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坚仁同王赟走入道观一处偏殿临时改造的大堂,他双手叉住圆滚滚的腰身,环视一圈,看到眼前站得密密麻麻的守卫、道士、村民,然后撸起袖子摇扇道:“人都来齐全了吗?”
一旁的师爷答道:“大人,来得差不多了,就差几个人,也都在路上了。”
黄坚仁点了点头。
师爷清清嗓子,再清点一遍人数:“杨墨杰杨疯子到了吗?”
捕快回道:“刚送来的口信,再等片刻便到了。”
“药女都到了吗?”
“禀大人,除了一个……”
言语间,云齐和胡霜一起走进屋子,那人道:“这下齐了。”
人数点清,开始审案,师爷高声唱道:“带证人药女李玉花。”
黄坚仁:“证人李玉花可在?”
“民女在。”
“前日案发时,你称曾看到杨疯子同天诚争执,可有此事?”
“禀大人,确有此事。”
“你可听清了他们争执的内容?”
“当时离得有些远,不是很清楚,但是依稀听到掌门问‘这些年你到手的还不够吗’什么的。”
“到手什么?”
“民女不知。”
“天林何在?”
“贫道在。”
“你可知道你们掌门这些年同杨墨杰有什么关联?”
“不曾有什么关联。”
“大胆!据实以报。”
“是,回大人,其实也算不上什么要紧关联,只是那杨墨杰仗着我们掌门心肠软,总是上门勒索。贫道想着,掌门说的到手的可能是钱财。”
“勒索?你们掌门给了他多少钱,又凭什么给他钱?”
“这个……说起来具体金额贫道就不知了,给钱还是因为当年火麒麟那个事儿。杨墨杰的未婚妻子本来是我们观里的药女,十三年前意外被火麒麟掳走,他刚好也在旁边,从此就疯了。这事儿跟我们其实没什么关系,而且当时我们观里也是报了官的,只是官府也……没有查出什么结果……毕竟这档子事情,也不是人力能抗衡的。但是那杨疯子从此就总是到我们观里来要人。我们掌门看他家破人亡可怜,又沦落成了乞丐,心里可怜他,不时接济他。”
“既然遇到了火麒麟,怎么他没事呢?”
“这个贫道就不清楚了,贫道猜测可能这个火麒麟对男人没兴趣吧,要不怎么捉走的都是女子呢,还都是特别貌美的女子。”
黄坚仁的扇子摇得缓慢了些,问道:“这么说来,当年那个药女也很貌美了?”
天林搔搔头皮道:“还行吧,是还不错。”
“事情都过去十几年了,你们观里可还有其他失踪的人吗?”
“这个……应该没有了!”
“放屁,若真如此,这下面除了你一个稍微年长点的道士,其他的,胡子都没有几根,那些长老什么的哪里去了?”
“这个,大人不能这么说啊,小道这些出家人都是些孤家寡人,又没甚牵挂,四海云游,八方挂单都是常有的事情。”
黄坚仁哼一声:“那他们又为何离去呢?”
天林为难道:“这个,主要还是和掌门有些矛盾,大人知道,我们掌门惊才绝艳,年纪轻轻就成了一观之首,难免……难免引人嫉妒。”
黄坚仁摇摇手中扇子,轻哼一声,双目微合,沉默半晌,又问:“李玉花,你做药女多少年了?”
“禀大人,三年了。”
“你可听说过火麒麟的事情?”
“自然是听过的,不仅仅听过,还遇到过。”那药女说得振振有词,不由得勾起众人的兴趣。
“民女在后山北坡那里,有天我下山晚,影影绰绰看到过,大脑袋燃着绿火,两只铜铃眼十分惹眼,差点儿没把民女吓死。”
“大胆,休得胡说!”
“大人,民女真的没有胡说,不信您问她。”她随手一指站在边上的一个药女。
那药女先是一愣,随即点头道:“是……是的大人,那日民女和玉花是一道的,但是那火麒麟只是看了我二人一眼,转身就凭空消失了。”
“还有这等怪事?这事情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概半年前吧,从此,我们就再也不敢去北坡采药了。不过,我们本来就不怎么去那边,除了那个麻风女,我看她发病以后还不时在北坡出现呢,谁还敢去那里。”
“麻风女?”黄坚仁大惊道,“你们这里竟然还有麻风女?!”
然而,从道士到村民似乎都很冷静。
李玉花继续说:“回禀大人,说起来我们当年来道观做药女可是不容易,都是层层筛选,必须是附近村子身家清白的好女子。但从去年开始就乱了规矩,也不知怎么闹的,竟然招了个逃荒来的女子,那女子才来没几个月就发病了,吓得我们那段时间把药女所所有的被褥都拿出来烧了。”
黄坚仁看向天林:“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林叹了口气道:“这个事情说起来还是和那杨疯子有关,那药女姓钱,是杨疯子托付进来的,说很是可怜,后来人也是他领走的,说带出去治病。本来这件事情跟我们观也没有多大关系,还惹得一身腥。唉,都是我们掌门心肠软,又总觉得欠他的,经此一事,贫道想着我们掌门应该也得到了教训。谁知道,上个月那杨疯子又领了个姓胡的女子来,掌门也收下了。”
“嗯?姓胡的药女何在?”
“回禀大人,民女胡霜在此。”胡霜上前跪下。
黄坚仁看了她一眼,相貌普通,只是一双眼睛晶亮,问道:“你也是杨疯子介绍来的吗?”
“回大人,正是。”
“你是他家亲戚吗?”
“并不是。”
“那他作甚要把你介绍进来?你把事情经过都讲一遍给大家听听!”
“回大人,民女在京城要了半年饭,流浪到这山下,遇上了杨大叔,杨大叔说看民女可怜,给了民女一个身份,为民女找条活路。”她应对起来不慌不忙,十分淡然。
“照你这么说,这杨疯子倒是个好人了?”黄坚仁看她一副发育不良的样子,心里信了七分。
胡霜回道:“民女不知。”
黄坚仁“哼”了一声:“你这个女子倒是颇为与众不同,别人给你谋了个差事,你嘴里连句好话也无。”
胡霜一声不响。
黄坚仁又问了几个村民,关于杨疯子的风评,众人说法不一,有好有坏。
据住在杨疯子隔壁的屠夫杨二说,这杨疯子早些年是个读书人,所以不疯的时候还是挺讲道理的,也不争强好胜,就算发起疯来不过就是啰唆些,也不会动手打人,看起来可怜得很。不过自他未婚妻李家大姐失踪,留下的唯一亲人李二姐出嫁以后,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和大家接触得也很少。
黄坚仁皱眉听着,突然道:“什么?李家还有个二姐?那李家二姐嫁给了谁?”
杨二:“据说是临近镇子纸钱铺老板的儿子。”
云齐遂问底下捕快:“你们可把她带到了?”
“派人去找了,暂时还没音信,听说那家人多年前去了外地。”
住在杨疯子未婚妻旧居隔壁的李婆婆提供了更加重要的信息,说杨疯子年轻的时候家里在镇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结果家道中落,搬到村里。如今他自己不常回家,却捡了个麻风女回来,把李家原来的一间房子供给那女子住。村子里的人对这件事情很不满,一般人都不敢接近那个屋子。
云齐追问:“他家道是如何中落的?”
“听说他老爹赌钱,还被债主打死了,也是很惨。听他说他少时在学堂里学问做得很好的,本来考秀才大有希望,可全都给耽误了。”
大家正说着,突然外间捕快带了个人进来,正是杨墨杰杨疯子。
那杨疯子瘦得如藤条一般,破衣服挂在身上,满脸的惊慌。身后跟着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一身缎面夹袍,一脸笑容,白面皮上挂着一道疤。
一旁的三四个捕快俱是一脸风尘,其中一个道:“大人,小的们在悦来镇上赌坊里找到这杨疯子的,所以将这赌坊老板申发一并带来了。”
众人俱惊,这杨疯子都穷得吃不上饭了,哪里有钱去悦来镇上赌钱?要知道悦来镇可是距此很远的镇子,从村里过去要一天半路程,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黄坚仁道:“这杨墨杰都神志不清了还能去赌钱?你们莫不是搞错了?”
“回大人的话,小的们确信没有弄错。不信,大人问这申老板吧。”
黄坚仁对着申发道:“你就是申发?”
“回禀大人,小的就是申发。”
“你可认识这杨墨杰?”
“回禀大人,说起来,小的十八年前就认得他了,嘿嘿,那时候他还是杨少爷嘞!”
“嗯?说说经过!”
“啊,是,大概十七八年前吧,小的家里赌坊来了杨少爷这位……怎么说呢,嘿嘿——不寻常的客人。他年纪轻轻,出手大方。大人也知道,但凡赌坊里新来了常客,身为老板,总是要查查底细的。小人的爹呢就派小人去查了,结果没想到这个杨少爷在仙谷镇是个体面的读书人,虽还没有功名在身,但是很孝顺,知书达理,他爹杨老爷对儿子也很是看重,指望着儿子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呢!
“小的想来,这杨少爷可能也是偶尔绕远路到小人家的赌坊里玩两把,放松放松。不过说起来,杨少爷运气不大好,大家都知道,赌钱这种事情,总是输多赢少,所谓小赌怡情,大赌伤身,一般人也明白适可而止,所以倾家**产的事情也并不多见。结果呢,杨少爷偏偏不这样,他属于越输越来劲的类型。刚开始他还能弄点儿家里的古董、地契出来变卖还账,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小的开张做生意,没办法,只能带人去仙谷镇要账,才知道杨老爷对这些事情竟一无所知。听说这位杨老爷素来对儿子管教甚为严格,只是这几年身体不行了,才放松了些。谁知道这杨少爷竟然赌上瘾了,还把家里的田契什么都输得精光,杨老爷得知后当下就血气攻心死了。”
堂上众人莫不唏嘘,没想到杨墨杰总是看起来可怜巴巴的,竟然还干过气死亲爹的事情。
“当时呢,发生这个事情,大家也不想的,杨少爷是个要体面的人,说把欠的账都给小的,让小的不要出去声张。这种事情对小的名誉也不利是吧,所以小的当然就答应了,要完了账,也就把这事儿丢开手了。后来小的听说,杨少爷带着生了重病的娘去哪个乡野投靠自己的表亲去了,小的也再没有碰到过他,直到一年后。”
“一年后?”
“禀大人,正是一年后,杨少爷又出现在小人的赌坊。那时候杨少爷完全变样了,虽然还是那般好赌,每个月也都来个几次,但下注小里小气,还问小人借过几次钱。小人问他如今钱财何来,他也不说,不过这些也同小的无干就是了。”
黄坚仁对着杨疯子道:“杨墨杰,申发说的可属实?”
杨疯子张了张嘴,神色恍惚道:“从前的事情,小人都记不清了。”
黄坚仁撸了撸袖子,说道:“给你上刑刿一刿你就记得了!”
杨疯子脸色煞白道:“不,不要,小人记起来了……他说的都属实,属实。”
众皆哗然,崔宁却看到对面的王养娘虽然低着头,唇边却漾着一抹冷笑。
“杨墨杰,你既然记起来了,且说说,你后来那些赌资从何而来?”
杨墨杰的双眼看上去十分空洞,半晌后道:“自是我表妹李小仙给我的,她在道观里当药女,当时小的母亲病笃,都靠她的钱治病,这件事情村里人都知道。小人时常去镇上为母亲买药,有一点儿余钱,便去赌坊看看,并不敢多花。”
“她知道你把她的钱拿去赌博吗?”
“不知,只跟她说是母亲买药,她便不再说什么。”
他的神情依然可怜巴巴的,似乎不觉得自己行事有什么不对。
黄坚仁哼一声:“杨墨杰,你倒真是好命,在家里当少爷坑你爹,爹死了又有这么个未婚妻让你坑。只是,你堂堂一个富家少爷,怎么会有李小仙这样的村女未婚妻?明显不合常理,说,你是不是隐瞒了什么?”
“大人,小人绝没有半句虚言,小仙的母亲是小人的姨母,小人与小仙未出生便定了亲。只是她父亲死得早,家道中落,小人的姨母这才带着小仙又改嫁给姓李的殷实庄户人家。但小人的姨母实在命苦,嫁过来不到十年,夫婿又因意外殒命,只留下一大一小两个女儿。”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不声不响的云齐突然道:“所以,李小仙本不姓李?”
“啊,是的,这位公子,她本姓张,小字小婵,但是她继父是个庄户人家,觉得小婵小婵,好像很馋似的,听起来就费粮食,遂给她改名小仙。”
此言一出,胡霜等人心中巨震,想来这李小仙根本就不是被火麒麟掳走的,而是被天枢带到塔下,还生了孩子。但当着黄坚仁的面,大家都不动声色。
云齐又道:“这么说来,她那继父似乎对她很不好了?”
“是的,小仙自小就饱受虐待,后来她继父死了,她母亲又染了重疾,妹妹又小,全家的重担都压在了她的身上。”
胡霜还记得黑孩同她说,母亲告诉他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就是天枢,想来这句话饱含了多少辛酸。
王赟哼了一声,道:“后来又遇到你这个没心肺的吸血滥赌鬼,这女子的人生真是比黄连还苦啊!”
杨墨杰却开口辩解道:“大人此言差矣,小人和表妹实属两情相悦。小人虽曾有过赌博的恶习,但自父亲死后便已收手,去赌坊不过小玩两把。再说小人立志读书做官,小仙虽辛苦,但是待小人考取功名,自当对她的辛苦百般偿还。”
“说得好听,杨墨杰,本县且问你,李小仙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莫不是你为了向碧落观勒索钱财,才编造了什么火麒麟的谣言吧?!”
杨墨杰连连摆手:“大人冤枉啊,如果小人真的如此爱财,小仙一年采药收入就有十来两,小人为什么又要劝说她放弃做药女,和小人成亲呢?小人当时可是打算成亲以后不让她再做这么辛苦的事情呀!再说了,火麒麟的事情,又不是只有小人一个人见过,大人这样说,小人实在是冤枉啊!”
“大胆杨墨杰,还敢当庭狡辩。”黄坚仁虽如此说,却没有再问下去,而是看向堂下的捕快,问道,“李小仙的妹妹李小娥你们可是找到了?”
“大人,小的们在临近的几个镇子都问过了,并没有哪家纸钱铺有李小娥的踪影。”
黄坚仁哼了一声,一脸洞察真相的得意:“杨墨杰,从实招来,你把李小娥弄到哪里去了?”
“这……这……小娥当时十六岁了,老跟着小人这么个姐夫也不像话,小人便给她寻了一门好亲,将她嫁了出去。小人素来待她如亲妹妹一般,不信大人可以问问乡邻。”
黄坚仁望向堂下,问道:“李婆,杨墨杰说的可是真的?”
李婆处于看热闹还没反应过来的状态,听到大人问自己话,愣了一下才道:“大人,实不相瞒,李家姐妹都是话少之人,和民妇并不亲近,这杨墨杰倒是待人热情,能说会道。在民妇看来,他待李小娥,明面上还是很不错的,小娥姐姐失踪后,他自己都那样了还让我们多帮忙照顾小娥,也确实给小娥寻了门好亲事。当时聘礼下来,绫罗绸缎什么的都有,他还给了民妇三两银子托民妇给小娥买首饰嫁衣,让她体面出嫁。”
突听得轻哼一声,却是云齐,他望着杨墨杰道:“当年火麒麟一事后,天诚当是给了你一笔银钱,具体数额是多少?你可记得?”
杨墨杰面色苍白,支支吾吾,半晌后才道:“并不多,也就……二十两银子。”
“天林,这个数目可对?”
天林一笑,轻蔑道:“杨疯子,你这没良心的,虽然贫道不知道你后头讹了掌门师兄多少钱,但是那一回掌门给了你一百两银票却是我亲眼所见,你竟然说二十两?那些钱怕不是都让你赌了吧?!”
众人听了纷纷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杨墨杰道:“你纯属血口喷人,你们这些势利之徒,冤枉起人来是一点儿原则都不讲的。”
这话一说,突然听得一旁一直不语的申发笑了起来。
黄坚仁看他一脸凶相偏又爱笑,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问道:“申发,你笑什么?”
“禀大人,小人发笑是因为记起了一件事情,不知道杨墨杰还记不记得?”
那杨墨杰听得申发如此说,一张脸瞬间煞白。
申发道:“小的记得十三年前的一日,杨墨杰确实是带着一百两银票来到了小人的赌坊。”
“你!你血口喷人!”杨墨杰道。
申发一笑,眉眼间全是鄙夷:“我同你有甚仇怨,需得陷害于你?我还记得,当日你大赢了一把。不光如此,赢了钱,你还主动找到我攀谈呢。”
“不要说啦!”申发才说完这句话,杨疯子便瑟瑟发抖起来。
所有人都竖起耳朵,只听得申发往下说道:“禀大人,他当时问小人可知道镇上有哪家需要娶妻且聘礼给得丰厚的。小人当时正好知道镇上纸钱铺的余老板五十多岁死了老婆,正打算续弦,他因为脾气不好,好打骂人,本镇没有愿意嫁的,他答应除去聘礼外,还有二十两额外奉送的银子。这杨墨杰听到这个消息,好不欢喜,便跟小人说,他有个表妹,容貌姣好,愿意嫁过来,还请小人从中周旋。”
“这事后来成了吗?”
“成了,他那个表妹年轻又漂亮,余老板娶了妻后很是满足,恰逢他儿子在西北做皮货生意又发了财,于是他带着家小去了那边。想来,事情过去十几年了,如此久远,诸位官差大哥自然难以知悉。”
崔宁听到“西北”二字,骤然忆起王养娘也自称是西北人,他忍不住抬头去看王养娘。她依然死死低着头,却似十分激动,两只手紧紧拽住裙摆,不住地颤抖,样子分外诡异。
黄坚仁又问杨墨杰:“那些钱都去哪里了?”
申发一笑,抢答道:“那二十两银子当日便输得精光。”
杨墨杰申辩道:“大人,这申发纯属诽谤,他家赌坊一日里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怎么就能将小人的事情记得如此清楚!”
黄坚仁怒道:“依你的意思是,他全然是在说谎?”
“这,也不全是吧,小人当年将小娥嫁给余老板,是看余老板家条件好,吃肉穿绸的,并不是看中那二十两银子。毕竟,那二十两银子哪里算多?若是小仙还在,一年就可以挣回来。”
崔宁听到这里,只觉得这杨墨杰纯粹是个禽兽。
他心下计较,在这两次火麒麟伤人事件中,李小仙实则被天枢带到碧津塔下,且未必是被迫;而赵晚晴在失踪当晚,身上的衣服却事先被脱下来放到屋中的熏笼里烧掉。李小娥出嫁后跟着夫家去了西北,而王养娘又是在西北成为赵晚晴的养娘的。他突然忆及赵晚晴进观时,杨墨杰在人群中说的那句“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她”,心下似有微光闪烁,更多却是迷雾重重。
黄坚仁哼了一声道:“你不过冲着李小仙已死,李小娥远嫁,死无对证罢了。”
才说着,堂下的李婆“哼唧”了几声,随即却状似懊恼地低下了头。
黄坚仁道:“李婆,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李婆支支吾吾道:“其实,前几日晚间,村子里来过一个有点儿奇怪的女子,说一口西北腔,老身看着像……像李家二姐!但……”
“但什么?”
“但老身估摸着她已经做了鬼!”
“如此胡言乱语,本县岂能容你?”
“老身真不是胡说……”
“那女子是何等模样?当时情况又是如何?所谓的前几日到底是哪一日?这些,你且说来。”
“这个,就是在观里失火的前一天晚上,老身当时准备吹灯歇息了,有人来敲老身的门。老身本来以为是那个麻风女,就没理会。后来从门缝里塞进来一张纸,老身一看,竟然是一张十两的银票,老身瞌睡都醒了,就收下了,然后听见外面那女子说起话来。”李婆舔了舔嘴唇,学道,“‘是李婆婆住在这里吗?是我,小娥。’”
黄坚仁哼笑:“你一个乡下婆子,竟识得银票?你以为你在说书啊?”
“这个,老身若说假话就让雷公电母劈死老身!大人且往后听。”李婆继续道,“老身怕是有鬼,不敢开门,又收了她的银子,也不好不说话,就她问一句我答一句,说了好一会儿,她才走的。她问我这些年怎么样,还问了她家的房子,她姐姐有没有信儿,她说她在西北那边发了财,惦念着我对她好,这些银子孝敬孝敬我,说完就没声了。过了好一会儿,老身从窗户纸里头往外瞧,外面一片黑,啥也没有。那一夜老身都没合眼,结果第二天起来,对着太阳地里一看,那银票居然是冥钞,哎呀呀,想起来真是又气又怕,都怪老身花了眼,着了女鬼的道了。”
“你那张冥币还在身上吗?”黄坚仁道。
李婆道:“在的在的,老身想着老爷可能会问起,今日便一直揣在身上。”说着从腰里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呈上。
黄坚仁见此,哈哈一笑,拍着扇子得意道:“管他是人是鬼,若是将这冥币拿去问问,看看是哪家铺子出的,又有哪些人这几日买过纸钱,可不就清楚了吗?”待看过捕快递来的黄纸后,他却瞬间脸色大变,皱眉道,“什么?这这这……好你个老婆子,竟然当堂戏弄本县……”说着一脸气急败坏的模样。
李婆吓得发抖:“大……大人,老身可没有骗人……”
云齐、王赟凑眼去看,那冥币竟是画出来的,而不是印出来的。
云齐一笑,说道:“有意思,这画倒是画得不错。”他将那黄纸递给崔宁,“能闻出来是什么墨吗?”
崔宁的嗅觉异常灵敏,嗅了嗅,说道:“当是一般的徽州墨,京城满大街都是,连一般客店里都备的是这种。”
黄坚仁命捕快们传阅,为首的那个捕快道:“这位相公好鼻子,小的们大字不识一筐,嗅不出这些东西的分别,但若说起徽州墨,这附近但凡有点儿名号的客栈,各方面都是和京城的条件比肩而来,也当是用的这一种。”
云齐沉吟片刻道:“李婆,你当日可看清了那女子的身形是胖是瘦?”
李婆道:“老身家窗户纸破,但大致只能看出是个黑衣女子,身形和小娥挺像的,稍微有点儿肉。”
“冒昧地问一句,你看在场有没有那种身材的?”
杨疯子的眼睛抑制不住地往王养娘那边瞟。
李婆把众人都望了一遍,指着一个稍显丰腴的药女道:“差不多是这样的。”
那药女虽有点儿胖,但比起王养娘来还是瘦不少。
“声音呢?你可留意到声音?”
李婆想了想:“记不大清了,小娥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我只记得那女子有点儿西北口音,又有点儿我们这儿的口音。”
云齐皱眉道:“那李小娥身上可有什么不一样的标记?”
“这个,老身记得,记得她手臂上长了个大痦子。可是夜里那么黑,哪里看得清这些。”
“只来过那一次?”
“嗯,只有那一次。”
云齐点头道:“你刚刚说到你以为是麻风女来敲门,那麻风女从前常来找你吗?”
“说起来,之前在外面遇到过她几次,她咿咿呀呀乱比画,老身怕被她缠上,转身就跑了。大概两个月前她敲过老身的门,连着两夜,第一夜敲了一会儿,第二夜敲了老久,唉,老身被弄得一夜都没能好睡,但自然是不会开门的,白日里还用水把门冲洗过,毕竟是麻风病,不小心不行。”
“照你如此说,那女子是哑巴?”
李婆道:“应该是的。反正自杨疯子把她带来,她就不能说话。”
云齐又望着跪在近前的李玉花:“李姑娘,是这样吗?”
那女子没承想眼前这个天人一样的公子同自己说起话来如此平易,面色潮红道:“嗯……她才来的时候倒是能说话,只是也不知道是哪里的方言,听不太懂。”
此时一个捕快模样的人进来,附在黄坚仁的耳畔细语一番。黄坚仁面色煞白,却还在强自镇定,一边擦着头上的汗水一边对着云齐道:“今日天色已晚,先到这里如何?”
云齐想着赵怀风隔日便到,目前看来自己也已收集了足够多的线索,再审下去未必有什么结果,便也点头。
黄坚仁草草说了一句“众人证今夜都需留在观内,明日继续审讯”,便急匆匆去了。
“殿下,你看这黄坚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几人走出观宇,来到一处人较少的空地,王赟道。
云齐摇头,问崔宁:“你耳朵好,听见他们说的什么?”
“只听清是宫里什么……不知是来信还是来人……”
云齐冷笑:“怪不得他吓得够呛。冥灵剑都折在这里了,老八岂会干休?也不知他们下一步要下什么棋!”言毕他看着王赟道,“王大人,你们在来碧落观的前一晚是在哪里落脚的?”
“附近镇子上的一处客栈。怎么,难道你怀疑王养娘是那个李婆口中的女人?倒也不是不可能,口音完全对得上,可是身形不对啊!”
云齐点点头道:“那日,你们留宿客栈,王养娘或者赵小姐可有什么异动?”
王赟道:“我们在走廊里、窗台下和屋顶上都布了人,中间如厕会换人,有时候三个地方未必同时有人,但时间很短,就算有人偷袭,另外两处也会有人支援,且因为是临时改道,并没有遇到人袭击。”
云齐又道:“赵晚晴和王养娘可会武功?”
王赟道:“说起这个,倒是从没特别留意过,从没见过她们施展武功,想来是不会的。”
这时,胡霜也已经从药女那边脱身过来。
云齐看她若有所思,便问道:“胡姑娘心里可是有了什么眉目?”
胡霜望向众人道:“我想我知道她在哪里了。”
王赟大惊:“谁?”
崔宁:“你可有确凿的把握?”
胡霜点头一笑。
黄坚仁急匆匆下了肩舆就进了客房,就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坐在上首。
他脚下一趔趄,来不及擦拭胖脸上的汗水,就跪了下来:“大……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娘娘和王爷可还好?”
那人冷声一笑道:“有你这样的蠢猪坐镇,娘娘和王爷还能好吗?”
黄坚仁吓得伏地颤抖,说道:“大……大人,六王爷亦在此处……他可不是吃素的呀。”
那人道:“看你这个蠢样,他一介废人,什么都没有了,你怕他作甚?若不是还要留着你做事,咱家现下就把你身上这肥油给放出来。”
黄坚仁只是发抖。
那人又道:“我且问你,赵怀风明日就要来,现下姜名炀那厮还被王赟的人关着,赵晚晴是生是死半点儿眉目都无,你打算怎么办?”
黄坚仁擦了擦额上的汗:“大……大人,虽然时间很紧,但下官对……对案情下官已经有……有结论了!”
那人一声不响。
“下官本觉得那杨疯子、王养娘还有那李婆都很可疑,怀疑他们三人联合起来谋害了赵晚晴,但目前还找不到动机;其实六王爷亦是可疑,出事的时候他就住在和赵晚晴一巷之隔的地方,他武功高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那王赟身为赵怀风的亲信,现下却和他好得穿一条裤子,也许是他们联合王养娘做的一出戏也未必!只是……只是这火麒麟……”
突然听得“咻”的一声,伴随着杀猪般的叫声,却是一只飞镖擦过黄坚仁白胖的面颊,插在了门板上,黄坚仁抖得如筛糠一般,官服的袍摆都湿了:“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那人道:“这些鸡毛蒜皮谁要听?咱家只要姜名炀同赵晚晴,那赵晚晴是生是死都无所谓!给了你这么多高手,你却还是把事情办得稀烂,若你今日办不到,明日你这身肥肉就等着上桌吧!”
黄坚仁听了直接晕了过去,再醒过来,却是被师爷用水泼醒的。
他狼狈地问道:“他……他人呢?”
师爷道:“大人别怕,他已经走了,还留下了十个顶尖高手,说大人您用得着。依属下看,这位大人只是性子暴躁了些,但娘娘心里,对大人还是有所眷顾的!”
“是吗?给我点儿蜜水。”黄坚仁这才回神,虽然脸色依然惨白,但看起来没有那么害怕了。
“大人,时间不多了,您打算怎么办哪?”
黄坚仁将蜜水一饮而尽,想了想,说道:“趁着夜色,派一拨人去把姜名炀劫出来,除他之外,格杀勿论。”
“赵晚晴那边呢?”
黄坚仁蹙眉想了想:“道观和山下早已封路,根本没有人能走得出去,王赟他们也早就把这里搜了个底儿掉,他们若还是没有赵晚晴的消息,我哪里……哎?”
师爷看黄坚仁眼睛一亮,好奇道:“大人可是有了计策?”
黄坚仁道:“从现在起,派一拨人继续封锁山下所有路口,在山道和村里巡视,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那几个顶级高手,就用来严密监视邝云齐他们。哼,老子还不信了,天罗地网一布下,谁能逃脱!”
近晚时分,一队铁骑飞驰于山道中。为首的是一匹精壮的白额棕马,骑马的汉子一张四方面孔,黑衣外罩铁胄,一身风尘。
于他身侧落后半步的是几个年轻将士,再后面是匹白马。那马是好马,只是骑马的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瘦弱书生,虽然身形挺拔,唇色却苍白,显然,经过这一番长途跋涉,他已经累得受不了了。
“原地休息!”中年汉子勒住缰绳,一抬手,所有人马动作一致地在这一瞬间停了下来,如变戏法一般齐整。
只有白马的马蹄在路面上敲出杂音,书生模样的男子讪笑着擦擦额头上的汗,说道:“赵将军果然治军有方,在下佩服。”他乍看之下相貌只算清秀,细看却有着中原人没有的精致。
一旁的青年道:“单驸马,照目前的速度,我们估计还有三四个时辰便要到了,驸马爷且就地休息一下吧!”
那单驸马听后一笑:“李校尉,客气了,说过多少次,唤我明廷便是。”他也不推辞,翻身下马,揉揉酸麻的双腿,喝起水来。
赵怀风却没有下马,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注目着远方,脸上神色复杂。他的肤色漆黑,若不仔细看,不会注意到那双大眼睛下黑黑的眼袋。细看之下,他五官和赵晚晴的不无相似,只是放在他漆黑的四方脸上,全然不同于赵晚晴的绝色,而是刚毅深沉,朴实无华。
“如渠,有什么新的消息?”
校尉李如渠道:“探子来报,几个时辰前,驿站过了几拨人,京城口音,没有髭须,看上去内力深厚。碧落观那边,暂没有收到王校尉的鸽信。”李校尉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赵怀风的神色,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单明廷出言安慰道:“也许王校尉那边已经有了赵小姐的消息,害怕鸽信被拦截暴露也说不定。”
赵怀风似乎完全不为单明廷的说法所动,继续问着李如渠:“武器是什么?”
李如渠道:“驿站说那些人身上都配着刀。”
单明廷皱眉道:“若是……宫里的?难道是他?”
李如渠道:“将军,这些人会不会是冲着赵小姐来的?”
赵怀风说:“不,若是佩刀的阉人,那便是岳贵妃在宫中训练的近卫死士,这些人本来是由姜名炀指挥的,恐怕是冲着姜名炀来的。圣上的旨意是,和天诚之死有关联的所有重要人证物证必须原原本本送到圣上面前。飞鸽传书给王赟,让他死守姜名炀,不能出半点儿纰漏。”
“只是……”李如渠颇为难,“在观里的虎贲军本就不多,且不说能不能打得过那些人,如果所有人都去看守姜名炀,小姐的安危……而且八王爷一直觊觎着小姐……”
“皇命在此,这些家务事休要再提。”赵怀风的面孔如铁板一般,没有流露出半丝对女儿的关怀和担忧。
“是!”
“时间不多了,上马!”赵怀风一声令下,所有人齐刷刷地上了马。一旁的单明廷将水壶挂上马鞍,叹了口气,艰难地爬上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