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连下了好几天,远山苍白一色,楼阁冰凌垂挂,地面积了厚厚一层冰雪。
昨晚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我身处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数不清的战舰以铁链相连,战鼓擂动,喊杀震天。我抱着沉香古琴四处寻找着楚夜麒,却在船舱的牢笼里看到了夏天心!我跑去告诉她,楚夜麒十分爱她,一直在等她。我向她道歉,不该窃取她的人生,我劝她回来,可她猛地转过脸来,那张脸却布满青纹,狰狞如鬼!我吓得翻身坐起,如今还心有余悸……
翠姨拍着肩头的积雪进了屋,嘴上念叨着:“这些丫头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为了这点事就在园里吵了起来,郡主要不要再去睡会?”
“不了。”我原本就没了睡意,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我问道:“她们为了什么吵架?”
“荷香说她昨天早上从园里采了些很美的花,今早不知道怎么就不见了。她怀疑是同屋的秀妍偷的,两人为了这点事大吵起来了。”
我道:“这院里好几棵梅花树呢,再采点回去不就行了?”
“不是梅花,说是特别漂亮的七彩花,形状像牡丹,又有点像玉茗,从没见过。”
“我们院里有这种花?”
“荷香就长在抄手游廊那边的荆棘丛里,原本没人信,可宛路说他昨天也看见了,去了趟议事厅回来就不见了,应该是被荷香给采走了。”
我没怎么在意,视线落去了随后进来的宛路身上,他手里抱着个琴匣,我定睛一看,竟然是沉香古琴!
宛路道:“郡主,殿下就要回国了,王妃命我把这琴从库房拿出来,说是送给殿下作为离别礼。”
我:“……”
沉香古琴,传说由上古神木打制,火烧不化,常年恒温,夏季触手冰凉,深冬暖如火炭。当年千寂之乱,在寒冬腊月的龙回海上,楚夜麒因为有它的保护,保住了体温,不至于被冻死。可这琴轻巧,只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楚夜麒活着回来了,夏天心却一去不返。
当时墨筠王质问楚夜麒:“心儿呢?沉香古琴为什么在你手上!”言下之意,为什么不是心儿抱着沉香古琴回来?
楚夜麒低头不语。
墨筠王未能稳住情绪,当场就将他打晕了过去,此后两家结怨,不相往来。
有时候我也会去想,若没有那场“千寂之乱”,楚夜麒和夏天心早就儿女成双,阖家欢乐了吧。
楚夜麒母亲早逝,明兰王妃怜悯他的身世,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一般对待。尤其后来楚夜麒自请来夏国做质子,王妃逢年过节都要接他来王府吃饭,常常做些点心和衣物送去楚留殿。楚夜麒和夏天心的感情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青梅弄竹马,两小无猜嫌……
可命运这个东西,真的很无常,二人定下婚约不久,千寂王发动叛乱,劫持了楚夜麒。夏天心为了救他,再也没有回来……这成了墨筠王和明兰王妃心里永远不可愈的伤疤。即便后来我回到了王府,他们依旧无法接受楚夜麒。
沉香古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凝结了夏天心的一条命。也许是夏天心舍弃了琴,给了楚夜麒,让它保护着楚夜麒,活了过来。
母亲最懂楚夜麒,送金银珠宝、兵符权力,都不及把凝结着夏天心性命的沉香古琴送给楚夜麒。
宛路瞧着我的面色道:“郡主要不要亲自去送一趟?”
我将手从沉香古琴上缩了回来:“不了,你送去吧。”
他:“……”
宛路走后,我呆坐了良久,一颗心不知要往哪里放,整个人颓乏无力。直到岚祁进来,唤了我好几声,我才回过神来。他面色凝重又肃杀:“郡主,又出命案了。”
我心头一震:“什么命案?”
“昨天,西市七弯巷巷尾发现了一具男尸。死者是名郎中,身上多处抓伤,头骨碎裂,手臂被肢解,能造成这种死状的,多半是赤眼妖兽。皇上已得知此事,可能很快就有圣旨过来,命郡主负责彻查此事。”
我:“!!!”
妖兽作乱,九门封锁,皇城只入不出。皇上命我半月内必须擒住妖兽,巡捕营全城布网,重点锁定了几处疑点,日夜监视。
忙了一天,又是白忙一场,各种捕风捉影的线索,却没有发现赤眼妖兽的踪迹。
我骑马抵达启灵山下,陆校尉哈着冷气迎上来道:“郡主忙了一天,这么晚了还来神庙呀?”
我将缰绳递给了他:“正好在这附近巡逻,不想回去了。”
启灵山的神庙,是洛神教的最高神殿,夏国以洛神教为尊,百姓信奉洛神教,敬我为“神女”。如今赤眼妖兽作乱,众人更是寄希望于神庙,祈祷众神早日驱除妖兽。
夜深,山下的皇城暗沉一片,花灯夜市关停,百姓闭户不出,街巷深深,了无人迹。
与之相比,神庙却灯火通明,山路盘旋而上,沿途搭建了许多帐篷,是母亲特命神庙给皇城里无处居住的人临时准备的。几天不到,帐篷已人满为患,很多有家可回的人也跑来这里睡,仿佛睡在神庙附近,妖兽就不会找上门来。
他们不知道的是,妖兽不是妖,而是中了九夜天石魔毒的人。魔性发作之时,才会异变被人发现。否则,平日里就跟正常人一样,极难觉察出异常。
我道:“人聚得越多,越不安全。清点一下,那些有家可回的人全部责令回家。”
“是。”
陆校尉犹豫着道:“郡主,睿王殿下和锡兰公主这会在神庙。”
我惊住:“他们来这做什么?”
“好像是青钰先生过来拜神,锡兰公主跟了过来,然后,殿下也来了。”
我:“……”
这几天我听了到一个流言,说是锡兰公主来夏国不是为了接楚夜麒回去,而是偷跑过来找青钰先生。青钰先生俊逸博才,锡兰公主痴情已久,可楚皇不同意这桩婚事,逼得青钰先生出了国,锡兰公主仍不放弃,追了过来……也不知这流言的真假,楚夜麒会不会同意锡兰和青钰相处。
我犹豫着要不要进神庙,突然一声狼嚎传来,我微惊,转眸就见一道挺拔的身影出现在山道上……
“殿下?”我脚下一僵,夜深人静,雪压松枝惊落一瀑雪雨。
楚夜麒看清是我,加快了脚步,至身前,又将肩头的狐绒裘袍解下,搭在了我的肩头:“天气这么冷,你穿得太少了。”又道:“你怎么也来神庙了?”
我身上一暖,他已牵住了我的手,滚烫的大手将我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温柔地捂了捂:“你这些天都没好好休息吧,脸色这么差,又消瘦了。”他动作和言语这般自然,好像我们已是多年的情人,毫无生分、拘谨和羞赧。
我脸面不自觉地发烫,手上的温度渐渐蔓延去全身,周围的冰雪也跟着融化。
忽而一道白影掠过重檐八角攒尖亭直窜到我裙边,正是落雁。它撒娇般地蹭着我的腰肢,围着我和楚夜麒欢乐地转了好几圈。
我不禁被它逗得一笑,俯身抱住了它:“好久不见,你吃胖了呀,殿下将你喂养得真好~~有没有想我?”
“它天天想你……”他说得温柔,也蹲下身来,揉了揉它毛绒绒的脑袋:“这两日它格外焦躁不安,总想着要出去。我以为它发现了什么异常,一路跟来,却是想见你了……”
我:“……”他明明是来找锡兰公主的吧?我往他后方望了望,却没见到其他人。
“心儿,落雁留在你这吧,它其实很舍不得你。”他墨瞳幽幽闪动,意有所指,面上流露的情意和难舍:“还有流景……他也会留下来。”
我惊住:“殿下不带流景回楚国吗?”
“他的病反复无常,我决定让他能好好养病……陪着你。你若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可以随时跟他说。”
我有些莫名地开心,嘴角不由地上扬,之前楚夜麒总是警告我远离流景,现在怎么又变了想法?我道:“流景重病缠身,别说他帮不了我什么,就是他要帮我,我也不会让他操心的。殿下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流景,其他有什么要我做的,殿下尽管吩咐。”
不知哪句话说错了,他面色陡地一沉,凤眸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线:“夏天心,我让流景留下陪你,你好像很开心。”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不是呀,我挺担心他的病,”我立刻皱起了眉头,收住嘴边的笑:“回头得让慕神医也给他看看,再带他去趟药王谷……听说南海那边有个仙岛,说不定……”
“算了,我改主意了,他不能留。”
我:“……”
“殿下,不带这样逗人玩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怎能说反悔就反悔?”
“夏天心,你自己照照镜子,刚才一听流景会留下,你眼睛都亮了!你对他还有什么想法不成?”
这莫名其妙的,怎么又误会我和流景了?我哭笑不得。“我眼睛本来就很亮的,月光照着,就更亮了。”我据理力争,仰头使劲儿朝他眨眼:“你看,这会儿是不是也很亮?”
他:“……”
他冷峻的面容忽而撕开一抹冷笑,我离他有些近了,他伸手一捞,我便撞进他怀里,他掌着我的软腰,俯看我,剑眉斜飞入鬓:“你不能帮他,不能对他好,更不许喜欢上他,否则,我就杀了他。”
我眨巴着眼睛,楚夜麒凶起来的样子为什么也这么好看?“殿下,你开玩笑的对吧?”
“我认真的。”他一字一顿,气息全都拂在了我脸上,紧抿的薄唇线条极美:“你让人把沉香古琴送来,自己却不出现。什么意思?你打算以后都不见我了吗?”
我哑了哑,绷直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殿下误会了,赤眼妖兽突然出现,皇上委以重任,命我半月内抓到妖兽,我一下子忙不过来,御林军、巡捕营都要听我安排,全城布网,日夜巡逻,所以……没能亲自登门,还请殿下恕罪。”我说得恭敬又讨好,楚夜麒却并不买账,脸色依旧难看。
他这人真的很喜怒无常。“要不,我把沉香古琴收回来,再亲自送一遍?殿下能原谅我吗?”
他冷冷一笑:“夏天心,你无不无聊?”
我:“……”
落雁可能被我们无聊的对话雷到了,发出一声轻微的鼻息声,转头四处游**去了。
我扭了扭腰,推开了楚夜麒,羞赧道:“殿下,不早了,我让人护送你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你不回去?”
“我打算今晚住神庙。”
“我也住这。”
我:“……”
他牵过我的手,拉着我往山上的神庙走去,好似雪中漫步一般,边走边聊了起来:“妖兽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手上的温热沿着手臂一直蔓延到脸上,我面红耳赤道:“根据死者生前的社会关系,重点锁定了几处疑点,日夜监视,不出意外的话,妖兽近期还会发作一次,到时候一击毙命,解除危机。”我道:“殿下放心,此事拖不了多久,我会尽快抓到赤眼妖兽,你也能早点回楚国。”
他:“……”
妖兽作乱,九门封锁,楚夜麒原定回国的日程被搁浅,眼看就要过年了,他还无法回去,楚国那边一定也着急。
他抓我的手几分用力,眸中划过伤色与痛意:“你想要我早点回去。”
“私心上,我当然想殿下多待些日子,但是殿下肩负重任,早晚是要回去的。”这是实话。
他一时沉默,紧紧牵着我:“这几天‘万国山庄’的守卫增加了两倍,是你安排的吧。”
楚留殿在万国山庄之中,我特意增加守卫,一是保护楚夜麒的安全,二便是监视各国使节。
万国山庄是仅次于皇宫的重地,朝廷专为接待外宾贵客修建,里面住着各国使节及诸侯王公贵族。我道:“赤眼妖兽和九夜天石有关,凡是拥有过九夜天石的人都有嫌疑。当年各国瓜分天石,几经流转,夏国这边还有几位皇室和诸侯私存了天石,剩下的就是‘万国山庄’里的友邦皇族了。像北漠小太子这类皇族嫡子,很有可能从父母那得到过九夜天石……我们都派人重点监视。”
我不禁道:“殿下有九夜天石吗?”
他神色微异地看了我一眼:“母后曾给过我一小块。”
我微怔,停住了脚步:“殿下千万不要使用它!若是觉得它神奇或是难得,舍不得弃掉,私存起来也没事,但千万不要佩戴和服用!”又道:“殿下一定要相信我母亲的话,九夜天石十分凶煞!它虽能短时间内激发人体巨大的潜能,让病弱者振奋精神,让习武者功力大增,可它同时也会反噬身体,使人经脉异乱,疯癫入魔,重者一夜暴毙!”
“这些我知道……”他声音沉稳,浓密的长睫遮住了眼中的光:“九夜天石会被人体吸收,舅父曾就深受其害,险些丧命。后来被药王谷救治,也只多活了两年……”
我方觉失言。楚夜麒是知道九夜天石的厉害的,他的舅父谢煊将军曾经想从天石里获取盖世神力,却遭到反噬。前车之鉴,楚夜麒又岂会使用天石?
被天石影响过的人,即便捡回了一条命,稳定住病情,也无法治愈。药王谷的弟子们各地奔走,到如今,也没找到治愈之法,只是稍微延长对方一些寿命。
我叹了叹气:“母亲当年书信给各国,希望销毁天石,然而还是有很多国家私藏着天石,甚至将天石视为镇国之宝、传家之物,视为他们绝对权力的象征……所以,妖兽还是会出现。”我眸色一转:“殿下一直关注妖兽的案子,熟知历年妖兽的案宗,之前派流景去追查过几次妖兽……殿下也是想帮忙救助那些妖兽吧。”
远处几声乌鸦乱叫,山顶空寂,回**山间。
“恩。”他眸色幽幽不明:“我想帮他们,还想找一个人,名叫梦蝶。”
如一道惊雷劈下,我身形骤僵,目瞪口呆!梦蝶,那是我之前的名字!
我稳定住情绪道:“殿下指的是临泽那位被妖兽杀死的舞姬吗?她的乳名就叫梦蝶。”
“不是,我们在找另一个人……”他目光在我身上流转,深邃不可读:“当年,你在龙回海上失踪,我四处找你。我想着你一直很热心地救助那些妖兽,所以一有妖兽出现,我便寻了过去,希望你也会出现在那儿。”
我:“……”
原来是这样……他不怕妖兽,两次救我,不是无缘无故,不是举手之劳,他是为了寻找夏天心!他穷途末路,无处可寻,只能追踪着妖兽,抱着仅有的一丝希望,希望妖兽出没的地方,夏天心也会出现?
我心中一阵触动,不知怎么眼眶竟然微热,视线有些模糊。
他平静道:“宣德二十三年,楚国梁州司门山发现了一只妖兽,梁州驻军连同司门山十数高僧将她擒拿,关进了千佛塔。我找了过去,千佛塔的主持与我相熟,让我见了这只妖兽……”
我惊了又惊,没错了,梁州司门山千佛塔,说的就是我。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楚夜麒提起这段往事,我还以为,他忘了救过我。
我稳声道:“千佛塔那只妖兽的案宗我看过,说是这妖兽原本躲在司门山的深山里,进山狩猎的猎人发现了她,报了官府,众人轻易就将她抓了。之后在千佛塔里关了四个月,突然有一天失踪了?”
“恩,她是被我救走了。”他说得轻松自然。
我惊讶道:“殿下为何要救她?不怕她伤害你吗?”
他转眸看着我,眸色晦暗不明:“你不觉得,这只妖兽很特别吗?”
我微僵:“怎,怎么特别?”
“她是所有妖兽案件里面,唯一一起零伤亡的案子。她没有伤人,自愿被抓。被关押的那四个月,情绪稳定,没有任何入魔、杀戮、疯癫的症状,主持方丈一直派人监视着她,发现她除了面相长得狰狞,其他都和正常人无异。”
“所以,殿下才救了她吗?”
他眸色微颤,掠过我读不懂的情绪:“她虽然没有攻击性,但脸上和身上布满了青纹,所以才被当做是妖怪。我想带她来见明兰王妃,让王妃看看她到底患了什么病。可她好像不相信我,途中自己跑掉了……”
我垂眸望着雪中点点落梅,思绪翻涌复杂……我当时很感激他,却不敢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见到他身边还有一群武艺高强的护卫,我以为,他救我另有所图,又担心自己病情不稳,伤了他,于是不辞而别。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他可能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就是梦蝶,我会和夏天心长得相似,以夏天心的身份来见他……
一个谎言需要无数个谎言来掩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骗他多久。
我道:“宣德二十三年,距今已经七年了,殿下还在找她?还想帮她治疗?”
他声音微沉:“我们找她,是为了千丝断……”
我顿住,愕然道:“她和千丝断有什么关系?”
“她被抓后,官府原本要放火烧死她,主持方丈慈悲为怀,给她喂了毒药,想要她安静地睡死过去。可是,那女子喝下了剧毒的曼陀罗花液,却只是昏睡了半天,又活了过来,安然无恙……”
我:“……”
“之后主持方丈又试了好几种毒药,都对她无用。我想,如果那女子真的能御百毒,那千丝断的毒对她有没有影响?”
我心中咯噔一跳,我怎么没有想到这一点!“如果她能抵御千丝断的毒,那她就有办法救流景的命了是不是?”
“可能吧……”他蹙紧了眉,欲言又止:“可我们追着赤眼妖兽寻遍了楚国和夏国,也没有结果……”
我一阵心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果我能帮助流景解毒,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我骤然又明白了过来:“殿下之前去临泽找神医医治流景,实际上是去找那位舞姬梦蝶?以为她就是当年的梦蝶?可以救流景?”
“恩……”他应了一声,面色又沉了下去。突然,他转眸看过,凤眸划过惊异:“我刚才没说千佛塔的妖兽名叫梦蝶。”
我:“!!!”
“没,没说吧?”我心底一阵慌乱,忙道:“殿下不是一开始就说要找梦蝶吗?然后说到这只妖兽,她不是梦蝶吗?”
他薄唇微抿,凤眸如炬,看得我整个人都快灵魂出窍!
“她叫梦蝶,这名字还是我给她取的。”
我:“……”
“她历经苦难,不太相信人,我虽然救了她,可她防范心重,不愿告诉我她是谁,我只得给她临时取了个名字……”他没再往下说,转眸望向空寂的雪夜:“临泽万春楼的舞姬原籍也是楚国人,也毁了容貌,常年带着面纱。于是我们找去了那里,可她不是那只妖兽。事后,陈益达的人盯上了我们,将她秘密擒去了审问,结果用刑不当,她无辜惨死。他们将计就计,将舞姬伪装成妖兽杀害的模样,引你到临泽……”
原来如此,这个疑点也解开了。楚夜麒杀死了甄初紫,陈益达为了报仇,一直派人盯着楚夜麒。楚夜麒突然去万春楼找梦蝶,陈益达想知道原因,结果杀了梦蝶,一来嫁祸给楚夜麒,二便是引我来临泽,一箭双雕。
一时无话,夜静深沉,道边松柏遮去了月光,楚夜麒的神色也不可辨。
次日晨,我找了个借口去九华山庄巡视,楚夜麒说梦蝶能救流景,不管可不可行,我要具体问一问流景和古怪大师。
冬日斜照,雪渐渐消融,空气愈发凛冷。通往楚留殿的小道花木尽败,道路泥泞,我走得急,很快脏湿了素色的裙衣……
刚到楚留殿门口,一记清脆的耳光从里面传来,茜雅公主尖利的声音十分刺耳:“你当自己是什么狗东西!胆敢阻拦本宫?”
我心中一惊,谁惹茜雅生气了?
只听绒芝低声回道:“妾身乃宫外之人,不懂宫中礼仪。殿下临走时吩咐过,景公子在养病,任何人不得进内院。公主发再大的怒火,妾身也不敢违命。”
我进门一看,就见茜雅抬手要扇绒芝,而绒芝巧妙往后一退……茜雅扑了个空,身子没站稳,直接撞到了廊柱上!脑袋磕得砰的一响,听着不轻……
“贱人!”她狼狈地捂着额头,抬手还要打绒芝,却被绒芝一把抓住了!
绒芝一脸平静道:“公主刚才那一巴掌将我婢女的脸都打肿了,若是打在妾身的脸上,殿下问起来,妾身不知该怎么回答呢?”
皇后独宠茜雅,茜雅恃宠而骄,宫中无人敢惹她,平日里我也要礼让她三分,绒芝竟敢如此应对?!
茜雅何曾受过此等屈辱,她挣不开绒芝的手,气得目眦欲裂:“来人啊!把这贱人杀了!”
我鬼使神差喊了一句:“慢着……”
众人微惊,齐齐向我看来……
我呵斥绒芝:“混账东西!还不放开公主!”
绒芝在我面前不敢造次,急忙松了手,转而跑到我面前跪了下来……
这是什么套路?
她不向公主认错,跪我干什么?
“夏天心?你干什么!”茜雅果然将怒火转移到了我身上!
我急忙恭敬道:“公主息怒,绒芝不懂规矩,冒犯了公主,是该惩戒。可她是殿下的人,即便要杀,也得问问殿下不是?”
她戟指怒目:“你是在护着这个贱人吗?”
我并非存心护着绒芝,而是担心绒芝显露出功夫,与茜雅的人大打出手,事态就变得更加严重了。若追查到神策暗夜使身上,父王和楚夜麒都得担责任。
我低眉垂眸:“臣女怎是护着她,臣女是在为公主着想。楚皇明旨召殿下回国,必是要委以重任。公主在这个时候杀了他的人……恐怕不妥。”
“呸!”她狠狠啐了一口,戾气横生:“她胆敢对我动手!实属大不敬!管她是谁的人!格杀勿论!”
绒芝如同受惊的小白兔般,竟抱住我的大腿道:“郡主救救妾身,妾身刚才糊涂了!妾身没有冒犯公主之意,妾身被公主吓着了,所以才会抓了下公主的手……”
我……有点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
我抖了抖大腿,挣开她的手:“还不去给公主磕头认错!”
可能我和绒芝的动作都有些滑稽,茜雅怒极反笑:“夏天心,你这是想救她吗?这贱人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使些窑子里的手段勾引楚夜麒,你不恨她吗?不想杀她吗?”
“回公主话,臣女的确不敢杀她。她是一条人命,不是什么小猫小狗,杀死了,臣女要担责任的。”
她笑容阴森又狠厉:“你可别在这装好人了。父皇想给楚夜麒赐婚,楚夜麒却说他已有心爱之人,且许诺了对方要娶为正妻?”她盯向绒芝,又对我冷嘲热讽:“夏天心,我真为你感到羞辱!楚夜麒的正妻原本应该是你,你喜欢他这么多年,还险些赔上一条性命!到头来,竟不如这勾栏里下作妓女!”
话说得难听,绒芝也不免满脸愠色。
我不动声色道:“在公主眼里,人分三六九等。可在殿下眼里,只有他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不曾有贵贱之分。绒芝虽是歌姬,但殿下看重她,她的身份也就变得贵重……公主应该听说过甄初紫的事吧?甄初紫因为对绒芝姑娘不敬,殿下不仅把他杀了,还安排人揭发他的往日恶行。他不仅奸污过数位良家少女,他的诗词作品也是剽窃了他人的成果。他名声尽毁,人人唾弃,死后还被贬为庶人,不得列入宗谱。殿下看重绒芝姑娘,容不得任何人欺辱她。所以臣女建议,公主还是先问过殿下后,再处置绒芝不迟。”
我说这一番话,重点不在绒芝,而在甄初紫。茜雅与甄初紫有过不清不白的关系,甄初紫行为如此不堪,茜雅心里肯定不好受。算我回敬她刚才那番羞辱之言。
果然,茜雅如掌掴面,面色刹的铁青,气得双拳紧握,瑟瑟发抖。
陡然,她夺过侍卫的剑直刺而来!
凌厉寒剑掠过灼眼的光芒,我急忙避闪!她却不是来刺我的!?
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绒芝的婢女朵儿,竟被茜雅直刺胸膛!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鲜血沿着冰冷的利剑缓缓流出,滴落素白的雪地。朵儿的胸口渐渐开出一朵猩红的血花,她双眼圆瞪着,脸部扭曲,整个人痛得瑟瑟发抖!
视人命如草菅,草菅人命。
可怜朵儿什么也没错,只因是绒芝的婢女,茜雅杀鸡儆猴,用她泄愤!
鲜血流了一地,朵儿痛叫了几声死在了血泊中。
四下极静,鸦雀无声,众人吓得面色苍白。
茜雅双眼密布血丝,脸上稍稍解气,拔出利剑,又指向绒芝:“本宫想杀谁就杀谁!谁还敢废话!本宫也一并杀了!”
我:“……”
绒芝面上满是惊惧:“公主饶命!妾身知错了!”她又抓住我的裙边求助:“郡主救救我!我不能死!我若死了,殿下的孩子也就没了!”
“你说什么?!”我和茜雅陡然一僵。
她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妾身知道错了,还望公主看在殿下的份上,饶妾身一命,妾身怀了殿下的孩子……”
我:“……”
廊桥织烟雾,残雪污窗纱,天色灰蒙欲沉,似在酝酿一场暴风疾雪。
妖兽还没找到,倾城楼也没什么客人,我坐在鹊桥仙雅间看着跪在地上良久的绒芝。
她一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模样儿,完全没有之前和茜雅对抗的姿态。
这么远远看着,她的侧脸的确有些像茜雅。所以茜雅才会格外讨厌她,高贵的公主,怎能容忍一个青楼歌姬和自己长得相像?茜雅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只要碰见她,就会找她麻烦,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起冲突了……
我冷冷道:“暗夜使是怎么训练你的?你今天的脑子是被门夹了吗?”
她磕头认错:“是属下糊涂,罪该万死。景公子今早回来后,又病发了,昏睡了许久。殿下特意叮嘱我们不许打扰,不巧茜雅公主来了,属下只是拦了拦她,没想惹恼她的……”
我心头一沉:“景公子的病又恶化了?”
“原本好了很多,上次丽春河之后就没犯过病,身体也愈见转好。大家都以为换血之法有了成效。可不知为何……今早病情来得凶猛。”
我心头一揪:“因为什么原因?”
“殿下没让我进内院……属下还没探得消息。”
我蹙紧了眉:“你跟了殿下这么久,可有听见他们说找一个叫‘梦蝶’的人来救流景?”
她惊了惊,瞟了眼岚祁:“提,提过……”
“那你为何不跟我说!”
她惶恐伏地:“郡主恕罪,因,因为,古怪大师并不赞同此法!属下也就没有禀报。”
“为什么?”
“大师说,那个梦蝶……很有可能是受九夜天石的影响异变成那样。梦蝶百毒不侵的原因,也是因为九夜天石。后来她失踪不见,也许是被天石反噬,暴毙死了。即便她能活到现在,她能化解千丝断的毒,那是因为她的身体比千丝断还毒!就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万般颜色汇入其中也影响不了它。她这样的身体,若是和景公子换血,不但救不了公子,还会立刻害死他!”
我心头如被重击,一潭深不见底的黑水……是啊,我这样如妖如魔的身体,自己都救不了自己,怎么可能救得了别人?难怪楚夜麒会欲言又止……
因为这个方法,并不可行。
她道:“所以,殿下并不在意找这个人的。”
并不在意……
我心口莫名一痛。对于楚夜麒来说,梦蝶早已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他就算在找梦蝶,也只是为了治流景的病。
绒芝小心翼翼看着我,见我没再追究,才道:“今日多谢郡主解围,属下鲁莽冲动,犯了大错,请郡主赐罪!”
我冷下了面容:“我命你守护好殿下,不是给殿下惹麻烦!公主是何等身份?你竟敢对她动手?还把朵儿给害死了!”
“属下处事不当,酿成大错。只要,只要……郡主不伤到孩子,属下愿受任何惩罚。”她楚楚可怜地摸着腹部,一脸护犊心切的表情。
我蹙了蹙眉,不禁一抹冷笑:“是谁让你谎称自己有身孕的?”
她愕然僵住,倏地抬头,一脸惊慌失措。
一旁岚祁沉眉道:“神策暗夜使每月必服的解药中有一味麝香和红花,久服不孕,你这孩子从何而来?”
她如遭重击,跌坐在地,娇容瞬间煞白。
见她如此模样,我心中也不免一凉,看来她很想给楚夜麒生育孩子,得知不孕,打击不小。
我凝肃道:“你别告诉我,你是一时兴起,编个谎话去欺骗公主,用殿下的孩子来做挡箭牌?”
“不!不是的。”她惊慌又失落:“是魏太医说的,属下也不知道,属下还以为自己怀孕了……”
魏太医?魏太医随护楚夜麒多年,医术不弱,不可能误诊!
她满脸悲伤之色:“若不是魏太医的诊断,属下便是借一万个胆子,也不敢乱说的。可魏太医为何要欺骗妾身……”
为什么?魏太医忠于楚夜麒,他敢这么说,必是受了楚夜麒之命。楚夜麒想要绒芝此时有孕……
我的心莫名一痛,如被尖刀划过:“绒芝,假孕的事,若是殿下授意,我尚且饶你性命。但朵儿的死,你必须负责!以后她的家人,由你来照顾。她的后事,也要好好替她操办了。以后你若再敢任意而为,招惹是非,我必严惩!”
“属下谢郡主不杀之恩……”
窗外风声呜咽,飞雪扑扑如砂石打在冰绡窗纱上,听着令人心烦意乱。
岚祁望了望我的面色,说道:“绒芝假孕,是楚夜麒的意思?”
我胸口如压了块重石,呼吸都提不上来。
除了楚夜麒,还会有谁要这么做?楚夜麒即将回国,而绒芝歌姬的身份众人皆知。听说锡兰公主初次见绒芝,便极力反对她跟着楚夜麒。楚夜麒若想带绒芝回国,让她怀上孩子、给她名分,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岚祁暗金眸子沉了沉:“郡主就这么同意绒芝跟去楚国了?”
“我不同意,又能怎样?楚夜麒为了给她名分,拒绝皇上的赐婚,还让她假装怀孕,欺瞒众人……”
我不由地想起楚夜麒送我宫绦时说的那番话……他只爱夏天心一个?无人能够取代?来生倾尽所有?
可他说完这些,又去皇上那里说要娶绒芝为正妻?
砰的一声,我手中彩瓷酒杯被捏得粉碎,岚祁陡惊,连忙打开我的手一看,好在手掌没被划破皮,只是印出了一道道鲜红的痕迹……
岚祁凌厉道:“绒芝身为暗夜使,这辈子都逃不脱暗夜的身份,她怀有异心,妄想自由,坏了规矩,郡主可以立刻处死她的!”
处死绒芝容易,可楚夜麒那边如何交代?他必会追究到底!
更何况……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处死绒芝?绒芝尚且是以真面目去爱着楚夜麒,而我假扮着夏天心去欺骗他的感情。
我望着酒壶里的清露酒,一圈圈涟漪仿佛我破碎的梦:“如果今天是夏天心知道这件事,她会怎么做?会伤心愤怒?还是会成全绒芝?替殿下欢喜?”
岚祁眸中一闪而过复杂的情绪,映着烛火,流变缕缕金色,他没有说话。
我拿过一个酒杯,盛满清露,仰头饮尽杯中酒,满口苦涩:“夏天心舍命救他,一定想要他好好地活下去。如今,他要回国了,又有了喜欢的人。前程似锦,爱人相伴。我应该祝福他的,是不是?”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郡主,你不能喝酒。”岚祁按住酒壶,不许我再往杯中倒酒。我推开他的手,给他也倒上一杯:“你陪我喝点吧。就今天喝一点。”
他眸中有隐有愧歉:“郡主再这么喝下去,会出问题的。”
“还会有什么问题?问题都出现了……”
我最担心的三件事情都出现了:被人怀疑是妖兽,楚夜麒要回国,他爱上了别的女人。
我眼前一片模糊:“我原以为他还爱着夏天心,就算不能和夏天心相守,至少心底存有一席之地。”
可如今来看,夏天心在他那里只是口头上的喜欢。
而我梦蝶,并未在意,不值一提。
岚祁面上难掩怒意:“郡主别想这些了,他就是个混蛋!他对不起你,对不起心儿!若心儿还活着,不可能放过他,更不会忍气吞声在此借酒消愁!心儿敢爱敢恨,对方若负了她,她必十倍还之!”
我惨然一笑:“心儿这样的性子真好……”
他暗暗咬牙道:“若知你如此在意他,我就不该带你来这里。你在泰黎族过得自由自在,无所忧虑。我却害你卷入这险恶的政局,害你被他伤害。”
“这怎会是你的错?王爷和王妃对我有恩,他们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即便你不说,我也要来报答他们的恩情。”
当年,楚夜麒将我救出斗兽场,送到明兰王妃这里,经过明兰王妃的救治,我稳定了住了病情,后来我隐居在崃巫山,慢慢恢复了容貌。
一次机缘巧合,我救了岚祁,他发现我原本的容貌竟然和夏天心一样!于是告诉我,夏天心失踪在龙回海上,至今未归,明兰王妃思女成疾,一病不起;墨筠王无心朝政,自责颓废;神策军也跟着一蹶不振,军心涣散。而皇后一党势力膨胀,西北王气焰嚣张,威慑皇权。夏国皇室岌岌可危……
他求我帮忙,只有夏天心活着回来,局势才会扭转。
可这世上,没有起死回生之术,只有取而代之之法。
岚祁多次求我来夏国,若我坐视不理,明兰王妃就要病死了。王妃一旦离世,钟情的墨筠王很可能会随她共赴黄泉。神策军没有了墨筠王,如同没有了主心骨,很快会分崩离析。而夏国没有了神策军,覆灭之日必不久已。
我考虑再三,只能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跟随岚祁来到夏国。
我简单地以为,假扮了夏天心,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可事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
雪乱人眼,我看着窗外花灯迷离,心中一片浑浊:“你说我来这里,能救很多人,能稳定住朝局,能带来太平与安定……可现在,我好像连自己都救不了了。”
我的心很痛,酒气熏得我眼睛一片朦胧:“岚祁,我想回泰黎族了。”
他:“……”
楼下传来戏子幽怨的唱腔,断断续续,风声如泣,丝丝冷风自窗缝中漏入,孤灯摇影寒。
“郡主,你醉了。”岚祁伸手来扶我,我急忙按住了他,继续道:“岚祁,趁现在还来得及,就按照当初说的,准备撤离吧。”
当初我来夏国,做过很多准备。我这样的奇异体质,不可能长久假扮夏天心。所以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我先在这待上两三年,待局势稳定,我便将神策军兵权让渡给岚祁。然后我再以体弱多病为由,淡出众人的视线,归隐山林……
我道:“待诸事安定,我便求皇上赐婚,将我们的婚事办了。”
他僵住,看我半晌,眉宇却一寸寸锁紧:“末将恕难从命。”
我微怔,随即又明白了过来:“我知道你不想和我成婚。这么多年,你忠心耿耿留在王府,替郡主敬孝道,替她辅佐墨筠王,掌管神策军。你不愿另谋仕途,不愿娶其他女子为妻,是在等夏天心回来吧?你喜欢的人、想娶的人,一直就是她,我知道。”
一阵沉默,烛光幽凉,他清俊的面容映照出棱角分明的肃黯,看我的目光尤为复杂难辨。
我只得道:“你放心,你娶的人,就是她。若夏天心回来,我会向她解释,我们是假夫妻,我只是想将我的神策军权移交给你……”
“郡主。”他打断我,眸光幽深无底:“你为什么突然做此决定?”
他眸色冰冷渗人,暗暗咬牙:“只因他楚夜麒移情别恋、要回楚国?你就不想在这待下去了?你是在赌气、在逃避!我不答应,不是因为天心,而是因为你!你嫁给了我,却想一走了之,留我一个人在这一辈子,留王爷王妃无子无依?这与当年的夏天心有何分别?而你当初决定来此,又是为了什么?”
我心头大震,如被他扇了一巴掌,羞愧难当。我口口声声说,为了报答王爷和王妃的恩情才会来夏国,而现在,却因为楚夜麒,就想要离开?
他道:“我留在王府,是因为王爷和王妃对我有恩,郡主舍得下他们,我却舍不了。如果要成婚,我想娶的人也不是她,而是……”
哐当大响,门外有人摔了碗碟,打断了岚祁的话。
“对不起!大人对不起!”门外人慌张道。
接着阿永的声音传来:“还不快退下!”又道:“殿下,您没事吗?”
我微惊,阿永?殿下?我两三步走去推开了房门。风带飞雪,伞透幽光,昏暗的廊道下,楚夜麒一袭墨衣深沉入夜,描梅花青色油纸雨伞衬得他俊颜苍白,似有病容。
阿永见我出来,喜道:“郡主果然在这儿!殿下到处找您。”又道:“殿下身体不适,却担心郡主,硬是要来见郡主……”
“殿下怎么了?”我望着楚夜麒。他却冷冷瞟了眼阿永,阿永不敢再说……
楚夜麒直接问道:“你去楚留殿了?”
“是。我听说景公子又病重,想去看看他……他这会好点了吗?”
他没有回我,全身带着冰雪的冷意袭来:“绒芝还在你这?”
我心中一寒,他急着来此是担心绒芝吗?“没在这了……我跟她聊了会话,已命人送她回去了。”
他冷毅的面色缓了缓,径直走进了屋里。餐桌上几盘菜早已凉透,雕花红木筷还搁在筷架上未有动弹,唯有酒杯里盛了半杯清露酒。
他伸手掂了下芙蓉戏鱼酒壶,发现里面的酒已见底,一计刀眼剐向岚祁:“你让她喝酒了?”
岚祁漠然:“殿下找郡主有什么事吗?”
他重重放下酒壶:“你不知道心儿不能喝酒?”
岚祁冷然:“殿下该问,心儿她为何要喝酒。”
我:“……”
这二人已然变成了仇人,每次见面两句话不到就开始吵,语气一个比一个狠,脸色一个比一个差。
我忙道:“这酒不醉人的,刘大厨特酿的清露酒,喝几杯没事,殿下要不要喝一杯?”
我上前给他斟酒,却被他一把抓住我:“我不喝,你也不许再喝。”
他转而将酒壶递给岚祁:“把它拿下去。”
岚祁无动于衷,睨着他道:“殿下昨晚在神庙做什么?殿下给不了郡主承诺,却又去扰乱郡主的心!”
“岚祁……”这种话不该他说的,我转而道:“快戌时了吧,原本定好要去西市巡逻,岚祁你先过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他:“……”
窗外狂风卷着大雪,扑扑打在窗棂上,薄薄的窗纸一阵沙沙抖动,似要被风撕破。
我的确不能喝酒,因为醉酒后,我很难控制住情绪和异能,容易暴露身份。
可今天,我真的不知要怎么办了。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
若是一年前,或者四年前,楚夜麒喜欢上绒芝,为她做任何事情,我也只会感动和羡慕。就像当年我得知楚夜麒有喜欢的女人,我不曾痛心、难过、嫉妒、或是愤怒……
可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楚夜麒送我的每一样礼物,对我的每一次甜言蜜语,都成了今日伤我的武器。
男人的话,真的不能多信。
不娶何撩,宛路这四个字总结得鞭辟入里。
“你哭了?”楚夜麒紧盯着我的眼睛,抬手触碰我的眼睫,一串晶亮的泪水留在他的指尖……
“没有……是炭火迷了眼。”我慌忙擦拭,眼睛却有些晕眩袭来,脚下如踩了棉絮般。
清露酒味甘清冽,易入喉,然腹中滚过一遭,后劲却很大。
“还说没事,你喝了多少酒?”他抓紧了我的手臂。我脑袋如灌了浆糊,面前楚夜麒的俊颜变成了两个,三个……
我摇了摇头,回神道:“殿下,朵儿死了,被茜雅杀了……我没能保护好她,抱歉。”
他面色如常:“下午发生了什么事?”
我如实陈述,又道:“怪我多嘴劝了几句,茜雅没处撒气,才会把朵儿给杀了。对不起。”
又道:“殿下再多派些人保护绒芝吧,茜雅可能还会找她麻烦。她原是歌姬,无权无势,只能依靠着殿下……”我垂了垂眸,视线落在腰际上的宫绦,于是将它解了下来,又将一只收在锦囊里的紫水晶戒拿出,还有发髻上他刚送给我的黑檀木发簪,一一放在了他面前。
“殿下,这些东西,你还是收回去吧。”我冷冷道:“我觉得……这些送给绒芝合适。她有了殿下的孩子,恭喜殿下了。”
他:“……”
炭火熏眼,空气一瞬凝滞,望着桌上的一应物什,他面沉如玄铁:“她跟你说,她怀孕了?”
“她说是魏太医诊断的,殿下难道不知?”我挑眉冷视他。
他剑眉一蹙,层层愠意加深:“夏天心,绒芝到底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相信她?”
“绒芝不是殿下喜欢的人吗?”我有些糊涂了。
他怒道:“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喜欢她了?”
呵,他喜欢绒芝,心里没点数吗?还要我来举证!
我怨恼交加,醉意汹涌而上,索性道:“殿下真有意思,谁不知道你喜欢绒芝?你守身如玉这么多年,遇见荣之后,许她服侍在旁,让她住进楚留殿,为了她不惜得罪广阳侯,杀了甄初紫!如今殿下还拒绝皇上的赐婚,让她有了身孕!殿下想娶她为妻吧?”
烛烟卷着酒气蒙住了眼,我的视线模糊成一片彩色泡影,咯咯冷笑比哭还难听:“恭喜殿下守得云开见月明,终于找到了执手白头的女子……”
“你给我闭嘴!你这么说话,是在故意气我吗?” 他面上绞痛翻涌,目光冰冷似一把冰刀在我心上剐刻。
“怎会是气殿下?我在替殿下高兴呀……”我嘴上这么说,泪水却流了出来。
他神色一滞,猛地抓住我的肩,有些用力,几乎要将我的心也一并儿捏碎!
他咬字道:“即是高兴,你哭什么?”又道:“我说了不要为了我伤心,不要为了不值得的事流泪!我若负了你,我若一走了之,娶了他人,你便把我忘了,彻彻底底地忘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想对你好,会好好照顾你,疼爱你,陪伴在你身边……”
“殿下,我不要听这些!”我猛地推开他,情绪汹涌,酒意混乱理智,不受控制地说道:“殿下你不要太过分!你要走就走,为什么还要送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些让我误会的话!你以为喜欢上一个人,只是一时兴起,过后就能忘掉吗?你做得到,我做不到!我喜欢殿下,十年、二十年、一百年,我都不可能忘掉!绝对不可能!”
他:“……”
酒壮怂人胆,酒后吐真言,大概就是我现在这状态了。
“殿下既然喜欢绒芝,为什么还要对我好!不,这不是重点,我要说的是……绒芝她帮不了你啊!她只是歌姬,还会坏了你的名声!殿下要回楚国,楚国那边派系林立、朝局动**,各皇子结党为政、夺嫡激烈。殿下多年未归,势单力薄,根基未稳。那边有多少人会拥护你?又有多少敌人要对付?在这紧要关头,皇上想与殿下联姻,帮殿下壮大势力,殿下应该答应才是啊!为什么感情用事,为了绒芝误了前程!”
“心儿!事情不是你想的这样!”
我哪里会相信,情绪汹涌一发不可收拾:“绒芝就这么好吗?殿下为了她不顾世人的非议、不顾众人的阻拦、不顾自己的前程……她若长得像夏天心,我也就认了!可她一点也不像呀?殿下看上她哪一点了?”
他:“……”
酒劲冲昏了我的头,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觉得她没有夏天心漂亮!性格也没夏天心好!也就比夏天心高点,可那胸,太平了……”
他:“……”
“最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夏天心的权势和尊贵!她一点儿也帮不了殿下!”我一阵胡说八道:“难道……因为她会唱歌跳舞?”
楚夜麒:“……”
“殿下我跟你说,我也会唱歌跳舞!而且比她唱得好!殿下不信?你听着啊!”我已经昏了头,一个婀娜的旋转,甩水袖、拈花指、眉目流转、气运丹田……唱了起来:“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楚夜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