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巫王争霸的大日子,土部诸弟子早就到齐,已经在擂台的右侧安顿好,列队站得整整齐齐,前面一排椅子空着,一旁站着七八个中年弟子,身形不似寻常弟子那般站得笔挺,他们的衣着虽然也是土色的,但显然要比寻常弟子华丽些,显然是土部里有些身份的人,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的,此时碍于大人物都没有登场,也只好站在椅子一旁,但是不论是他们还是后面那些布衣弟子,所有人的脸上都莫名有一种紧张肃杀的气氛。
卯时一刻,火姬带着自家弟子前来,今日里她不似平时穿得那么宽袍大袖、轻纱缠绕,而是一身金色劲装,右手臂上缠着一圈金色锁链,还是一样的惹眼。
她不喜欢阳光,向身后一扬手,有年轻的女弟子扛着华盖一样的红色幔帐过来,为她遮挡阳光。透过红色幔帐,火姬注视着校场后部搭起的那座高台,台子分为两层,上面是一把黑色巨椅,下面分列着五把靠背木椅。
她正若有所思,土昌吉从场边的门进来,带着两个属下快步迎了过来,拱手道:“榴仙!”热情而充满关切。他顺势看了一眼火姬的身后,眼中流露出贪婪,轻声道:“这是你全部的人马?”
火姬装作没听见,一努嘴,火部众女子整齐有序地转身而去,只有春琴和那个为她遮阳的少女还站在身后。
火姬假笑着对着土昌吉微微点了点头,扬声道:“昌吉大王,看校场这焕然一新的面貌,这几日辛苦你了。”
两个人假惺惺地寒暄一番,土昌吉作势要按着火姬的手一起去台子上,似乎只有这样亲热才能让他把话说清楚,火姬却非常灵巧地一偏身子,刚想走脱,土王下手变得重了,仿若带着千钧之力直握火姬手腕,火姬运气,微一缩手,手腕一翻,只见如樱桃大小的火红刺球从她掌心现了出来。
土王冷哼一声:“火流星!”只得拂袖撒开。
他倒不是怕火姬的绝招,但到底不想众目睽睽之下就和这母狗打斗起来。
心里正恨火姬做事情还是这么滑不留手,却觉得身后仿佛有人正望着自己,转身一看,不由有些惊诧。
他修为何时竟然练得如此高了,走至这么近前,自己却仿佛一点都没接收到他的气息。
来人三十余岁,容貌虽很是一般,却皮肤雪白,长身玉立,气质超群,清朗如月,行走间似有清风拂过,令人神清气爽,那人一双眼睛看向他们,虽然亮如曜石,却又似冰封一般,一点都看不出他的真实想法。
土昌吉憨厚一笑,跪下行礼:“陛下!”
火姬也跪了下来,声音做作、娇滴滴:“陛下!”眼睛却不自觉看向嵯峨昊身后,空无一物。
满场人都跪了下来,高喊:“陛下!”
嵯峨昊四周一望,走上中间的台子,在黑椅上落座,微微抬手,众人这才起身。
火姬状似不经意地走向嵯峨昊下方偏左的位置坐了下来,土昌吉则在火姬左侧落座,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环视校场一周,其间默默地看了一眼土部所在的席位,姜名炀此时已经坐在土部队首的席位上,二人遥遥相望,目光一碰,心照不宣。
“前日里武斗胜出的五十位高手,请站到擂台前方来。”擂台边的裁判大声道。
加上土部前面坐在椅子上的那八人,一共有三十左右土部弟子站到擂台前方,其他有十来个穿红的,以及几个穿黑衣的游散蛊人。
易容过的胡霜身上披着长长的黑色麻布披帛,在一群游散蛊人中观望这些人。
其中土部中有个留着胡子的青年,也望向她这边,正是崔宁。
“咦,你这人怎么如此面生?”
“哈,我是张大胡子的兄弟,从前在伙房做事,卓大哥说安排我顶我兄弟的缺。”
土昌吉这时站起身来,微侧着对着巫皇道:“陛下,人都齐了,可以开始了吗?”
嵯峨昊并没有像素常那般只是无声地点头,而是对着土昌吉一笑:“哦,这就要开始吗?今日到底是个什么规则,本尊还不知道呢!”
土昌吉对嵯峨昊赔笑道:“陛下,规则还是如上次武斗一般,不过是由上回武斗中胜出的五十个人按照新列好的序号来对打,最后胜出的五人便可以挑战属下和榴仙,胜出者便是新的五位巫王,依照功力和蛊术的高下,依次列席在陛下身下。”
嵯峨昊一笑:“哦,原来如此,有劳土王的精心安排了。”
“这是应该的,毕竟,在这巫门之内,在陛下之下的,都不过是陛下的仆从罢了。属下做的也无非是些分内事。”
嵯峨昊似笑非笑:“昌吉大王未免太过自谦。不过,依我看来,这个规则似乎有着巨大的漏洞。”
土昌吉的脸色终于开始变得不自然,低声道:“陛下,若有什么不太满意的地方我们下来再说,这个时候改规则,大家都准备了这么久,怎么能说改就改呢?”他知道嵯峨昊修为高,但是形势比人强,嵯峨昊在外飘零多年,孤身回来,无依无傍,哪里是根基深厚的自己的对手,还不是只能和一贯以来一样认怂?
嵯峨昊却站起来,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够场中诸人都听见:“不知土王有没有想过,新的巫王人选经过厮杀已经十分累了,哪里还是精力充沛的你们二位的对手?”
土昌吉焉能不知道这一点,但是这文斗对他来说不过是个幌子,比赛的顺序都是精心安排的,只为将火部和游散蛊人中的精锐消灭。
“这……”他刚要解释。
“这规则恐怕要不得。”场中突然响起这样的声音。
土昌吉身旁的土部弟子不可思议地向声音望过去,似乎是从围观的游散蛊人中传来的。
正当他们面面相觑之时,那群围观的游散蛊人起哄道:“要不得!要不得!不公平!不公平!”
姜名炀扫了那帮游散蛊人一眼,忍不住微微眯起眼。
嵯峨昊挥了一下手,众人终于不再说话。
嵯峨昊站起身来,双手背在身后,状态十分轻松:“要不这样,规则改一下,为了公平,今日里就不拘那些有的没的,以挑战为主,觉得自己有实力的,直接就上来挑战现有的两位巫王,最后的胜者坐上宝座,如何?”
“什么?”土昌吉和火姬二人的表情可谓精彩。
嵯峨昊这意思,岂不是他二位拿出来当劳力支使。
土昌吉的目光扫向火姬,似是希望她能出来说点什么,火姬到底没说话。
土昌吉一笑:“这个,陛下,我和火姬都不年轻了,您这样,不是要让我们死吗?再说了,陛下如此说话又视前日里大家的搏命胜出算什么呢?”
“有道理,我刚刚也是考虑不周了,那就让前日里胜出的人来挑战你们,那么,谁先来挑战呢?”嵯峨昊索性不再看表情精彩的他二人,转而对着擂台前方问道。
崔宁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看胡霜一眼,胡霜摇了摇头。
一个黑衣男子从擂台前方的人丛中纵了出来,四十多岁,白胖的一张脸,对着台下作了个揖:“在下是金部故旧,从前叫金不换,自师父金王死后,金部解散,便成了丧家犬,也就改姓犬了,犬某并没有挑战二位大王的实力,现在想要挑战的是土部的土行三土师兄。”
土行三正叉着手站在擂台下方,其他几位土部顶尖高手围着他站着。他虽然才三十多岁,在土部实力数一数二,又颇有些手腕,在巫门威望很高。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挑了挑眉,有些轻慢地看向那犬不换,他此前并未听说过金部有这号人物,看他白白胖胖,不像个蛊人,倒像是个药店里的掌柜。
土行三用手撇了撇自己唇上的两撇頾须:“这位犬师兄,在下在巫门这些年,倒是头一次听到您的名号,不知阁下这些年在哪里高就?”
犬不换说话说得不紧不慢:“二十年前离开巫门后,在下在菖阳的一家药铺里做伙计,已经做到掌柜的了,这次也是得巫皇召唤,才回嵯峨山。”
土行三失笑,没想到自己猜得竟这样准,心想就这水平还敢挑战自己,飞身上了擂台:“得罪了。”
二人相互鞠躬,擂台边上的土部弟子锤击打鼓:“开始!”
土行三身材高大,动作也极其迅捷,脚尖轻轻点地,擂台上土流涌动,涌向犬不换脚下。
犬不换飞身而起,两手握拳,从半空向土行三飞了下来。
土行三右手一抖,正要使出绝招,却不知为何,瞬间不能动了。明明那犬不换离自己还很远,怎么……怎么可能……
还不待他想个明白,犬不换的铁拳直接叩在了他的脑门上,一线血从他额顶的发间冒出,他就这样慢慢地矮了下去,躺倒在了擂台上。
一旁的裁判表情惊悚地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死……死了。”
全场哗然。
犬不换的神情却十分镇定,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土昌吉心中一惊,只觉得场上气氛说不出的诡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这人到底是用的什么手法,竟然能将土行三这样的高手一拳毙命?赶忙对一旁的火姬道:“这人怕不是懂得摄魂术。榴仙,我已经折损了一员大将,不如你派出你方一个摄魂术方面的大将会一会他,也让大家拆解拆解,看看这人究竟用的什么手段?”
火姬明显不想蹚这趟浑水:“既然说的是挑战,这位犬兄已然赢了,自然看他想要挑战谁便是谁了。你说是吧!”
“你!哼!”
接下来,犬不换又挑战了三个土部一等一高手,无一不是瞬间毙命。
土昌吉心知再不制止,事态恐怕将向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站起身子道:“这位前金部的兄弟,不嫌弃的话,本王来同你对一场,你看如何?”
言毕,土昌吉跳上擂台,对那犬不换拱手道:“这位蛊友,既然是文斗,自然是以蛊会友,以蛊虫为主导,可是?”
犬不换似乎还不太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略显迟疑地点点头。
站在崔宁身旁的土部弟子低声道:“大王行事未免太过仁善迂腐,此人折损我土部四名大将,大王还同他讲什么以蛊会友,真是迂腐。”
另一个看上去老成些地笑道:“你啊,此人来历不明,他在暗、大王在明,上来就胡打一通,就连大王这等高手,怕是也要着了前头四位一样的道,所以啊,先慢慢来,探一探他的路数再报仇,才是正道。”
一旁众人连忙点头。
土昌吉在台上笑得憨厚中透着优越感,看那犬不换分明不是有急智的人,做出一副耐心解释的样子道:“这位犬兄,文斗的规则你可清楚?”
还不待犬不换回答,一旁的裁判忙狗腿道:“文斗规则是双方出蛊,谁先中蛊谁就输,手法不论。”
那裁判话还没说完,土昌吉已经出招,双手不停歇地甩出各色蛊虫,手法又急又快,直指犬不换各处要害,台下的人看得眼花缭乱。
“哗……”
“这都是什么?没见过啊!”
“你难道没听说过吗,土王当年可是巫门中制蛊术数一数二之人,就没有炼不出来的蛊,听说他当年发明的一种蛊虫,能让人瞬间暴毙,甚至看不出原因,就像是自然而然猝死一般……”
那人说到这里,只见四周的空气都莫名安静了,顿觉自己说错话了,不再多嘴。
台上的犬不换虽然说话迟钝,身手却是不差的,飞快地腾挪闪躲,终是躲过了土王发射的蛊虫。
土王暗地里想,此人一直不停地躲闪,就是不使出自己的蛊虫,适才怕不是有什么猫腻?
这样想来,用脚顿了顿擂台地板,只见他足尖处,如血脉走向一般的红色蛛网渐渐往犬不换脚下扩散。
“这是什么?血蛊?天啊,这不是寄养在血菖蒲之上的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围观的人群中有人惊叹。
台上的犬不换似是知道血菖蒲的恐怖,面色一变,纵身跃至半空,终于使出了自己的技艺,然而他的手中分明没有任何东西,只是双手状似徒然地在半空挥舞,仿佛手中牵引着一个玩偶。
正疑惑间,土王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发僵,双手不受控制地下垂,抖动起来,袖中一些备用的散蛊哗哗掉落,足下的红色蛛网也渐渐消失。
台下诸人看着土王身体僵直、动作诡异,真真觉得又可笑又恐怖。
而此时土昌吉的大脑却在飞快地运转,这是什么玩意?看他动作怎么这么像在操控木偶蛊那种低级蛊术?但是分明有些不一样,如果是木偶蛊他不可能没有察觉,如果是木偶蛊,自己的意识早就被夺去,不可能还在这儿冥思苦想。
“牵引蛊!”一瞬间想明白个中曲折,土王心中大惊,这是金部近乎失传的技艺,需要将蛊虫种在人的重要穴位上,然后在比斗中达到让人身体不能动弹甚至瘫痪的效果。此蛊难就难在蛊虫由施蛊者经血所炼,无形无影,难以察觉,为其所操控,是为牵引蛊。
可是他是什么时候把蛊种在自己身上的呢?
哪怕是高手,每次冲穴也只能冲破其中一个,这蛊种在自己的哪个穴位上,常人根本感受不到,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犬不换根本没有机会施蛊。
不光是他,还有土行三等人如何中蛊都透着古怪。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看着犬不换正要故技重施,从半空一个倒挂,将那肉巴巴的拳头对着自己的天灵感就要飞身而下。
土王如先前死去的四个人一般,浑身僵直,咬牙突眼,整个人虽不能动,但内里几乎要炸开一般。
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屏住呼吸,紧紧盯着擂台上的一举一动,静待下一刻。
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崔宁看到土王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神色有异。
人声足够安静,以至于他能隐隐听到空气中似有一种轻轻的波动,与场中诸人说话的频率不对。
是妙音蛊?
不,土王的眼神那样清明,分明意志是稳的。
传音术!利用声蛊的原理和土王传音,对了,一直以来,他们就是这么操作的。
崔宁心下确定后,循着声音,眼睛梭视全场,寻找那个和土王传音之人。场上密密匝匝站了千百人,会是谁呢?那个人会不会根本不在校场内呢?
不可能,想要近距离观看到擂台上的一举一动,只能站在校场内。
而擂台上的土王听到传音之声,只觉得整个天幕中响起他熟悉的那个声音。
“左移,气冲曲池穴。”这温柔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如甘泉一样浇灌了土昌吉的心灵,他不再慌乱,集中意念调动全身真气冲破曲池穴。
身体终于成了自己的,他飞快一闪身,大袖飞扬,密密麻麻的蛊虫向迎面而来却与他错身的犬不换身上招呼,与此同时,脚下使力,那血色蛛网再一次蔓延开来。
崔宁根据声音的来向,目光投向站在外围的游散蛊人,终于锁定右后方一个身形佝偻的蒙面人。
而一直在仔细观望崔宁的胡霜看到崔宁目光的聚焦,瞬间就反应了过来,顺着向后看,那是一个白发老媪,驼着背,微微眯着眼注视着台上的打斗,此刻仿佛咳嗽一般,将拳头放在嘴边。
胡霜认得那双眼睛,就是她了!
这老媪和自己相隔得并不太远,但是场子站满了土部人,胡霜并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她慢慢向后走,像是不经意地向那老媪靠近,然而那老媪瞬间就感应到了,像是不再关心场上的一切,慢慢转了身子,撑着拐杖往身后不远的角门外走。
胡霜不紧不慢地跟着她向外走去。
“牵引蛊的蛊虫应该是事先放在了你们坐的椅子上。”
擂台上的土昌吉再一次收到了那声音的提示。他心中的疑问终于得到了解释,怪道先前弟子都这么轻易被打死。
可是这些椅子不都是土部弟子安排的吗?就算有诈,也是在嵯峨昊那把椅子上他们有所安排,其他这些椅子又怎么会有诈?这姓犬的又是如何靠近这些椅子的?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看着那密密匝匝的肉蛊,直冲犬不换面门。
犬不换没料到他竟然能冲破穴道,一招乱了,整个人的分寸也就乱了,动作稍迟,足下被血蛊蚕食,如陷泥浆,脸上也被肉蛊侵蚀,慢慢委顿在擂台上,情状好不骇人。众人哪怕见惯了血腥场面者也吓得面色发白。
裁判看这样子,不敢近前:“当……当是死了吧!”
土昌吉却还假惺惺地皱眉道:“这肉蛊只能使人麻痹晕厥,并不能致死,还是上前试探一下的好。”
裁判硬着头皮冲上去,试探他鼻息,站起来道:“已经死了。”
众人哗然,今日文斗果然凶险,不过才开场,就接连死了五个人了。
土昌吉听闻犬不换已死,心下一沉,他原是想要留个活口审问,没有现在弄死他的打算:“死了?”
“并非死于蛊虫,死于自断心脉。”
想想此人先前的种种行为,分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而来。然而此人一死,先前的疑问还去找谁来问?
正犹豫间,只见底下竟然跃上来一个土部弟子,生得高大挺拔,脸上挂着丰茂的须髯,看上去三十上下,似面熟又面生,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在下土部弟子张小胡子,特来向昌吉大王讨教。”
胡霜从角门出去,叶娑校场里的人语声瞬间就变小了。
这里安静而幽空,仿若穿越到另一个世界。
她举目四望,这里并没有人,此时太阳升起,看着清晨树叶上那金灿灿的浮光,耳边响起清澈空灵的歌声。
胡霜应声而倒。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被妙音蛊伤及,只是为了引那人现身。
她趴在地上,伴着奇怪的频率,那歌声如在她脑海中歌唱一般:“异处相逢晚,依依作别难。暮秋风露客衣寒。又向巫门外、话悲欢。瘦马行霜栈,轻舟下雪滩。嵯峨山下一红衫。为说廿年常寄、梦魂间。”(歌词改编自陆游作品)
歌唱间,一双红鞋慢慢靠近胡霜的脸,那歌声渐熄,化作一声叹息:“可惜了!”伸手掀开胡霜的伪装,那手温温的,慢慢靠近胡霜的脖子。谁知胡霜动作却远快过她,一个翻身,纵出白练,将女子捆了个结实。
胡霜放眼细看,这女子大概三四十岁,身形窈窕,皮肤白净,虽有种娴静温柔气质,但相貌只能算得一般,尤其是右脸上一条长长的疤痕,从眼角至嘴边,有几分骇人。
女子被擒,倒不慌张,冷冷一笑:“想不到你竟然能破了我的蛊?”
胡霜并不回答她的问题,注目她半晌:“这才是你真容?”
“是又如何?”菊夫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明眸善睐,注目着胡霜。胡霜只觉阵阵眩晕,心道不好,是摄心术,连忙催动真气,收敛心神。
身后一个略显激动的声音响起:“小菊……真的是你?你的脸?”
胡霜回头,站在身后的竟然是易容后的红胡子。
菊夫人看了一眼红胡子,半晌辨认出他来,淡淡一笑:“是你?多年不见。”胡霜不知是不是幻觉,她的笑容中分明有几分苦涩和怅然。
“小菊,你现在还好吗?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土昌吉虐待你吗?”
菊夫人望着他道:“洪大哥,你来得正好,这女子无故擒住了我,快些来救我。”
红胡子十分尴尬,他自然知道她在说谎,半晌道:“小菊,当年是你杀死秋露栽赃我的吗?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秋露明明对你那么好。”
菊夫人脸上的无辜和真诚渐渐凝滞,轻哼一声:“看来,你和这女子是一伙的。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言毕,打了个唿哨。
地上土流涌动,出现三只两人高的白毛兽,这禽兽不似先前遇到的雪猪的那般可爱,杀气腾腾,露着獠牙,突出的下颚上沾着血污。看到胡霜和红胡子,眼睛里露出嗜血的疯狂。
胡霜和红胡子退到一起,以背相靠。
“洪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我答应了崔小弟要关照你,我看你出来了,也就跟着出来看看,现在怎么办?这怎么打得过来?”红胡子看着这遮天蔽日的怪物,明显心生怯意。
叶娑校场。
“既是土部子弟,为何不先向火部火姬娘娘讨教,反而向我讨教?”土昌吉做出和颜悦色的样子,望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张小胡子道。
张小胡子挠挠头道:“哦……不是可以任意挑战吗?昌吉大王的意思难道是,火姬殿下水平不如你?”
土昌吉:“你!”他看眼前这人一副蠢货的样子,懒得跟他纠缠,道:“算了……来吧!要挑战就上吧!”
“殿下请稍等。”那张小胡子一边这么说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条长长的纱布。
台下有人笑道:“哈哈,这是什么武器,怕不是哪个娘们儿的裹脚布吧!”
那张小胡子却慢条斯理地将一根夹着一片树叶的纱布围在鼻下。
土昌吉看得心里烦闷,拿眼去看嵯峨昊,他坐在高椅上,还是那样镇定自若的样子,脸上没有表情,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看向这边,眼中不辨喜怒。
土昌吉微微眯了眯眼,二十年前此人不是他的对手,今日里亦不是。
这么想来,他看了看坐在土部席位上的姜名炀,心中又振奋了几分,却在此时仿佛听见一声唿哨,那声音再熟悉不过,却又不能确定,环顾四周,也根本找不到她。
他心下有些着急。不想再继续这无谓的打斗,还需快刀斩乱麻才是,这么想来,便不再理会张小胡子的一番造作,直接出蛊,取向那厮的脖颈。
张小胡子仿佛早有防备,他轻功十分了得,几乎瞬间移动到了土昌吉的背后。土昌吉大惊失色。
台下围观的姜名炀早已看出,此人绝非什么张小胡子,而是崔宁,一时心中疑惑万千,既然崔宁在此,那胡霜又在哪里?崔宁什么时候轻功居然练到这个境地了?每一次见到他都不是进步一星半点,胡霜究竟对他做了什么?
擂台上土昌吉脚向后一跺,张小胡子已经飞身到了他的前侧,土昌吉从袖中飞出银丝,正是血菖蒲的蕊丝,张小胡子却如土昌吉肚子里的蛔虫一般早就在他出招的瞬间飞身而起,手中撒下黑色粉末,那血菖蒲的蕊丝遇到那粉末,整个枯萎。土昌吉向后退去,腰间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流光溢彩,耀眼非常。
“天!遇毒发光……这是……玄冰玉居然在他手里?”看台上的火姬惊呼出声。话音未落,耳后生风,却是嵯峨昊飞身而起直取擂台。
胡霜面对眼前几个禽兽,却一点不慌张,飞身而起,双手一左一右飞出两枚铁蛋直灌禽兽咽喉,回身一个铁蛋掷向身后,三只禽兽几乎一瞬间就都倒在了地上。
红胡子傻眼:“你这……也太……厉害吧!”
胡霜望向一旁的菊夫人,不由惊讶,虽然被绑住了手脚,她的面前却仿佛罩上了一层白色纱雾,红胡子一看到这个便面色发白:“你居然炼这种禁蛊?”
菊夫人嘴唇轻动,耀眼的阳光下那面纱似在流动一般,向他们倾斜下来,朦朦胧胧中,反而看不清菊夫人的脸。
“小心,胡姑娘。”红胡子才出言提醒,不料已经中招,右肩上有一只银色小虫趴在那里,头部已经埋入皮肤之中,红胡子屏息着用手扯掉那小虫,只剩一个细小的血点,他复又点住自己右肩血脉,气喘吁吁:“胡姑娘,快走。她现下用的是僵尸蛊,非常凶险,这种蛊虫闻血而动,且没有解药,我怕是……”说着说着,眼睛越过胡霜身后,变得直愣愣。
胡霜这才看清楚,所谓的白纱此时已经不复存在,原来它竟然是无数只细小的白粉色蛊虫扇动着薄纱翅膀组成,有的正飞向他们,有的已经飞到刚刚死掉的禽兽身上,慢慢钻入它们流血的嘴巴和耳朵眼里,一点点吃掉尸体上的血污和皮肉,吸饱了血的小虫身体在膨胀,他们形状像螳螂,却是白色的,长长的充满力量的四肢紧紧把住尸体,一对银翅一边震动一边发出嗡嗡响声,不一会儿,就有拳头大小,几只被蛊虫控制的禽兽又站了起来,双目瞳孔只剩下眼白,向这边而来。
“走?恐怕晚了点吧!”菊夫人哼笑。
红胡子一把将胡霜撇到身后:“快走!”
“洪前辈!”胡霜喊道。
红胡子:“你不懂蛊,留下来只会徒增负累,去搬救兵!记住,不要流血,不要有伤口,僵尸蛊靠血腥味识别人的位置。”一边说着,一边冲向几个僵尸禽兽。
胡霜双手握拳,心中不舍,却也知道红胡子所言有道理,狠下心肠转身而去,她记得令狐也在校场,巫皇也在,他们一定有能力救红胡子。这样想来,脚步快了起来。
然而才跑了几步路,却发现眼前竟然有几个不速之客。
“我到处找你呢,真是得来不费功夫。”正是姜名炀和四五个土部弟子正站在面前。
“自你入校场,我便看到你了,哼,今日你落在我手中,便别想再逃脱。”姜名炀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
他看着胡霜行色匆匆,眼中含恨,正好奇她刚刚去干了什么,突听得咻咻有声,胡霜竟不发一言就开始放暗器,袖中飞出许多花针暗器,双手变换招数,招式又毒又狠打了他们几人一个措手不及,难免中招,身上出现细小伤口。
“哼,小打小闹!”姜名炀冷笑,却觉得地面仿佛在震颤,身后突然出现红胡子和三只巨兽,空气中嗡嗡作响,几乎遮天蔽日的银色虫子向他们冲过来。
土部几个弟子都只想着逃命,可还没走出两步不是被蛊虫蛰到就是被巨兽捉住。几个人全被缠住。
姜名炀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胡霜却不看他,她看着红胡子现下的样子,满身是血,瞳孔已经翻了上去,只剩眼白,身上受伤之处也趴着一只只银翅蛊虫,很明显刚刚在和僵尸禽兽对决之时,已经败下阵来,变作他们的同类了。
“呀!为什么刀砍不入,怎么回事?他们身上居然硬得像石头。啊!”几个土部弟子传来惨叫声。姜名炀脸色一变,正要逃走,却被几个僵尸团团缠住。
“不好!”胡霜看到这情形,心想校场那边正在比武,必然是有浓重血腥气味,这样想来,菊夫人的目的怕不仅仅是对付自己而已。
胡霜避开战场,再一次回到刚刚的原位,却看到菊夫人正在卖力想要解开白练,而白练却越纹丝不动。
胡霜催动真气,那白练瞬间紧绷之极,几乎入肉,疼得菊夫人就地打滚:“呀……怎么是你?你怎么又回来了?”
“僵尸蛊解药取来,不然要你狗命!”
菊夫人轻哼一声:“你以为什么蛊都有解药吗?真是好笑!”
胡霜走了过去,双手卡在菊夫人喉间:“你这毒妇,这些年杀害多少无辜,如果僵尸蛊真没有解药,我现下就让你给洪前辈陪葬!”她其实同红胡子萍水相逢,也知道他性格中很多缺陷,可是想到这样一个人平白要为自己而死,胡霜心里难受至极。
菊夫人眼看胡霜已经被恨意吞噬,冷笑道:“你真的以为我会怕死吗?马上那些中了僵尸蛊的人便会进入叶娑校场,有这么多人给我陪葬,我还怕什么?”
胡霜:“你果然深得你养母的真传!”
听到她这样说,菊夫人面露讶异:“你竟然已经知道了?
胡霜从她身上摸出一本秘籍:“果然是你,是你偷了纯阳的秘籍。为了土昌吉一己私欲,害死了金木水三位巫王,陷害喜欢你的洪前辈,杀死无辜的秋露、水姐姐,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菊夫人一笑:“你们这些人哪里会明白我们的不易?没有尊严,生下来就被践踏,凭什么?”
胡霜冷笑:“你现在确实拥有了想要的权力,又如何呢?快把僵尸蛊的解药交出来,快!不然我此时便杀了你!”
菊夫人望着她轻蔑一笑:“你以为我会给你侮辱我的机会吗?”头一歪,嘴边流出黑血。
胡霜试了试,她已经没有了鼻息。
胡霜在菊夫人身上摸索一番,并无所获,背起菊夫人,向叶娑校场赶去,这时候,已经没有了姜名炀他们的身影,她赶到角门时,这里形势已经同刚刚大不相同,角门虚掩着,门里扩散出淡淡的白色薄烟,透着一股血腥气味,还有嗡嗡的僵尸蛊虫飞动的声音。
透着门缝看过去,地上密密匝匝躺了一片土部弟子的尸首,旁边站了十几个火部弟子,正和站在门边的十几个土部弟子对峙。
“不管你们让不让,我们都要出去!”
“现在里面一团乱,你们火部却只想着临阵脱逃,我们已经接到命令,谁要出去,杀无赦。”
“你们土部的人都是些监守自盗之徒,谁不知道你们都是属乌龟蚯蚓的,可以钻泥打洞,我们火部可没这个本事,你们弄了血菖蒲在校场里头,它的毒烟毒性这么大,又放了中了僵尸蛊的人进来,你们就这样把我们都关在校场里头,我看,根本就是你们那昌吉大王要造反!”
“你放肆,刚刚为了抵御僵尸蛊,我们土部已经折损好些个弟子了,这都是你们看到的,你们不顾同门之谊,还在这里含血喷人,妖言惑众,此罪当诛!给我拿下!”
两派人就这样在门口不管不顾地打了起来。胡霜趁乱,用轻功从他们斜上方飞进了校场。
此时校场已经大乱,空气中弥漫着气味,众人挥舞着兵器,想要杀掉那些飞舞着的僵尸蛊虫,到处都有人在斗殴,根本分不出谁是谁,只有远远还看到火姬坐在擂台后方,身后站着红衣的春琴举着一把红伞,那红伞似是个法器,上坠金铃,明明无风,却也发出丁零当啷的响声。这两人的身影被白色的薄暮笼罩,看上去美艳中透着诡异。
她的前方,有数名土火两部精锐在为擂台上的比斗护法,不断地斩杀着向那里飞去的僵尸蛊和僵尸。
擂台上此时正生长出一只一只菖蒲,血菖蒲的蕊丝不断伸展,蔓延至半空。
胡霜心下一沉,朝半空看去,此时土昌吉同一个黑衣人正在半空缠斗,那人的脚脖子已经被血菖蒲的蕊丝缠住,那蕊丝似活物一般,想要用尖尖的头插入他的肉身,却因为他身上有真气护佑,并不能得逞,只是绕着他的腿一圈圈向上攀爬。
然而即使如此,他也十分辛苦,正一边和土昌吉打斗一边抗拒着血菖蒲向下的强大牵引力。
“是巫皇!”红胡子道。
胡霜心下一松,幸好不是崔宁,可是崔宁又在哪里?
胡霜四下观望,毒烟弥漫,依稀看到不远处伪装成张小胡子的崔宁正和令狐站在一起,紧张地注目着场内的情况。
胡霜看到令狐,喜出望外,正要过去,突然听到一声惨叫,是姜名炀。他此时遍体鳞伤,正被几个僵尸化的土部弟子围攻,他伤得不轻,已经没有气力,一边用剑驱赶着围绕在自己身边嗡嗡作响的僵尸蛊虫,一边用最后的气力应对那具闻着血气几近疯狂的僵尸。眼看他的气力已经不济,单膝跪在地上,一具僵尸正要用拳头捅向他的脑袋,突然一根白练伸缩而至,将那僵尸裹住,抛得老远后又收了回来。
姜名炀自然认得那白练,可是循着白练的方向,一回身,却早已没有胡霜的影子。
校场中突然发出哭泣和哀号,嵯峨昊仿佛力竭,那擂台上的蕊丝向上生长的速度更快了,已经有几根开始变红,分明是已经吸到血了。空气中血蛊毒烟的气味变得更加强烈了。有血蛊从花蕊中飞出,蛰到了人,那人瞬间面庞绛紫,失了气息,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号。
“呀——啊——!”
半空一声呼呵,是嵯峨昊奋力挣脱了血菖蒲的蕊丝,蕊丝被炸裂,新的蕊丝生长出来,气味再一次升腾。血蛊在场中乱飞,见人就蛰,一时之间死伤者众,
校场一片混乱,众人左冲右突,土部弟子有些已经开始打洞准备土遁。
姜名炀身上密密是外伤,又吸了毒烟,觉得呼吸困难,几乎只能等着下一具僵尸向他袭来。
“姜大人”突然迎过来几个土部弟子:“我们找了您老人家许久,不如打个地道下去避一避再上来观战?”
姜名炀松了一口气。不似先前那般神情紧张,微微点了点头,此时却听见场中此起彼伏的炸裂声掺杂着哀号声。叶娑校场俨然已化身修罗场。
“不要打洞,校场下面埋了火蛊!”被炸伤的弟子高声嚎叫。
然而炸裂的火花却似乎对僵尸们有强烈的刺激作用,那些只有眼白的僵尸看到火把非常害怕。
一直沉默不语的令狐道:“准备火把,对付僵尸!”
崔宁道:“火似乎只有威吓作用。”
令狐:“先用火把将他们逼到校场外面,然后用火烧死他们,不然只要有人用蛊术召唤,他们还会再度醒来。”
崔宁看着不远处已经化作僵尸的红胡子:“一点别的方法都没有吗?”
“没有,所以这才是蛊毒的可怕之处。”
“殿下,我们是不是该派人一起去除掉僵尸?”春琴问道。
火姬却只是盯着半空一言不发。
玄冰玉流光溢彩,似是在为半空中的土昌吉输送源源不断的真气。看着渐渐力竭的嵯峨昊,土昌吉脸上露出得意的神情:“何必挣扎呢,下去受死如何?反正你也没有什么气力了。”
嵯峨昊冷笑不语。
土昌吉看见他的样子就来气,明明自己才是赢家,但是嵯峨昊的那副贱样看上去居然还是那么高贵,仿佛自己依然如三十年前刚来巫门时那样,是个泥腿子是个丑角。这一切便是他的心魔,如何伪装都挥之不去,除非将眼前人杀之而后快。
“嵯峨昊,哼,你出身贵胄,天分独到,又如何?你早在二十年前就失去了一切,亲人爱人还有地位,你早就一钱不值,我看你可怜留你一条性命,你又何苦回来送死呢?”
嵯峨昊轻蔑一笑,声音很轻:“果然是你,是你杀了水姬夺了她的玄冰玉。”他此时已经浑身是伤,身上滴落的血引得下面的血菖蒲的蕊丝疯狂,可是因为穿着黑衣,这一切看上去并不明显,他始终是优雅的,淡淡的,可是眼神中深深的哀伤却无法掩饰。
“你果然还念着水姬,你的师父,你心爱的女人……可惜啊可惜,她死了,就算你重掌巫门,又如何,无人同你分享……”土昌吉说着这些话时,明显有炫耀的意思。
“你就有人分享了吗?”一个女子站在擂台下方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她说话的样子明明很轻松,声音却覆盖了整个叶娑校场:“你的菊夫人在此!”
“不过是使诈罢了!一定是的!”土昌吉听到胡霜的话,心下道,小菊怎么可能轻易被他们擒获,不可能的!但到底是慌神了,嵯峨昊挥出一掌,正对他的腰间,他身子一侧,翻身向下,正看到胡霜从红胡子身上抢过菊夫人的尸首向擂台上扔去。
覆盖在尸首上的黑麻披风掉落了下来,露出了菊夫人的真容,白皙的皮肤,温娴的长相,还有脸上那一处粉色的疤痕,她此刻闭着眼睛,看上去十分安详。
眼看她的身子触碰到了血菖蒲的花瓣,里面的蕊丝疯狂缠上她的身子。
“不要!”土昌吉大喊一声,飞下身子,出掌阻拦,然而来不及了,嵯峨昊伸手揪住他的腰带,他回身抵挡,袖中的血蛊飞出,胡霜飞至半空甩出白练,将蛊虫抵挡开,嵯峨昊用尽气力将玄冰玉从他腰间抠出。
土昌吉肚皮上飞出血来,疼得惊叫,众人惊讶地看着半空,那玄冰玉竟是嵌在他的肚皮表层,他身上的腰带里面竟然是一簇血菖蒲的根茎。那根茎的须像血管一样长在他的上半身,嵯峨昊用力一拉,丝丝缕缕的须根从他身上挣开,将身上的土部制服拉爆,一片血肉模糊。
围观众人大哗。
令狐道:“我说他的功力怎么这么厉害,原来是将玄冰玉和血菖蒲养在自己身上,一举三得,用血菖蒲吸食的精血涵养自己的肉身,用玄冰玉涵养自己的真气,这两样都是水姬的发明,好阴险的法子,这土昌吉真真欺世盗名,下作无耻。”
嵯峨昊手握成拳,那须根变成粉末,擂台上的血菖蒲瞬间蜷成乌黑的一团。
白色烟幕渐渐被阳光取代,场中诸人具是目瞪口呆。
擂台上的菊夫人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跌倒在场中、血肉模糊的土昌吉慢慢爬上了擂台,轻声唤着:小菊……
土昌吉素常是个感情不外露的人,虽喜欢以憨厚笑容示人,但也是个极要体面之人,此时此地看到这样狼狈可怜的他,那些土部弟子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嵯峨昊捧着渐渐熄灭了光芒的玄冰玉飞身而下,坐回原先的高台上,一挥手:“今日水姬圣物玄冰玉失而复得,还不快拜?”
众人连忙趴下跪拜。
行过跪拜之礼,火姬看着嵯峨昊,谄媚道:“陛下,这玄冰玉实属世间难得之物,为我巫门第一法器,但需要在活物上涵养着,方才不死。陛下贵为巫皇,水姬姐姐又是陛下事实上的师父,不如陛下此刻就将此珠嵌入血肉,也是实至名归,如何?”
嵯峨昊看她一笑:“火姬,我要怎么处置这枚珠子,还需要你来教吗?”手指轻动,玄冰玉徐徐升起,嵌入他的额头。
姜名炀看到眼前情形,心知土部已经溃不成军,依靠不得了,手中放出一支穿云箭。
那箭直冲云霄,嵯峨昊似看不见那箭。望着擂台上的土昌吉道:“落得今日境地,你还有什么话说?”
土昌吉怀中抱着和他一样血肉模糊的菊夫人尸体,脸上露出癫狂神色:“哈哈,有什么话说。陛下盖世英雄,英明神武……”
嵯峨昊知道他在装疯卖傻,肃然道:“当年金木水三王之死,秋露之死,水娇娇之死,你是否该交代一下?”
场中众人好不惊讶。当年的事虽已定论,但也确实透着古怪,难道这些事情都和土昌吉有关?
火姬忍不住喃喃:“秋露?小菊?难道……”
土昌吉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慌乱:“你们毫无道理杀死了我的爱侣,还要栽赃于我,哼,欲加之罪何患无?我就知道,你此番回来就是要将我们这些苦苦经营巫门的人一个个收拾了才会罢休。”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胡霜的声音再次响起,她跳上擂台道,“不如我今天给昌吉大王讲个故事吧,看看这故事是否似曾相识?”
言毕,目光落在嵯峨昊身上,嵯峨昊对她点头。
她看了看叶娑校场中的众人,声音清澈中带些沙哑,却没有一个角落不能听见:“事情还要从二十五年前的纯阳山庄说起。”
突然台下有个土部弟子道:“哪里来的黄毛丫头,二十五年前你怕都没有生出来,什么纯阳山庄纯阴山庄,是你胡乱编排的吗?”
嵯峨昊道:“这位姑娘姓胡名霜,乃我的朋友,亦是妙手天师高足,胡姑娘,你请继续。”
那弟子听到胡霜竟是妙手之徒,呆了一瞬,这才罢口。
妙手天师早些年云游至西南一隅,悬壶济世,乐善好施,在这一带是极有名声的高人,众人再看这小女孩不免添了几分恭敬,但也有水部故旧免不了指指点点:“妙手,好熟悉的名字,难道不是水姬娘娘的……”
嵯峨昊一拍椅背,全场肃静。
胡霜继续:“二十五年前,昌吉大王还只是土部一个小小掌事弟子,掌事弟子虽是较为高层的弟子,但在巫门多如牛毛并不起眼,昌吉大王的过人之处在于他的另一个身份,便是巫门天刑司的实际执掌人。为什么一个没有出身的掌事弟子能当上巫门天刑司的实际执掌人呢?一则,当年老巫皇已经病入膏肓,实际上巫门已经被金木水火土五部架空,所有人都知道,想要有前途,在各部之内做任务比起巫门各司的任务要更有价值,毕竟晋升之路是由巫王拔擢,而巫门的官职不过是兼职,天刑司的掌事一职,劳心劳力又得罪人,各部有前途的弟子是都不愿做的。可是,当年的昌吉大王是个有抱负之人,因为自己没有根基,只得将所有的活都努力干好,所有的机遇都抓住。二十五年前,为了替巫门抓捕一个逃犯,昌吉大王再一次离开嵯峨山,因为巫门得不到大昱官方认证,只好装扮成书生模样,低调出行。然而这一次离开嵯峨山,昌吉大王却遇到了对自己人生影响最大的那个人。”
胡霜虽是个外来人,但对二十余年前的巫门生态显然十分了解,众人不免听得越来越认真,有人忍不住打量土昌吉,他神情落寞,脸上带着略为癫狂的笑意,眼睛却亮亮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叽叽喳喳:“该不会是纯阳姥姥吧,听说昌吉大王当年和那老太婆春风一度,最后还偷了她的秘籍啊。”
“不是吧……”
胡霜继续道:“彼时,那逃犯已走得很远,昌吉大王一路跟随,竟然在一处陌生的山中迷路,在那里遇上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不过十五六岁,又瘦又小又可怜,脸上还有一道疤痕。”
土昌吉像是听到了极其好笑的笑话,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哈哈……”笑得眼泪流下了他那沾血的面庞。
胡霜顿了一顿,声音稍低了些:“这个名叫小菊的女孩是纯阳姥姥的养女,饱受虐待,预感自己活不长了,她不想再看着纯阳姥姥害人了,她告诉了昌吉大王,他并不是迷路,而是陷入了纯阳姥姥的阵法,纯阳姥姥有用阵法猎杀青年书生剥皮活祭的嗜好。
土昌吉眼睛里闪着细小的光,看着胡霜的眼神中似有杀意。胡霜望着他道:“然而你却对小菊产生了别样的情绪,于是你决定带着她一起从山里逃出去。你蛊术不凡,女孩又懂得阵法,你们逃出去并不难。你给她养伤,虽然极不方便,但还是带着她去执行任务。你终于找到了那个逃犯,逃犯却不堪你狠毒的折磨,而选择自戕,让你没有圆满完成任务,但你很开心,因为你孤独的人生终于可以有人陪伴和分享。”
土昌吉冷笑一声。
胡霜道:“纯阳姥姥写给前巫皇的信中说,二十五年前她的易容秘籍丢失,而天一司和天刑司的记载证明,你曾于那段时间出入纯阳山庄附近,而她确实在那时发现有人逃出了她的阵法,且路上还发现为了击退夜里的猛兽,那里有用蛊的痕迹。出入附近,懂得阵法甚至还会蛊术,于是,她觉得偷走她秘籍的就是你了。”
“开什么玩笑?本王进都没进纯阳山庄,又如何偷她的秘籍?”
“是的,你说的没错,你确实没有偷她的秘籍,甚至压根都不知道她的秘籍,偷秘籍的另有其人。
“据天一司档案记载,纯阳姥姥曾是大户人家妾室且有一女,但因故被逐出夫家,母女自此永不能相见,于是她便有了收养女童的习惯,然而她对待这些女童却十分残忍,多数还未成年就被她虐待致死。小菊作为纯阳的养女,也难逃这一命运,这一次,纯阳将她虐打至奄奄一息,扔进山林,她以为这个女孩早就沦为虎狼的食物,殊不知,小菊不是个一般的女孩。
“她表面上虽然做出怯懦低智的样子,其实一直在留心观察,在预感自己要被杀时就想好了对策。她事先偷走了纯阳的秘籍,然后靠吃认识的草药维持精力,爬到了山林中纯阳猎获书生的阵中。
她知道纯阳一般会精心易容后于午后前往阵中寻找猎物,于是她就在傍晚到达阵中,她之所以偷走秘籍,便是希望用这本纯阳的珍藏换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而在这时,她遇到了你,虽然你有着书生的伪装,但是脚步轻盈言行果断,一看就是会武之人。正是她想要找的人。”
土昌吉轻哼一声,闭上了眼睛。
“然而,虽然得到了秘籍,你在易容上并无天分,小菊在这方面的造诣远高于你。这时候,你们在外面待得太久了,必须要回巫门了。虽然你在巫门有了一定的地位,但你深知以你彼时的地位还没有能力收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更何况小菊还是纯阳姥姥的养女,而纯阳姥姥在巫门还有着极其恶臭的声名,和她牵扯上,对你的前途可是一点好处都无。若让纯阳姥姥知道是你带走了她的徒弟,当年秘籍的事情就彻底曝光。
“于是这一次,你冥思苦想,终于想到了一个万全的计策,这计策的核心在于一个人。虽然巫门的兼职大家都不是很想做,但是有时候不得不做,尤其是各部的核心弟子定期都要到巫门兼职做任务。你自知没有能力收留小菊,但是核心弟子中有个人有能力,而且她心地柔软,见不得旁人受苦,且性格内向,寡言少语,人际关系十分简单,是最适合收留小菊的人了。这人便是火姬殿下的妹妹,天一司掌司秋露。”
火姬听到这里,已经柳眉倒竖,手攥成拳,只待胡霜往下说。
“因为你是天刑司的实际执掌者,这一次出大型任务,你安排了秋露成为你的副手,同时设计让秋露偶遇了假装落魄不堪的小菊,秋露决定收留这个看上去十分可怜的女孩,她依着惯例要向任务中的上级也就是你请示,你答应了她的要求。任务结束后,小菊跟着你们回到巫门,成了秋露的侍女。时间一过便是数年,通过之前和菊夫人的交手,我能感觉她蛊术造诣很深,不知这一切是不是同秋露或是天一司有关,不过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胡霜话没说完,火姬单手一挥,似是要对着擂台攻击,却被嵯峨昊一把扣住手:“你要干什么?”
“我……我要为我妹妹报仇。”火姬言毕就要起身,嵯峨昊按住了她:“休得胡闹,让她说完。”
火姬到底是坐下了,脸上却意外露出不安的表情。
台上的土昌吉淡淡地看了火姬一眼,目光扫过全场,不见姜名炀的踪影,将菊夫人的尸体往怀中拢了拢,又闭上了眼睛。
此时姜名炀早已混杂在围观众人之中,当他听到胡霜是妙手的弟子时,几乎目瞪口呆,只觉此前在碧落观的遭遇更加扑朔迷离。
心中暗骂:“难怪会在碧落观遇上她,碧落观为皇帝炼制丹药,那么,这个女人分明就是冲着丹药而来,所以,和谁合作也许只是障眼法,她的终极目标,可能就是这绝情蛊的解药。”这么想来,心中顿时清明起来,但这都不是现下最要紧的,现下最要紧的事情需在此刻完成。
他一双美目梭视全场,默默分析当下形势,土昌吉虽受伤,但都不过是些皮外伤,目前看上去似乎恢复了神智,但分明大势已去,而场上土部子弟,有些做出一副归顺嵯峨昊,认真听胡霜说话的架势,有些则是一副首鼠两端不知所措的德行,再看嵯峨昊虽稳稳坐于台上,却面色苍白,估计伤得不轻,倒也不足为惧,至于那火姬,虽然自己曾得罪她,但她分明利字当头,此刻虽做出对嵯峨昊百依百顺的样子,但依照她刚刚一直看戏的样子,估计待会形势一旦发生变化,恐怕是头一个倒戈的。这么想过一遍,他心里纳闷起来,昨夜和停在嵯峨山山口的军队已经约好了,今日以穿天箭为号,按理来说,见到了信号,他们应该早就赶过来了,怎么现在还没有过来,难道有变?
不行,他看了看身后的角门,苦等不是办法,趁现在所有人都在这校场内,他必须亲自上山去看看。可是他这一身伤,该如何是好?
胡霜顿了顿,看了看围观人群中的游散蛊人:“这件事情还涉及到金王之死。”
围观者叽喳有声:“金王是不是被土王和菊夫人害死的?”
“我们金王身为巫王之首,德高望重,如果他还活着,巫门必然不是现在这等模样。”
胡霜道:“金王确实死于非命,但是却罪有应得。”
听她如是说,台下众人哗然,有人义愤填膺有人若有所思。
“胡说,你不要以为你是陛下的朋友就可以在这里胡言乱语!”
“怎么可能……”
崔宁看了一眼身侧的令狐,想到身为金王的爱徒,恐怕令狐对当年的事情十分清楚,但令狐却没有出声辩白,脸上流露出奇怪的表情。像是极其羞愧又极其痛苦,却不得不去面对的表情。
胡霜看了一眼台上的火姬:“这一点,火姬娘娘应该最清楚吧!”
火姬脸上露出冷笑:“这位姑娘,若你不是陛下的朋友,遑论你是谁的徒弟,我都不会有耐心在这里听你胡说八道,你不过是将一些道听途说的密辛胡乱拼凑罢了,就做出一副高深莫测尽在掌握的样子,哼,老娘不会买你的账的。”
胡霜:“真的只是道听途说吗?敢问火姬殿下,火部在二十四年前一共有六个女弟子失踪,又是怎么回事?”
台下诸人惊呼出声,有个四五十岁的火部大妈咋咋呼呼道:“是啊是啊,当年确实有这些个怪事,我邻屋的小琳晌午还和我约着第二天去虫里采买些东西,下午就不见踪影,当时说是练功太苦受不了,投河了,我怎么也不相信。”
“当年真是好吓人啊,连尸体都没有,隔两三个月就不见一个……”
“想起来当年真是造孽啊!”
火姬向着众人一瞪眼,才让声浪渐熄。
胡霜望向火姬:“火姬娘娘对此可有什么说法?”
火姬轻哼一声,“我也不知道这位姑娘出于什么目的,非要把当年的这些事情和金王之死扯上关系。咱们巫门本就是练蛊的地方,一年死几个弟子再正常不过,我火榴仙做事问心无愧,没什么好怕的。”
胡霜继续道:“众人皆知,金王一生德高望重,标榜自己两袖清风、不喜名利、不好女色。殊不知,到了晚年,却以需要处女鲜血炼制蛊药的名义,秘密向火部索要少女。火姬开始还并没有当成太大的事情,然而少女送去以后,长则一年,短则数月便失了音信,再也没有回来。”
火姬听到这些,脸上露出似仇恨似鄙夷的笑容,看上去好不吓人。
“火姬这时才幡然醒悟,金王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独独在火部要人,一则是在自己部门动手动静太大,二则火部女子相貌更美,三则,最重要的是,火姬位列五王之末,要仰仗自己,断然不敢对他的要求有所忤逆。如金王所想,火姬在得知真相后,没有选择将此事揭露,而是继续逢迎,于是金王胃口越来越大,开始向火姬提条件,不只是要处女,还必须是最美的女孩,甚至最后点名要人,而出乎火姬意料的是,他看中的女孩竟然是天一司掌司,秋露。”
崔宁看向一旁的令狐,只见他眼中全是不相信。
众人大哗,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火姬。
火姬坐得直挺挺的,一言不发。
“天啊,不会真的送去了吧,亲妹妹啊!”
“秋露该不会是她弄死的吧,因为知道得太多了。”
“金王足不出户,又如何知道秋露是何人?”
“你不知道吗?当年令狐喜欢秋露是金部上下皆知的秘密啊!”
“不会吧,这么变态……”
整个场子叽叽喳喳好不吵闹。
火姬轻轻哼笑一声,苦涩道:“想不到连这样的细节你都知道,是,当年那个老色鬼确实要的是秋露,可是在那种情况下,不要说是我的亲妹子,就算是要我,我也会把自己送去。也不想想这巫门是什么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我们火部九成都是妹子,我一个女子做到巫王容易吗?若不是我仔细经营,这些妹子对这些虎狼一样的同门来说不就是案板上的肉吗?那老色鬼虚伪做作、道貌岸然、手段又多,巫皇当时病入膏肓,你且告诉我,我不屈服于他,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火姬说着说着,拿起绢帕擦拭起眼泪来。
以她惯常跋扈的做派,这副样子更像是装可怜,台上台下看她的目光明显鄙视大于同情。
胡霜继续道:“为此,火姬亲自前往天一司,向妹妹说明来意,她告诉秋露,金王已是强弩之末,且老眼昏花,此番自己虽答应了金王的要求,但是秋露没有必要亲自出马,秋露的侍女小菊和秋露身形相似,只要稍加掩饰,便可以蒙混过关,然而,这番谈话却被小菊偷听了去。她将这事告诉了昌吉,昌吉告诉她,金王沉溺于色欲是因为走火入魔废了大半,这是个除掉金王的好时机。”
下面有人喊道:“切,土昌吉连金部中人都不是,又如何得知如此机密的事情?”
胡霜一笑:“大家不要忘了,土部最精通的术法便是土遁,将土遁在巫门发扬光大之人可是土王。金王反正年事已高,这样死了,也没人可以察觉。于是,这件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令狐注目着台上,一动不动,显然对金王的所作所为他并不是全无知觉,但是面对自己的授业恩师,他选择了保持沉默。只是他没有想到,他尊敬亲爱的师父居然对他心爱的人打过这样肮脏的主意。
胡霜继续道:“如果事情就此完结,想来不失为一桩好事,可是这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彻底拉开了土王因野心杀人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