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息,樱花零落,整座皇宫被血色浸染,火色若焚,数只黑沉的乌鸦落于檐上悲鸣,其音凄厉。
我一路狂奔,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诉自己,二哥武艺不差,明处有谢紫华和宫中三千禁军守护,暗处又有父皇给他培养的暗影保护,他岂会被刺客杀死?
宫女白露说二哥给皇后演傩戏的时候,最后一场武斗有人将道具换成了真剑,结果假戏真做被人刺杀了……
二哥向来细心,又熟知摊戏,怎会辨认不出演出的道具和杀人的真剑呢?且上次我被父皇刺伤后,二哥特意命人打造了两个软猬护甲,一个让我穿着,一个他自己用。那软猬护甲刀枪不入、肉掌难伤,就算是真剑也未必能刺穿他的心肺……
可是到了摊戏候场的偏殿,我整个人就有点稳不住了。偏殿中一片狼藉,戏服凌乱,乐器翻倒,妆台上颜料漫溢,戏台的方向隐约传来凄厉的哭声,悲痛欲绝……
我脚步一滞,整个人往深渊里跌去,四肢冰凉如灌了铅,竟不能迈出一步来……
远远的,我就见上百名侍卫面无表情地围了整场宴席,戏台前跪着黑压压一群人埋头哭泣,戏台上血色弥漫,横尸几具,皇后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怀里抱着一位身穿戏服的人……
我眼前一黑,差点瘫在了地上,不可能!那个不是二哥!我几乎要大喊出口,然而如鲠在喉,只字难言。
二哥怎么会死呢?他平日里玩世不恭、散漫轻浮,实则却心机缜密、深谋远虑,他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他事先命众人将我留在宫中,应该早有预料今日有人行刺的……
我稳住心神向戏台走去,众人发现我的到来,纷纷抬头看来,有人惊,有人疑,围守的侍卫长迎上前来:“公主怎么过来了?谢将军他没有……”他欲言又止,连忙命身后的侍卫让开一条道来。
我悲痛万分,一步一顿走上戏台,皇后的怀里,那位身穿戏服的二哥早已咽气,长剑贯穿了他的身体,鲜血流满一地,他的左手还拿着那张油墨重彩的傩戏面具,仿似还想戴上面具演一出折子戏……
我不爱看戏,却爱看二哥演戏,他才艺非凡、俊丽无涛,若非皇子,也会是儒士雅客们追捧仰慕的才情公子,精书画,通音律,善诗词,超逸绝伦,晏国无人能及。经他唱出的词曲、舞出的戏文,都会染上一种无与伦比的美妙,世间难寻觅……
我爱看他演戏,更爱在众多戏子中寻找他,揭开一个一个的面具,寻找那张藏在多彩面具下的俊颜。然而他狡猾得很,每次都不让我找到他,待我气急败坏地不找了,他便自己摘下面具,闪着动人的桃花眸对我促狭地笑:“笨丫头,我都在你面前晃了好几遍了,还找不到我?”
是啊,我每次都被他戏耍,弄得自己哭笑不得,失魂落魄……
我蹲下身来,下意识地去摸他的脸面,他的面色不因失血而变得苍白,脖颈处灰白的肌肤与脸上略施粉黛的肌肤截然不同,他的双手也没有二哥那般修长好看,指关节处还有烫伤的疤痕,我摸去他血色一片的胸膛,内里没有穿软猬护甲!
皇后猛然抓住了我的手,我惊得抬眸,正对上她别有深意的泪眸,而后她呜呜大哭了起来,哭得摧心剖肝,如丧亲子……
这人不是二哥!二哥用他人替死!
我心口一松,却又猛然一紧,是谁要杀二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刺杀一国储君!
晋国的国舅忽然上前来劝慰道:“娘娘和公主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太子殿下若泉下有知,定是想要娘娘和公主安稳无虞的。”他见我冷眼瞪他,连忙道出来意:“刚才左相大人领着几位要臣已去皇上那里了,似乎想要拥立大皇子为太子……我与他们说了,大皇子已有妻室,不便娶我们的公主和亲,不如改用希珍公主您嫁去晋国……”他担心我发怒,又连忙道:“这样大皇子的人就不敢对娘娘和公主下毒手了。”
我心中陡然雪亮,是大皇子派人来杀二哥的?
我忽然想起前几日暗影来报大皇子和五皇子的人频繁出入左相府,二人的外祖父东璐王的兵马也有所变动,隐有不安之象。
兄弟阋墙、手足相残,他们竟敢对二哥下毒手!简直丧心病狂!
我捏紧了拳头,银牙暗咬,皇后在一旁连忙拉住我,示意我稳定情绪……
暮景残光,天地灰暗,鼎盛繁华的宫墙殿宇沉入墨色中,胆小怕事的宫人和宗亲跪地无声,凤凰树上的麻雀叽喳叫着,似乎有一场巨大的暴风雨即将来临……
远处突然传来内监总管的通报声,一声一声传递过来,尖细而响亮,雀儿乌鸦被惊得乱飞乱窜……
金碧辉煌的銮驾仪仗浩浩汤汤而来,九龙曲柄黄盖沐着宫灯隐隐晃亮,重病未愈的父皇躺坐在紫檀木透雕金龙纹黄稠轿辇上,他气色不佳,形容憔悴,但眸中的光色依旧凌厉,再大的风浪也不能锐减分毫。
见父皇安好,我的情绪有所稳定,又担心父皇见到“二哥”的尸首会发怒发狂,连忙跑下戏台迎至轿前。他似乎知晓内情,稳稳地下轿,命我扶他走上戏台……
皇后还在哭着,一刻也不松开怀里的“二哥”,我也不免戚戚,心想若死的真是二哥,我定会哭晕过去的……
父皇面沉如铁,一声低喝:“凶手是谁?”
大皇子一党的人早已想好了说词,刑部尚书上前禀报:“回禀圣上,凶手已当场伏诛,同谋也已招供,是夏国派来的细作,为了破坏晏晋两国联姻……”
好一个夏国细作!就这么轻而易举将罪证全都推给了与我们水火不容的夏国?
接着有人进言道:“夏国此等卑劣行径,意在乱我国中局势!皇上重病在身,国本不可空悬,为保朝堂稳定,民心不乱,皇上应当机立断,速立大皇子为太子!”
简直跟唱戏一般!父皇尚还健在,二哥尸骨未寒,他们竟赶紧儿论起国本来?
父皇眸光凛然:“逆子心术不正,谋逆逼宫,朕留他一条性命是让他反省悔过!你们胆敢再提这不孝子!”
我方重臣也立刻道:“大皇子此前犯下大错,即便另立太子,也非大皇子首选。皇上可召回出家修行的三皇子继任太子!”
我心下一惊,二哥若真死了,的确应该由我变回男儿身继续掌控政局。
大皇子一党为首的左相说道:“太子向来立长不立幼,当年皇上坏了规矩,执意立三皇子为太子,才会引得朝堂内外频出乱象,人心惶惶。大皇子急于为皇上分忧,触怒龙颜,实乃无心之过,皇上理应谅解。”他微微挑眉,语气变得凝冷挑衅:“如今外敌虎视眈眈,西北一带起义不断,若非东璐王忠心耿耿镇守边疆,今日死的恐怕不只太子一人。东璐王心系大皇子的安危,皇上也应顾全大局,顺应天意,传位于大皇子才是。”
若说之前他还言辞恳切、忧国忧民,此刻便是直接用东璐王来威胁父皇改立太子了!
父皇面上难掩杀意:“朕病中数月,竟不知这国家全靠东璐王一人来维稳?东璐王的意愿倒成了天意了?”他挑眉,冷然一声笑:“左相越老越不济了,当年玄安将军落了什么下场,左相要步其后尘吗?”
当年玄安将军政变失败,父皇赐其车裂、灭九族,尸体挂于午门示众了三月,惨不忍睹。
丞相面色微僵,却淡定道:“玄安将军自不量力、野心夺权,死有余辜。微臣忠心不改,只愿皇上的江山千秋万代,可皇上若是病得糊涂,竟将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让给了……”
“放肆!”父皇一声厉喝打断他,他却毫无惧色,更加挑衅道:“微臣放肆也是为了皇上的江山社稷,皇上病魔缠身,神志不清,之前刺伤了希珍公主,如今又执意不立亲儿为皇储……”
父皇抓我的手明显紧了一下,转而惊怔地看着我。父皇自苏醒后,病情反复,时而清醒时而疯癫,未免他再受刺激,我明令禁止众人告诉他伤我之事。父皇见我安然无恙,也以为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左相如此一说,父皇怎能不惊。
左相邪冷挑眉:“皇上已六亲不认、难辨事局,臣等只好帮皇上立大皇子……”
“混账!”父皇一声大喝,一掌拍碎了身侧的戏台栏杆,与此同时,戏台下方突地蹿出数十护卫,霍霍刀剑出鞘声响起,我还未反应过来,高墙那边也有士兵翻墙而来,四周顿成刀光剑影……
我并非初次经历宫变,八岁那年浔华王以复辟前朝为名逼父皇退位,我和二哥被叛兵擒住,谢灵侯和太傅浴血奋战才将我两救回,此后每次政局有变,父皇都不许我参与,担心我被敌军挟持做了人质,或将我藏起来,或命人看守我。这次若非我察觉出汤药有问题,也会昏睡过去直到第二天叛乱结束吧……
原本祥和喜庆的寿宴陡然变成了权欲斗争的杀场,戏台下方乱作一团,众人哭喊逃窜,厮杀振聋发聩,高墙那边源源不断飞来凶神恶煞的叛兵,黑压压如墨夜吞噬光明……
我心下一沉,不知叛兵有多少,援兵在哪里,我方寥寥百名护卫怎能抵抗这来势汹汹的袭击,胜算有几成?
晚霞如褪去的繁华,最终只剩下天边一线血红,连接着灰霾的宫殿,映照着赤色沙场,暗沉沉照不清人们的表情。
因不知二哥的安排,生死如同被他人操控掌中,自己失了武功,只能立在这一方戏台上傻站了……我不免紧张起来,父皇将我护在身后道:“萱儿别怕,不会有事……”
我微惊,父皇又将我认作母后了!
他回过神来,眸光恍惚了一瞬:“哦,是月儿……”
不知怎的,我心头莫名一揪,呼吸堵在了喉间。
父皇从亲卫手中夺过剑来递给了我,又道:“月儿别怕,不会有事……”声音虽苍老虚弱,然承了满满的父爱和关心……
高墙外呐喊阵阵,威震如雷,叛兵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逼得我方护卫节节败退……
我不知父皇和二哥的应对计划,但见父皇神色如常,便也镇定道:“儿臣不怕,有父皇在,父皇无恙就好。”又道:“父皇可知今日之事?二哥他……”我欲言又止,他紧了紧我的手道:“此等叛乱,君临若平定不了,为父又怎能将你和这江山交托给他。”
我双肩一落,二哥果然有计划,他没事……
戏台水榭的纱帘遮去了最后一抹霞光,父皇的面容没在暗色中辨不出神情,然我却能感受到那双矍铄的黑眸盈满关爱地看着我:“君临命谢紫华带你离开,你怎么又自己回来了?”
我微怔,谢紫华之前跟我说那些,是想带我离开么?“二哥瞒了我这么大的事,我怎会安心离开?”
“可他不瞒你此事,你一定也不会离开……”父皇叹了一声,扶住了栏杆,声音变得虚弱起来:“东璐王早已知晓你是前太子,君临一旦出了事,他们下一个目标就是你……”这也是为何二哥派人围守我寝宫的原因……可我就算逃过了此劫,二哥若有任何闪失,我又怎会安度余生。
父皇身形一晃,忽而跌坐在长椅上。他重病未愈,不宜下床走动,刚才一番劳累动怒,已是大伤元气,病痛又复发了!
我转头欲叫太医,父皇拉住了我。外面虽杀成一片,可所有人的心神都没离开过戏台上的父皇,父皇若虚弱下来,只能助敌军士气,灭自己威风……
我伸手去探他的面庞,已是冷汗森森,心中一急:“父皇知道二哥在用计,为何还要移驾过来!您的身体……”
他紧了紧我的手:“没事,别担心。你在这儿,我又怎会不过来呢……”他说得轻松,我却心疼不已,愧疚难当,若非我执意跑来这里,父皇可以在养心殿那边就将叛臣捉拿的……
他靠在雕镂阑干上缓了缓气,面色又恢复了过来。月上亭楼,灯火阑珊,大敌当前临危不乱,他指着远处的九曲长廊道:“你母亲以前最喜欢在那里赏月了,我病了太久,不知春来,荇菜花开,你母亲很喜欢的……”
我微微一怔。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我自幼丧母,不知母亲喜好,常听父亲这样说起,总以为他们是很恩爱很恩爱的夫妻,如今才知,只是父亲很爱很爱她,然而她的心……不能分成两块。
我莫名心酸,因为母亲的离世,因为父皇的求不得,还因为那个我常在梦里见到的太子沈渊……爱别离……
戏台下激烈厮杀,父皇处之泰然,转眸继续欣赏湖光夜色。这戏台原是水榭亭阁,三面环湖,垂以细帘飘纱、波光碧色,放眼望去,樱湖接天碧澈,湖岸芳芷汀兰,红樱若云,却是一番良辰美景奈何天。
父皇低喃道:“为父最大的心愿,便是晚暮之年能与你母亲坐在那亭中看晚霞……樱花飞落、夕阳染湖、江山晏安……”父亲定国号为“晏”亦是此意。
他转眸望着我,墨色柔和道:“月儿好长一段时间没来见我了……还以为你不认我这个父亲了……”
我眼泪已无声而下,摇头道:“父皇说什么胡话。是父皇贪睡,儿臣每次来看你,你都在睡梦中呢……”每次去看他,总害怕是最后一眼了,害怕他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
“伤口还痛吗?我依稀记得,那一剑刺得狠,你一直在养病吧……”
我微惊,连忙道:“只是皮肉伤,早好了的……”
他摇头,握紧了我的手:“你自幼体质特殊,伤口比常人好得快。那一剑刺得深,即便好了,刺心之痛还刻在心里吧……”
我哑然惊住:“父皇知道我的特殊体质?”
他默了默:“你八岁那年被浔华王所伤,君临也同样受了伤。你没过半个月就好了……他险些死了……”
我记得清楚,当时我被乱箭射伤,二哥替我挡了一箭。我伤好之后,二哥还躺在**小半年起不来……我惊异道:“父皇可知这是因何?”
他微微蹙眉,沉默了下来……
亭外黑暗肆虐、刀光剑影、杀戮横行,然而我心中只想着真相是什么,紧紧地盯着父皇,也许这个真相,还能解开其他的谜题……
短暂静默,父皇突然道:“月儿可有恨过父皇?”
我愕然,何出此言。
“丽妃死后,为父知道你去查过自己的身世,江铃之战你一去不回,后来又躲在避尘台上不愿回宫……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女儿,为父会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我震惊,这一切他都知晓!那他也一定知道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所以他说我不认他这个父亲了?我慌忙摇头道:“儿臣一直在给父皇找治疗血污之症的方法,父皇若早些答应治疗,儿臣又怎会待在避尘台上不回来……”
他默然,布满皱纹的眉眼沉了下去:“那是不治之症……谢灵侯、卫太傅都死于此症。为父若能治好,又怎会舍得离你而去。”
我目瞪口呆!谢灵侯和太傅在我十多岁的时患病去世,民间有传,他们死时血液为黑色,呈中毒之象。父皇过河拆桥,背信弃义,江山安定后,陆续将之前拥戴他的有功之臣一一杀了……却原来,谢灵侯和太傅也是死于血污之症么?
父皇又道:“为父自知时日不多,唯一的心愿就是看着你能有个好归宿……你是为父最宝贝的女儿,要嫁这世上最好的男子,除了谢紫华,为父不认为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原本我想说皋端也许有办法治好血污之症的话堵在了喉间,不知如何道出……
月出云间,飘纱掠过湘妃竹细帘,碎碎声响被周围的喊打喊杀声淹没……
父皇干枯的手伸了过来抚在我的面颊上,如枯枝刮过面庞,裂裂发痛。他眉宇深沉道:“最近我时常梦见你母亲,总觉得她还在这宫里没有离开……她怪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担惊受怕,还失手伤了你……为父下到黄泉,你母亲一定不愿再见我了……”他眸色恍惚,似是又有些神智迷糊了。
我已泪眼蓬松,心疼不已:“父皇说什么呢。几个兄弟里头,父皇对我可是最偏心的,二哥还时常吃醋抱怨。父皇洪福齐天、长命百岁,母后泉下有知,只想父皇能够多陪陪我们的。”
他苦笑摇头,面上是从未有过的挫败与颓然:“你母后若还活着,不知还恨着朕吗……朕很想跟她解释清楚……”
我猝然僵住:“父皇……想要解释什么?”
仅有的一丝月光渐渐被墨云遮去,黑暗在周边肆虐,飘纱乱舞,铿锵剑鸣……
父皇眸中的光隐入墨色中,愧意道:“朕教她练《忘忧经》,是想让她振作起来,别再为那个已死的人伤心难过。却不想,害她走火入魔、失去了记忆……”
我惊怔,《忘忧经》本是难得的佛门内功心经,潜心修炼可成倍提升功力,可惜齐文帝年间,此经书下半部丢失,单练上部易走火入魔。因此便成了邪功,少有人再修炼。
父皇虚弱的声音带着恨意,断断续续道:“……可是那个人没有死……他又回来了……你母亲记不得他……后来却怪我故意离间他们……”他眸中划过一道厉光:“他有什么脸面回来!他不仅要抢走你母亲,还想坐享其成,要我们给他光复河山?”
我心头一震,那个人……是我的父亲,太子沈渊。
我吞吐道:“父皇别激动,那些事早已过去,就当是做了场梦……那个人……毕竟是父皇的旧主……父皇与他还是结拜兄弟……”
“兄弟?”他声音拔高,眸光阴冷,似那日癫狂入魔时可怕:“齐国门第森严,他是太子!岂会与我结拜兄弟?我出生寒门庶族,无所依附,备受名门望族的冷眼轻嗤,尝尽人心冷暖世态炎凉,靠的是自己一副肉躯血拼沙场踏上军功高位!谁是我的旧主?谁是我的兄弟?”
我震惊而胆寒,父皇从没觉得齐国对他有过什么知遇恩义,从没认为沈渊和沈慕寒是他的旧主,所以他没有忘恩负义,他不过是为自己打江山……而那个忠肝义胆、誓死孝主的父皇是史料编造的……
他咬牙道:“齐文帝独占九夜天石,欲壑难填,自取灭亡。而我手握重兵,盛威犹在,他们便要我来光复江山?我一个外姓诸侯,为何要给他们打江山?为何还要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让给他?”
我捏紧了阑干的扶手,手心满是汗渍,这便是父皇为何要自立为帝的原因……
一时死静,戏台外的厮杀声变为轰隆隆耳内乱响。父皇见我面色惊惧,方觉自己失态,神色缓了缓,语气又变回了冷静:“为父当年尚是不起眼的守门护卫,你母后贵为郡主,却不骄纵高冷,伯乐识才,收我做了家将,使我有了屡立战功的机会。若说这江山为谁而打,答案便是你母亲。为父此生最感激的是你母亲,她让我做任何事情,为父都会去做。她想守住那个人的江山,为父赴汤蹈火也为她守住……可唯独一件,她不能嫁给他!”他面色凌厉,绞痛翻腾:“你母亲到死都不愿看我一眼……她怪我忘恩负义,怪我夺了他们的江山,甚至认为长宇之战是我故意要害死幼主和那个人!我若要故意为之,当年齐国洗宫,我何必入城救下他们!为父这一生拼杀都是为了能够娶到她,为了给她这世上最好的,为了不输给那个人!江山、荣华、后位、天下,只要那个人能给的,朕也能给!可她为什么到死都想着他!到死都在怪朕!”最后一句话近乎吼出,父皇目中染血,神情激动。黑暗席卷,我整个人往深渊里跌,周围如被抽空,厮杀声也不可闻……
流言抨击父皇叛主弃义、冷血无情,可是真相,却是这样的……
面前的父皇,不再是那位叱咤风云、威震山河的英雄将军,也不是那位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帝王,更不是那传言中残忍忘恩、弑杀义兄的恶人……他,不过是一位舍身去爱一位女子最终却求不得的可怜人……
母后想要的岂是江山、荣华、后位、天下吗?母后也许只想要那个人,然而,他永远都不愿给!
执念是魔,迷而不觉,痴而不悟,是为炼魔。父皇对母后的爱便是如此痴狂入魔,他耗尽一生拼得天下,却得不到母后的那颗心。
终生大憾,至死折磨。
凉风冷意,黑暗沉沉,呐喊声声,刀剑突鸣……我竟恍惚觉得这黑夜下去还是黑夜……
突然间,湖面上传来箭矢飞驰的破空声,父皇眸色一凛,迅速将我拉至身后,咚咚几声闷响,有什么东西急速掣面,带起一股慑人的寒意钉在了近在耳畔的白木柱上……
“小心!湖上有叛兵!”亲卫大喝,铿然拔剑。
我大惊,东璐王狗胆包天!胆敢刺杀父皇!
叮咚刺耳,火星四溅。湖面上没有火光,乌云蔽月,星辰倒映湖中分不出哪些是箭光哪些是邪恶的人眼,箭矢如雨密织,铺天盖地袭来……
父皇紧抓着我的手,龙袍翻飞,长剑如电带起凌厉劲风击落数近前箭矢。他有心应战,然而身体抱恙,不过片刻,脚步虚晃,连执剑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心中陡沉,呼吸凝滞喉间,二哥此时还没有动静,可见出了什么问题。而东璐王胆敢射杀父皇,可见是想取而代之,谋权篡位了……
十数亲卫齐拥而上以肉身作盾护在了我们身前,然而敌暗我明,湖面太宽,不知叛兵方位,我方还击无力,护卫一个个中箭倒地,箭矢却如夺命锁魂的鬼符源源不断射来……
我扶着虚弱的父皇往后退着,然而前有利箭如雨,后有叛兵夹击,退至戏台边缘却无路可去,四面楚歌,已成败象。
猛然臂膀一阵撕裂的疼痛,竟是一支狠辣的箭矢掠过左臂划开了一道血口,我本能地咬牙强忍,心想父皇已虚弱,若我还负伤示弱,我方必溃散成沙。
我深吸了两口气缓解疼痛,卯足了劲指挥亲卫开出一条血路供父皇撤离戏台。然而叛兵太多,前仆后继,四周又亮起了火把,照亮了整片宴席,尸横遍布,满目苍夷,我和父皇成为众矢之的,无法遁形……
肩头的痛如利锥钻骨,阵阵剧痛,我眼前花白一瞬,竟涌起一种今日要丧生于此的不祥之感……
就在这千钧一刻之际,只听身后啾的一声嘹亮高亢直冲云霄,砰!一声大响,湖面炸开了一朵怒放华丽的牡丹……
我倏尔惊怔,牡丹富贵,国泰民安,今日皇后生辰,我一时慌乱,竟忘了自己为皇后准备了烟花舞宴!
轰隆炸声如雷,艳美的烟花相继在空中绽放,淹没了下方金铁交击之声,照亮了整座皇宫,湖面上的叛兵船只清晰可见……
与此同时,早已准备好的弓箭手迅速向船只射箭,叛兵猝不及防,哀声四起,战局陡然逆转……
我心头大喜,这烟花是谁点亮的!二哥的援兵到了吗?
转瞬间,我就见一道白莲墨影沐浴火色烟花掠过镜湖水面朝这边飞来……
那墨影虽戴着面具,但身轻如燕、气质如仙,利箭追在他身后,然他身形不乱,飞行的速度竟比那利箭还快。所过之处,涟漪圈圈,步步生莲,至九曲长廊,他扔掉手中未灭的火折子,广袖如云轻卷,追击而来的箭矢被他周身劲气逆转袭出,竟反射回到叛兵的船上……
所有人都惊呆,我亦惊喜不已,又难以置信,如此轻功,如此武艺,非皋端莫属!他竟然折返回来帮我们?是他点燃了烟花么?他竟然愿意出手救父皇!
我急忙喝止这边的弓箭手向他射箭:“别伤他,是自己人。”
即刻,他掠过九曲长廊,轻点叶叶碧莲,惊鸿一现落在我面前……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来杀父皇的,急忙挡在父皇的身前不让他近身,他扫了眼我,未言半句,夺过亲卫手中的长剑便打落了追击而来的箭矢……
我紧紧地盯着他的招数,久久不敢挪步,可他并未在意父皇,而是全神贯注地抵御叛兵。银剑如冷月划空,飞舞起落,飘纱细帘被他挽出一朵硕大的莲花,劲风四起,凌厉无前的箭矢却变成了折翼的白羽尽数被他击落在了地上……
他以一敌众,气定神闲,不过片刻,湖中叛军被歼灭,他又转而飞去戏台下方御敌,剑花朵朵,映着缤纷烟花,白莲墨袍翻飞,如花如燕如蝶,每招每式美妙绝伦,却威力无比,劲气涤**间叛兵多数被挑断了手筋脚筋,满地打滚,哀声彻天……
我方惊其为天人,就连身经百战的父皇也露出了赞异之色,问道:“他是谁?”
我心下慌乱,犹豫道:“庙里的和尚……”
父皇:“……”
我绷紧的心弦松了松,皋端此举,是说他愿意放下仇怨救我和父皇么?
局势好转,我们可以撤离戏台,可陡然间,高墙外面马蹄声响起,轰隆隆由远至近,地震树摇,我转眸看去,火把耀眼,黑压压的骑兵黑甲出现在叛军外围,枪戟盾影,杀气腾腾,万马奔腾之势……
我脑内轰的一响,为首之人不是二哥,而是此次叛乱的主谋——东璐王!
场内的杀戮陡然中止,双方齐齐望向森威的骑兵。
此处凤来殿为中宫,东璐王若能带兵踏入此处,必定早已破了城门宫门!
我们的士兵去了哪儿?二哥又去了哪儿?
东璐王策马出阵,威风凛凛,声如洪钟:“本王听闻太子被杀,皇上疯癫,宫中大乱,速领十万大军进城,千余骑兵入宫,尔等还不放下武器,速速就擒……”
“荒唐!”我急喝一声,牵扯到伤口,眼前一阵花白,冷汗森森……卯足劲道:“王爷原为护国诸侯、朝中元老,今日竟也要阴谋造反,晚节不保么?”
他轻笑,面色不改道:“本王正是为了护国而来。皇上病入膏肓、六亲不认,江山若再由他治理,只怕会战乱四起民不聊生。本王为救百姓于水火,带兵前来劝一劝皇上退位于大皇子,皇上若还执迷不悟,本王就只好领这千余铁骑踏平皇宫,重建这江山了……”
轰隆一声烟花爆开在高空,照亮那张被权欲扭曲的狰狞笑脸。一旁四弟被吓得呜呜大哭起来,蜷缩在柳凝雪肩头瑟瑟发抖。而柳凝雪因有九个月的身孕,刚才一番厮杀打斗受到惊吓,面色已苍白如纸……
千余铁骑踏平皇宫,这意味着父皇若不答应退位,他就要撕破了脸皮血洗皇宫!
当年齐国遭异族破城洗宫,有人亲身经历,有人从小耳闻,那惨绝人寰的屠杀景象令人毛骨悚然,谈虎色变。如今我们寥寥数百人怎敌得过那千军万马呢?
我、父皇、皇后、四弟、甚至柳凝雪腹中还未出生的胎儿……都不能幸免。
我拽紧了衣角,又恨又惧。腾然想到二哥和父皇为何要瞒我这么大的事情,也许他们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赢得此战,若真面临血洗皇宫的劫难,待我回过神来,他们都已步入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