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沉沉,月隐星疏,密林烟霭氤氲,黑暗处若有鬼魅叠影,令人不寒而栗。
夜半起雾,难辨车道,马车颠簸前行,两盏牡丹金雀纱灯左右摇晃,投射在车壁上的黑影也跟着一晃一动。
车中坐着我和岚祁,还有巨帅……
暗夜使来报,崖蓬渡口陆续停靠了几艘商船,船员行事诡秘,个个身形矫健,且没有商品卸货……应该是陈益达的府兵到了。他们最迟明天就会动手!
我劝不动楚夜麒离开,只能先行一步引开这群人。
巨帅一抹冷笑,酒瞳眸子若灼石流变:“郡主急着跑路,不会是被我‘假郡主’的话吓到了吧?”
我回以冷笑:“临泽的杜知府你认识吗?这次陪我过来查案,他死了。尸体刚在城外的红水河边发现,身上多处抓伤,头骨碎裂,像是……被赤眼妖兽杀害。我带你去看看。”
他笑容僵住,瞳孔猛地放大:“夏天心你想杀我灭口?!”
“你想到哪里去了?杀你?不至于,自从我三年前回到王府,就有无数人怀疑我是假郡主,无凭无据,信口雌黄,有何可畏?”
他冷嗤道:“无凭无据?夏天心常年习武,骑射俱佳。可你的手光滑无茧,没有伤疤,一看就是没有练过武的人!”
噼啪一声烛火爆响,我的手不自觉地动了下。
“你谎称自己失忆,腿脚受伤,不再跳玲珑舞,以为这样就能躲过质疑,掩盖骗局?可适得其反,你失去的只是记忆,不是身体发肤!我去查证过不少失忆患者,他们虽记不得往事,可手艺技能没丢,性格也没多大变化。学武之人内力还在,学琴者琴技依旧。可是你……”他眸光锐利如剑刺来:“全身上下都是破绽!难怪白狼王‘落雁’只认殿下这个主子,它最通灵性,早就看出你不是夏天心!”
“就这些?”我强自镇定道:“人各有异,不可概而定之。世子本就与我不熟,并不知道我体质特殊,生来就不易留疤,不易生茧。我不跳舞,不代表我不会跳。我没有伤疤,不代表我不会骑射。而落雁很小的时候我就离开了它,六年之久,狼的记忆有限,对于它来说,我就是陌生人。世子单凭这些就断定我是假郡主?未免太过轻妄草率了。”
他呵呵冷笑:“随你怎么狡辩,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假的?你不是一直好奇殿下为何和你完婚吗?”
我蹙眉:“你从中挑拨?让他以为我是假郡主?”
“我吃饱了撑着吗?挑拨你两?即便你是真的,他也不会娶你!”
“为什么?”
他得意一笑,颇有要挟之意:“你敢杀我灭口,就没谁会告诉你答案了。”
我:“……”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陆校尉过来轻敲车门道:“郡主,前方就是雀枫林了。”
我面色微沉,巨帅反应过来,一脸警惕道:“你把我带去雀枫林做什么?”
我坐回到软塌上,淡淡道:“北漠刺客埋伏在那里。”
“你,你不要命了吗?去挑衅北漠的人!”他转念一想:“你要借刀杀人!找北漠刺客杀了我?”
“咦,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悠悠挑眉,一抹阴测测的笑,巨帅整张脸都黑了。
我也不逗他了,正色道:“放心,说了不要你的命。”
我端起案几上的茶杯饮了一口:“世子知不知道临泽那个举报发现赤眼妖兽的证人被毒杀了?”
“然后呢?”
“因为证人死了,凶手身份未明,临泽的案子就变成了悬案。正巧,花瀑又出现了凶案,我们就不得不搁置临泽的案子,来到这里,也就落入了敌人设计的圈套。”
他嗤之以鼻:“都过来这么多天了,你才发现是个圈套?”
“也是,我早该发现陈益达是在故伎重演。当年宿州猎场,他就假借赤眼妖兽之名,引西北王之子薛博文入猎场,随即将他杀害。事后却转嫁给妖兽,自己摇身一变成了擒拿妖兽的功臣。”
他震住,酒瞳微眯:“这件事情你为何如此说?”
“这难道不是当年你母亲的推断吗?长兄惨死,令慈坚信是陈益达所为,可西北王却不愿相信女儿的话,反而去相信收养的义子陈益达?也正是因为此事,令慈与西北王断绝了父女关系,后来又被陈益达排挤陷害,早早去世。”
他面上难掩伤色和恨意:“母亲当年缺少证据,后来那只妖兽又失踪不见,案子就彻底断了线索……”他忽而盯向我:“你为何相信我母亲的推断?”
我默然,因为我就是当年的那只妖兽。直到前不久,我才查清楚,当年杀死薛博文的真凶不是别人,正是诬陷我的陈益达!
我避而不答道:“令慈死后,西北王愈发器重陈益达,是以陈益达才有了今天的权势和地位。巨世子不愿回西北认亲,想必还对此事耿耿于怀。你追查赤眼妖兽的案子,是不是想找到当年那只妖兽,证实当年的推断?”
他薄唇紧抿,没有否认。
我继而道:“如今陈益达又想故伎重演,他指使杜知府制造赤眼妖兽的命案,引我来到花瀑。接着,他私调府兵绕道花田走水路过来,想借用妖兽的名头杀了我!不如巨世子与我合作,你帮我个忙,我帮你找到当年的证据。”
他狐疑地看着我:“你能找到什么证据?”
我默了默,抬手濯了杯中茶水,在案几上写了几个字……
他大震,瞪大眼睛看着我,半晌道:“你想怎么合作?”
“很简单,世子保住自己的命,帮我做证人。证明,陈益达与北漠刺客勾结,私调府兵来花瀑,围杀我和北漠小太子。”
巨帅:“……”
私调府兵、围杀钦差虽是大罪,但如果牵扯到党派斗争,皇上深谙制衡之术,陈益达就有保命的可能。但如果加上一条勾结外敌、谋杀皇族……性质就大大不同,叛国谋逆之罪,威慑到皇上的安危,恐怕连皇后都不敢保他,他便必死无疑!
巨帅明白我的意图,一时没有应承。
突然后方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北漠小太子稚嫩的声音传来:“神女姐姐!前面是神女姐姐吗?”
我惊住,小太子怎么会过来了!
两辆马车和十余骑兵追了上来,小太子轻快软糯的声音在这幽深肃杀的黑夜显得格外突兀:“真的是神女姐姐咩!太好了!宝宝找到你了!”
马车还未停稳,他迫不及待跳下车跑了过来:“终于追到姐姐了,姐姐没事吧?哇!巨帅也在车里耶!”
巨帅一计刀眼盯向我:“是你让小太子来的?”
“怎么可能!是你给小太子留了什么线索,他找过来的吧?”
“我没有!”
“唉,是楚夜麒要我来的!”小太子忽闪着大大的眼睛在马车前跳着脚,试图爬上来:“姐姐半夜不见了,我们可着急了!然后我们发现,姐姐的人分成三个不同的方向走的。于是我、楚夜麒还有那个戴面具的流景,也分成三个方向找姐姐。嘿嘿,还是宝宝运气好,先找到姐姐了!”
我心头一沉,果然还是瞒不了楚夜麒。“他们往哪边去了?”
“楚夜麒往东边的红水河去了,流景走的南边。”他好不容易爬上马车,却被岚祁拦在了车门外。他只得伸长脖子瞅着车里的巨帅道:“巨帅巨帅,你怎么不告诉宝宝,这位姐姐就是神女姐姐呀!她长得好漂亮呀!完全不像你说的那样丑陋猥琐、好色野蛮呀?”
等等,丑陋猥琐、好色野蛮……什么鬼?
嗖的一声尖锐的长啸,远处天空升腾起一道灼亮的光芒,如长蛇吐信,刺眼慑人!
“郡主,是信号弹!从红水河那边发出的!他们动手了!”
我大震,与此同时,前方黑林一阵**,嗖嗖利器破空声袭来!
“小心!有人放箭!”我大喊!岚祁迅速提起小太子扔进了马车!
咚咚咚咚!箭雨震耳欲聋,密如雨织的利箭如暴雨一般全都钉在了马车上!
“大家熄灯!灭火把!”我急速应对。
黑暗袭来,咚咚闷响震车壁,骏马嘶鸣,人影杂乱,惨叫声不断。
林深漆黑,月色苍白,我凭借听力辨别刺客的方位。箭矢是从官道两侧射来,位置较高,弓箭手分散于树上。我们的人不能都集中在这里,目标太明显,尤其还有小太子在这!
我吩咐道:“岚祁,你带着太子按原计划撤离!魏峰、齐海,你们走北边!我另辟一条道!”
“不要!”小太子突然抱住了我:“宝宝要跟神女姐姐在一起!我答应了楚夜麒的,一定要保护好姐姐!”他话音刚落,我只觉臂膀一痛,竟是一支白羽寒箭射穿了车帘,不偏不倚射在我肩头!
“姐姐中箭了!”小太子惊喊,随后又大叫:“姐姐的眼睛!”
我慌忙闭了闭眼,我的眼睛正在发光,我下意识使用了异能抵御箭矢的攻击。
一旁巨帅亦是震惊,我安抚小太子道:“别害怕。姐姐是神女,能通灵,这是我的天眼,可帮助我在黑暗中看清事物,帮助大家逃跑。”
“哇!好神奇!神女姐姐好厉害!”他瞬间就信了。
我道:“太子听话,岚祁武功最强,西边弓箭手少,他带你从那边撤离,你不会有事的。”
他仍旧好奇地盯着我看:“那姐姐怎么办?”
“太子放心好了,我有七神护佑,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孩子天真,信以为真,我朝岚祁递了个眼色:“太子身份贵重,你务必保护好他,我不会有事的。”
他明白我的意思,太子若在我们手上出了事,不单是神策军,整个夏国都会受到牵连。
林深不知何处,众人四散撤离。
马车里就剩下我和巨帅两人,巨帅被捆了手脚,帮不了什么,我一个人驾车沿着北边的山道疾驰,弓箭手难以追捕到我的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奔腾疾驰的马蹄声。
耳边猎猎风过,马蹄回声四**。我细细听来,对方人数不多,尚能应付。
我转眸看了眼巨帅,他靠着车门惊震地看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刚才你明明中箭了!”
月光照亮我浅色的海棠绣鲤鱼裙衫,我肩膀上的绸纱被箭刺破,但没有血液流出,肌肤光滑如新。
我遮了遮肩膀,无暇解释:“你看走眼了。”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一双鹰眸如电射来:“你为什么眼睛会发光!你和赤眼妖兽有什么关系!”
我:“……”
赤眼妖兽的眼睛会放红光,而我眼睛是紫光,十分相近。
“我能降服赤眼妖兽,你信吗?”我故作轻松,转移话题道:“你猜这些是北漠刺客还是陈益达的兵?”
他没有回答,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神色戒备。
我继续道:“陈益达明知你在我手上,还下令动手,看来是没打算救你了。”
他冷嗤一声:“他会救我才怪。”
“可你毕竟是皇后的亲外甥……”
“亲外甥算什么?她恶事做尽,我可没认她这大姨妈。”
我:“……”
前方道路突然横倒了几棵大树,我急忙勒缰,东边有条小道通往山上,我转而驾车驶入山林……
密林深深,苍天大树飞逝身后,圆月悬于山前,仿佛通往异世之门。
身后追兵越来越多,越来越近,山道越往上走坡度越陡,乱石堆积,马车颠簸欲散。
陡然,巨帅一声急喝:“停车!”
我不明所以,若是此刻停车,便是束手就擒!我马鞭一挥,更加速了前进。
“蠢货!停车啊!”他大喊,目眦欲裂。
他猛然向我扑来,健硕庞大的身躯如壮牛一般将我整个人撞下了马车。
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我两在乱石草地上翻滚数圈,我抓住树藤稳住了身子:“你干什么!”我厉喝。
“蠢货!前面是山崖!”
我:“……”
一声轰隆大响,马声嘶鸣惨叫,刚才坐的马车陡然消失在前方!接着一连串磕碰大响,支离破碎,骏马嘶叫后再没了声息,想来是摔得粉身碎骨了!
我一时哑然。
我转而去擒巨帅,他一声痛叫,面色苍白。我仔细一看,他身上还绑着绳子,右腿关节处擦伤了好大一片,有鲜血流出,伤得不轻!
“还能走吗?”
他剐我一眼:“你先走吧。他们是来杀你的。”
“要走一起走,”我拍了拍背道:“上来!我背你!”
他怔住:“背你妹啊!你这么点大的人!别把我摔死了!快滚!不用你管!”
我:“……”
我真想先抽他两耳光,再救他。
正僵持间,一声尖锐箭啸袭来,咚的一响!寒箭不偏不倚钉在了我的身前,箭尾白羽猛烈颤动。
我倏地抬头一看,来时路紧追而来数名弓箭手,为首之人坐在高头黑马上,蒙面黑衣吸食月光,如来自地狱的魔鬼。
以前听说书先生讲“仇杀”和“暗杀”的区别,仇杀为的是“仇”字,下手之前必定要说一堆解仇的话,清算恩怨。暗杀却只为“杀”字,你还没反应过来可能就死了。此刻,对方意在“杀”字,为首之人一个手势落下,齐刷刷寒光箭雨向我袭来!
无可退避,无处逃生,我条件反射般地转过身去站在了巨帅面前……
咚咚咚咚!无数利箭射在了我的身上,如敲山震鼓,耳内一片轰鸣。
静,死一般的静,月隐入乌云,黑暗吞噬光明,我眼前紫云翻腾,痛得全身麻木,几乎失去了呼吸……
巨帅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急促的呼吸吹在我耳鬓,喉结急速滚动着。距离太近,我能看到他眼睛里的自己,紫瞳灼亮,很是慑人。
“你,你……”
“别说话,装死。”我急忙捂住他的嘴,将他一推,按倒在地。
我耳朵贴紧地面,辨识敌人的动静。
箭雨落尽后,对方没有进一步攻击,有人禀道:“老大,是那个女的,还有巨帅,小太子不在这马车上!”
“回去追!”
“那这两个人……”
“不关我们的事,留给他们收尸!”
急促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渐行渐远,消失在山下。巨帅突然翻身坐起,抓着我的肩膀就是大吼:“夏天心!夏天心!”
“吵死了!说了让你装死,瞎叫什么?”
他很是激动:“你特么刚才在干什么?谁要你救我!你,你没事吧?”
我视线有些模糊,强撑着意志:“谁救你了?我只是脚滑了。”
他:“……”
我抬手推开他,月光下,我整张手都是血!
谁的血!我怎么会流血了?
我猝惊,急忙看了看自己,再看向巨帅,原来是他的手臂和腿中了羽箭,鲜血渗透了他的衣裳,粘在我的手上。刚才我那小身板没能帮他挡住所有的箭矢。
我努力喘息,身体因为受到了重创,体内燃气一股巨大的力量抵御攻击,力量磅礴汹涌,四窜经脉,我神智变得混沌不堪。
“你还能不能走?”我咬牙道,耳内轰鸣声渐起:“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身份暴露了,陈益达的人很快会找过来……”
他惊魂未定,瞪大了眼睛盯着我的后背,我的衣裳被箭矢戳出密密麻麻的洞,后背还勾了两支羽箭没有掉落,可我的肌肤完好无损,没有伤口,只是被利箭刺过的地方变成了青灰色……
“你怎么没有受伤!刚才你……你刚才……”不待他说完,我伸手点在他的昏穴上,咚的一声,他晕倒在地。
没时间跟他解释,我环顾周围,不远处正好有堆乱石堆砌的岩洞,我将他拖了过去,藏在岩石下面。然后自己沿着悬崖往另一个方向离开。
体内的异能在肆虐涤**,我愈是压制,愈发凶猛,全身血脉和经络在急速流窜、沸腾、燃烧!滋啦啦如烈火浇油,轰隆隆似万马奔腾!
最后我支撑不住,倒在了草丛中。
不知躺了有多久,有马蹄声响起,越来越近……“大人,找到了!是夏天心!”
我抬眼看了看,黑压压数十人,个个虎背熊腰,手持兵器,杀气腾腾。
“夏天心死了吗?”为首之人逆着月光坐在马上,他单手勒马,右手衣袖被风一吹,飘了起来,里面是空的。此人断了右臂,应该是陈益达的心腹干将冯锐,他那只手,还是当年将我压入斗兽场时,被我折下来的。
我动了动身子,慢慢坐了起来,接近我的人吓得往后退:“还,还没死!”
对方狞笑:“没死正好。将军特意交代了,这贱人杀死了甄公子,又害得广阳侯流放边疆,不能让她轻易就死了!”
“大人的意思是……抓回去用刑?”
“哈哈……这么娇滴滴的女人,用刑多残忍?兄弟们坐了好几天的船,不都吵着要去倚红楼泻泻火吗?这不有个现成的?姿色还算不错~~”
“可,可是大人,墨筠王要是知道……”
“墨筠王要是知道,也是北漠人干的,和我们无关。”他大手一挥,一声令下:“把她绑起来,衣服扒了!”
我:“……”
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最早的经历,那些可怕的过往……
我被人视为异类、怪胎、妖物,被人唾弃、虐待、折磨、侮辱……
我异能失控,那些虐待我的、折磨我的、侮辱我的人,被我一一杀死,身首异处,死无全尸。
我这样一个怪物,连我自己都害怕自己,没有人相信我是善良的,没人会善待我、同情我、甚至救我。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楚夜麒……
他是第一个不害怕我的人,他问我记得自己是谁吗?他说我是无辜的,因为被九夜天石毒害,才会异变入魔。他要我别害怕自己,坚强起来,不要自暴自弃,他有办法救我。
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他那双胜过繁星皎月的明亮凤眸,驱散了我永无天日的暗夜。那眉间一颗朱色点砂如同春晓花开,渲暖了我悲惨的人生。
“夏天心!夏天心!”他的声音从远方传来,飘飘渺渺,如天籁般让人向往。脚步急来,一声狼嚎响彻山间,落雁在轻嗅我的手臂,而后舔了舔我的脸颊,我努力抬起眼皮,身子一暖,被人抱在了怀里,熟悉的香味扑面而来。
我看清那张朝思暮想的面容。
“殿下……”
他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瞳仁颤抖着,声音黯哑哽咽:“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发生什么了?”
我环顾四周,分不清有多少具尸体,堆积成山,血流成河。
刚才那些人全都死了……
死相极惨,断手断脚身首异处,我正前方的石头上,冯锐的头颅不偏不倚地摆在那里,月光下瞪大了眼睛看着我。他们都是被我杀的,然而我却完全记不得自己干过这些。
我全身是血……手上、脸上、身上……
楚夜麒向身后喊道:“魏太医!”
一人跌跌撞撞疾奔而来,不知绑到了谁的断手,差点栽在了我面前。
魏太医伸手要来把脉,我急忙缩回了手:“不用……我很好……”
若我是凡身肉体,先前中了那么多箭,后来又要应对这么多人,华佗再世也不可能救活我。既然我清醒过来,还有力气说话,说明我又逃过了一劫。
我试图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巨帅和我在一块的,你们快找找他在哪儿,他可能比我伤得严重。”
楚夜麒似是明白了什么,伸手探了探我的背,又拉开我的衣袖检查了一番,没有发现伤口,他微微松了口气,没再要求魏太医给我诊治。
有人却惊异道:“殿下!这些人像被赤眼妖兽杀死的!这尸体断手断脚,有些脑袋被拧了下来,还有人被挖了心!”
我:“……”
赤眼妖兽行凶的确与我相似!我紧张得没了呼吸,现场这样的景象,楚夜麒会不会推断出什么来?会不会怀疑到我身上?
若他有怀疑,我该怎么辩解?
楚夜麒蹙眉盯着我,眸中一片乱象,最后稳定下来道:“你去告诉大家,郡主和巨世子找到了。他们连夜追捕赤眼妖兽,路遇北漠刺客和陈益达的府兵袭击,郡主和世子受了重伤昏迷,刺客全被妖兽杀死了,妖兽又逃了,要大家小心!”
他说刺客是被妖兽杀的?他没有怀疑我吗?
夜静无声,我心脏微弱地跳动,大气也不敢出,陡然,胸腹一阵绞痛袭来!我如被重创,一股辛辣翻涌喉间,眼前红芒一片!
“噗……”有什么东西吐了出来。
“心儿!”楚夜麒大惊失色,我亦震惊无比。
惨白的月光照着满地的腥血,我竟然吐血了……
我也会吐血……
我的血也是红色……
和正常人的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的鲜血,第一次受伤……
疼痛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密密麻麻,我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处骨血、每一口呼吸都似被钉上了毒针,刮骨钻心,从未有过的痛!
“心儿你怎么了!”楚夜麒焦急又慌乱。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使用异能后,偶尔也有过难受虚弱昏厥的症状,但从未有过这样的剧痛,也没有吐过血。
楚夜麒探上了我的脉搏,不知我此刻脉象如何,他的面色渐白如纸,“心儿,能听见我说话吗?你哪里受伤了?快告诉我……”
我全身都在痛,没有外伤,有可能是内伤,也有可能是异能反噬、元气耗竭、油尽灯枯……
慕神医曾多次提醒我,月盈则亏,物极必反,再强盛的东西也会有消散的一天,我这样异常的强大,也许有一天,也会异常地死去。
我努力喘息着,这句可怕的话汹涌心间,难道,我要死了?
“心儿别睡!你睁开眼看着我!”他喊着我,声音颤抖得厉害。
我努力抬了抬眼:“殿下……对不起……”我气若游丝:“我怕连累了你,提前走了……你们没事吧?陈益达的府兵没有为难你们吧?”
“傻瓜!你又抛下我一个人走了!我来这里就是要保护你的安全!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谁把你伤成这样!”
“唔……”又一阵剧痛袭来,我痛吟出声,翻倒在地,随手抓住地上的石子,砰!石子瞬间粉碎。
“心儿!心儿!”他惶急地喊我,面上满是恐惧,颤手擦着我嘴角的血,可越擦越多,我的眼皮又沉重起来,意识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我往黑暗里走去,痛楚也跟着减弱一些……
“心儿,你坚持住,有什么办法能救你?快告诉我!”他又赶忙喊道:“魏太医!把魏太医叫回来!”
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救自己,药王谷的慕神医医术高明,如同华佗再世,也参悟不透我的体质,如今这情景,恐怕他也是束手无策。
“殿下,你别急,我可能睡一会就好了……”我试图安慰他。
他眼圈通红,俯下身来将我抱紧在怀里,俊颜埋进我颈项,哽咽不成声:“心儿,我不能再失去你了。”脖颈微凉,有什么湿凉的东西落入我衣襟……他哭了?
我整个人僵住了,他担心再次失去?担心我就此死了吗?
当年在斗兽场,我无时无刻不期盼着死亡,此刻真要死了,我竟有些不愿意了。他的眼泪很珍贵,怀抱好温暖,身上淡淡的清香太好闻,声音和心跳也那么好听……我太舍不得了。
母亲说,这世上,除了生死,其他都是小事。
我来夏国是小事,我的怪异是小事,我假扮夏天心也是小事吗?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我还没告诉他我是假的,没向他道歉,没感谢他当年的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死不瞑目,过不了奈何桥!
这个念头在心中疯狂生长,我忍不住便道:“殿下……对不起……我骗了你。”
他:“……”
“殿下怀疑得没错,我只是和夏天心长得相像罢了。殿下疏远我、排斥我、讨厌我,做得很对。是我错了,不该欺骗殿下,假扮夏天心,窃取她的一切,我罪该万死。”终于把压在心口多年的话说了出来,我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灵魂似要超然脱出……
他微僵,面色溅白,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没能开口,抱我的手没有松开。
我不敢看他,羞愧又恐怕,害怕他一气之下将我杀了:“殿下对不起,我骗了你。岚祁求我来做夏天心,救一救明兰王妃和涣散的神策军,这个秘密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否则便是欺君大罪,死无葬生之地!我不敢告诉殿下,也不能告诉殿下!”
“心儿,”他打断我,面上并无惊异之色:“你先别说这些了,让魏太医给你看看伤势!”说话间,近处传来脚步声,是流景带着魏太医疾跑而来。
有旁人在侧,我不敢再明说,只得道:“殿下请相信我,我对殿下,从没有恶意和企图。因为喜欢,真心实意的喜欢,才会来找殿下,希望殿下能振作起来,放下心结,别再苦苦寻觅和等待……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他安抚我,转而问魏太医:“天心伤势如何?”
“郡主这脉象……”魏太医眉毛挤在了一堆,又望了望我的脸色,然后让我张开嘴给他看看:“郡主应该受了极重的内伤,才会呕血剧痛,可是,郡主脉搏正常,脸色也正常,口腔没有破损,看不出任何问题来。”
他:“……”
我强撑着神智,惨然一笑:“殿下,我说了没事的。”今日即便不死,我向他坦白了身份,恐怕也要半死不活了。
楚夜麒只得让魏太医再又去给晕厥的巨帅处理伤口。我继续道:“殿下,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么久,你一定不会原谅我,你把我扔在这儿吧……”
“心儿……”他打断我,瞳仁微颤,天际悬月幽幽照着他白霜般的面容,额心那颗朱砂痣如血浑浊。这样的死静如同凌迟。
“岚祁他骗了你。”他道:“他不想你再爱上我,不想我娶了你。骗了我们两个人!你就是心儿,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有你这样的神奇之能。”
我目瞪口呆,他在说什么?“我是心儿?”我无比质疑。
他肯定道:“当年,龙回海上,你奋不顾身地来救我,也是用了这一身异能……后来你一去不回,我以为你再也不愿见我了……却没想到,岚祁如此心机,设了个弥天大局,他先找到了你,却骗你是假郡主,之后又骗了我。在他的精心设计下,我没认出你来,一次又一次伤害你。而你因为心虚恐惧,不敢逾矩妄行,受他掌控,一切听他安排!对他唯命是从!”他言语难掩凌厉的杀气,眸中又交织着愧歉和伤痛。我整个人蒙了,是我神志不清听错了嘛?他说岚祁骗了我?他说我就是夏天心?
一大堆问题汹涌而上,我试图追问,然而轰隆隆路面震动起来!翠草瑟瑟,珠露急滚。马蹄声自山下传来,若有万马奔腾,地动山摇!
众人面色大变,纷纷抽出武器,列队戒备,不知来者何人!
很快,山道尽头露出一面迎风招展的军旗,是墨色白狼“神”字旗!神策军来了!
岚祁一马当先,疾驰而来。
我稍稍松了口气,还好神策军赶到了,不是陈益达的府兵。
楚夜麒迅速将我抱起,想要带我离开……
“殿下把郡主放下!”岚祁冷然一声,飞身下马,黑影近前。
楚夜麒眸如冰刀盯向他,呵斥道:“你去哪了?你竟然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她遭遇刺客,身负重伤!”
岚祁猝然一僵,如遭重击,看到我嘴角和衣裳上的血迹,瞳孔猛地放大:“郡主你怎么了!”
我努力喘息道:“我还好……别担心……小太子呢?陈益达的人呢?”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分辨着我是否受伤:“太子无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雄勇将军赶到了,已护送小太子去往越州。陈益达的人都控制住了,死了一些,逃了一部分,这边还抓到了十数北漠刺客,已无威胁。末将护驾来迟,还请郡主降罪!”
“大家没事就好……”我悬着心落了下来,胸口又道hi绞痛袭来,神思变得涣散不堪。
“还请殿下将郡主交给我们,郡主需立刻离开这里接受治疗。”岚祁上前几步想要接过我,然而楚夜麒往后一退,冷厉道:“我这有太医,不用你管。”
岚祁毫不退让,又进了一步,拦截道:“殿下且慢,郡主是神策军少主,要救治也是我们来。殿下是楚国人,最好不要插手我们的事。”
“岚祁……不得对殿下无礼……”担心他又与楚夜麒生冲突,我心中一急,眼前便是眩晕不断,意识恍恍惚惚起来……
隐约听见楚夜麒冷然道:“郡主需要你的时候,你人去哪了?现在又有什么资格要走她?你身为暗夜指挥使,空有一身武艺,不审不聪、不察不明,任由郡主深夜出行,一人应对刺客!她今日若有任何闪失,我绝对饶不了你!”
岚祁亦是凛然:“殿下不问问,郡主冒险夜出、草率迎敌,是因为什么?殿下本与赤眼妖兽本无半点干系?然而宿州发生命案时,你就派了流景去暗查!临泽的舞姬死前,正好又见过你们!接着你们又来花瀑查案!郡主劝殿下离开,殿下执意不走!今日若非郡主担心连累到你,又怎会出此下策,以身做饵,诱敌出击!”
“岚祁你住口……”我急着制止他,胸肺一阵绞痛袭来,一口腥血又吐了出来!
“郡主!”
“心儿!”
世界在旋转坠落,脑内轰鸣,场面变得混乱不堪,有人在唤我,有人打了起来,我想看清楚,想说些什么,可什么都做不了了。
之后的事情断断续续变得如剪影一般,昏厥前恍惚听见岚祁咒骂一声:“当年你就害死过郡主一次,今日还想再害一次不成?殿下若曾有一刻将她放在心上,也不必此刻做些无谓之举!”
……
万物萧索,铅灰一色,转眼已是深冬。
暖榻边银漆镂雕大火盆噼啪烧着红彤彤的炭火,热如盛夏。我将仅剩的一件外衣也脱了,问道:“屋里怎么又填了两个火盆。”
“奴婢见着降温了,池塘的水都结了冰,怕郡主冷着。郡主睡了有一个多时辰了,吃点东西吧。”翠姨端来温好的燕窝。
我没胃口吃,花瀑那次遇袭重伤,我昏迷了三个多月,呼吸时有时无,意识涣散不堪,我整个后背变成了青灰色,犹如怪物一般。我被岚祁藏在了药王谷治疗,直到后背颜色褪去,我清醒过来,我才回到王府。
苏醒后的这段时间我仍旧嗜睡,每天日上三竿未醒,天色抹黑欲睡,总觉得身体大不如从前,困乏无力,反应迟钝,容易忘事……我的确忘了很重要的事,我到如今都想不起来,花瀑遇刺当晚都发生了什么,原本异常强大的我,为什么会重伤吐血!谁伤了我?
屋里闷热干燥,有些难受,我推开窗透透气,冷风吹来,彩瓷瓶里梅花乱舞,珠帘碎响,墙外几位婢女的花痴声也随即传来……
新来的丫鬟秀妍激动道:“哇~~岚大人练功的样子好帅气呀!平时他穿着衣服,竟看不出来肌肉这么结实!”
宛路吹嘘道:“咱们岚大人这叫‘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你没见过他带兵杀敌的样子,那才叫真正的帅气呢!”
对方道:“这次岚大人保护郡主和北漠小太子有功,皇上将他升到正三品官阶,位同尚书呀!去到地方,知府大人都得给他磕头呀!这么大的官儿,大人怎么还要在王府里做护卫呀?”
“岚大人是神策军的将军好吗?他留在府里,是要陪着郡主啊!他做再大的官也不及娶了咱们郡主,继承王爷的爵位不是?”
我:“……”
没过多久,岚祁那道“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身姿便出现在了西边的月洞门下,许是他来得急,依旧赤着胳膊,没穿上衣,这寒冬腊月的天气,尤为显眼。
他没走多远,追来了一位侍婢,那侍婢羞答答满面潮红,低头递给他一样东西:“大,大人……这是刑部尚书家的杜小姐命奴婢转交给大人的……”
岚祁微顿,淡看了眼礼物:“我用不上这个,你退回去给她。”
侍婢为难道:“可是,杜小姐说,大人救了她一命,这个礼物当作答谢。大人若再推拒……”她小心翼翼道:“杜小姐就亲自登门来送,直到大人接受为止。”
岚祁面色一沉:“我何时救过她?”
“大人您忘了吗?去年暹罗国送来几只鳄鱼,大家纷纷前去观看。杜小姐不小心从看台上摔进了鳄鱼池子里,若不是岚大人相救,小姐可能就被鳄鱼吃了。”
“都快一年多了,难为杜小姐还记得……”
“杜小姐说她一直记得的,十分感谢大人。然而杜大人一直不许她来皇城,她没有机会当面道谢。”
岚祁毫无动容:“不是我想救她,是郡主当时命我去救她。她要谢,应该谢郡主。”
对方:“……”
我也想了起来,当时我眼见鳄鱼就要攻击那位杜小姐。我自知体质特殊,不易受伤,便带着岚祁下去救她了。
都过去一年多了,杜小姐才能来答谢岚祁,约莫是陈益达被斩、皇后失势、岚祁升官的缘故吧。
那侍婢见岚祁拒绝,尴尬地不知是留还是走,手里捧着礼物僵持着。
我披了外套下楼,替岚祁接过了礼物:“谢杜小姐了,这‘辉煌腾达玉佩’是特意给岚祁定制的吧?上面还刻了‘祁’字,这流苏和同心结做得极好,是杜小姐亲手编的么?好巧的一双手呢……”
我还没夸完,侍婢已吓得转身就跑了,途中脚滑,险些还摔进池塘里……
我:“……”
岚祁看着我,暗金色的眼眸光线流淌,他练拳出了一身汗,发丝水泽,鬓边濡湿,线条分明的古铜色肌肉上缀满了一颗颗晶莹的汗珠……
“你喜欢这玉佩?”岚祁睨眼看着我手中的玉佩:
“我是帮你收的,杜小姐一片好心,你怎能拒绝?”
“我不收。”他冷冷回绝,眉眼不抬道:“这种东西,不能随便收。”
在夏国,玉佩多为定情物。
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因玉佩是贴身之物,又有相配、配对、结好之意。夏国人常以玉佩做礼,亲手结缀罗缨,赠予心仪之人,私定终身。
我笑道:“这不很好么?杜小姐身份尊贵、温婉娇丽。你也老大不小了,总该找个贴心的人过一辈子,也好给岚家传宗接代吧?”
他蹙眉,暗金眸子映着我的容颜:“我不喜欢她,也不着急成亲。至于传宗接代的事情,再过十年,一样可以,郡主不觉得吗?”
我:“……”
这话问得,他可不可以?我怎么知道?
“随便你了,你自己定吧。”我将玉佩塞在他手上,转身要离开,只觉腰间一热,我被岚祁轻轻一捞,整个人贴在了他的身前……
虽是隔了厚厚的披风,我仍然感觉到了他滚烫如火的胸膛!我慌忙挣了挣,他却抱得更紧!
“岚祁你做什么?放手。”我羞慌不已。
他却一声惊慌道:“你快松手!”
我愣住,低头一看,我刚才为了挣开他,右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侧的荆棘枝,而我的指缝此刻竟渗出了鲜红的血液!
血!
我猝然一僵,松开了手,手掌上被棘刺扎出几个细小的血洞,血液慢慢地凝结成珠。
我惊愕不已!
记忆里,我从没有受过皮外伤,即便被乱箭射击、重锤击打、猛兽撕咬,也未曾出现一丝一点的破皮和流血!
岚祁拧紧了剑眉,看了看荆棘丛:“以前你碰过荆棘吗?”
“碰过。不曾有伤。”我肯定道,心底一阵慌乱,这是怎么回事?我的肌肤本可以抵御这样微小的伤害!
他担忧地看着我:“难道是上次郡主受了伤,身体变得虚弱了?”
他眸中暗沉没有一丝光,让我愈发感到不安和恐惧……我的异能发生了变化,难以再抵御外力的攻击吗?
我眸中掠过一道银光,面色一沉,伸出手指往荆棘的尖刺上一按……
“你干什么!”他急忙拉回了我的手,我的指尖果然又被荆棘刺破了……血液凝结成珠,一点一滴落下,无声没入荆棘之中,一片死静。
忽而,一抹白影从高墙那边飞出,如仙鹤般掠过琉璃屋瓦朝这边飞来!
我惊住。来人广袖白衣,面覆面具,腰佩黑笛,怀里抱着个金发娃娃。娃娃看见我们,欢喜喊道:“神女姐姐!神女姐姐真的还活着!”
未待我回话,一股大力将我一拉,岚祁迅速挡在了我的面前。
府内数十护卫越墙追来,刀剑饮风出鞘,剑阵迅速布开,瞬息将白衣人和金发娃娃围在剑阵之中。
铮铮刀剑相击,精光四射,白衣人衣袂翻飞,黑笛作剑,一招清风拂杨柳,一式明月照大江,以柔克刚,翩然若蝶,应对自如。
我识出他的身份来,忙道:“都住手!是景公子!”
流景怀里的小宝宝欢呼雀跃地跑了过来:“神女姐姐!宝宝好担心你!外面各种传言,有说姐姐被妖兽杀死了!有说姐姐在药王谷昏迷不醒!还有的说,姐姐躲起来不敢出去抓妖兽了!墨筠王不让任何人进内院看望姐姐,王府守卫森严,宝宝好着急呀!”
岚祁仍旧警惕地盯着流景道:“小太子年幼不懂规矩,景公子难道也不懂,擅闯墨筠王府罪同谋逆,可就地正法!”
流景不以为然:“我没硬闯呀,我只是带小太子四处逛逛。这不逛不知道,一逛就看到岚护卫你大白天的脱光了衣服在这勾引郡主,没人管的吗?”
宛路咳了一声,忍俊不禁。
我有些尴尬道:“景公子误会了,岚祁他刚才在练功……”
“谁没练过功呀?寒冬腊月没必要脱衣服吧?郡主别被他**了,殿下脱了衣服,身材比他还棒。”
我:“……”
护卫们都忍俊不禁了。
铮的一声利器出鞘,岚祁夺过宛路的长剑就刺向流景!
我大惊,剑光霍霍灼眼,流景急往后避,堪堪躲过他一招,身形微晃,险些跌进了池塘里。
岚祁趁胜追击,剑声不绝,招招逼人,直取要害!流景迅影转急,以笛格挡,一招落花流水,浮云化影,巧妙地化解了岚祁的杀招。
“岚祁别打了!”我大喊,可岚祁怒意尤盛,置若罔闻,眸中闪着凌厉金芒,杀气腾腾!
眼见他剑锋一转,直刺流景命门!我大骇,与此同时,母亲的声音陡然传来:“住手!祁儿住手!”
岚祁剑锋一偏,切过流景面具,插进了他身后的亭柱上。
“祁儿,把剑收了,小太子是贵客,不得无礼。”母亲往这边走来,面色肃然,她身后跟着一众人等,有一人锦衣玉服、面如冠玉,风华绝代,不正是楚夜麒吗!
我心脏砰的一跳,周围人事淡去,心神便都聚在了他身上。
数月不见,楚夜麒清瘦了一些,他鲜少穿得今日这般华贵,一袭皇家礼服,玄上衣,朱色下裳,织龙云绘章纹,广袖玉带,整个人散发出令人俯首称臣的王者气魄,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吗?还是说,宫中有什么仪典举行?
岚祁过来向母亲行礼,指着流景道:“此人身份可疑,擅闯内院,恐对郡主图谋不轨,属下才会擒拿他。”
“不是的!他是流景!我们是来看望神女姐姐的!”小太子辩护道。
岚祁道:“太子如何确定他就是流景?他常年戴着面具,你有见过他的真面容?”
我微怔,流景的面容,连我也不曾见过,平日里只能通过他的面具、声音和身材来判断。因为我以前毁了面容,蒙面生活,将心比心,出于尊重,我从未要求看他的真面容。
小太子有些急了:“王妃娘娘,他真的是流景!宝宝想见神女姐姐,所以求他带宝宝进来的!王妃娘娘不要杀他!”小太子跑到母亲身前,讨好般地拉住她的小手撒娇儿。母亲最喜孩童,顷刻展颜一笑:“好的,我知道了。”
她朝岚祁摇了摇手,命众护卫收了剑。
楚夜麒向我母亲作揖行礼,郑重道:“流景鲁莽行事,惊扰了王妃,还望王妃恕罪。花瀑遇袭后,我与小太子一直担心郡主,听闻郡主从药王谷回来,便想看看她。我有些话想与郡主说,不知王妃可否应允?”
母亲叹了口气:“你都派人闯到这里了。我不答应,你会罢休吗?。”
“晚辈不敢。”
“也罢,她爹有事出去了,你把该说的都说了,中午也不留你吃饭了。”
我:“……”
柔风拂来,眉间微凉,天空飘落下晶莹的雪花,片片洁白无瑕,今年的初雪,来得不早也不晚,如翩翩白蝶曼舞,点点星辰飞落。
园中最后只剩下我和楚夜麒两人,隔着碧池画亭、红梅翠松,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转,百转千回,熠熠灼灼。
花瀑遇袭的事,我虽然忘了,但我问了其他人,大致了解到,我重伤昏厥后,楚夜麒一直照顾着我。他原想带我离开,岚祁说药王谷有办法救我。于是二人护送我去往药王谷,一路上轮番照料,躲避陈益达的追杀,途中为了护我,楚夜麒还受了伤。抵达药王谷后,楚夜麒想要继续陪在我身边,可神医们不许他见我,将他赶出了药王谷。他在谷外站了两天两夜,最后自己病倒了……
雪渐渐大了,阻碍了视线,眼前一圈圈白光漾开,红梅追逐玉雪。恍惚一瞬,我看见亭中有道曼妙身影在翩然起舞,云髻峨峨,瑰姿艳逸,水袖轻盈如彩云散漫,裙袂蹁跹若波海翻浪,那是少女时的夏天心。而亭前站着一袭白衣若雪的楚夜麒,他眉眼温柔地望着她,听她柔弱唤着:“殿下,这是我新编的玲珑舞,好看吗?送给殿下。”
他勾唇一笑,俊白的面容漫开红霞,温言道:“你小心别摔了。”话未完,少女哎呀一声,一个踉跄扑进他怀里……雪花轻柔落在他们身上……
这幅画面转瞬即逝,我回过神来,面前已站着一身华服威严的楚夜麒……他眉眼深邃,墨瞳含情,精绣龙纹的广袖衣袂带动白雪飞舞,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殿下……”我紧忙向他行礼,倏尔,他大手神来,抓住了我的手臂,轻轻一拉,将我拥入怀中。
他肩头宽大的披风将我两紧紧包裹在其中,他手臂不断缩紧,似要将我融入他身体一般,轰隆隆的心跳传来,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他怀抱滚热又宽厚,衣襟染着诱人的熏香,如春日明艳的玫瑰,如夏夜静美的合欢。
雪静静落下,红梅幽幽绽放,我的心跳控制不住地加快,脸颊一阵发烫。
“心儿,你身体全好了吗?还有哪儿不舒服吗?”他捧着我的脸,细细看着我,眸中满是疼怜、担忧和关切。
我百感交集,眼圈微热:“我好了,没事了。殿下的伤好了吗?我听说刺客伤到你的右臂,一道很深的伤口!缝了七八针!”
我伸手去探他的手臂,他握住了我的手,紧紧圈在掌心:“我早好了,没事了。”
他柔柔温情地笑,十分自然地吻了吻我的手背,薄唇微凉,却如火一般撩过我的肌肤,一路急窜,烧至心尖。
我倏地收回了手,面红耳赤:“谢,谢谢殿下保护我,救了我的命,我理应登门致谢……可父王不许我出府,命我好好养伤,我一直出不去。”又道:“我听说锡兰公主随楚国使团来看殿下了,我还想拜访她的。”
锡兰公主正是楚夜麒的同胞双生姐姐,楚夜麒幼时丧母,长姐如母,锡兰公主对他来说,意义非比寻常。她出使夏国,必定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殿下刚从宫中出来吗?今天有什么仪典?”我望着他一身华贵的礼服,询问着。
他神色一滞,眸中的柔光明显暗了暗,他蠕了蠕唇,却道:“你是不是刚起床?穿得这么少?”
我:“……”
我回看自己,刚睡醒起床,外套里只裹了件中衣,由于屋里热,我习惯性地把裙摆撩上了腰际,裙下那两条白花花的……小短腿显露出来!更要命的是,我没有洗漱,蓬头垢面,朱钗未饰!脚上的绣花鞋还当拖鞋踩在脚上!
救命!刚才我就这副鬼样子站在这儿吗?怎么没人提醒我一句!
我猛地推开了楚夜麒。
他:“???”
“殿下等等!我去更衣!”我手忙脚乱扯下裙摆,转身就跑,绣花鞋也跑掉了一只……
楚夜麒:“……”
闺房里,一众丫鬟婆子忙得不可开交,端的端洗脸水,找的找衣服,拿的拿妆盒……
“天啊,我头发怎么这么油!”
“呃,郡主七天没洗头了,说是不出门,不想洗。”
“我的脸上怎么长了这么多痘痘!”
“呃,郡主最近睡得不好,又不怎么爱抹胭脂水粉,冬天干燥,损伤皮肤。”
“我胖了好多!腰带都系不上了!”
“郡主你拿的是发带,不是腰带。还有,殿下已至外厅坐着了,郡主的话他可能都听得见。”
我:“……”
我慌里慌张弄了大半个时辰,出来一看,楚夜麒在坐在外厅的太师椅上看书。他一手执书,一手端着兰竹青釉茶盏品茶,茶香袅袅萦绕,纱窗雪花剔透,火红的炭火映照他俊美无涛的容颜,长睫盈旭,流光飞梭,他抬眉看我,这一眼如隔世春风轻拂料峭初花,美得让人沉醉。
“你又翻出这本书来看了?”他翻了页书纸,那是我最喜欢的青钰先生改编的《白蛇传》。
我笑容微僵,心底划过一丝忐忑:“殿下看过这本书吗?”
“恩,我也觉得改得很好,许仙不惧怕白娘子是蛇妖,帮她对付法海,这才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说“恩爱”两字的时候,目光落在我的身上,似有浓烈的灼热和情深。
我心底一颤,忙转移了话题:“殿下,这衣服我穿着是不是有些紧了?”
他放下书本,目光闪动:“恩,你的确胖了一点,这衣服做小了。”
夏国这边的习俗,重病初愈的人要穿新衣、驱病魔、迎福气。这衣服是前几天楚夜麒托陆校尉送给我的,说是衣服的样式、布料、花纹都是楚夜麒亲自挑选设计。
他笑意温柔:“胖点好,以前你太瘦了,又不按时吃饭,总让人担心。”他没再提《白蛇传》,转而指向我怀里抱着的锦盒:“你拿着什么?”
“哦,这是送给殿下的。”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顶麒麟团云七珠镶翡翠紫玉冠。
“殿下不仅救了我,还帮我们查清了花瀑的事情,若不是殿下出面作证,恐怕陈益达没这么快被处决。”
我昏迷的那段日子,父王和楚夜麒将临泽舞姬、证人之死、花瀑疑似妖兽案、杜知府惨死案,以及北漠刺客和陈益达府兵围杀我的事情彻底查了清楚,皆是陈益达及其手下所为。陈益达往日劣行也被一一揭发了出来,三司会审共定了他43条大罪:大逆欺罔罪9条、僭越狂悖罪14条、残忍滥杀罪12条、贪婪侵蚀罪8条,最终,陈益达被处以凌迟、族诛之刑。
他行刑那日,我还昏迷着,听说死状很惨,体无完肤,痛叫不止,响彻刑场,令人毛骨悚然。
凌迟是最残忍的死刑,又名“千刀万剐”,用小刀剐肉,一刀一刀,血流殆尽,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后才刺死,整个过程漫长又折磨,刮骨抽筋,入坠炼狱。即便我没去看,也能想象那摄人心魄的情景。
然而,与陈益达这些年造的孽相比,他这么死,算是便宜了他。
我将玉冠奉到楚夜麒面前:“殿下的恩情无以为报,小小薄礼不成敬意。这块紫玉是外公收藏的古玉,晶莹剔透,质地极佳,我特命工匠给殿下打制的,还望殿下能喜欢。”
他将玉冠接了过去,却未在意:“心儿,你我不必言谢,只要你能安好,我便也能安心。更何况,你们一早就准备对付陈益达,即便我不做什么,陈益达也难逃一死。”
我微怔,果然瞒不住他。这些年,神策暗夜使一直在收集陈益达的罪证,只是没找到机会对付他。毕竟他手握重兵,战功卓著,西北王和皇后又在他后面撑腰……
“没想到,巨帅也愿意出面帮你。”他幽幽看着我,眸色意味不明:“陈益达私藏九夜天石之事,是你告诉巨帅的?”
“是……”我不可否认道:“我正是以此为条件,请他与我联合对抗陈益达。”
六年前,西北王之子在宿州猎场被杀,同时他身上的九夜天石也失踪不见。西北王一度认为是赤眼妖兽所盗,他将妖兽关在斗兽场,每日行刑逼供,想要找回天石。多年过去,谁也没有想到,天石竟是被陈益达私藏了!而西北王的儿子也是被陈益达所杀。
他平静地看着我:“你是什么时候查出来的?”
“年初查到的……我也感到很意外。”我垂眸拨弄茶盖,掩盖复杂的情绪:“暗夜使发现陈益达的宗祠密室里有一颗九夜天石,再一细查,那天石就是当年西北王之子的。殿下说得没错,那只妖兽没有杀人,它是被陈益达冤枉的……”
我异能发作时会遁入无意识状态,当年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杀死了西北王的儿子。我在斗兽场饱受折磨,背负了十多年的凶兽之名,最后才发现,自己是被陈益达冤枉的……
我稳了稳情绪,缓缓喝了口茶:“陈益达做再多的坏事,在西北王眼里,也是为自己效命。唯独杀子之仇,西北王绝对不能容忍。他没有了西北王做后盾,也就如同无根之萍、无本之木,不堪一击。”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我,目光有丝异色:“所以,你为了除去陈益达,不惜以身犯险,拿自己做诱饵?”
我心底掠过慌乱:“殿下何出此言?”
他从袖中拿出张图纸,画的正是那颗从花瀑死者胃里取出的铜珠:“陈益达的斗兽场里养了许多豺狼虎豹,这铜珠就是佩戴在它们身上的铃铛。花瀑那位死者不是被妖兽所杀,而是被陈益达养的猛兽咬死,死在斗兽场中!你是不是早就查出铜珠的来历,早就知道陈益达设计要害你?你却装作不知?”
我僵住:“我没有……我也是后来才查出来的……”
他眸色微冷:“我问你,杜知府是怎么死的?”
“你,你们不是查出来,他知道的事情太多,被陈益达杀了灭口吗?”
“不,那个时候,陈益达还需要他做内应,杀他绝非明智之举。我这里还有另一份推论文书,因为对你不利,我没有呈给大理寺……”
“怎么会对我不利?”我不自觉地捏紧了茶杯。
“杜知府其实是被你们杀的。”
我:“……”
他将铜珠的图纸就着火盆里的炭火点燃,火光熠熠照在他肃白的脸上,流动诡异的色彩:“你知道陈益达要害你,却不急着离开花瀑,反而秘密集结神策军埋伏在城外,布下天罗地网,等着陈益达行动!”
“初五那天晚上,杜知府随刘县令去倚红楼过夜,他中途从花魁房里偷溜了出来,回到县衙来找你。”
“他应该是奉陈益达之命来秘密杀你,如果他成功了,第二天,你的尸体会在某处被发现,死状疑似赤眼妖兽所为。而杜知府仅仅只是在倚红楼过了一夜,有刘县令和花魁作证,他与你的死无关……可他这个计划失败了。”
“他没能杀了你,反而被你们杀了。你们将计就计,将杜知府的尸体处理了。杜知府死了,陈益达没了内应,这时,你却突然离开花瀑。陈益达担心事情已经败露,只得围杀你们灭口,却正中你们的埋伏,全军覆没。”
茶雾缭绕搅乱了视线,我手心里满是汗渍,他说得都是事实。
那颗铜珠,我的确早就认出来了。当年,我被陈益达关在斗兽场里,每日与我厮斗的凶兽脚上就挂着这个。我无数次被这铜铃的声音吵醒,又无数次伴着铜铃声昏倒在血泊里。我认识它,却要装作不认识,因为我害怕一切与当年有关的事!比起被巨帅怀疑是假郡主,我更害怕被人怀疑是妖兽!
而之后,杜知府也是我杀的。他来找我闲聊,却在我的茶水里下了毒,他亲眼见我喝下了茶水,我却没有死,反而……他被我杀了,尸体不需要处理,就很像是赤眼妖兽所杀。
之后,我劝楚夜麒离开,一是为了保护他,二是担心他察觉出这些异常。可聪明如他,已经将所有的事情都查了清楚。
他定定地看着我,似在看着另一个人般:“心儿,你此计用得凶险,我也差点被你骗了。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实情,反而劝我和小太子离开?你不相信我?担心我妨碍了你们的计划?我完全可以帮你对付陈益达!你也不至于受了重伤!”
我握紧茶杯的手微微发着颤:“还记得殿下以前说过,这是我们夏国的党派权斗,殿下是楚国人,不愿意插手,也不应该插手的。”我拿他以前的话来堵他,好像没错,可他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松开了茶杯,将手缩回了袖中。可楚夜麒的视线却落在了杯子上,洁白如玉的瓷壁上,竟然有一道鲜红的血迹!我怔了怔,刚才我用力握杯子,手掌上被荆棘刺过的地方又渗出了血液……
他陡地伸手过来抓住了我的手,翻开我手心道:“你的手怎么受伤了!”
我想要抽回手来,支吾道:“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脚……被荆棘扎了手……小伤,没事。”
“你别动,让我看看!”他面上的情绪翻涌,仿佛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我不明所以,只能任由他盯着手看,好在这一切看起来像是正常人的伤口和血渍……
一时死静,我想着他刚才分析花瀑案件的话,他查出了所有的事情,那他必定也查出,在山崖上杀死陈益达府兵的人不是妖兽,而是我们!
那他会不会怀疑我是妖兽!
炭火烧得太旺,我整个后背都湿透了,手心里满是汗渍。
“药箱在哪?”他急忙站了起来,去我书架上寻找。我从柜子里拿出药箱,他连忙给我处理手上的伤……
屋里又回归了平静,窗外雪声渐大,簌簌如花纷飞,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看他认真地给我清洗血渍、濯药包扎,专注的眼神似寂静春夜的银河流淌,微凉的指尖触碰我的手掌,丝丝冷意蔓延而上,我大气也不敢出。
他忽而:“你没感觉到灼痛?”
“已经不痛了。”我道。
他面色一沉:“我给你抹了‘芙蓉刺’,此药疗效虽好,却会刺激伤口,如火灼一般,常人难以忍受,你却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哎呀!痛!我这会感觉到痛了……”
他:“……”
他没有信我,转而又探上我的脉搏,细细诊断……
我天生奇脉,以前比常人快了一倍的速度。可是,自花瀑受伤后,我的脉搏竟慢了下来,如今和常人无异。
楚夜麒没能探出什么异常,面色也未有好转:“你现在的身体,慕神医说什么了吗?”
我掩饰道:“他觉得恢复得不错,要我继续静养。我也觉得还好。”
他眉宇凝重,抓我的手有些用力:“我问你,花瀑那晚,你们遭到刺客袭击,你为什么要去给巨帅挡箭?”
我惊住:“什么挡箭?没有吧?”
“巨帅都跟我说了,当时他摔下马车,腿受了伤,跑不动,箭雨袭来时,你挡在了他前面!”
我心底一慌,这一段记忆我完全丢失了,不过岚祁猜测我肯定用了异能救了巨帅,以至于巨帅后来没再到处说我是假郡主,而且还帮着我们扳倒了陈益达。他父亲安顺侯也明确了立场,投靠了我父王。安顺侯坐守东南二十六郡,拥兵十万,我们简直如虎添翼。
我否定道:“他一定看错了!我若给他挡箭,我岂不就死了?我身上也没有箭伤啊!当时夜黑,也许是我拉着他躲在了石头后面呢?是石头帮我们挡住了箭矢……”
“也许?”他一脸疑惑地望着我:“你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这个……殿下,你知道我健忘,我那天受了重伤,醒来后有些记不得花瀑的事了。”我心虚道:“甚至我连小太子和巨帅的出现也记不太清了,记忆停留在我和绒芝滚下山坡的那晚……我想,巨帅他肯定看错了,我要有这本事给他挡箭,也不至于重伤昏迷,命悬一线啊。”
他眉宇凝重,目光似雪一般盯着我,好似在分辨我话中真假。
“所以,后来我跟你说的那些话,你都不记得了?”
我呆愣道:“殿下对我说什么了?有什么重要的事吗?对不起……殿下可以再跟我说一遍的。”
他一脸被我打了的神情,墨瞳异色流变,面色沉得难看,茶壶在火炭上汩汩沸腾,如我慌乱如麻的心境。红彤彤的炭火映入他眸中,如灼石一般。“我跟你说了什么……”他喃喃自语,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你不愿想起,那就当我没说过吧。”
我:“……”
这话说得,好像是我故意要忘掉一般!我记不起来,是生理上的病,不是心理上的问题!我其实很想知道他说了什么,可若强迫他再说一遍,他会生气吧?
气氛一度尴尬,他的脸色糟糕至极。为了缓解僵持,我起身去内室取来个香囊。
这香囊是我最近绣的,原本犹豫要不要送给他,女儿家的心思,担心他拒绝,于是选了“喜鹊登梅”的图案,寓意吉祥好运,中规中矩的含义,送出手也不觉得别有意图。
好在他接过了香囊,看了看,视线却又回到我的身上,剑眉紧蹙道:“心儿,我很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我疑惑。
“你这么容易忘事……这次重伤吐血,你这手上的伤……”他墨瞳幽颤,难掩担忧道:“慕神医真的没说什么吗?”
“没有……”
他默了默,薄唇抿成了一条冷毅的线:“心儿,你以后不要再使用神力了。”
我蘧然一僵,他,他说……我使用神力?
他道:“你自觉拥有神力,刀剑难伤,可以一挡千,便有恃无恐,频频涉险,逞能救人。可是,坚石也有滴水穿石的一天,你这样随意使用自己的异能,肆无忌惮地损耗身体,可有想过后果?”
我惊得无以复加,他怎么知道我有异能?
谁告诉他的!还是说,那天晚上,他看到了什么!
他沉声道:“你总是失忆,这次重伤昏厥,昏迷不醒,如今轻微磕碰就满手是伤,不觉疼痛,可知这不是过度损耗身体所致!”
面对我的异常,他不是惊讶,不是害怕,而是在训诫我不要过度使用异能?担心我因此威胁生命!
案上茶色反射火光,晃得我眼睛一阵模糊,我强自镇定,装糊涂道:“殿下在说什么?我不明白……我只有通灵之能,为百姓祈福,请众神护佑国家风调雨顺,这对我的身体没影响的,殿下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他眸色深谙无底,见我不愿承认,顾左右而言他,没再硬说下去。沉默片刻,语气转而平稳道:“巨帅后来有没有再说过你是假郡主?”
“没有了。岚祁跟他解释了,是他误断了。”
“以后,任何人质疑你的身份,你都不要害怕,不要慌张,不要躲避,必要的时候,拿出证据,正面回击。既然墨筠王和明兰王妃接受了你,皇上没有质疑过你,你就是真正的夏天心,无人有资格怀疑你!”
我心如震鼓,怎么突然又聊到假郡主的话题上?他在试探我吗?还是在帮助我?
他发现了我的特异,没有怀疑我是假郡主吗?
我紧张得没了脉搏,刚包扎好的伤口被我用力拳紧,渐渐渗出了血迹……
他蹙眉,伸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语气温柔缓和:“别担心,我没有怀疑你,你就是心儿,这世上除了你,没人再能有这样的神力。你不要害怕,不要在意他们的质疑,做好自己就行。如果有一天,你恢复了记忆……自然就能想明白我所说的……”他默了默,又道“你切记,若再遇凶险,保命要紧,切勿逞能救人。你的神力,能够保护你,但同时也会害你。明兰王妃拥有预知神力,行善济世,救国救民,做过不少好事。可通宝十年,异教乱国,她也被人污蔑成妖女,险些被烧死。”他凝重道:“神魔之分,一念之别,你的神力比之王妃的更加离奇,万不能随意使用,被人知晓了去!”
这番话如惊涛骇浪袭来,我惊异之外,却觉有些耳熟!
当年,我异能失控,所有人都视我为妖兽。他与我素昧平生,却出手相救……他对我说:“妖魔皆是人心所化,善者为佛,恶者即魔。你看那《白蛇传》里的白娘子,虽为蛇妖,却悬壶济世、惩奸除恶、功德无量,终修得正果,得道成仙。反而那些想要除去她的人,因心有魔障,自成邪恶。”
我怔忡地看着他,恍惚以为他认出了我是千佛塔和斗兽场的那只妖兽……
可我又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可能的!他一定在试探我,一定也怀疑我,他想通过这种方式要我承认自己异于常人,也就意味着我不是夏天心!我不能中计,不能暴露分毫。
雪纷乱散落,丝丝流光如织,火盆里红炭轻微细响也令我心惊。我努力掩饰慌色,沉默良久道:“殿下来见我,就是要说这些事吗?”
他回过神来,眸中闪过絮语千万,最后却化为黯然伤神,他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缕同心结黛紫流苏宫绦,坠以雕刻精美的龙凤牡丹子母双珠玉。这双珠玉不知出自何人之手,设计精妙,巧夺天工,母玉在外,薄如蝉翼,内里包裹一颗紫色珠玉,晶莹剔透,流光溢彩。
“原本在花瀑的时候打算送给你,可你连夜离开了……”他梳理着玉佩的流苏,站了起来,在我腰间比了比,满意道:“我将它改短了点,正好合适。”
我微惊:“这是……殿下平日里常戴的那条宫绦吧?流景说是仁德皇后留给殿下的?”
“恩,这是父皇娶我母妃那天送给她的,母后又留给了我。”他言语温柔如水,眸中潋滟若碧湖,他俯身要将宫绦系在我腰上……我本能地往后一退:“殿下,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如此珍贵之物,我不能收的,殿下还是留着自己戴吧。”
他抬眸看我,眸中有浓烈的情意喷薄而出,烘得我脸瞬间一烫。“这玉佩原本就是要给你的,你若不要,我就只能丢了。”
我:“……”
他伸手搂住我的腰,不许我退缩,执意将宫绦系上了,而后俯身咬着我的耳朵道:“母后说,若是哪天,我想娶谁做王妃,便将它送给她。”
我:“!!!”
轰然一声,我全身的血液冲上脑袋,一颗心跳得乱七八糟:“殿下,不行,我不能唔……”
他以吻封唇,堵住我想要拒绝的话,舌尖掠夺,齿间纠缠,霸道又炽烈,焚毁神智……
我不能接受他的求婚,不能窃取这份深情。
我奋力将他推开了,羞愧不已,凌乱不堪。
他眸中旋涡翻涌,情潮似海,抵着我的额头喘息:“心儿,你听我说,我就要回国了,此后我们再难相见……我想告诉你,这辈子,我只爱过你一个人。这句话是你以前问我,我却一直没有回答给你。我知道为时已晚,你不愿嫁我,我不会强求。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王妃,无人能够取代。”
我:“……”
他笑意苦涩又痛心,闭上了眼睛,紧抱住我:“对不起,心儿,当我发现自己无可救药地爱上你,你却不敢再爱我了……今生无缘,终难相守。若有来生,我定要先一步爱上你,将你牢牢抓住,为你倾尽所有,再也不要弄丢了你……”
情话撩人乱心,宫绦紫玉温润,我却只觉刺骨冰寒,满室炭火也驱不散万里冰封的雪霜。
原来,锡兰公主突然造访夏国,是来接楚夜麒回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