睦硕公主在装病!准确地说,在装疯卖傻!国舅和公主联手设计引我们出宫有何意图?
我无心再管其他,连忙命随护暗影通知城外驻防的士兵随时待命,以防萧珏等人另有所图。我道:“还没找到居士?”中午的时候,皋端和居士又调换了身份,不知去向……
暗影道:“‘千里香’需要半天才能散出,紫羽雀已去寻找……应该快了。”
“千里香”是一种服用后会从体内散发出的奇异香气,寻常人闻不出来,但暗影专训的紫羽雀可以找到,故而用作跟踪寻人。上午我在居士的茶水中特意加了“千里香”,目的是为了跟踪他从而探知他的身份。
湘妃竹林,枝叶绰绰,暗影领命离去,片刻之后,又几位暗影过来找我,为首之人道:“花息夫人找到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谢紫华的小姨妈洛淑画,这个关键人物终于出现了!“在哪找到的?”
“是她主动来找我们……她想见公主一面。”
我微惊。“她现在在哪?”
“城南千笑客栈。”
“请她来见我。”
“是。”
虽不知花息夫人为何主动要求见我,我却有许多问题要问她的……
两名暗影去请花息夫人了,剩下的几位纹丝不动,我道:“还有什么事?”
“公主命属下监视颖儿,今日晌午,颖儿用他人做替身,失踪不见了……”
我微惊,一直以来,我就怀疑二哥的侍婢颖儿是细作,她迟迟未动,此番去做什么了?
“属下已派人去寻,一有消息立刻回禀公主。”
我道:“死要见尸、活要见人,派人保护好二哥,莫让她伤害了二哥。”
颖儿不足为惧,我担心的是颖儿的幕后指使,二哥五年前就遇见了颖儿,可见那幕后之人五年前就布好了此局,意欲何为?
另一名暗影道:“公主命属下去查玉香囊的来历。那香囊里填充的北渊睡莲子和西域梦魅熏草并不难寻,只要去黑市找‘行走商人’就能买到,不过这两种植物价钱昂贵,一般人不会购买,近日只有郴州首富王管家和一位身份不明的军人去买过……”
我心口一跳,皋端能在短时间内找齐这么多奇珍异宝做成玉香囊送给我,可见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人脉和钱财,背后更有能人异士为他效命……这郴州首富和神秘军人,哪个是他的手下?
暗影接着道:“南沧安息玉十分难得,市面上不可寻,已知夏国墨筠王有一块,晋国申玉公有一块,晋国太后也有一块……不过去年的时候,太后将安息玉赏给了萧珏王爷。”
我惊住,萧鬼面?他有安息玉?
“而最后那个蓬莱沉香木……属下四处打听……只想到有个人可能有……”
“谁?”
“神秀国师。”
我:“……”
神秀国师其实和花息夫人一样,也是一位十分关键的人物。他历经了两朝三帝,与父皇、我的父亲、谢灵侯等人交好。齐孝帝在位时,他就任国师兼太子太保辅佐幼主沈慕寒。齐国灭亡后,他一直追随父皇光复齐国。长宇之战,父皇被困在青州战场无法脱身,是他带兵前去救主!说是迟了一步,幼主和太后已死在了战场上……沈慕寒死后,他以天象之意拥立父皇称帝,又预言我是天煞孤星,拥立我为太子。然而,沈慕寒没死,我却是沈渊的女儿……
是他欺瞒了父皇,还是沈慕寒大难不死又活了过来?他为何要拥立我为太子?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世?是否是他救了沈慕寒?这些问题恐怕只有找到神秀国师本人才能解答的……
暗影道:“神秀国师当年随尊师远洋海外给齐文帝寻找过长生不老药,他们在蓬莱岛上居住过一段时间,与岛上居民建立了友好关系,弄得万年沉香木,回国后还用此香治好了玉昭皇后的失眠之症……”
我心头一亮,皋端的这块沉香木会不会是神秀国师给的?
我道:“可能找到神秀国师的下落?”
暗影迟疑片刻。“当年神秀国师被皇上逐出国境,不久患上重病不治而死。死时的症状……很像皇陵那几桩……血污之症。”
我愕然,国师死了?也死于血污之症?怎会这样?
我急道:“国师死前去过哪里?见过哪些人?”
为什么大家都患上了这种病?有人下毒?病症传染?还是说,真的是亡灵作祟、诅咒那些颠覆了齐国政权的人?
夜风灌入,索索大响,黑影四窜,如魔爪割裂一地残碎月光……
暗影沉沉道:“国师死前一直住在晋国的灵台寺,见的人都是寺中之人,没再去过别处。”
解不开的奇症,皋端是否真能治好父皇的病?良久,我道:“灵台寺怎么听起来很耳熟?”
“灵台寺不是有名的大寺,不过有个故事公主许是听过。灵台寺的住持方丈初见少儿时的晋国萧珏将军,说他是修罗鬼帝转世,若要化解身上的魔煞之气,只有剃度为僧、潜心礼佛,当时萧将军的家人不愿,是以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微惊,萧鬼面?怎么又是他!
春浓夜静,风夹潮润,似有小雨,竹林深处的亭阁,四面垂挂八角蝴蝶如意宫灯,灯火熠熠照亮亭中人物。
花息夫人近些年一直隐居在崃巫山的洛族部落中,这亭中主仆二人皆穿着洛族服饰,主人端坐茶案前,挽高髻于顶,月形耳环硕大,衣着的托肩、袖口及右大襟边缘精绣花鸟图案,百褶长裙围围腰,她与谢紫华的母亲长相极似,眉间多出一颗朱砂痣,十分好辨认,不用问,她便是花息夫人了……
见我到来,她起身行礼,我扶住了她,恭敬一笑:“夫人容颜不减,一点朱砂倾人城,百闻不如一见。”
她摇头赧然:“臣妾年老色衰,花落将息,担不起‘花息’之名了。倒是臣妾刚才看到公主,还以为是萱妹妹来了……”
她说的萱妹妹即是我的母后,小名萱儿。
我道:“夫人认识我母后?”
她点头:“臣妾儿时与萱妹妹同在墨笙画师门下学画,情同姐妹。后来她得太子殿下赏识,入宫由殿下教她画画,我就难得见她一面了……”她柔笑着给我沏了杯茶,举止优雅淡静。
我原以为前朝太后有意将她指婚给太子沈渊,她和我母亲应该是名分上的情敌,这样听来,是我多心了。
我道:“母后去得早,没能留下什么话给我。我找夫人,也是想听听母后的往事,她是否还有未了的心愿要我去完成?”
她早知我有此问,神色自然道:“殿下去后,萱妹妹郁郁寡欢不愿见人。后来家国惊变、颠沛流离,我们更难见上一面。直到晏皇登基,臣妾才得了机会与她聊过一次。那次聊话因有旁人在侧,她不便多说,只道自己唯一的心愿就将这唯一的孩子生下来,望孩子平安一生。”
她这句话说得巧妙,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内容,却已解答了我的疑惑……母后与太子沈渊情深,父皇登基后,母后一直处于被监视的境地,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将沈渊的孩子生下来……
白釉青花瓷杯中茶叶缓缓绽开,薄摊吐芳、银茸披露、状如雀舌、绿中透翠,这是名贵的天尊贡芽,此茶本为贡品,父皇独赏了南疆谢家可饮……
我微微皱眉:“是谢紫华要你来见本宫的?”
她怔了下,不惊不急道:“公主慧黠过人,若不亲眼见到臣妾,又怎会真正相信谢紫华的话呢?他与雪儿的确是亲兄妹,望公主能够原谅他、饶恕臣妾的欺君之罪。”
我抿唇不语,这场误会,差点害死自己,耗尽了我对谢紫华的感情。
喉中微苦,端茶饮了一口,甘泽心脾。她瞧着茶杯,眸中微有变化,转而从袖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锦盒,锦盒纯银打造,雕镂洛族花纹……
“公主可知这里面是何物?”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一阵诱香扑鼻,锦盒里有几只细小如蚁的昆虫,红黑相见,昆虫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我心中陡沉,这诱香何其熟悉!
她道:“齐文帝晚年,朝中党系激斗,父亲为了巩固自己的势力,用姐姐去拉拢谢灵侯,姐姐不愿出嫁,父亲便去神秀国师那里求来了这个东西……这是孤香情蛊,红色为雌,黑色为雄,分别植入男女双方体内,二人会莫名吸引、难舍难分……”
我紧紧捏住了茶杯,明白过来谢紫华为何要她来见我了……
我质疑道:“神秀国师是佛教弟子,怎会有洛族巫师才有的蛊虫?”
她面色如常:“洛族辈出能人异士,公主的父皇也是洛族人,同样也奉佛教为国教吗。”
洛族是齐楚夏交界地的一支古老民族,曾盛极一时,后族群凋零,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父皇原本也是洛族人,然而洛族如今的社会地位不高,为了统治江山,父皇不得不隐藏了洛族身份,尊佛教为国教……
她道:“家父也是洛族人,且是黑山一支的贵族,一直肩负振兴洛族的重任。家父看中谢灵侯的显赫兵权,可姐姐却另有所属,家父便用这个蛊虫控制了姐姐的一生……”
何其狠心的父亲,如此毁掉自己女儿的幸福……
“后来谢灵侯和姐姐各自得知了真相,谢灵侯患上不治之症,自知命不久矣,为了成全姐姐,他责怪姐姐给他下蛊,将姐姐逐出家门……”
“谢灵侯死后,姐姐也大病了一场。后来,她如愿嫁给了柳云天,但却并不开心,常年受蛊虫折磨,直至去世……”
我心中莫名一揪,茶雾弥漫,如烟云往事织在夜空,天尊贡芽静静舒展成翠,然而喜欢饮茶的男子已成黄土,他挚爱的人也早已不在……
静默片刻,她又拿出个小瓷瓶来:“这里臣妾从巫祝那里求来的圣灵水……此水无毒,但种了蛊虫的人饮过此水后会出现呕吐症状……”她平静地看着我,毫不掩饰道:“公主是否要试,全凭公主决定。”
我全身的血液早已凉透,摇头道:“本宫没种情蛊。本宫未遇见他之前,就在梦中闻到过奇香,那是梦境所致,是幻觉!”
她眸色划过一道幽光,平静道:“情蛊之凶奇,在于它不同于寻常的**迷药,植入后极难察觉,却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宿主。最有效的方法是给你构筑一个前世今生的幻觉,在你遇见他之前你已喜欢上了他,而遇见他之后,只会认为是天意所致、缘分所成,再难抗拒……”
我:“!!!”
“想必,公主听闻过齐文帝的玉昭皇后也患有梦游症。其实,那是情蛊所致。”
我:“……”
脑内一片空白,心口一寸一寸似有蛊虫在啃噬。困扰我的梦游之症、我一直错认的梦中情人、我以为的前世今生,都是因为情蛊吗?
她起身,向我行了大礼:“公主恕罪,紫华情痴,苦求臣妾告知真相,可孤香情蛊没有解药,一旦植入便终生受累。臣妾不想公主痛苦,更不想紫华成为第二个谢灵侯,他得到了公主的人,却得不到公主的心……其实,到最后,臣妾的姐姐自己也分辨不清到底是情蛊使她爱着谢灵侯,还是她真的爱上了谢灵侯……到底是情蛊操控了他们的缘分,还是缘分让他们因情蛊所绑……臣妾恳请公主,随心而行,若真的中了情蛊,便放下所有与那人相守,不要苦了自己,苦了他人,更不要让两个人的爱情成为三个人的悲剧……”
我:“……”
凉风入骨,寒彻心扉。手中紧捏着圣灵水,恍惚往前走着,走到竹林尽头才发觉走错了方向……
有些人爱得明明白白,有些人爱得糊里糊涂,有些人的爱情容不得半点权欲算计,有些人的爱情却是完完全全的纸醉金迷……
我可能放下所有,与那人糊里糊涂地过这一生?
竹海翻浪,风声鹤唳,冰冷的竹叶掠过我的面颊,凛冽如刀划过,我被激得一阵瑟瑟,身影微晃,一双大手扶住了我,抬眸,对上谢紫华担忧的神色:“找了你许久,怎么到这儿来了,面色这样苍白……”他伸手抚我的额头,我急忙避退,脚下绊到了竹根,整个人往后跌去,残月晃眼,叶动风吟,我腰间一热,旋转间,淌过青草,他以身作垫,让我整个人趴在了他的身上……
“竹根攀枝错节,小心摔了,要不要我抱你回去?”
我羞得挣扎,他柔柔笑,眸色灼亮,反而抱紧了我:“宴会早已开始,见你迟迟不来,我来接你过去……”他捧上我的脸,手掌宽大灼人,武者的茧子磨在细腻的肌肤上,戏谑道:“这会儿脸红了些,气色好多了,刚才吓到我了。”
“放开我。”我冷静地说。
他不动,迎着我的怒目,银色月华镀在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棱角分明的俊颜有着逼人的英气……
忽然一声细响传来,我猛然抬眸,惨白的月光下立着一抹冷白的身影,脸上苍白的面具亦是出奇的森白,云珠掌着宫灯跟在他后方,看到我们,颇为尴尬,急忙低头看脚背……
我脑袋嗡的一响,猛推谢紫华,然而谢紫华故意不放。那边,白影转身,默然拂袖离开……
“谢将军放手!”我急了,大喝。
他没再用力箍着我,但见我急得去追皋端,他一把拉住道:“去哪?急着去找他?他不是毁容的居士么?”
我怔住,这才意识到皋端此刻假扮着居士,若是居士,我何必着急去找他解释?我稳住声音道:“宴会已经开始,你我都不在场,有失礼仪,本宫去参加宴会。”
他拦住了,声音带着青竹的寒意扑面而来。“他到底是谁?”
我避而不答,睨视他道:“将军让开。”
他猛地抓住了我的手,手中圣灵水的瓶子露了出来……
他怔住,半晌,眸射寒意:“你没喝圣灵水?为什么!”
我微惊,并不否认道:“本宫没有中蛊,为何要试?”
他眉心紧皱,眸光如剑刺来:“你在自欺欺人。情蛊竟能将你迷惑成这样,甘愿被他操控!”
“胡说!”
“是我胡说?还是你彻底失去了理智!自从遇见了他,你整个人就变了!你不愿嫁给我,不就是因为他吗?可他到底是谁?为何要对你下蛊?你们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你一点儿也没警惕过吗?”
我心中鼓声大躁,撇开了视线,沉声道:“本宫不答应婚事,只因不中意将军,与他无关。”
他如遭重击,剑眉冷挑,握住了我的肩,逼近道:“洛君月,我要你清醒一点,这一切都是他事先算计好的,他用情蛊迷惑你,离间我们的关系。你还在袒护他什么?还在犹豫什么?你这是拿自己的命、皇上的命、这个国家的命在冒险!”
“住口!”
风声肆虐,竹影狂舞,似掐住了我的脖子,提不上一口气来,胸痛得厉害,脚下一阵轻浮……
我在自欺欺人,我还在犹豫什么,在我得知他是沈慕寒时,就应该将他擒了交给父皇,以绝后患……
不对,我不能让他死了,他若死了,我这沈渊的女儿也离死期不远了……
我还在奢望什么,奢望他真心喜欢我?奢望他能为我放下仇恨、放弃复国、隐世而居?
“将军把自己当作谁了?胆敢插手本宫的事情?将军僭越失职,本宫可治你大不敬……”
他猛然袭来,将我按在了青竹上,紫斑湘妃竹腰杆纤细,迫得往后折曲,竹叶剧烈晃动:“洛君月,你每次说要治我的罪,都只是说说而已。真正惹恼你的人,何曾有过好下场?你怨我、恨我、不明所以地抗拒我!是因为心里还有我!可你被情蛊操控了神智,不得不去喜欢他!”
“够了!”我猛力推他,羞恼交加,色厉内荏道:“谢将军别自作多情了!本宫对你毫不关心!本宫反对这桩婚事,不是要征得将军的同意,而是本宫的命令。你不服从,就是抗旨不遵!”
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残月如一张狰狞的鬼脸撕裂天幕,他眸中有火山喷射,面色是绞痛翻腾,死静,风息,影止,良久,他平静道:“洛君月,他是神秀国师的弟子。”
我:“……”
“我一直在查他是通过什么方法给你下蛊。你的日常饮食都由气味尚宫试毒才能进用,而情蛊并非一朝一夕可以种植,我想到了两个时期例外,一个是你刚出生时由神秀国师养在密室里救治过一段时间,一个就是你跌落悬崖后那两年……我查了所有的线索,竟发现他就是神秀国师离宫后养在灵台寺的孤儿!”
我大震,也就是说,神秀国师欺骗了父皇,他谎报沈慕寒战死杀场,实则将沈慕寒藏在了灵台寺中!
“神秀国师为何收养他?他为何给你下蛊?这情蛊害了我父母一生,如今竟用在你的身上!”
我如遭雷击,脑内轰鸣,眼前一层一层黑云漫开……这是一个弥天大局!
他凛冽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是谁了?那个毁容的人又是谁!”
“放肆!”我捏紧了拳,强自镇定道:“将军有什么权责来究问本宫的事情?本宫禁止你……”
“权责?”他冷声喝断,逼人的气势迫来,黑眸迸出凌厉的寒光:“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你是本侯的女人,你却因那个妖僧……”
“啪!”这是我赏他的第二巴掌,希望没有第三个。是我对不起他,不值得他这样纠缠下去!
我将未完的话说完:“……本宫是事情本宫自会处理。本宫禁止将军再插手此事。如果可以,今后本宫不想再与将军有任何瓜葛!”
我转身疾走,他的面色被冷月洗白,痛意和怒意在不断翻涌,湘妃竹叶划过深深的伤色,在这暗黑的夜中,青竹只余墨色憧憧,竹斑点点滴滴……
情蛊是没有解药的。他不能做第二个谢灵侯,我也不做第二个洛淑棋。我和皋端的悲剧,不需要第三个牺牲者。
一路疾走出了竹林,暗影迎面而来禀报紫羽雀有消息了,只是……那人已回到了宴会上,替换了皋端……
我现在只想找皋端质问所有的事情,不,不需要质问,只要拿剑指着他的脖子,他的狐狸尾巴自然会露出来!
“传我口谕,集结所有暗影秘密擒拿皋端!不得惊动旁人!”
这里是丰州州牧的别院山庄,和亲公主下榻此地,山庄加强防卫,层层禁守,皋端走不了多远,还在附近。
夜宴设在半山腰的悦英楼,丝竹传来,轻歌曼舞,觥筹交错,笑脸盈盈。席间有和亲使节、迎亲礼官、丰州官员,以及傍晚赶到的我们,气氛看似融融和睦。我急匆匆入席,刚坐定,对面的萧珏就起身向我走来……
他手上端着一个精致华丽的剑匣,黑白相间的鬼面具在烛火下流光幻变。身旁的侍卫警觉地护在我前方,恍惚一缕异香飘过,我环视四周以为皋端来了,却是居士拦在了萧珏面前……
萧珏止步,眸色沉静,对我恭敬行礼道:“江铃之战,小王错手伤了公主……的胞兄,追悔至今,深感歉意。小王千里而来向公主道歉,望公主可以原谅在下,过往不究。”他打开剑匣,一把价值不菲的宝剑,剑鞘墨黑纹金龙的,剑柄银亮刻弯月……
我微微蹙眉,那剑柄何其眼熟,正是我那被他斩成两截丢弃在江铃战场的流星银月剑!
他语气柔和,解说道:“剑鞘原本装着小王的墨龙虹霁剑,小王将虹霁剑与三殿下的流星银月剑合二为一,重新修复,镶以和氏璧,代表着晏晋两国化干戈为玉帛,此后和平共处、荣辱与共。”他墨眸含笑,面具映着宫灯隐隐透亮,单膝跪地道:“本王将此剑奉与公主,一为赔礼,二便是……提亲。”
提、亲?
一语激起千层浪,四座哗然,歌舞声乱,我惊得目瞪口呆!
出宫之前,二哥与我分析萧珏此行必另有目的,他在晋国独揽大权、只手遮天,只消一场兵变就能将晋皇取而代之。可他迟迟未动,在等什么?
他想与我联姻?
他以为,我是父皇最宠爱的女儿,晏国的江山曾一度握在我手中,他若娶了我,就能得到父皇的支持?得到晏国的支持?就能在晋国顺利登基吗?
哗然之后,四下极静,侧殿奏乐的艺人停了曲调,舞池跃动的舞姬也悄然离退。众人将目光投去谢紫华身上……
天下人皆知我和谢紫华有婚约,萧鬼面向我求亲,是在挑衅谢紫华吗?
萧珏继续道:“小王久闻公主艳雅之姿、倾国倾城,心慕已久。公主莫要怪小王唐突,小王是习武的粗人,晋国的风俗,男子若在花朝节上看中心仪的女子,就可赠予信物,求婚示爱。今日百花生日,花神为媒,公主若不嫌弃,还请收下小王的礼物,晏晋两国永结为好,我与公主也能永结同心。”
这一番话说得阴险又恶心,我若不收礼物,便没有合盟诚意;我若收了礼物,便是答应他的求婚?他这个险些将我送去阎王殿的人说要与我永结同心?我胃部一抽,竟真有欲呕之感了。
殿内鸦雀无声,夜风自殿外灌入,翻乱众人衣袍,发丝狂舞,风铃乱响,琴弦颤颤,天际的闪电似又近了一些。
我压了压不断上涌的胃酸,放下酒杯,起身欲语。忽然谢紫华冷冽一声传来:“王爷许是不知,公主已与本侯订下婚约,不可接受他人的求婚。”他伸手去截剑,萧珏猛地盖上剑匣递给了一旁的居士……
他直面谢紫华,不徐不疾道:“本王知晓公主有婚约,但订婚不是成婚,尚可悔婚。本王听说,谢将军原有心爱之人,为此还伤了公主的心。公主婚约三年,迟迟不嫁,可见心中不愿嫁给将军……将军阻拦公主另择佳偶,可是有悖为臣之道?”他语气平缓,却字字锋芒,说得直接,没给谢紫华留半点面子。
谢紫华如被他打了一般,面色瞬即一白,额上青筋突起。
很显然,萧珏在故意激怒谢紫华!
按理,我应站在谢紫华这边回驳萧珏的话,可一旦回驳,就等同于我拒绝他的求婚、愿意嫁给谢紫华,若日后我和谢紫华没有成婚,萧珏必会借题发作,说我今日与谢紫华联手戏耍他,难免积怨在心,撕毁合盟。
国事为重,合盟是当务之急……
三方僵持间,晋国国舅摇着折扇笑眯眯过来道:“公主尊贵貌美,倾慕者自然数不胜数。微臣斗胆一言,不管公主有无婚约,圣上定是想让公主嫁一位倾世之才。王爷和侯爷既然都心慕公主,不如来场比试,也好让公主决定一下谁更有资格做她的驸马爷……”
我惊。“不可。”
国舅眼中一亮:“公主是担心侯爷伤了王爷么?”
我愣住。
“公主大可放心,王爷武艺高强,非常人可敌。上一回王爷只因事先被耗损了内力,侯爷才会侥幸胜出。若是单打独斗,侯爷未必是王爷的对手呢。”他挑眉看向谢紫华,形容挑衅,谢紫华眉心微蹙,手握成了拳头。
谢紫华不喜争强好胜,但也从不认输服软,国舅这一番激将,即便不是为了我,他也不可能不应战了……
我稳住神色,道:“既然化干戈为玉帛,为何又要重操刀戈?本宫伴青灯长大,不喜嗜武好战之徒。‘故国虽大,好战必亡’,萧将军和谢将军在此比武,很是欠妥。”
国舅怔了下,颔首道:“是微臣考虑不周,公主宅心仁厚,见不得武斗,我们可以换成别的来比试……”他人蓄无害地笑,看向谢紫华:“镇南侯文武双全、才学深厚,想来不会害怕和王爷比文章吧。”
我愣了下,肩头一松,萧鬼面的文才世人很少提起,谢紫华的文章却是写得极好的,七步成诗,辞赋大气恢宏,有‘词中之龙’美誉。比起武斗,谢紫华文斗胜算更大。
国舅合扇道:“对呦,今天是花朝节!不如我们夺花彩吧!文武皆比,点到即止,应时应景,又不失喜庆吉利,公主必会喜欢。”
我:“……”
国舅和萧珏这双簧唱得简直不能再明显!前者说花朝节可向心慕的女子示好,后者兜了一大圈落在夺花彩上。二位有备而来,只为挑衅谢紫华,清算当年仇怨,谢紫华再不迎战,反倒会落人笑话。
我并不担心谢紫华会输,却是担心他赢了之后,萧珏怨上加怨,还会想出其他法子挑衅谢紫华,直到报了当年伤他之仇!
既是国舅提出的赛制,便由国舅来主持“夺花彩”。先拼文后比武,文斗有对诗赋、猜谜题、写文章、博棋弈,武斗有骑马、射箭、登高、赛舟。因时间仓促,省去了博棋弈、登高、赛舟三个项目,二人只要以诗词文章论高下,然后驭马射箭将花彩抢到就行。
为公平起见,文斗的环节抽签选题,席间每人写一道关于花的题目,二人抽到什么就写什么。国舅笑眯眯递来纸笔道:“公主也出道题呗。可不要偏袒谢将军,出道他会的题……”
我哪有心思弄这些,暗影还没找到皋端,而我胃里持续翻腾,如有哪吒闹海,十分难受。
不多时,萧珏和谢紫华已执笔在案开始作文了。众人游离席间鉴赏品评,时而几声称赞传来……
谢紫华抽到的题目是给“樱花”做赋,樱花本为柔情物,想要写出铁血男儿的壮志豪情,实为难事。谢紫华先用百余字将樱花之绝美独特描写了一番,言词华美不失细腻……
国舅在一旁故意讥讽道:“谢将军果然才子柔情、风流烂漫,写的词赋也这般阴柔娇俏,似是闺阁小作一般。”
谢紫华未有理他,笔锋一转,一句“不待生之憔悴,不执香之魂销。心向高天,怀素之志已扬;身寄净土,不染之道已彰”彻底将樱花的柔弱娇美逆转升华,“遗芳影于尘世,践履生之壮烈。”以樱自况,托物寄兴,既表忠贞之心,又显豪迈之情,峰回路转,众人惊叹,无不击掌称赞!而其中一句“夫花之烈者莫若樱,情之贞者莫若恋。”犹声在耳,我不免愧疚难当,心知负了他的真情……
那一边,萧珏亦是惊艳四座,辞赋不输分毫,他碰巧抽到我写的“双生花”,此花是我国的佛花,他一个遇魔斩魔遇佛杀佛的喋血将军怎能深悟其中禅义,可他以花叙事,从佛教之兴衰讲到国家之兴亡,以史为鉴,鞭策时政,格调振起,情辞激昂,辞藻精妙绝伦,当得上绝世佳作!众人大赞,皆言这两篇文章伯仲之间,各有千秋,难分胜负……
国舅促狭道:“既然难分胜负,那就比比谁先抢到花彩喽?公主意下如何?”
国舅身上浓重的熏香扑面而来,我胃酸上涌,急忙掩唇,喉管一串酸水滚过差点没吐出来……
国舅乘我未语,接着就道:“显然公主也有些左右为难、不好抉择了,那我们开始武斗吧!”
我:“……”
国舅将“花彩”设在山下的日月双塔塔顶,密檐石塔共十二层,白日里居高俯瞰,湖光山色,双塔辉映,钟声禅语,有仙灵之境。然而此刻月隐风高、天黑如墨、塔影森森全然没有了白日的风景,近似服妖降魔之地。
我身体不适,心神不宁,国舅在我耳边聒噪着什么,我全然未听,直到他说:“……其实王爷也是长得极好的,公主不想看看王爷的真面目么?”
我心中一顿,转眸看他,正时一只紫羽雀扑翅而过落在了近处的仙鹤灯盏上……随之而来的是谢紫华和萧鬼面一人一骑并驾齐驱抵达了塔下。
风云暗涌,烛火狂曳,站在高塔下,看不清花彩的方位,箭矢离弦便被风吹偏了方向。谢紫华和萧珏早知不可用弓箭,弃马飞身就要往塔里飞去。我心中一紧,担心这二人在塔中厮斗伤了对方,连忙吩咐道:“来人跟进去保护将军……和萧王爷。”
国舅笑得狡黠:“公主这么快就心紧着王爷的安危了呢……”他以扇遮脸凑近道:“等会王爷赢了比赛,公主可以要王爷摘掉面具的……”也不知他熏了什么香,刺鼻难闻,我赶紧往旁边避,他却抓住了我,没完没了道:“公主别走呀,公主若是见到……”
“呕……”我一个没忍住,真的……吐了。
如果史官要将这一刻载入史册,那我定是有史以来第一位以呕吐之礼“接待”盟国使节的公主……
不知吃错了什么东西,胃部剧烈抽搐,腹中翻江倒海,吐得淋漓尽致。幸而今天没吃什么辛辣重口的食物,除了中午嚼了几根青菜就是皋端强按着我喂的清茶了,饶是这般清淡的事物,在胃里滚过一遭,出来的气味也是巨难闻的。
国舅一张俊俏的小白脸青一块紫一块扭曲成歪瓜的形状,一身华丽丽精美的锦袍被我糊得乌七八糟,在场的众人全都石化……
“公主怎么了?公主吃错了什么?”云珠一阵惶急。
然而我吐得厉害答不上话来,忽听内监脑补道:“是有人投毒!护驾!”
我:“……”
闪电划过天际,轰隆雷鸣,风声四起,人影急乱。刚飞入塔中的谢紫华和萧鬼面又折转了回来,刀剑出鞘,肃然警戒。
我捂着腹部连连摇头示意大家别慌,可这一幕落去国舅的眼中却成了——“不是投毒?是公主有喜了吧?”
我:“……”
谢紫华:“……”
萧鬼面:“……”
半刻后,众人看我眼神统一四个字:谁的孩子?
“呕……”又是一口吐在了国舅的身上……
国舅你报复本宫!
我心想,入席之后,我滴水未沾。入席之前……吃过什么?
脑中嗡的一响,入席之前我只喝了一口花息夫人给我沏的天尊贡芽!
我急忙掏出装有圣灵水的药瓶,里面竟然只有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想必公主不会喝下此水,臣妾万死,先斩后奏。公主勿慌,半个时辰后症状自动消失。
我咬牙切齿,胃部猛烈一抽,又吐了……
我的确不想喝这个水,因为喝了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情蛊无解药,我除了认命,就只有自我煎熬了。
多年之后,再见花息夫人,她跪在大殿之下怎么也不敢起身,因她自己也没料到,这“毒”投得太不是时候了!
待我吐过一阵恢复些神智过来,场内却不知怎么杀成一片了……
云珠事后告诉我道:“是侯爷先动手的!”原来云珠想叫居士来诊脉,然而谢紫华积怨太深,又怀疑我和皋端有了孩子,脾气瞬间飙到了火点,一个没控制就开了杀戒追着居士暴打起来。而萧鬼面也跟着掺和了进去合着居士一起对付谢紫华……既然主子们打了起来,做属下的不可能袖手旁观,结果谢紫华的人和萧鬼面的亲卫也打了起来。而保护我的侍卫们,以劝架的方式也混了进去活动筋骨了……
拳打脚踢,刀光剑影,飞沙走石,雷电交加,没打架的众人全都掉了下巴,这场面简直就是一群乱殴啊!
这还不够乱,二哥担心我的安危,我后脚刚踏出皇宫,他前脚就带着一拨子大内高手跟着过来了,他派了线人在暗处看着我们,这线人发现情况不妙,回去禀道:“宴会有刺客!公主中毒了!谢将军怀疑是太傅!萧鬼面想杀谢将军!”
呵呵。这情报太给力了。
于是打着打着,咦,怎么多出了一大帮子人来了?
“妹妹啊,妹妹你不要死啊!哥哥来迟了!”二哥哭丧着一张脸从后面抱住东摇西晃得我。
我吐得厉害,脑内一团糨糊,抹了抹糊满口水的嘴角,有气无力道:“我没有怀孕。”
二哥:“……”
砰砰打斗声伴着风声雷鸣传来,我仰头看去,三道人影在高塔交织激斗着,时而飞入塔中,时而飞在檐边,招数迅猛,粉金碎石,紫色闪电划破夜幕,轰隆一声惊心动魄!
“让他们住手!”我努力吐字。
二哥却疑惑道:“妹妹有没有觉得萧鬼面的招数和皋端的很相似?”
我牟然一震,眯眼细看,微弱的塔灯交织灼眼的闪电,萧鬼面换了身白色的锦袍,而假扮皋端的居士也身着白衣,二人一前一后夹击谢紫华,不仅气度、身形、面具相似,连出手的招数也如出一辙!若非萧鬼面续着长发,乍一眼看去,真像是两个分身在对抗谢紫华!
惊雷轰隆隆如万马奔腾而过,闪电密布天网追踪着三人的身影……四层、六层、八层、九层……居士和萧鬼面白袍散开佛莲之状,翩若飞鸿,逸如谪仙,招数淋漓洒脱,快如迅雷闪电,二人如此出神入化的武功,的确太像皋端了!
谢紫华许是发现了异常,未有恋战,迅速往塔下飞来,然而飞至一半,猛然一道白影冲出,如狼似虎,砰的一声大响,即便隔了这么远,我也清晰可闻……
“公主小心!”云珠大呼。闪电之间,大石砸下,地动山摇,四溅的灰末掣在面上如刮痧。我大震,定睛一看,竟是塔檐被他们击碎砸下,如此凶狠的打斗,谢紫华有危险!
“还愣着干什么?保护镇南侯!”二哥急喝身侧侍卫,又道:“这里危险!带公主离开!”他拔剑跃起,矫健身姿踩过一长串灯盏直飞而上……
我心脏一紧,忧心如焚,谢紫华和皋端早有仇怨,但也没到不共戴天的地步,且他两还是表兄弟。几人过过招解解愤就罢了,怎要自相残杀、狠下毒手呢?
“叫他们全都下来!都别打了!再打本宫就……本宫就死给他们看!”
侍卫:“……”
风越来越大,飞沙迷眼,众人束发乱舞、衣袍扭曲,塔前烛火一盏盏吹灭,令人心神惶惶。
天空突然飘下一样东西,云珠警觉跃起,飞身拿下,竟是假发?谁的假发!
我大惊。
众人议论纷纷,再抬头寻,夹击谢紫华的两道白影都成了光头,掠影如幻,闪电交织,根本分不清楚谁是居士谁是萧鬼面!
光头?居士、皋端、萧鬼面、江铃战场、救命之恩、神秀国师、灵台寺……我绷紧的心弦咚的一声似要断了,惊雷炸在心间,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可置信……
不可能……
不可能是他……
我抓紧了假发,全身发颤,一拳捶在了身旁的树干上,大树微颤,树叶簌簌作响……
谢紫华为何杀得这样凶,居士和萧鬼面为何回击得毫不留情,原因不在我,而是因为这个!
苍白的闪电撕裂黑幕,正在我想明白所有的事情后,众人一声惊呼,急忙看去,谢紫华那道紫影如折翼的鹰从塔上直直栽了下来……
不!
我心中大喊,灼电刺伤了眼睛,黑暗席卷,巨雷轰顶,我奋力往前奔去……
“公主危险!公主不能去啊!”云珠抱住了我,我挣扎着,脑内一片空白,仿佛听到谢紫华砸地的声音,心脏猛然一窒,身子瘫了下去……
震天的雷声和鬼嚎的风声淹没了周围的声音,闪电之后四下黑极,碎石咚隆落地,鸦雀无声,再一道闪电亮起,云珠忽而道:“公主!公主!侯爷没有摔下来!公主别慌,侯爷没事!”
我惊起,急忙扫视前方,塔下遍布碎石瓦砾,没有谢紫华的尸首……
谢紫华在哪?他去了哪?我顺着塔檐一级一级往上看去,只寻到二哥和居士往下疾飞的身影,却没寻到另外两人……
“谢紫华!”我的声音歇斯底里,然而被风卷走,无人回应……
二哥往这边飞来,越来越近,他神色异常慌张,厉声大喊:“月儿快跑,塔里有炸药!”
什么?我恍觉误听……
轰隆一声巨响,地动山摇,手边的大树跟着猛震,湖水翻浪,灯盏狂摇。轰隆隆接连巨响,高空塔顶炸开一朵朵巨大的血花,连接紫电天雷,如魔境地狱收妖而来,砖墙龟裂,梁檐坍塌,瓦砾飞溅,流星火雨……
“快跑啊!塔要塌了!”众人抱头鼠窜,乱作一团,惊叫声四起……
有人从高空坠下,四肢被炸得血肉模糊;有人被乱石砸中,七窍流血当场死亡;塔顶的火蛇吐信窜下,大风席卷,四面火海,惨叫声此起彼伏,一片人间地狱……
我脑内嗡嗡作响,身子不听使唤地僵在原地,塔塌了,里面的人呢?谢紫华呢?皋端呢?
“二哥小心!”眼见一块巨石砸向二哥,我飞身扑去……
“公主!”云珠凄厉惨叫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我来不及反应,头部被巨大的硬物砸中,七窍顿开,血色弥漫,整个人沉入黑暗之中……
大雨倾盆,雷电交织,我在黑暗中醒不过来,脑中有无数画面飞逝远去,想要留住,却如指间流沙,空余一片血色蔓延……
我努力回想最后的场景,然而只记得在一处寺庙,谢紫华执着我的手说:等江铃战事结束,我们就完婚吧?
然后呢,我重伤醒不过来了……
我继续回忆,仍一无所获。
微有知觉的时候,耳边飘来一个熟悉的女声:“伤成这样,怎么可能救活?满山的人都在找她,干脆埋了,我们也好脱身。”
男声回道:“不行!我们的任务就是抓她去见主上。主上要留活口,必还有用处。”
对方不屑道:“能有什么用?她又不是真的公主?不过是用她来笼络镇南侯,王妃现在在我们手上,还怕镇南侯不听我们的?”
男子没有理她,转而道:“许太医,她还有救吗?”
我微怔,太医院里就只有一个许太医,一直负责治疗四弟的痴傻之症。
对方默了默,低沉道:“公主头骨碎裂,脊椎也断了,这最后一口气吊着也是自个儿难受,救不活了的……”
雨水淅淅沥沥落在耳畔,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泥土青草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雷声远远近近回**山间。
我因何伤得这么重?竟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后脑勺和背部麻木得没有知觉,四肢尚能感受到雨水的冰凉……就这么活埋了,也不好吧……
男子发话道:“死了也得把尸体带回去交差,先找个山洞避一晚吧,皇城那边顺利的话,明早就能回去了。”
皇城?我现在在哪?
醒来复又晕厥,昏迷复又清醒,内里受伤,一口一口鲜血吐出,吐得干干净净,身子仿佛已不是自己的,轻飘飘被风卷走,游离地狱和人间。
我开始做梦,梦里千奇百怪,梦到儿时谢紫华与我在花下练剑,梦到他去帮我抢花彩,然而画面一转,又变成殿下哥哥在教我画画……不对,殿下哥哥为什么没有头发,头上光秃秃亮晶晶?然后他变脸一般狰狞一笑,一掌袭来,我便往坠入了悬崖……
猛然惊醒抓住近前之人,这人吓得猛往后退差点跌进了泥潭里……
“她,她,她……”颖儿如见鬼魅一般指着我,在场的另两位亦是目瞪口呆,面色瞬即发白……
我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这是某处山洞,洞外已是白昼,男子侠客装扮、面相陌生,颖儿是二哥的人,许太医是四弟的人,这三人凑在一起,只有一种答案:都是细作!谁的细作?
那男子警觉地盯着我,吐出两个字:“诈尸?”
颖儿吓得又叫了一声,急忙推了下许太医:“不是说死了吗?怎么会诈尸!你去看看!”
许太医也是害怕,手脚抖得如中风,好半天也没挪出一步来。
若真是头骨碎裂、脊髓断了,那我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醒来了。
醒是醒了,可头部和后背一整片如压了一座大山,睁一睁眼睛都觉吃力。
我不明局势,势单力薄,也就装成诈尸的样子直瞪瞪地看着他们试图将他们吓退。
可这三人毕竟不是三岁孩童,没过片刻,颖儿刷的就抽出了匕首朝我冲来,男子急忙拉住道:“你干什么?”
“补她一刀肯定就死了!”
我:“……”
男子道:“不行。砸死的不能怪我们,你补一刀,主上问起来,怎么解释!”
“那怎么办嘛!她,她还在眨眼睛!好可怕!你去背她啊!”颖儿吓得花容失色,又退了回去。
想来我是经历了什么变故,这三人捡着我的尸体要去送给他们主上交差。
三位害怕了一阵没有吓跑,我眼睛瞪得发酸发痛,稍稍闭了闭,想想还有其他什么法子么,忽闻脚步声近,我睁眼一看,就见颖儿举了个大石头朝我脑门上砸下来!因着求生的本能,我抓住壁岩翻身避开,颖儿吓得一声尖叫,石头便砸在了自己脚上……
“……”
颖儿鬼哭狼嚎抱着自己的玉足直跳脚,许太医一溜烟儿逃出了山洞,那男子颇有些气节,拔出剑来纹丝不动地盯着我,眸里的惊惧多过凌厉……
我掂量着自己的实力,稳住身形,虚弱道:“……你们……主上……是谁?给了……你们……什么好处?我……双倍……应给你们。”
对方见我还会说话,惊惧的表情更加惊惧,半晌才缓过神来:“公主……活了?”
“不然呢?”我想做出冷艳挑眉的动作,可这副身体实在坏糟了,却是一口乌血吐了出来。
对方皱眉,仔细又观察了一阵,然后自言自语道:“真的活了……起死回生?”
颖儿眸中大亮,惊道:“是九夜天石!她有九夜天石!”
我:“……”
传闻九夜天石能起死回生,可我自己都在找九夜天石,怎会在我身上?
又是一阵沉默,突然洞外传来动静,一群人气势汹汹冲了进来,为首之人看到我后同样一震,接着眸中涌出了巨大的惊喜……
值得强调的是,帅哥我见得多,自己也算一个,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光着脑袋、衣着邋遢却还能帅得这么惊天动地的男子!他华贵的锦袍几处撕裂几处污垢几处血迹,金边麒麟靴子沾满了污泥和残花碎叶,想来之前他也经历了一场大变……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他转而对颖儿二人冷森森道:“把公主交出来,留你们全尸。”
我:“……”
我不得不说装【哔……】是要有度的!比如在这种时候,你要解救人质,先应该稳住对方的情绪给点好处以作抚慰。可他给的好处竟然是——全尸?
对方顿时就炸了毛,颖儿掐着我的脖子厉喝道:“全都退出去,否则我杀了她!”
“噗……”动作太猛烈,脑袋嗡的一响,又吐了口血。
光头帅哥面色一白,眸中绞痛划过:“放开她!”他也炸了毛,情绪明显焦灼:“你敢伤害她,本王让你不得好死!”
我只想说,不装【哔……】我们还是好朋友!横竖都是死,她能放过我吗?
颖儿见他急了,自己也就不急了,幽笑道:“我知道王爷心疼她,她死了,九夜天石就没下落了,王爷费尽心机接近公主,如今怎么不继续装下去了?”
对方一怔,看我的眼神变得复杂。我心想,他是哪里的王爷?怎么没见过呢?邻国王爷里头只听说墨筠王和千寂王长得最好看,可年龄貌似有些不对。
他沉眉道:“本王不为九夜天石,只为弥补当年之错。洛翼凡想要什么,本王用来交换公主。 ”
我微惊,洛翼凡是四弟!
颖儿道:“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主上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亲手杀死洛君月!”
我骇然,颖儿的主上竟是四弟!如我猜测,四弟一直就在装疯卖傻!暗地里却安插细作、意欲造反!
颖儿狞笑道:“王爷可见过主上杀死瑟瑟的情景?主上恨极了洛君月,王爷恐怕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筹码。”
我的瑟瑟!什么时候被洛翼凡杀死了!
我狠狠瞪向颖儿,颖儿面露得意之色:“公主还不知道吧,多亏了公主的香魂丹,主上才能得到柳凝雪,拉拢博顺侯和镇南侯两大军团。”她顿了下,看向光头王爷:“萧王爷明知主上的计划却不告诉公主,只为坐山观虎斗,看洛家兄弟自相残杀、两败俱伤,他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公主为了王爷舍掉太子之位吃斋念佛,为了王爷抗旨悔婚与镇南侯反目,到头来,却发现王爷就是当年将你击落悬崖的敌国将军……”她笑得邪魅:“公主感觉如何?”
我感觉她这一长串话的信息量很大,短时间内无法解析出来。总结而言就是——这小贱人死到临头还要气我!
我当然不能和她一般见识,沉冷道:“还好,兵不厌诈,这一回输了,下回就有经验了。”
她没有气到我,自个儿反而气得面红耳赤,掐我脖子的手又用力了一分:“不想她死,就给我退出十里开外!”
众人:“……”
下了一整夜的雨,天空灰蒙蒙透不过气来,山中泥泞,满地黄花堆积,残败不堪。颖儿掐着我一瘸一拐往她认为可以逃走的方向撤离,男子在后方掩护着她,光头王爷和他的一帮子人离我们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郁郁山林深处。
我不知还有没有人来救我,尽量拖延时间好言对颖儿道:“二哥待你不薄,你不应负他?若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有事好商量。”
似戳中了她的隐痛,她咬牙切齿道:“你有见过哪个男人对待自己喜欢的女人会让她一直做着低三下四卑微的奴婢?”
我心中一沉,这么说来,二哥的确不是真心喜欢她……
我应变道:“二哥一早就说要纳你为妾室,然而政局有变,父皇暂时没允。”
她毫不动容道:“你现在说这些话以为我会相信?洛君临做梦都叫着洛君月的名字!你会不知道他真正喜欢谁?”
我惊呆。
“他苦于喜欢上自己的妹妹,有悖常伦,便沉迷酒色以作掩饰!你命人每日给我送绝孕的汤药,不也是见不得他对我好吗?你们这对兄妹令人恶心!若不是主上要留你一条贱命,我早就将你碎尸万段了!”
我蹙眉,并不记得命人给她送过药。又转念一想,莫不是二哥自己所为?这么多年颖儿未能得子,想必二哥早已怀疑她是细作了……
我放下心来,却又觉得糖衣炮弹的战术没用了,干脆撕破脸道:“你给洛翼凡卖命,他能给你名分?封你为妃?”我嗤笑道:“别天真了,你见过哪个男人会让喜欢的女人去服侍自己的政敌?”
她僵住。
我道:“你无权无势,身份原就低微,且伺候过二哥,已非完璧。洛翼凡会不嫌弃你么?”
她面色煞白,血色全无……
我道:“那个绝孕药,若真是我下的,岂会让你轻易知晓?想必,洛翼凡担心你怀上二哥的孩子,早就防着你了……”
“胡说!”她激动起来,面色由白转青,瞳孔张得巨大,试图要我害怕她么?
我瞟见她身后的树丛中有一闪而过的人影,见机行事,分散她的注意力道:“从古到今,可没听说哪个细作有好下场的。你知道洛翼凡太多的秘密,他用什么卑劣的手段对付我们,以后就会用同样卑劣的手段解决了你。哦,说不定,你把我交给他后,就没用了。”
她怒极,扬起巴掌就要来打我,与此同时,一道暗器击向她的手腕,我猛力推她,逃出了她的挟持……
周围激斗了起来,光头王爷孤身一人来救我,我帮不了他什么忙,刚才一番扯动,麻木的头部和背部开始剧痛起来,如生锈的锯子咯吱咯吱锯着我的头骨和血肉,我瘫在了地上,一口一口鲜血呕出,天地旋转,混淆一片,辨不清方向和年月……
最后听见颖儿一声惨叫,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而后有人抱住了我,温暖的怀抱,一股熟悉的清香扑鼻,那香气,勾得我神魂颠倒,恍惚以为在梦中见到了殿下哥哥……
“月儿,月儿……”他急切地唤着我,声音剧烈打颤。
我努力眨了眨眼,他不是殿下哥哥……颖儿说,他是将我击落悬崖的敌国将军……我想了想,四国里头唯一一位封王的将军是鬼面将军萧珏吧?
“你到底是谁?”我抱着求知的心态问他。
他却如遭重击,满脸的愧意:“月儿……对不起……”
我真的很好奇:“你既然将我击落悬崖……为何还要救我啊……”
他身子一僵,眸中汹涌着愧色痛色和伤色:“月儿,对不起……我,爱你……”
额……我能确定,我一定错过了什么精彩的剧情。
“月儿,别离开我……你要你再活过来。”
滴答,有什么烫烫的东西落在了我的脸颊上,我闭眼前最后看他,是他俊美的面庞流下了泪水,沉如黑曜石的长眸映着泪光……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真的是我所知的那个杀人如麻、暴厉恣睢的鬼面将军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