,纱布上染过我的血。池中开出奇花,池子里的鱼虫都死了!”我声音有些发颤,转身去书架上取下一个紫砂壶:“这是从水池里捞出来的紫砂壶,刘管家说他几年前不慎掉进池子,掉落时完好无损,可现在壶底钻出个窟窿,壶中有只死鱼,而窟窿的大小正好和鱼身大小吻合!”
“慕神医猜测,池中的花和鱼因为受到某种物质的刺激,才会发生异变!鱼变得如同妖兽一样力量惊人!才会穿破了这紫砂壶!”
他身形一震,脸色渐渐转白。
我道:“我们查了数月,都没查出绒芝为何会变成妖兽。她没有九夜天石,她之所以入魔,是因为当天用手上的戒链划破了我的脖颈,戒链上染上了我的血,接着她又用戒链划破了自己的脸,我的血液渗入了她的肌肤里!她才异变入魔!”
“不可能。”他否定着,急忙摇头:“肯定还有别的原因!这些和郡主无关。”
我一阵苦笑:“你跟我来,我带你看一样东西。”
我领着他下了阁楼,楼下有个密室,我点燃烛灯,灯火幽明,照亮了墙角高耸繁盛的奇异植物!
岚祁瞳孔微张,暗金色的眸子剧烈颤抖,烛火投入其中,也被吞没:“这是什么?”
“这……原本是盆墨兰。”
“墨兰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哑然失色,面上难掩惶恐,往后急退了一步。
那盆墨兰原本只有脸盆大小,如今却异变成了大树!它的根茎如魔爪钻破了陶罐,缠绕红木花架,深扎坚硬的大理石地底。它的花叶增大了数倍,如宝剑长挺,直插屋顶,花如弯月簇拥,繁茂多彩。
密室昏暗,四墙苍白,反衬整棵墨兰瑰丽如魔!
我摸了摸脖颈处的伤口,冷然道:“我将自己的血滴在了墨兰上,半天不到,它就发生了异变,根和茎叶每过半个时辰伸长一尺,开出多彩的奇花……”
轰隆隆雷声滚在头顶,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肆虐激**,如猛兽袭来。他又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了身后的木架。
我冷冷看着他:“当年的景山边境,受九夜天石的影响,植物一夜疯长,动物凶悍成魔,方圆数里的村民或死或病,而我,却能安然无事地在那里躲了数月……我还记得,山中光怪陆离的美景,大雪纷飞之下,草木郁郁青翠,繁花绚烂艳丽。这样一种病态的繁华,超出了世间规律和原本的秩序。岚祁,你还不跟我说实话吗?我到底是什么?我的血,为什么和九夜天石一样的效果?”
他如遭重击,手紧紧握住腰间的纯钧剑,指关节突兀发白,棕瞳浑浊晦暗不见明色。
我向他一步步走近,双手已是冷汗森森:“我可能比妖兽更加可怕,可能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妖王!你,还要我待在这里吗?”
本以为他会吓得慌乱逃离,却在我近到他身前那一刻,他面上的异色转为冷静。
他松开了握剑的手,语气坚定又沉稳道:“你还记得当年楚夜麒将你救出斗兽场,送你来墨筠王府。王妃给你医治病症,说你很特别,不同于妖兽的话?”
我记得,不单是王妃,千佛塔的主持也说过,我不同于妖兽。
楚夜麒将我送到墨筠王府,明兰王妃用治疗妖兽的方法来治疗我,却发现我和妖兽不一样!我反而病情加重,昏迷不醒。
之后,她取来一块石头。
她将石头放在我身上,奇异般的,石头发出耀眼的紫光,随即我苏醒了过来。
我问她,这石头是什么东西?
她说,这就是九夜天石。
九夜天石,对于我来说,不是要命的魔石,而是救命的神石!它能稳定住我的异能,帮我恢复容貌!我脖子上带着的金锁玉项链,里面包裹的正是九夜天石!岚祁秘密给我打造,用以稳定异能,所以后来我没再异能失控,容貌损毁。
岚祁道:“当年,你拿到天石之后便跑掉了,王妃原本还想告诉你的身世,却没来及说。”
我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他果然知道我的身世。“我什么身世?”
他抿了抿唇,犹豫之后道:“明兰王妃有预知之能,她很早就知道九夜天石会降落在景山边境。当年,她引敌军入景山,封锁了所有路口。那一天,天石坠地,山崩地裂,焚烧数里,叛敌全军覆没,无一人生还。待山火熄灭后,她和王爷、还有皇上第一时间进入景山查看情况。结果,他们在九夜天石的陨石坑里,看到了一个孩童……”
“孩童?在陨石坑里?”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肯定道:“一个不到一岁、还不会走路的小女婴,方圆数里一片焦土,这孩子却活生生地站在天石之中,一双眼睛闪动紫色的光芒好奇地看着外面的世界。王妃似乎早就知道这个孩子会出现,她毫不怀疑地跑去抱起了那个孩子,之后认了这个孩子做女儿。”
我:“……”
他望着我,一字一顿道:“天石之心,天神之女。夏天心的名字正是由此得来。”
我惊得无以复加,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是母亲跟你说的?天石里面有个孩子?”
“不,是我亲眼所见。”
“……”
“当时我年纪尚小,好奇心作祟,躲在王妃的马车下面,跟着他们进了山。一路草木焚烬,焦尸残骸。马车到了福庆盐池,那盐池被一颗巨石砸出一个丹青湖那么大的深坑。巨石发着紫光,从中裂成了两半,球心里面就站着那孩子……若非我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有这种事情!”
他瞳仁深邃无底,照不出人影:“心儿不是王妃的亲生女儿,而是随天石一起降落人间的仙子,她拥有神力,所以才会被奉为神女。当年王妃之所以很快就找到了稳定你异能的方法,是因为你和心儿的情况一样!心儿过度使用异能后,身体也会泛出青纹,神智却是清晰的,她可以借助天石稳定住异能。王妃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将天石用在你的身上,结果,成功了。”
“我们猜测你也是随天石一起降落到这里的。事实证明,你的确是的!”他望向我脖颈处的九夜天石项链:“常年佩戴天石的人,最终都变成了妖兽。药王谷多次验证,天石会被人体吸收,可你戴了这么久的天石,却毫无耗损!你能和天石产生共鸣,能让天石发光!你本身就是天石的一部分!所以你的血和天石一样!可以开出奇花,使人兽异变!”
寒意浸入骨髓,我全身有些发颤,脖颈处的九夜天石此刻正闪烁熠熠光泽!光线穿破密室的黑暗,映照他暗金色的瞳仁,生出诡异的颜色……
戏文里都说,从天而降的仙子都慈眉善目、完美无瑕。可为什么我会生得如此特异可怕?
“当年你们就发现我能和天石产生共鸣,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些!”我质疑道。
“因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心儿是夏国神女,她的来历不仅关系王府和神策军的安危,还关系到整个夏氏皇族、洛族神教的命运!你和她的情况虽然相似,可你毁了容貌,人鬼难辨,王妃不知道你的底细,又怎会轻易说出?她命我们去查你的来历,若无危险,再与你明说。可是,你没待几天就逃走了……”
当时,他们防着我,我也防着他们。我害怕再被西北王抓去斗兽场,我拿到九夜天石稳定住异能后,就偷偷离开了王府……
他眸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不敢再看我:“心儿的出现,已属离奇。我们没有想到,还会有人和她一样,能和天石产生共鸣!我们只能猜测,也许在我们入山之前,你先从天石里跑走了,天石里原本有两个人,一个是心儿,一个是你……你说失了记忆,不清楚从何而来,王妃更加不敢将真相说出。若你当时在王府多待些日子……可能一切就不一样了。”
若当年,我没有逃跑,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恢复容貌,他们就会看到我和夏天心长得很像……结果会如何?
他不免心虚道:“你和心儿都是随天石而来的人,你们应该是孪生姐妹,容貌相似,神力也相近。所以我才找你来假扮心儿,因为除了你,没人能扮演好她!”
我目光一凛,难掩杀意:“岚祁,事到如今,你还想欺骗我吗?当年我在景山边境被村民逮捕的时间是楚·宣德二十二年,根本不是你说的宣德二十年!二十二年夏,千寂之乱,夏天心失踪在龙回海上,她丢了记忆,不知归途,四处流浪,后来到了景山边境,被村民们当做是妖兽……我和夏天心根本不是同时存在的两个人!我就是夏天心!”
雷声滚过头顶,他面色一白,整个人僵住了。
我失望而愤怒:“我回国多年,你有无数次机会向我坦白,承认错误,可你还想坚持欺骗我!最可恨的是,你改变我的喜好,给我灌输我是假郡主的意识!”我心中刺痛,情绪汹涌:“我把你当做亲人,完全信任你,几乎把自己的命托付给你,随你来夏国。结果,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我!给我布下弥天大局!”
他面色煞白如纸,眸中交织错乱惊慌、愧疚和痛心,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郡主,对不起!”他声音坚定,视死如归般:“如果你知道一切真相,你根本不可能回来做夏天心!”
我:“……”
“你可知自己当年为什么失踪?”他迎着我的怒目,沉冷道:“你随天石降临,众人奉你为神女,王妃亲自抚养你,倍加呵护,视如己出。然而,你四岁的时候,有人刺杀王妃,你陡然显露异能,将十余杀手瞬间击毙!之后你全身密布青纹,只有九夜天石能够救你。王妃坚持要抚养你,给你打造了金锁玉项链,压制住你的异能,将此事瞒下来,连你自己也不知情。可随着你年纪增长,异能愈渐强大,难以压制。后来……师父因为九夜天石异变成魔,他告诉你是天石之心,他用满门弟子的性命威胁你,要你助他成仙!你亲手杀了他,深受重创,失踪不见……”
我:“……”
“千寂之乱,你为了救楚夜麒,短暂现身,可最终还是没有回来。长达六年之久,你杳无音信。期间楚夜麒救了斗兽场的妖兽送到府上,王妃怀疑是那妖兽是你,可你说不认识她,拿到天石就跑掉了……”
“再之后,王爷剿匪被困,你只身入利州十六垌就我们。我才看到了你的真面容,同时发现你是真的失了记忆。我欢喜又忐忑,犹豫再三,为了让你回来,不敢告知实情。王爷也命府中众人别提往昔,你以为自己是假郡主,反而能够乖巧听话地留在他们身边……”
他垂眸颔首,愧疚而歉意:“郡主如果能记起过往,当知王爷和王妃是多么疼爱你,甚至力排众议,让身为女子的你继承神策军权。爱之深,护之切。我们瞒着你,都是为了保护你,为了让你安心留下来,这都是善意的谎言啊!”
善意的谎言,可我知道真相的这一刻,不就是最大的伤害吗?
这些年,我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过得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在他们看来,到底是乖巧,还是愚笨,到底是爱护,还是可笑?
我捏紧的拳头想砸去他脑顶,以泄心头之愤!可终是失了力气跌靠在墙上,全身冰寒如尸,冷得微颤。
我讷讷地望着高耸诡异的“墨兰”,虚弱道:“我的身世,还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我,当年入景山的皇上、慕神医、大祭司,还有已经去世的师父知道。”
皇上也知道我的来历,所以寿宴那天,他有意袒护我,他相信我是真正的天赐神女?
“那……楚夜麒呢?”我的心蘧然缩紧,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眸色微沉:“他只知道郡主有神力,却不清楚郡主的来历,更不知晓郡主使用异能后会变化模样……王爷和王妃一直反对你们的婚事,担心的正是此点!楚夜麒视你为神女,才会喜欢你。若他发现你还有另一副可怕的面容,谁也不敢确定,他能否接受你,是否害怕你!”
我:“……”
想来也是,他坚信我不是妖兽,坚信我拥有的是神力。他对我的喜欢,是基于天心郡主、夏国神女的基础上。若我真的是妖兽,结果会怎么样?
不单他会弃我而去,我原有的无上荣宠、尊贵地位、百姓敬重、将士臣服,都会随之崩塌,化为乌有。
我脑内一阵轰鸣,眼前混淆模糊,身体仿佛在不断下落,坠入万丈深渊、玄冰地狱、混沌末日……
我一刻也不想在这待下去了,缓缓站起,转身朝门口走去……
“郡主去哪?”岚祁陡惊,急忙追上来抓住了我。
我漠然地看着他:“你把我的后事办了吧……或者说我久病难医,出海寻医去了。我房里的书架上留了给父王和母妃的信,你代我转交给他们……”
“心儿,不要走……”他颤声从我身后抱住了我,雨水的冷意包围助我,黑影笼罩视线。
他手臂圈紧,声音哽咽:“对不起,我知道自己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我就是害怕你知道后,会这样一走了之,才不敢告诉你……”
他紧握住我的肩,墨瞳剧颤,情意灼热:“心儿,我爱你。因为太爱你,不知要怎么留住你,我才犯了糊涂,设计骗了你。我想你能忘掉他,想你能回到我身边。从你来到世上的那天起,我便立誓要守护好你,此生以你为尊,为你肝脑涂地、万死不辞!夏似玉看中你手上的神策军权,楚夜麒爱的是你这神女。可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你来自哪里,我都不在意!我比任何人都爱你!我才是真正爱你的那个人!你不要离开我好吗?我们还像从前那样,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好吗?”
他的话像要在我心中掀起巨浪,一波一波击打我紧闭的心门!我能记起一些往事,自然也能想起岚祁和我的儿时感情……楚夜麒还没出现之前,我和他形影不离、无话不谈,母亲也曾提起要岚祁做我的郡驸。潜移默化之中,我将他视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这始终只是亲情……
我冷然道:“岚祁,你将我当做傀儡一样欺瞒、操控,这也算是爱?抱歉,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爱。”
也许每个人对待爱的方式各异。楚夜麒的爱是成全和放手;我的却是卑微和逃离;流景常将爱挂在嘴边,可身边从未有过固定的爱人;夏似玉妻妾成群,他将正妃之位留给我,视为最爱;而岚祁的爱,却是欺骗和控制……
他如被一击,眸中灼热跌落成灰,痛意翻腾:“郡主,对不起,我知道错了,你生气、愤怒、罚我、杀我都行,错都在我一人身上!王妃她并不知情!郡主不要因为我而迁怒于王爷和王妃,他们年事已高,经不起别离,你这样离开,他们会伤心欲绝的……”
我心中一痛,不舍和愧意袭来,可我这样的身世,迟早是要走的……
我平静道:“众生皆凡人,没有不害怕妖兽的。如果他们知道,妖兽是因为九夜天石而入魔异变,我却是从天石里走出来的人?结果会怎样?”
我不寒而栗:“神女之名,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我的真实身份一旦被揭穿,就会像上次的寿宴之乱,被群起而攻之,众叛亲离,死无葬生之地!我留在这里,是最危险的!”
“可郡主离开这里,会更加危险!”他急道,眸中闪过银光:“你还想继续躲进深山老林里避世而居?过孤苦无依、贫瘠困苦的日子?之前你受了那么多罪,还没有想明白吗?寿宴之乱,虽然凶险,却能逢凶化吉,因为我们在保护你!你拥有权力!你身后有皇上、楚夜麒、北漠小太子这群拥有权力的人在支持你、相信你!可如果,你就此离去,一无所有,一旦被人擒拿,就会像在斗兽场那样,困锁牢笼,受到无休止的折磨和虐待!谁会相信你善良无害?谁又敢去救你?”
他眸中迸出慑人的锋芒:“陈益达死了,可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个陈益达!安宁和幸福不是一味逃避和示弱就能得来,善良和正义永远是由强者来定义!你若放弃做强者,就会被人陷害,被人践踏,他们说你是妖魔,虐待折磨你,他们反而被称颂为正义和英勇!只有你站在权力的顶端,拥有对方无法对抗的力量,大家才会臣服你,信仰你!你才能保护好自己,守住你想要的一切!”
他字字震耳击心,目光如炬逼人,全身旋起一股生杀予夺的煞气,陌生又令人胆颤。
善恶之分,本就难以界定。成王败寇,这也是墨筠王府、夏氏皇朝的生存法则。
他这段话,没有错。
可我,却没有这样的勇气和信心。
“岚祁,事情永远不会如你想象般那么发展,万无一失,也要做最坏的打算!当年的夏天心没有勇气坚持的事情,我现在也做不到。”
他急道:“为什么?你到底在畏惧什么?如果我拥有你这样的神力,我只会欢喜与庆幸,我会利用好它,做更大的事情,获取更多的权力,创下史无前例的丰功伟绩,该畏惧的人是他们!”
我冷然一笑:“岚祁,变成我,并不好受。如果你也经历一遍被异能吞噬神智,手刃亲友,面目全非,丧失记忆。被千夫所指,被囚禁牢笼,与兽厮斗,十八般酷刑一一尝遍,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你也必不会再想经历一回。”
他:“……”
我推开了他的手,缓了缓语气:“好好照顾父王和母妃,我不想连累了你们。你想保护我的心,和我想保护你们是一样的。我最承受不起的,就是你们任何一个因为我而赔了性命!你如果真为我着想,就让我走。若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们。”
他:“……”
窗外晨风晓雾,一朵玉茗花落在了窗台,我晃了晃神,才发觉自己睡在洪都的客栈里。
洪都是父王的故乡,前朝旧都,秦淮两河穿过城中,城南宫殿恢弘,城中贵宅密布,街市齐整,繁华依旧。记得以前,每到冬季,母亲就会带我来洪都玩儿。这里四季如春,冬暖夏凉,微雨的花季,泛舟烟波,父王抚琴,母亲起舞,我吃着各色糕点,欣赏沿岸花树蝶舞。
闲暇时,岚祁会带我逛集市、听戏曲、赏花灯,商铺琳琅,酒肆飘香。
无云的夜晚,星羽山上的夜空格外漂亮。记得有一年七夕佳节,我将楚夜麒骗来洪都,强拉着他到山上看星星,放孔明灯,许愿传情,佳期如梦。
许多往事浮现心头,忆得越多,我越难过。
出走两个多月,我却还在夏国徘徊,我去了趟越州偷偷看望父王和母后,又回了趟皇城找楚夜麒,可他不在桐明山。我舍不得他们,越是舍不得,越不敢与他们道别……
我收拾行李准备去往下一个地方景山边境,按照岚祁的说法,我最初来到这个世界的地方就是景山边境,我的身上蕴藏了太多的秘密……我到底是什么人?为何会随天石而来?我之前在哪儿?来这里做什么?我,算不算是人类?
无人能给我答案,我只能去景山边境看看。
身上的盘缠快用完了,我去了趟洪明钱庄取钱。
当年,岚祁骗我共谋假郡主一事,为防万一,我早就在洪明钱庄买下了一个钱柜,这几年我秘密往里面存了些钱,以备撤离时用。
洪明钱庄各州皆有分号,我将取钱的钥匙给了钱庄掌柜,掌柜进去内院许久,出来却抱歉道:“公子,您这个钱柜里的银两,在其他州被人取走了。”
我微怔:“你没看错?是‘梦蝶’的钱柜?”
“没错,我们好几个人一起确认了,钱柜里没有钱了……”
我心中一沉:“谁取走的?什么时候取走的?”
他有些为难:“公子知道我们的规矩,不能泄露客人的信息。公子既然有这号牌,就该知道这号牌一共做过几个,给过什么人。那取钱之人必是也有这号牌,我们才敢给他取‘梦蝶’钱柜里的钱。”
是岚祁……
我只做了两个取钱的号牌,一个在他那,一个在我这。
他料到我会缺钱,料到我会来取钱,他把钱取走了,是要逼我回去吗?
手段可以。但我不会因此而回去。
我转身出了钱庄,却在巷子口看见了三名暗夜使……
那三位已经跟了我一路,这会子佯装成路人坐在茶摊里喝茶聊天:“吴哥,郡主跑出来三个多月了,这会来洪都做什么?”
“我听说,她和老大又闹别扭了。”
“又闹?为了啥事啊?”
“还能为啥?老大不想郡主嫁给宁王殿下呗。听说那晚狂风暴雨老大从西山赶去药王谷,全身湿漉漉冲进了郡主房里,之后房中一阵动静,再之后,郡主红着眼睛跑出了楼,离开了药王谷。你说,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啧啧,雨夜湿身,孤男寡女,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吧?”
“哦~~”对方拉长了尾音:“难怪我瞧着宁王殿下最近头顶有些绿。”
我:“……”
岚祁选了些什么人做暗夜使?这么嚼舌头根不犯规吗?
我寻思着甩掉这几人,又折返回巷子里。可这巷子是死胡同,只有钱庄一家店铺。两侧墙高两丈,巷窄如羊肠,专防盗贼抢劫,所以……我要怎么逃?
正踌躇间,身后突然追来脚步声,清风袭来,熟悉的香气扑鼻,我惊得转身一看,就见那张专属流景的面具,楚夜麒一袭藏青色沧海蒸云锦袍,风姿卓越,墨发飞扬,近到我身前……
“嘘……”他一手点在我微张的唇上,牵上我的手,转而将我带进了洪明钱庄。
这一回,钱庄的掌柜、学徒、杂役好似没看见我一样,我两穿过前厅、绕过中堂、直达后院,他推开了角落处的一间房子,屋中昏暗,旧物堆砌,看起来像是杂物间?
“公子?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我满腹疑惑,他神色淡漠,径直走到了墙角,伸手转动墙上的陶罐……
轰隆隆一阵大响,地面震动,我就见身侧的地砖缓缓移开,现出了一条暗道!
我瞪大了眼睛,又晃了晃脑袋,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跟我来。”他拉着我进了暗道,一级一级台阶往下,一直走到平地。
暗道入口缓缓关上了,他吹开火折子,点亮了墙上的火把。彤彤暖色驱散了密道的黑暗,照亮了他玉白描银的面具,面具下一双墨玉般的凤眸映着火光灼灼闪耀:“知道我是谁吗?”他的声音竟是楚夜麒那原本沉稳浑厚的声音。
我惊了惊,以为他一时激动忘记了伪装,假装没有察觉道:“你不是流景吗?”
他浓密长翘的睫毛颤了下,金色光晕流转:“不确定我是谁,却任由我带着进了密道,你一点防范心也没有!”他气息微喘,冷然道:“我若是歹徒,将你关在这里,或是取你性命,你该如何应对?”
我下巴一掉,忍俊不禁:“公子开玩笑的吧?我当然确定是你呀,你这张面具,这身衣服,还有头上我送你的万福长寿玉冠,还有你身上独特的龙涎百草香,我一闻便知。”
他:“……”
我瞅了瞅四周黑黢黢的暗道:“公子怎么会在这儿?如何找到我的?”转念一想,又惊道:“这钱庄不会是公子开的吧?这是钱庄的地库?有金银珠宝吗?”
他眉心紧蹙:“夏天心,别给我转移话题!你知不知道自己失踪了整整两个月?你命我天天陪着你,自己却一声不吭走了?你想跑去哪儿?”
“啊?失踪?我跟父母和岚祁说了的呀?我微服出游,探访民情,顺便散散心……”我掩饰着,心虚道:“我给你留了信的,你没看到吗?”
他墨瞳愠色氤氲:“什么信?你留哪儿了?我没看到!众人都不知道你去了哪里,不单是神策军,现在连夏似玉、皇上和西北王的人都在找你!你这还不是失踪?”
我吓得不敢抬头,愧疚又难受,我留的信是封遗书。如果岚祁愿意配合我,我此刻应该已经在墨筠王府“病逝”了,我“死”后,这遗书才能送到楚夜麒手中。他没有收到信,说明岚祁并不配和我。
我吞吐道:“怪我贪玩,一时忘了告知家中我的行踪。我给你留的信,也是要你不必担心,不用找我,若你缺钱用,就找陆校尉拿,月钱照发给你……”
他难以置信道:“你以为我来找你,是担心你拖欠我月钱?”
“当然不是……”我僵笑着,讨好道:“公子一向视金钱如粪土,超然外物、脱略世故,笛音一曲价值千金。公子想必是在皇城待得无聊,跑来洪都找我玩儿对不对?”
他凤眸眯成了一条危险的长线:“夏天心,你再油嘴滑舌,顾左右而言他。我便送你去岚祁那里。神策暗夜使已发现了你的行踪,想必岚祁很快会来洪都。”
“嗷~~公子不要!”我微慌,心想他带我来这暗道,也是要抓我回去?我此刻想逃也逃不掉了!
“公子别生气,我知道错了……你别送我回去。下回我一定跟你说清楚再走……”
他一计刀眼剐来:“还有下回?”
“不,没有下回了。公子,我们先出去好么?这里好黑漆漆的好阴森,怪吓人的。”我扯了扯他的衣袖,讨好般地对他笑。
他无动于衷,冷然道:“你跟岚祁不是一向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吗?这次怎么连他也要躲着?你们吵架了?为了什么吵的?”
“我,我和岚祁没有如胶似漆吧?”我争辩道,心想不能跟他说离家出走的实情,只得说谎:“我也知道瞒不住公子……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
“逃婚?”他神色一滞,眸中微光瞬间暗沉下去。
“嗯,公子也知道我不喜欢夏似玉,我不想嫁给他,不想再待在那波云诡谲的皇城。我想一个人过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
他眸色冰凉刺骨:“原来郡主想一个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特意加重了“一个人”这三个字,我愧疚地低下头去,后背一阵嗖凉。
他声冷慑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郡主抗旨逃婚,可有想过后果?”
“我知道这件事有些严重,所以没敢事先告诉你们。我以为岚祁会帮我的,岂知他落井下石,还把我钱庄的银子都取走了……”我忐忑地瞟他一眼:“公子不会也是来抓我回去的吧?”
“抓你回去嫁给那个花心之人?”他抿紧了唇:“我脑子不清醒吗?”
我心口一松:“那你刚才还吓唬我~~”又打趣道:“公子有办法帮我逃出夏国吗?我必重重谢你。”
“呵。郡主身无分文,拿什么谢我?你既然想一个人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我又凭什么帮你?”
我:“……”
他拂开我的手,转身取过墙上的火把,自个人往暗道深处走去。这样子仿佛生了很大的气,打算将我一个人丢在这暗道里自生自灭了?
我急忙跟上他,却又不敢太过亲近,自知有负于她,担心被他责骂,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与他保持三尺远的距离。
地道昏暗阴沉,七拐八拐像个迷宫,两三处岔道,他轻车熟路地择选其一行之,好像这迷宫是他设计的一般。
“公子这是要去哪儿?这密道还有另外的出口吗?”
“念在我们往日的情分上,公子不再考虑一下帮我吗?”
“罢了,你不帮我也是对的。我抗旨逃婚,罪无可赦,你别被我连累了,得不偿失。”
我自顾自地说着,忐忑又愧歉,自知没一句话是他想听的。
他重病缠身,却坚持留在夏国。他放下楚国太子的重任,甘愿扮作身份卑微的流景陪在我身边。
而我,却一声不吭地弃他而去。
他好不容易寻到了我,我却谎话连篇,故作疏离,说些无情的话……他岂能不生气?
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不愿与我再说一句话。走了一段距离,前方终于出现了往上的台阶,他伸手往墙上一探,轰隆隆地面震动,随即强烈的光线射入眼中,我急忙遮眼,再看时,已到了一间寝室。楠木金漆万福万寿雕花大床,绛紫色床帐绣花繁复,房中熏着淡淡月麟香……
“这是……哪儿?”我惊异不已,四处张望。寝室温馨诗意,墙上山水书法,瓷缸锦鲤欢跃,外间书架上一排排古籍珍玩,琳琅满目。窗外小院景美,画亭莲池,绿竹猗猗,别有洞天。
我回过神来,焕然大悟道:“原来公子刚才是在帮我逃脱暗夜使的追踪?真是万分感谢!无以为报,我这发簪和镯子还值点钱,就留给公子了。”我搁在桌上,往门口挪去:“公子已仁至义尽,我还是自己想办法逃出夏国吧。就此别过,山高水远,后会……”猛地他一道暗影袭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臂膀,狠力一甩,我被他制在了一旁落地大铜镜上!
我:“……”
“你打算就这么走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铜镜反射着正午灼日,照进他眼中,怒意如火蒸腾。
我绷直了身子,心抽丝般疼痛,他即便生气,我也必须走!我非人似妖,与他纠缠,势必会害了他!而且,若哪天他看到我如妖魔般的另一副面容……
我不敢往下想,强撑着一笑:“外面都是抓我的人,我在这多耽搁一会,就多一份危险。还请公子能理解我的难处,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他唇边撕开一抹渗人的冷笑:“岚祁软弱无能,让你逃走了,你以为我会跟他一样?你今天敢踏出这房门半步,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后背镜面冰凉刺骨,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公子有话好说,别这么凶呀!我也是为了公子好。我这戴罪之人,留在公子这里,只会害了你。万一被抓,皇上降罪下来,轻则牢狱之灾,重则丢了性命!”又好言道:“其实我也挺舍不得公子的。出走这两个月,我自责又愧疚,想念父母,想念你们。能在洪都遇见公子,我很是开心!公子放心,此一别非永别,以后还有机会再见的。要不这样,我留下来住一晚,明天走可以吗?”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