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明媚。
蓬莱池清澈见底,碧波从船底一圈圈**开,木桨滑动,将水缓缓分开,又带起水珠串串坠落,在阳光下晶莹剔透。这一切,好似一幅淡然悠远的水墨画,让人不由自主地宁静下来。
红莲坐在船上,看着四周秀丽的风景,微微弯起了嘴角,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见对面的李祐安,心情就不太轻松了。
这段日子以来,李祐安常来正德殿里求见,次数比她预料中的还要多。这让红莲非常不适应,有些怀疑当初做的决定。她倒宁可他敷衍了事,也好过如今不仅要全神贯注地做戏,还要绞尽脑汁地应对他。
小桌案上放着糕点和酒水,李祐安抬手给她斟满了茶水,说道:“陛下可别赐东西到信国公府了,再这样下去的话,臣估摸着,得再有一个信国公府才能装得下。”
“哪那么夸张?你就是嫌弃,嫌弃朕给你精心挑选的东西,也嫌弃朕。”
“臣不敢。”
红莲冷哼了一声,撇嘴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朕还记得有次去信国公府,东西都被你堆得积满了灰。”
“那双青花的瓷瓶,一个放在了臣的房间里,一个放在了书房。砚台和镇纸也都用着……”李祐安闲闲地饮茶,不由得笑道,“只是那镇纸略轻了一些,用着不怎么趁手啊,不如还是换回以前的好了。”
红莲瞪了他一眼:“不行,你到底知道什么是御赐之物吗?就算不趁手也得用着。”顿了一下,又担心他生气似的补充道,“朕回头再给你找几个好的,总有你喜欢的。”
李祐安忍俊不禁,他今日穿着一袭白衣,披散墨发,同色发带在风中微微飘起,洒脱风流中又自有一番温柔,也难怪总是惹得姑娘们倾心。
红莲忍不住赞美:“祐安,你真好看。”
李祐安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除了好看这一点,你还能想到其他你喜欢的地方吗?”
红莲呆了呆,说不出话来。在昭阳给她所讲的往事中,基本上皆是李祐安怎么嫌弃他惹他生气的,至于为何迷恋李祐安,只怕连昭阳自己都说不清楚,更何况是她呢?若是让她细数李祐安讨厌的地方,她随口就能说出几十个理由。
“想不到?”
“很多,但不知从何说起。”
红莲肚子里泛起了坏水,抿了抿嘴唇,故意说道:“祐安,其实你和朕还是可以愉快相处的不是吗?朕想了很久,不如你就把那个……退还给朕吧,那个约定就当朕没提起过。”
话音还未落下,李祐安脸上的笑容猛然褪去。
“陛下说笑了。”
红莲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巴里,鼓起了脸颊,扭过头不肯看他。
李祐安不动声色地说起别的事情,譬如民间的所见所闻,了解到的一些他国练兵事宜,还有此次赈灾的后续……红莲一直垂着脑袋,看似心不在焉,却将他所说的都认认真真地听进去了。
不得不说,李祐安看到了一些朝臣没有看到的问题,他体察民情,见多识广又见解独到。但他最大的缺点就是太过骄傲,以至于受不了半分折辱,再加上昭阳的阻拦……若非如此,李祐安如今大概已是朝廷栋梁了。
咕噜咕噜,炉子上的水开了,热气冲开了铜壶上的盖子,白烟袅袅散开。
红莲正看着那沸腾的茶水发呆,冷不防一双修长的手将那铜壶提了起来,往杯中添茶。她见是李祐安,突然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到船沿边上去坐着了,闷闷不乐。
何川惊了一下,连忙道:“陛下,坐那里很危险。”
咏荷想将红莲扶起来,就被瞪了一眼,只好收了手讪讪地站在一旁,目光紧紧地看着红莲,生怕她一不小心跌了下去。何川只好去求李祐安,低声恳求道:“世子爷,你还是去劝劝陛下吧。”
“陛下是天下之主,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李祐安挑了挑眉,嗤笑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本世子难道还说错了不成?”
何川被噎得哑口无言。
虽然不知道方才陛下说的是什么东西,但陛下一提到这个后,气氛就僵了,而李祐安的脾气好似又变回了从前那般,玩世不恭,冷嘲热讽。陛下究竟看上了他什么呢?
何川实在是担忧,正要再次请求,就听李祐安似是喃喃自语道:“秋日里这水冰凉得很,若真落水了,寒气入体定然会大病一场。这些天,衣服也穿得颇为繁重……不过也无妨,陛下若落水,臣就跟着跳下去。到时候,太后定然不会责怪我,不过你们的话,就要遭殃了。”
何川的脸色黑了,咏荷担忧得不知如何是好。
红莲好气又好笑,转过头来就怒瞪李祐安:“你何必这般吓他们?”一边让咏荷扶着扶着起身。
“臣吓的不是他们,而是陛下。”李祐安端起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颇为揶揄地道,“若陛下不吓臣的话,臣也不会如此。”
“这还是朕的错了?”红莲眨了眨眼睛,脸上又有了笑容,“可是朕见你的样子,并不像被吓到了。”
小船在水中飘**,渐渐靠近了湖心凉亭。
这个湖心凉亭古朴雅致,每一处都匠心独运,八角屋檐往上翘起,映衬着朱红色的廊柱。若从远处望来,就好似是漂浮在水中的仙岛。
只是,已经有人先到了凉亭里,正坐在桌旁自斟自饮。
男子背对他们,背脊挺直,一袭玄衣如墨,阔袖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拂落,优雅从容,不用他转过身红莲也知道是谢云迟。此刻想要离开已经晚了,谢城走了过来,行礼道:“见过陛下,王爷邀陛下品酒赏景。”
“谢卿真是好闲情。”
“不比陛下啊。”谢云迟的声音幽幽传来。
红莲的嘴角一抽,硬着头皮上岸了,与李祐安一左一右坐了下来。
从走至桌前到落座,谢云迟都没有抬眼看他们,只是慢条斯理地提着酒壶给他们倒了两杯酒,说道:“邻国有一精通酿酒的老翁,常年隐于山林,一坛酒千金难求。此酒,在地下埋藏了十年,千里迢迢带回了溪国,非常难得,陛下和世子爷不妨一试。”
李祐安是个爱酒之人,一听这话眼睛就亮了,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之后,赞不绝口。
“不错,此酒观之清冽,闻之芬芳,入口很辣喉咙,仿佛有火焰蔓延过一般,但回味起来又有一些甘甜之意。好酒,真乃好酒!”
谢云迟笑了笑,见红莲面前的酒杯未曾动过,微微挑眉问道:“陛下不尝尝?”
“不了,孤今日不想饮酒。”
在谢云迟提起酒时,红莲心中就浮起奇怪的感觉,他在试探吗?
“臣得这酒可不容易啊,一拿回来就向陛下献宝了,此拳拳心意,陛下真的忍心罔顾吗?”谢云迟握着那白玉的酒杯,摇头一笑,睨向她的双眼却带了若有若无的审视。
红莲心里千思百转,有些犹豫。
李祐安伸手将红莲面前的酒杯端起来,一饮而尽,笑着说道:“这种好酒,陛下既然享受不来,那干脆就便宜臣了吧。王爷应该不会这么小气吧?”
“这是自然。”谢云迟嘴边噙着笑意,目光缓缓扫过两人,红莲却觉得心中寒意攀升,不由得坐立不安,然后就听谢云迟补充了一句,“不过心中有些失落就是了。”
李祐安朗声一笑,对何川抬了抬下巴:“还不把茶壶提上来,给陛下倒杯热茶。”
红莲心中偷偷松了一口气,弯唇一笑。
“哎,是!瞧奴才这忘性!”
何川连忙跟咏荷收拾了一番,将小炉和茶壶搬了过来,谁知刚要倒茶,手中的铜壶就被谢城不由分说地接了过去,何川只能讪讪地退到一旁。
谢城重新拿了一个杯子倒茶,将杯子推过去时,阔袖挡住了几人的视线,俄顷,一杯没有热气且颜色也不对的“茶”就送到了红莲面前。
如果说方才红莲还心存侥幸,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谢云迟将她的迟疑看在眼中,微微一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陛下请喝茶。”
李祐安的目光闪了闪,察觉到了这其中猫腻,只是有些疑惑为何谢云迟非要昭阳喝酒呢?只是因为陛下不给面子,谢云迟就出手逼迫吗?
李祐安还在思索,红莲已经笑眯眯地端起了杯子,恍若未曾察觉:“朕还是喝茶比较好,既然祐安喜欢那酒,朕就更要留给他了。”
红莲喝了一大口,随即就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脸颊通红,双眼氤氲的水雾几乎满溢而出:“怎么是酒?太辣了。”
她的酒量不好,更别提这种烈酒了,一口刚下去,眩晕感紧随而至。
谢云迟转头冷斥:“谢城!你究竟怎么做事的?”
“陛下恕罪,这都是臣的不是。”谢城立刻认错,懊恼地道:“这杯子都一样,许是方才拿错了。”
红莲摆了摆手:“算了。”
这一回,她总算喝上了热茶,又坐了一会儿,红莲只觉得头越来越晕,便要离开。何川刚要上前搀扶,谢云迟已经先他一步走了过去,红莲正晕着,扶着他的手臂就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人不对。
红莲愣了一下,谢云迟含笑道:“陛下,走吧。”
谢云迟半扶着红莲走回小船,见李祐安要跟上来,便说:“本王与陛下还有一些事要商量, 谢城,你去送世子爷。”
“是!”谢城立刻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拦住了李祐安的脚步。
李祐安笑意不变,从容地道:“那就麻烦谢城将军了。”
“世子客气。”
小船在湖面上缓缓而行,红莲坐在先前的位置上,对面的人却换成了谢云迟。
谢云迟面带笑意,总给人一种很好说话的错觉,了解的人才知此人心狠手辣,咄咄逼人。
船上的气氛不若来时轻松,何川和咏荷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不对比不知道,这种时候才发觉李祐安的好处,虽然是个气死人的混账,但好在气质温和,方才还知道给陛下解围。
“都怪谢城!这酒也太烈了,朕后悔方才没罚他了。”红莲脸颊发烫,双手捧着脸颊以此缓解。
谢云迟从善如流地回答:“陛下放心,臣会好好教训他的。”
“谢卿一定要说话算话。”
“嗯。”
他笑着点了点头。
小船划得极慢极慢,红莲头晕,双眼渐渐迷蒙,原本是撑着下巴的,渐渐改为了趴在小桌案上,不知不觉就这么趴着睡了过去。谢云迟垂眸注视着她,脸上收了笑意,只是一动不动地注视了许久。
何川候在一旁,不小心瞥见了谢云迟的眼神,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扭过头看湖面。
谢云迟行事让人摸不透,明明陛下头晕难受,他的人划船却跟乌龟一样,任谁都能看得出是在故意拖延时间;然而他看陛下的眼神,又有深情之意……何川想到这里,就狠狠地打了个寒战,连忙将这个想法挥去。
良久,谢云迟说道:“靠岸吧。”
……
山林中,撞钟的声音破空而来,深厚悠长,一声接着一声响彻长空。
护国寺向来香火旺盛,除了达官显贵和百姓的捐赠,朝廷也会每年向护国寺捐一笔香火钱。这一日,护国寺分外安静清寂,闲杂人等都被提前清了出去,寺院四周站着肃穆悍勇的侍卫们。
百姓们对这情景都不陌生,这小半年里经常遇到,皆知是皇太后来寺中进香了。只需要在旁边等候一会儿,待皇太后去听大师讲经时,他们便可以进去了。
皇太后站在佛堂中,举香齐眉,虔诚地三拜后,将香插入香鼎。
“当!”磬声悠长。
白眉白须的主持站在一旁,神色慈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净空大师已经在西苑候着了。太后这边请。”
皇太后微微颔首。
到了西苑厢房,皇太后独自进入,门在她身后合拢,里面的人从容地起身行礼,却是那个号称在外游玩的信国公李复。
“信国公不必多礼,坐吧。”
“谢太后。”
皇太后心中一直挂念,关切地问道:“昭阳怎么样了?”
李复叹息了一声:“太后知道,陛下之前重伤落入漓江中,能保住一条命已经是幸中之幸了,如今陛下的身体还很虚弱,大夫再三叮嘱要好好养着,暂时不宜挪动地方。”
“周围一定要派侍卫好好看着,不能再出什么意外了。”皇太后抚了抚胸口,长吁短叹,“自从那次后,哀家这心里总是慌得很。好端端地上个香,睿阳王的人就那么凶恶地冲了过来。后来哀家无数次想,若是好好看着昭阳,不让他去擅自离开去踏青,可能就能支撑到救驾的人来了。”
“太后不必自责,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李复正襟危坐,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瓷瓶放到桌上,说道:“宫中的情况陆续有暗卫禀告给臣,臣发觉,谢云迟对陛下可能有些隐秘心思。”
皇太后目光微动:“该不会发现了什么吧?”
“这倒不至于,如果谢云迟发现了真相,以他的野心怎么可能不揭穿呢?”李复道,“还有一种可能,如今时机不成熟,他需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谢云迟的势力在军中,更重要的是,谢家不算有底蕴的豪门望族,以至于文人和世族皆反对于他,如果贸然称帝,他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群起而攻之,所以不得不逐步笼络、消除反对势力。
这天下人,骨子里都注重正统血脉。
譬如曹操,终其一生都未能称帝,对谢云迟来说,实权也比虚名重要。
“臣以为,不妨一试。如果真的如臣猜测那般,定能事半功倍。”
“已经错过最好的时机了,如今谢云迟应该有所防备。”皇太后想起之前谢云迟无缘无故地在正德殿昏迷的事情,心里暗恨不已,明明不是他们下的手。
“不,太后想岔了,如今才是最好的时机,就算红莲在行事中出了岔子,我们也是不惧的,因为陛下找到了。”
李复意有所指,皇太后却不那么认同,微微皱眉。
李复抬手斟茶,注视着壶口倾泻而出的水流,缓缓说道:“谢云迟一日不除,朝野之中便没有个安宁的时日。这一次贪赃的这件事,臣本来安排了人要栽赃一些给谢云迟的,谁知他相当警觉,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皇太后微微皱眉:“不好对付啊。”
“是啊,谢党羽翼丰盛,我们也只能玩一招釜底抽薪了,还是让他们无话可说的釜底抽薪。微臣知道,太后对红莲颇为怜惜,但望太后以大局为重。”
皇太后心中不忍,终还是点了点头,脑海中却浮现出红莲的一颦一笑,眼睫弯弯,孺慕地望着她的时候。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眼中似有泪光闪过,连连惋惜道:“这些时日,她一直陪着哀家,相貌也跟昭阳一模一样,哀家只是想着要让她送死……心里就难受。”
李复知道她在犹豫什么,微微皱眉,这几个月来红莲在皇太后面前做戏做得足,又把昭阳模仿得那么样,很容易让皇太后移情。他之前就跟皇太后提起过,红莲跟昭阳完全不同,她是个心机深沉的,想必皇太后没有听进去。
不过说实在的,若不是他太清楚红莲是什么德行,大概也会被那张天真明媚的笑脸给骗过去。
还记得在隐庄时,李复隔一段时间就会带昭阳前去,令红莲仔细学习昭阳的行为举止。
有一回,昭阳神秘地将所有人都赶了出去,说要跟红莲单独说话。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什么,没多久,两人就激烈地吵了起来,婢女们推门进去,就见昭阳气急败坏地指着红莲大骂,而红莲也没有隐忍,不服气地吵了起来,昭阳吵不过红莲,很快就气得红了眼睛,拂袖而去。
平日看管红莲的大婢女立刻冷了脸,觉得红莲简直不知身份,得寸进尺,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可就在这时,方才离开的昭阳去而复返,勃然大怒道:“大胆!你竟然敢掌掴皇子!”
“这……”大婢女顿时呆住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看了看“红莲”又看了看“昭阳”。
只见方才大婢女打过的那个“红莲”顶着一个巴掌印,眼睛都给气红了,泪水从眼眶涌出来,指着她勃然大怒道:“你这个贱婢竟然敢打本宫!来人,给本宫拿下!掌掴一百!”
几个侍卫迅速过来了,隐庄管事听闻之后也匆匆赶来。
原来,红莲和昭阳互换身份戏弄众人,以至于大婢女误打了人。昭阳这辈子连重话都没听过几句,更别提有人敢对他动手了,还是一个奴婢。
这件事不管起因如何,大婢女打了皇子这件事已经是铁板钉钉了。虽然昭阳走的时候只是扔下了一句“以后不想再见到这个婢女了”,但隐庄是什么地方,怎么可能让一个知道隐庄秘密的人活着离开呢?
早在那时,红莲就已经会借刀杀人了,李复虽知道是她捣的鬼却没有办法,只能罚她一日不准吃饭在屋里跪着。红莲根本不惧,跪在地上的时候还一直冷笑着,无端瘆人。
后来,李复无意间发现她画了一幅小猫图,这才想起来,那个被处死的婢女曾经发现了她藏的小野猫,又亲手将猫给扔了。
李复当时就觉得,红莲更想杀掉的一定是他。
檀香幽幽,在香炉中静静燃烧。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李复见太后依然忧心忡忡,只好道:“太后放心,臣一定好好安排,红莲聪慧又心细如发,出岔子不过是最坏的情况。此事一旦成了,她想要的一切不都有了吗?她再也不用被困住了。”
李复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犹豫。
真的要放红莲自由?现在他手中的替身就只有她一个了,昭阳的身体又不好,就算昭阳当回陛下之后,只怕以后需要红莲代劳的地方还有很多。
信国公从暗门离开之后,净空大师才走进了屋中。
这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师,已经上了年纪,目光却清明而睿智,慈悲且平和。先帝对他十分敬重,但凡遇到什么迷茫的事情,便会来找净空大师指点迷津。
“阿弥陀佛,太后今日想听什么经文?”
“大师随意即可,”皇太后摇了摇头,神色有些阴郁,“哀家时常觉得罪孽深重,夜晚难以入眠。这些话,哀家也只能跟净空大师说一说了。”
净空大师略一沉吟,道:“那便地藏经吧。”
……
两日之后,皇太后亲自将小瓷瓶送到了正德殿。
红莲把玩着小瓷瓶,为何是皇太后而不是暗卫送过来,她心里门儿清。李复担心她不听话,又看出她对皇太后有些孺慕之情,故意为之。李复这人就是这样,但凡能利用的统统利用,又怎么会在意一个棋子的心情呢?
“儿臣知道了,这两个月,儿臣会尽力找机会的。”
红莲将瓶塞揭开,凑到了鼻前闻了闻,这举动看得皇太后有些紧张,伸手将瓶子拿走,塞好瓶塞,皱眉轻声呵斥道:“你这孩子真是不忌讳,这是毒药,哪能凑到口鼻间的啊?”
“母后多虑了,既然是撒入饭菜和酒水中的药粉,闻一闻也不碍事,而且朕隔得远呢,朕就是有些好奇而已。”红莲将小瓷瓶收了起来,“这个毒不会被银针试出来吗?”
“不会,但有个麻烦之处。此毒,不会一次致命,需要多次下药才行。”
“中毒者会如何?”
“身体渐渐坏下去,大概会以为自己病了,不会想到是谁动了手脚。到最后,就跟得了不治之症一般无二。”
红莲还是不放心,又问道:“谢云迟中招之后,信国公会如何应对呢?谢云迟那些党羽也不是吃素的。万一,朕是说万一,这件事被谢云迟发现了,又该怎么办?”
红莲想起上一次在隐庄中的惊心动魄,至今心有余悸,还有前几日他逼迫她喝酒之事。还好不是竹叶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微颤:“母后,朕实在是怕谢云迟,朕想知道信国公给朕安排了什么后路,心里好有个底。”
皇太后沉吟了一下,对她耳语了几句。
红莲微微皱了眉头,陷入了思索,好一会儿才点头道:“朕知道了,朕会好好把握时机的。信国公的安排朕放心,毕竟昭阳还没找到,他也必须万无一失,否则的话……”
皇太后点了点头,安抚地握住了她的手。
其实红莲的话,是在试探,她期许皇太后告诉她实情,然而皇太后选择了沉默。
这一刻,皇太后温热柔软的手,也无法让她心中暖起来了。红莲笑了笑,心里却又痛又酸,事到如今,皇太后依然防着她。她不知皇太后是什么想法,也不愿意去猜,但是李复的话她可以用最坏的情况去猜测。
后路什么的,也许真的有,但不是给她的,而是留给他们自己的。她若是出了事也没关系,反正真正的陛下已经找到了,他们根本不惧,只要抛出她这个棋子就行了,就跟她不久前对隐庄那个替身做的一样。
前路漫漫,被浓雾笼罩,不知道该前往何方。
红莲无声地叹息,只觉得浑身冰凉无力,如今,她只能盼望万事顺利,还有皇太后的应允能实现,一切结束后她能得到期望中的自由。
皇太后陪红莲一道用了晚膳才离开,红莲目送皇太后远去,直到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她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思恍惚。
“陛下?”
咏荷见陛下恍若未觉,只好拿来披风给她披上了,低声道:“陛下,秋日天凉,还是回殿中早些歇息吧。”
过了一会儿,红莲才回过神来,胡乱点了个头,举步却往外走去,咏荷连忙提了一盏宫灯跟上去,慢了一步走在她的身后。
殿宇巍峨,楼阁耸立,九曲的回廊蜿蜒在繁花锦簇的园子里。雕花白玉柱,碧池香砌,湖水澄澈,绯红的枫叶像是天边最柔软的云霞。一路走过,皆是世间少有的美景,然而红莲根本无心欣赏。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处阁楼之上。太监一见皇帝,想要行礼,咏荷连忙做了一个动作示意他们不要打扰,太监便噤声退了下去。
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一直走到了阁楼的最高处,红莲才停下了脚步。
月上西楼,新月如钩。
红莲凝望着窗外,久久,喃喃自语:“月有阴晴圆缺,可每个月中,缺失的时候那么多,圆满的时候却只有一日。这是不是说明这世间,不如意的事情,总是比较多呢?”
咏荷轻声问道:“陛下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烦心事?”红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嘲讽意味十足,只是她嘲讽的是自己。她抬起手指了指天空:“朕的烦心事太多了,就好似这夜空繁星、阴天里的落雨、河边的砂石,数也数不清。”
话音刚刚落下,黑暗中就传来了一声揶揄的轻笑。
咏荷没有察觉,红莲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这才发现屏风后还有一张躺椅,一个人正躺在上面,身高腿长,看不清模样。阁楼中没有点灯,只有咏荷手中提了一盏,四周暗沉,而红莲神色恍惚,直到听到那一声轻笑,才发现阁楼之中还有第三个人。
“陛下好有闲情逸致。”
谢云迟从躺椅上起身,高大的身影好似沉厚的远山。咏荷迟钝地反应过来,看清楚是谁后,连忙行礼。
“谢卿的闲情也不错,还有心情躲在暗处吓人。”红莲冷哼了一声,大概因为阴影带来的安稳感,她的语气比平日里肆意,语气满含嘲讽。
“奴婢去点灯。”
谢云迟抬手制止:“这里不用点灯了,出去候着吧。”他从咏荷手中接过了琉璃宫灯,随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红莲的目光追随着他,这人似乎永远都这般从容淡然、波澜不惊,好似自己才是这里的主人一般。平日里红莲也就默默忍了,然而今日她心情本就不好,他还这样逾规越矩,红莲忽地就不乐意,冷哼了一声开口道:“咏荷你留下。”
谢云迟挑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咏荷在原地站着,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一时之间额角冷汗都出来了。僵持了好一会儿,咏荷对红莲露出了祈求的目光。
谢云迟似笑非笑道:“陛下何必为难她呢?”
“这句话孤同样想问谢卿,谢卿又何必为难她呢?”
“臣并没有为难她啊,陛下若不信,不如问她?”谢云迟看向咏荷,“本王为难你了?”
咏荷急忙摇头:“没有没有。”
谢云迟对红莲微微一笑。
红莲怒视他。
“……”
咏荷冷汗涔涔,大气都不敢出一口。红莲见她脸色都白了,终于还是不忍心,挥了挥手说:“出去吧,胆子这么小,朕看着你心烦得很。”
咏荷逃出生天一般,三步并作两步离开。
雕花镂空的门被轻轻合拢,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谢云迟走到了窗前站定,沉默了一会儿,忽地随口说道:“下面那处新修的宫殿真是不错,约莫是皇宫中最好的一处了。”
红莲愣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夜幕下,其实很难看清那宫殿的全貌,只在琉璃宫灯照亮的少许之处能窥见一些瑰丽模样。红莲想起那里是何处,弯唇笑了起来,说:“当然不错。”
云光殿,为皇帝大婚准备的宫殿。汇集全国能工巧匠的心血,整整修建两年,前不久才完工,巧夺天工,步步成景,哪里是别处可以媲美的呢?
然而落在谢云迟的眼中,那瑰丽的宫殿却是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满目荒唐。
“等将来朕大婚之日……”
红莲故作憧憬,话刚说了一半,就见谢云迟冷冷地睨着她,暗沉之中,他的双眼更加幽深,就好似窗外的无尽夜空,也好似万丈深的崖底,引人不断地坠入进去。
红莲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
谢云迟笑了笑:“云光殿在左边,陛下看着右边做什么?”
“周围这么黑,谢卿真是明察秋毫。”
红莲深感,跟谢云迟在一起的时候,必须时刻都得保持清醒冷静,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他试探出什么。
关了窗,两人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盏琉璃宫灯,暖黄的灯光映照在剔透的琉璃上,也映照在了谢云迟的脸庞上,柔和了他的神色,竟像是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红莲呆了呆,谢云迟已经不动声色地别过了脸。
“谢卿今日怎会在此呢?”
“心情烦闷,随意走走而已,却不想在此处睡着了。陛下又为何心情不好呢?”
“母后……母后觉得朕不思进取,教训了朕一顿。”红莲轻声喃喃,说到这里忙不迭地摇摇头,像是意识到说错了什么,她猛地站起身来,不等谢云迟开口,她一甩袖就往外走,“朕要回去了。”
谢云迟若有所思。
良久,他吹熄了琉璃宫灯,阁楼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他重新躺回了躺椅上,闭上眼睛。
一室清冷,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