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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我娶你

公子本闲人2 朱离 24775 2024-10-18 04:53

  

  初一的一大早,胡霜早早就被弄起来了,尚衣局头天晚上就把衣服送来了,一套绯红洒金面子的白狐裘,里面是秋香色袄裙,配白底织金马面裙,都是按她身条做的,穿在身上熨帖又适合。

  梳妆的嬷嬷好手艺,在胡霜头发里加了些假发片子垫成高髻,珍珠和黄金的簪子交错着插几只,再扣上两朵粉色山茶,脸上胡粉擦着,柳眉画着,点上樱桃口。

  “哎呀,我们娘娘这么一打扮,可不得了,跟画上的人一般,皇上看见了准保高兴。”一旁的侍女称赞道,一边伺候她穿鞋,这鞋子也是有门道的,胡霜脚小,鞋后跟插着半截木根,可以将胡霜身高垫高不少,走起路来也自有一番风流婉转。

  本半眠着的胡霜睁开眼,对着眼前的铜镜哑然失笑,将脚缩了回来:“别给我穿这个。把我脸洗了,还有头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我摘了。”

  “这……娘娘,这可是皇上专门吩咐的,今日您第一回在太后面前亮相,可得依着规矩来。”那些侍女看她是个病人,并没有把她太当回事,杳嬷嬷在旁边只是不吭气,两头都不帮。

  胡霜不再纠缠,只说:“我不穿这个鞋。”

  侍女这才依了她,换上了胡霜日常穿的绣鞋,赶忙地上了轿子。进了翠微宫,各宫嫔妃都已到了个七七八八。

  敞厅里十分暖和,崔太后看上去顶多三十来岁,梳着牡丹髻,发髻上簪着金凤簪,穿着一身水绿袍子,手中握着暖炉,秀丽中透着温柔亲切,脸上眉眼竟能看出来和崔宁三分像来。

  胡霜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十年前,此时只觉恍如隔世,什么都变了,这女人却仿佛没有一点变化。

  太后左右手坐着封俪人和赵晚晴。二人俱梳着高髻,打扮上一个素净一个浓丽,赵晚晴穿着一身淡紫色的缎袍,头发上别着凤簪和玉步摇,气质依然过人,只是不再似从前那般圣洁,有种世俗的妩媚和温暖出现在她的脸上。封俪人有些胖,但是浓眉大眼,一身衣服上的刺绣栩栩如生,头上那只凤簪尤其出色,虽然不大,凤眼似钻似珠,仿佛有神,她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叭儿狗,盯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看着太后,憨态可掬。

  赵晚晴原是认识她的,见到她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封俪人却只是乜斜着眼睛看了她一眼,神色中全是瞧不起,继续和太后说着什么。

  胡霜对着太后施礼:“胡霜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仿佛才看到她,目光从封俪人身上转过来,打量她道:“好个可怜见的孩子,这才多大?十四?有十五吗?皇上这是干什么?听说你身上还有伤,好些了吗?大冬天的让你过来,哀家真怕把你给折腾坏了,快过来,快过来,让哀家瞧瞧,瞧这可怜模样……”

  胡霜走了过去,太后拉着她的手,对着赵晚晴道:“哀家怎么看你们像是认识?”

  赵晚晴没说话,胡霜道:“确是认识的,之前在碧落观见过。”

  “这个丫头出过家哀家是知道的,你怎的也在道观里头?难道是父母想不开,也把你往那地方送?”

  胡霜看着太后道:“禀太后,臣妾那时候在碧落观里做药女。”

  太后一脸狐疑:“药女?这是什么?”

  “就是帮炼丹的道士采药的民女。”

  一时间,厅中诸位宫眷叽叽喳喳,这算是什么出身?这也太……哪怕宫女都没有这种来历的。打量胡霜却又觉得不像,她虽然看上去瘦瘦小小的,但整个人有种不动声色的静气,这绝不是寻常山野女子身上能有的。

  太后脸上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悦:“可怜孩子,家里可还有人?”

  “有爹有妈,却不知在哪里。”

  “唉,可怜孩子命真苦,这岂不是让我那不长进的儿子给捡回来的?可他却不像是这样的人,那你如何入的他的眼呢?”

  胡霜:“太后恕罪,臣妾也不知道如何入的皇上的眼的。”

  一直不说话的赵晚晴道:“母后不知,这位胡姑娘论足智多谋,旁人难敌,怕也只有皇上能同她一较高下,臣妾记得姑娘当时那一身武功也是很俊。”

  封俪人道:“呀,又来个有武功的,说起来,纤雪阁那位怎么还没来呢?”

  太后似才想起什么:“对了,肖丫头呢?”

  回答的是王世的徒弟赵川,二十出头,十分机灵的样子:“禀太后,因为肖姑娘没有侍过寝,也没有名分,纤雪阁那边是没有配备轿舆的,外间此时在下雪了,纤雪阁离翠微宫又远,走过来得好一阵子。”

  太后嗔骂道:“既然知道如此,怎么不派个轿子去接一下,真是过分。”

  赵川吞吞吐吐:“回禀太后,确是派了的,结果路上遇到封妃娘娘,娘娘说她的狗坐她的马车晕得慌,让轿子把她的狗先送过来。”

  封俪人撒娇道:“母后,雪儿大冬天的从青峨宫过来可是要害病的,母后看在它这么可爱的份上,就不要同它置气了嘛,那个肖明琇不是会轻功吗?直接飞过来啊,坐什么轿子啊!”

  厅中诸人都不说话了。太后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儿,眼看要冷场了,突然传来太监的声音:“皇上驾到!”

  就见云齐的身影出现:“怎么都不说话?”

  众人连忙对着云齐行礼,厅中一时再度莺声燕语起来,场面看上去似是十分热闹。胡霜忙让到一边,皇帝眼珠子极其明显地在她脸上逗留了片刻,这才笑望着太后。

  太后笑道:“这些女孩子哪有什么话同哀家说,若不是为了在这里见皇上一面,谁会为了哀家这么个老婆子一早巴巴地打扮好赶过来。”

  “瞧太后这话说得。”

  众女俱羞涩一笑,仿佛少女心思真的被崔太后说中一般。

  皇帝坐在太后右侧,接了茶饮了一口:“母后把大家都招来了,可是有什么节目?没有节目坐在这里岂不是很闷?大家自然没话说。”

  太后笑道:“你啊你 ,你的意思便是这事儿全赖哀家了,都是做皇上的人了,还这么淘气,真是太不稳重了。”

  皇帝将头往太后肩膀上一靠:“儿臣求母后还是给朕留几分薄面,不然以后这些姬妾如何看待朕啊!”

  所有人都笑倒了。赵晚晴用帕子掩着嘴轻轻笑了,胡霜也笑起来。,侧脸去看崔太后脸上那和善的笑容,又将目光落在王世的身上,怔怔地。

  胡霜正想着,突然皇帝的手伸过来:“冷不冷?怎么呆呆的,身上疼吗?”

  全场哑然。

  胡霜轻声道:“还好。谢万岁爷关心。”将手抽了回来。

  眼看着似乎又要冷场,太后道:“今儿个倒是有件事,太皇太后的生辰马上便要到了,她老人家向来好佛,哀家就嘱咐画院绘一副观音像来,再命金工局造一件七宝观音像送到金俊山上去,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道:“先皇十余年不上朝,花大量金钱于修仙求道之上,朝廷中积弊颇深,现在正是困难的时候,七宝造像未免太过奢靡,怕是会带坏风气,再说了太皇太后自三年前便在金俊山上礼佛,恐怕早已对这些俗物不放在心上了。依儿臣看,不如就从简,依着画院绘制的观音像,绣一幅观音图送到金俊山上去如何?”

  “这……”崔太后似陷入沉思。

  一旁的赵晚晴道:“母后是不是怕从七宝像换作绣像会落人口实,儿臣建议就用金银丝线来绣观音像,皇上意下如何?”

  皇帝点点头,望着封俪人道:“这绣线和绣工就你们家出了,爱妃意下如何?”

  封俪人微微噘着嘴,一边抚摸着她的雪儿一边道:“皇上进来看都不曾看过臣妾一眼,这时候倒是想起臣妾来了。”

  众人俱哈哈笑起来。

  太后道:“说起来,这送画的怎么还没到?今日里画院派的何人来送画,你们可知道?”

  赵川忙答道:“好像是新上任的掌事崔宁。崔掌事一大早便领了牌子来了,按道理该早就到了吧!”

  太后蹙了蹙眉:“原来是这个猴儿,唉,姑且等等他吧!”

  皇帝听到这里,也皱了皱眉,他先前也听说了崔宁去画院的事情,当时便觉得怪怪的。

  从心下说他从崔宁小时便不怎么看得起他,这个表弟一点都不精明,做事情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好处从来捞不到,又没什么能力,吃苦受累完了往往什么都没有,当时为了掩人耳目才用了他,发现也还将就。虽然没本事,但也是个忠厚人,可是这时候又在女人这件事情上面跟他绞上了,且不说他当时对胡霜的热乎劲,就说那个肖明琇吧,自己虽然现在也用不着她了,但是她怎么着原来也是崔宁未婚妻吧。隔着这一层在里面,他怎么地都不会再重用崔宁,可是架不住毕竟是亲表弟,他想进画院便进呗,反正那地方也不要紧,谅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王世连忙对赵川耳语一番,赵川弯着腰退了出去。

  皇帝打量胡霜神色,她眼睛里空空的,仿佛思绪不在眼前,脸上却有种难受的表情,他想她应该是伤口不舒服吧。

  没一会儿,那小太监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湛蓝官服的青年,怀里揣着卷轴,冠上身上还有些雪沫子。

  胡霜一见到那人,一颗心一下子揪紧了,蜷进袖子里的手发着抖。

  那青年一抬头,好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只是黑眼圈略大,看上去略显得疲惫。他肩膀宽宽的,嘴边微微有些泛着青色。

  崔宁的眼睛并不敢四处乱看,向着太后皇帝施了一礼,皇帝在一旁颇玩味地注目着他。

  赵川道:“也是赶巧了,一出门便看到崔大人进来。”正说话间一个黄衣女子也跟着进来了,正是肖明琇和雀儿,肖明琇矫健明艳,脸庞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相貌显得愈加拔尖。

  之前他二人之间的事情已然是满城皆知,座中的好事者一个个瞪圆了晶亮的眼睛看着他们,只当是场好戏。

  封俪人嗤一声笑了:“怎么这么巧,一齐进来了。”

  肖明琇望着皇帝,生怕他误会:“明琇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却碰到了这位大人的车驾,,明琇刻意避嫌,他非说雪落得太大了,怕明琇着凉。”明琇才这么说着,鹊儿已经连打了两三个喷嚏,她头发衣服都湿了,明显受了风寒,脸上发着白。

  肖明琇说话间微微扭动着身子,裙边明显湿了几寸。

  太后声音略扬高了些,对着肖明琇道:“哎呀呀,先别说了,看这裙子,鞋该湿了,别冻着了。”转身对一旁的侍女道:“快带肖姑娘和她的丫头下去喝点姜汤,换换衣服。”

  皇帝却对着崔宁道:“几月不见,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现在不比从前,你一个外人,宫里的宫女岂是你随意可以搭话的?”

  崔宁道:“禀皇上,外间雪大,臣看鹊儿受凉得厉害,再不让她入车里躲一躲,冻毙在路上都有可能。”

  皇帝冷笑:“这便是你可以肆意妄为的理由,多想着点你自己如今的身份,做事情没大没小,考虑问题荒唐可笑,若你有你哥哥一般的聪明,朕何必为你操心?”

  “是,皇上,臣知错了。”

  崔太后笑道:“皇上置什么气,这肖姑娘没名没分的,算哪门子宫女,不说这些了,小二,把山子达的画呈上来给大家看看。”

  “是!”崔宁将卷轴一端的盖子揭开,将画取了出来,展开。端庄娴雅的观音便出现在众人眼前,那观音一脸安详,端坐在莲台之上,身后伸出千百之手,每一只手都绘得栩栩如生。

  所有人都在看那观音像,崔宁实在忍不住,偷偷抬眼梭视周围,就看到了胡霜,她一身金碧辉煌,却如木偶一般僵硬暗淡,一双眼此时正盯着他,两个人目光一碰,崔宁却先低下头,举着画的手微微发抖。

  胡霜的心滚烫滚烫。

  太后似觉得不错,抬眼望着皇帝,皇帝点点头:“这画不错,只是意思太普通了些,太皇太后是心思安宁之人,这观音何须千手,未免花俏轻浮了些,你且回去命那山子达重新绘过。”

  “是。”

  “下次你不要再进宫了,跟你们刘大人说,好好派些活计让你锤炼锤炼,做什么事情都得像个样子才是。”

  “是!”

  崔宁将画卷进卷轴,退了出去。

  肖明琇已经换了衣服,独自走了过来,她身上一身珊瑚色夹袄配靛青长袍十分俏丽,太后笑道:“这原是哀家年轻时的衣裳,可惜哀家没有女儿,穿在她身上倒是不错,虽略紧了些,但别有一番风致。”

  肖明琇好不开心,她原是在后头听了皇帝训斥崔宁的话,心中窃喜,只当是皇帝心中有她,正在呷醋。一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追逐着皇帝,皇帝眼睛扫过她,她便激动不已,觉得云齐果然钟情于自己,只是出于不得已的理由才对自己若即若离,再加上崔太后的青眼有加,这几个月受的罪过带来的阴霾一扫而空。

  太后笑着道:“时候不早了,今儿个开心,就都留下来吃饭吧,皇上前几日命人送到这边小厨房的雉鸡和鹿子还没有吃,今日便做成锅子,大家一块儿吃顿饭。哀家有些乏了,先去更衣,你们先玩着。”言毕,就起身,王世扶着她走在前头,皇帝也跟着一起进去了。

  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到暖阁,这边安静,已经听不见前厅里的声音。

  太后斜倚在罗汉榻上,对皇帝道:“人一多,为娘就头疼,真恨不得跟太皇太后似的,找一处山上,躲着宫里这些事情才好。”

  云齐一笑:“太皇太后难道不是因为对父皇无招可使了才选了金俊山吗?现如今苏金农也死了,朝中宫中她老人家的爪牙也被拔得干干净净,她应该不会再从那山上下来了。”

  太后似有些开心,随即想起了什么道:“今日上朝怎么样了?那封家还敢跟你跋扈吗?”

  皇帝看着自己的手:“真是什么样的老子教出什么样的女儿,那姓封的贪心不足,现下嫌自己儿子在军中职位比崔歆低了,非要朕封他个镇北大将军,也不想一想他儿子是不是那块材料,还上折子让朕早日封后,不就是想让自己女儿早日当上皇后吗?也不想想,这天下终究是朕的,难道他们封家真的想把所有好处都占尽,真是想得美,也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

  太后笑了笑:“这事你不要管,为娘来想办法,你做了,难免露了把柄给他们抓。”

  “是,多谢母后为儿臣分忧。”

  太后望着他:“母后这么做,也不全是为了你,你母后只有你舅舅这么一个弟弟,舅舅一家为了你的皇位,命都不要,你可别忘了。”

  云齐显得有几分心不在焉。

  “老二虽然不如他哥哥那么能干,无论如何也是你表弟,你嫌弃人家窝囊废,他上刀山下油锅哪一回没跟你去过?他是不精明,但是心肠好,你稍微给你母后和你舅舅一点脸面,也不会这样当众怠慢他。以后遇到事情,能指望的还不是崔家。这孩子也是个缺心眼,你讨厌他觊觎肖明琇哀家可以理解,但是好歹也是别人订婚在前不是?”

  皇帝道:“舅舅要是个明白人,就不会把他真的弄到画院来丢人现眼。”

  太后眼睛闪了闪:“这事情哀家有办法,你先别管了,倒是那个胡姑娘怎么回事,你同为娘说清楚。为娘本来以为是怎样的天仙,怎么样也要有灼灼的姿色,才能把你迷得跟你父皇遇到白后那样失了魂魄,结果还是个没长成的孩子,什么来历你弄清楚了吗?”

  不知为何一提到胡霜,云齐的嘴角就开始漾着笑,他低头玩着腰上的荷包穗子:“母后就别管了,她什么来历朕清楚得很。”

  “听说她会功夫,哀家看她不像肖明琇那样单纯,一副老沉持重的样子,心里不知在转些什么念头,你不要被她骗了才是。这样的容貌居然把你迷得这样,肯定不简单。”

  皇帝笑起来:“朕又不是三岁孩童。再说了,她的功夫都被儿子废掉了,已经和寻常嫔妃无异了,还盼着母后对她好些,她是个可怜人,吃过很多别人没吃过的苦,是朕对不起她。”

  太后突然觉得哪里不对,这句话她很多年前听另一个人说过:“皇后是个可怜人,吃过旁人没吃过的苦,是朕对不起她。”一时间,她神情有些恍惚,难道这都是报应?还是他们邝家有家传的病?

  崔太后道:“你废了她的武功?呵,你以为控制一个人有这么容易吗?你父皇当年一心想控制白后,最后还不是因为白后而死?”

  皇帝冷笑:“原来母后全知道。”

  “杀死你父皇的凶手到底找到没有?白后又去了何处?你什么时候能给哀家一个交代?”

  皇帝起身:“母后难道不觉得自己管得太宽了?”

  “你?”

  皇帝道:“其实儿子一直有一件事情忘了问母后。”

  太后强装镇定:“什么事?”

  “你不是说陈宝已经死了吗?为什么朕又在红叶山庄遇到了他?”

  “什么陈宝?宫里来来去去这么多人,哀家哪里能全记住?”

  “你连儿子的启蒙师父都不记得?”

  崔妃的表情这才有几分松动。

  “为什么要派人去杀单若霖?”

  儿子眼中分明有杀气,崔太后终于开口:“被那贱女人骑在头上这么多年,又怎么能让她真的得到解药呢?只要单若霖死了,她便再也没有机会能活下去,只要她一死,你父皇也活不了,岳贵妃母子已是阶下囚,还不是什么都是我们的!”

  皇帝一脸狐疑:“母后竟然知道这件事?”

  太后一脸讪讪:“也是你去了西南之后才知道的,哀家一直知道秋水宫里不是白银那贱人,但哀家一直以为那贱人早就死了。没想到被藏在岐阳宫里,哼,多亏了陈宝探得消息。”

  皇帝顿了顿:“当年你为什么要让陈宝消失?”

  太后不出声。

  “当年那个娃娃是你刻意偷走的吧!什么棋子不棋子,你一直派人监视着我们,如果没有猜错,这件事是你看出父皇的想法,特意一手安排的吧!”

  太后听到儿子这般质问自己,也懒得装了,冷笑:“皇上如今坐拥天下了,开始质问哀家了,也不想想当年咱娘儿俩是如何苦过来的,若不是哀家一手谋划,你能有今天吗?莫非你是今天才知道这一切的?可是哀家记得,当年椒房殿被围攻,灼灼曾给你送过信,如果你当时冲进去,她可能未必会死,可是你去了吗?这时候倒是怪起哀家来了。”

  皇帝被刺中心中最痛的点,难受极了:“以后就不劳母后费心了!”转身而去。

  “不过是个小孩子,都多少年了,还忘不掉,造孽啊!”太后被自家儿子气得不得了,转身却看到王世不知何时已经进了屋。

  “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刚刚奴才命人给那雪儿喂了药,只待它发疯了。”

  太后勾唇一笑,面上露出玩味的神情。

  因着要节俭,翠微宫的席上虽热闹,菜色不过寻常煨羊肉、煨野鸡和菘菜、荇菜、萝卜之类,皇帝和太后一席,坐上首,妃子们分三席,居下首。

  封俪人吃得素来精细,爱吃鲥鱼莼菜,讲究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喜欢这些粗俗的锅子,便抱着她的雪儿玩耍,那雪儿却不停挣扎地回身往后瞧。

  封俪人几乎都要抱不住它了,便道:“小乖乖,你看到了什么?竟然连本宫这样的大美人都吸引不了你了。”她回头一看,却看到肖明琇正认真吃一枚鱼丸,肖明琇性子爽利,不似满座嫔妃这般拿腔拿调,再者,她习武之人,吃的本就比这些闺秀都多,并不讲究这些。

  封俪人笑话道:“小傻瓜,看她那粗蠢样子,你也馋了吧!”命侍女夹了个丸子放在小盘中,将盘子放在身后地上,待凉了放雪儿去吃。

  因着宫里面这些妃嫔同样势利,都知道巴结封俪人和赵晚晴有好处,尤其是封俪人出手大方又蒙盛宠,恨不得都往她这一席凑。

  而胡霜虽然备受盛宠,但是到底是药女出身,且来路不正,没什么人搭理,倒是赵晚晴主动和胡霜坐在了一起。

  剩下的没有巴结到人或是不善于此道的分位低的主子们便和肖明琇坐在了一席,肖明琇倒是不以为意,除了吃就是看皇帝母子,仿佛那母子二人能下饭一般,且不理会旁人的嘀嘀咕咕。正当她看得专心,却听到“嗷”的一声,一团白色向自己扑过来,她想也不想就是一掌,却听到呜呼一声,定睛一看,竟然是封俪人的雪儿倒在了一旁,七窍流血,想来是被她一掌震死了。

  一时间,众人都愣在当场。

  封俪人气咻咻站了起来,走到雪儿面前,轻轻用手去试探它的鼻息,却颤抖着抽回手,跨到肖明琇面前,“啪”地就要打她的脸,却被肖明琇一把捉住了手:“你要做什么?”

  封俪人道:“你是什么东西,竟敢伤害本宫的雪儿!”她那一双大眼睛里眼泪滚滚地落下来:“你知道她是什么品种吗?本宫的哥哥多难得才弄来这么一只来,它陪伴了本宫多时,却这样不明不白死在了你这贱婢手中。你!你给本宫的雪儿偿命!”

  肖明琇在家何尝不是大小姐,怎能受这种侮辱?气得要命,却也强忍着不动手:“是你的狗先发疯扑过来,怎能怨得我打死它,如果我不及时打死它,咬到人怎么办?”

  “你这贱婢就算让它咬两口又如何?”

  “你!”

  声音越吵越大,把上席的皇帝和太后也惊动了。

  太监赵景松难得露出怒容道:“这里岂是大声喧哗的地方?放肆!”

  封俪人二话不说抱着雪儿的尸体气咻咻走到皇帝面前:“皇上您看,这贱婢把雪儿打死了,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她一边说着,鬓发上的凤簪也颤巍巍地晃。

  皇帝并不看雪儿,眼睛扫过太后,太后正不动声色地看着他。

  皇帝随即看向肖明琇,冷冷道:“是这么回事吗?”

  肖明琇道:“皇上,是这狗想要咬伤臣妾,臣妾不得已才打伤了它的。谁知道一掌就把它劈死了,臣妾不是故意的。”

  封俪人哭得梨花带雨:“皇上,你一定要为臣妾做主啊。这里可有人哪只眼睛看到这狗主动扑过去咬她?分明是臣妾的狗正在那里享用丸子,这贱婢出于妒恨,便将它打死了。”

  这指控虽是鸡毛蒜皮却也是血口喷人,只是满座的人没有一个人出来否认封俪人的话,包括刚才同肖明琇同席吃饭的妃嫔。

  先前淋了雪而没有近前伺候、一直站在角落的鹊儿这时候挤了过来,想为自家主子说几句话,自家主子虽然刁蛮任性,但是心地不坏,从来不会去害谁,说她只是因为妒恨封妃娘娘便击伤她的狗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然而还不待她走到近前,就被人拉住了袖子,一回头,却是那个瘦瘦小小的胡妃。

  皇帝似也对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感到厌烦,耐着性子温声对肖明琇道:“不论雪儿做错了什么,也只是一条狗,你岂能贸然害它性命?”深深吸口气道:“朕现在便命令你立即向封妃道歉,直到她满意为止!”

  “我?”肖明琇睁大了眼不敢相信,她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情不自禁道:“我是被冤枉的。”大颗大颗的泪水潸然而下。

  “竟然还敢当着皇上的面自称我,你这贱婢不想活了!”封俪人的侍女在一旁煽风点火。

  这时候太后却道:“哎呀,为什么一定要欺负她呢,可怜见的孩子,俪人,差不多就得了,毕竟雪儿只是一条狗,肖丫头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肖明琇本还有几分硬气,听到太后这似体恤一般的话,仿若在极寒中得到了一点暖意,终是呜咽着哭了出来。

  封妃却不依不饶:“错了就是错了,连个名分都没有的东西,还敢如此放肆。为今之计,便是把这贱婢交到宗人府去,打她几十板子,以儆效尤。”

  她在家里霸道惯了,当初皇帝状似落难之时,她们封家说退婚就把皇帝的婚约退掉了,皇帝登基之后,还不是要把这门亲事找补回来。这太后虽高高在上,还不是要巴结着他们家。她爹原是同她说过,这邝家的王朝被先帝爷弄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皇帝指着他们家的地方多着呢。

  皇帝的脸上难得流露出些微的愤怒,却听王世道:“皇上,乾清宫那边传话过来,崔将军求见。”

  “什么事?”

  “说好皇上今日要往京北大营去的。”王世压低声音道。

  皇帝这才记起来:“摆驾乾清宫。”临走时,望着封俪人道:“封妃,差不多得了,不就是一条狗吗?”他望着肖明琇,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转身而去。

  那封妃只是哭,一定要个说法。

  太后似也很头痛,哄劝道:“俪人,你且先回清峨殿,今天便如此吧!”

  封妃轻哼一声,不动。

  太后望着看热闹的妃嫔们道:“看什么?都散了吧,这饭也吃得不安生。” 一时间所有妃嫔都风卷残云地离开了。

  胡霜却慢慢退到帘帐后面,突然扶住栏杆。

  杳嬷嬷狐疑地上前搀扶她:“娘娘怎么了?”

  胡霜面色苍白地道:“伤口突然疼急了,许是拉扯到了。”杳嬷嬷便扶住了她,向一旁的侍女道:“快去请太医院的刘太医。”那侍女忙不迭地就去了。

  胡霜静静听着敞厅中的人说话。

  太后突然温声道:“俪人,你且先回去吧,哀家会劝明琇去给你道歉的,到时候在你的宫里,你便随意处置吧!”

  封俪人这才哼了一声,带着侍从走了。

  就听见里间太后劝明琇道:“可怜的孩子,哀家也没有办法,他们封家掌握着朝廷的命脉,我们母子俩也没有办法,你也看出来了,其实皇儿对你是有心的,无奈有俪人在,他不敢对你有……”

  “母后,她为何要这样对我?”里面传来肖明琇不解的声音。

  太后道:“儿呀,你人才如此出众,她自然是嫉妒的,这样的人已经有赵晚晴一个了,那也是因为她是赵怀风的女儿,她才没奈何,而你呢,孩子,可怜见的,其实你看本宫明面上体面,心里也苦得很啊!但她也太过分了,今天为了狗夺了你的轿子,还因为狗诬害于你……其实还有重要的一个原因让她十分忌惮你,那便是你伯父……”太后说着就哭了。

  里间半天没说话,许久才传出肖明琇的声音:“母后的意思是,伯父是死……了吗?”明显在哭了。

  崔太后:“你伯父是个有本事的人,也不知怎么得罪了封家的人,但是这也没有太多根据,所以没有告诉过你,怕你伤心……”

  里面传出肖明琇痛哭的声音。

  胡霜实在听不下去了,对杳嬷嬷道:“我们走吧。”

  “不等太医吗?”

  “我突然又好了。”

  “这……是!”

  杳嬷嬷扶着胡霜出了敞厅和抱厦,太监给胡霜披上狐裘。

  因着雪大,轿子换成了马车,杳嬷嬷扶着胡霜上马车,自己也坐了进去,外间零零的车轮响动,和车上厚重的帘幕将里间和外间分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世界。

  杳嬷嬷愣了一会子神,竟说道:“想不到身为太后也有如此多苦楚,可怜了肖姑娘的品格。唉,封家真是……”

  胡霜冷哼:“她的那些鬼话骗骗肖明琇也就罢了,你居然也相信?”

  胡霜的话如兜头一盆冷水浇在杳嬷嬷头上,她瞬间一个激灵,似缓过劲儿来:“如此说来,其实太后虽然一直待人足够亲切,但行事说话其实分明有挑拨之意。可是刚刚听了,却一点不觉得,只觉得她是个极其温柔体贴的好人,这会子娘娘提醒,才仿佛回过味来。”

  胡霜点头:“你一个局外人尚且如此,遑论那稀里糊涂的肖明琇了。”

  杳嬷嬷道:“只是太后身份高贵,何须做这些?”

  胡霜不再说话。

  轿子向前走着,杳嬷嬷左右一望,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绢包递给胡霜,小声道:“娘娘,这是你让我用那花做的蜡烛做好了。”

  胡霜打开一看,绢包里正是两只小蜡烛。

  她点了点头,将那蜡烛放在鼻尖凑着嗅了:“我让你在油灯里做的手脚做好了吗?”

  “做好了。”

  胡霜没再说话,将绢包收在怀里,递给杳嬷嬷一张纸条:“按这个抓药,做成糕脂团成丸子,一日服用三次,你的手的症状便会减轻。”

  杳嬷嬷忙不迭地把方子收了:“谢娘娘,但老身有话要说。”

  “且说,”

  “求娘娘不要做些太过出格的事情,毕竟奴婢也是一条人命,奴婢看娘娘虽洞悉世事,但依着刚刚对肖姑娘的所作所为,是个好心肠的人,奴婢还求娘娘能顾惜着奴婢些。”

  胡霜闭上眼:“我自有分寸。”杳嬷嬷只觉得这少女似满腹心事,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想着她城府深不可测,又岂是自己可以随意揣度的,也便丢开来不再多想。

  回了云心殿,杳嬷嬷想着皇帝一时半会不得过来,便带了银子去太医院,找自己相熟的药房小太监按着胡霜给的解药方子抓药。胡霜先回了屋子,目光在屋内梭视一圈,停在**顿了顿,便转了面孔,叫了宫女给自己拆头发换衣服。

  宫女只觉得胡霜的身子微微发着颤:“娘娘受了寒吗?身子烫得很,要喊太医院刘太医过来瞧瞧吗?”

  “不必。”

  “娘娘,要吃点什么吗?时间还早,晚膳还需有一阵子。”

  胡霜摇头:“不吃了。倦得慌,我这几日睡得不好,怕光,待会子你出去,帮我把门帘子放下,还有这尚衣局送来的狐裘,之前在太后那里似被火炭燎了一下,记不清是在哪个位置,你好好帮我检查一下。”

  宫女点了点头,伺候完胡霜,放下厚厚的暖帘,因着今日天阴沉沉的,雪里夹着雨,厅里到处都灰蒙蒙,她便随手取了一盏油灯点亮,细细看那狐裘上的花纹,却不知怎的,十分犯困,没一会儿就趴在一旁睡去了,独留那盏灯还亮着。

  此时内室和敞厅之间的门帘被掀开一条小缝,胡霜正屏着鼻息向外观望,她一双晶亮的眼睛慢慢看那敞厅,只见宫女们都东倒西歪地靠着梁柱睡去,房梁之上竟打横躺着一黑衣人,那人显然已经没有知觉,一只手徒然地垂着。

  突听到“噗”一声,另一边房梁上落下一人,砸在地毯上,却也毫无知觉。

  此时那灯里的油燃尽了,终是熄灭了。

  胡霜这才转身,对着那螺钿床道:“出来吧!现在安全了。皇帝今天也不会回来了,其他人都倒了,就剩你和我了。”

  那床却一点动静都没有。

  胡霜走到拔步床边,伸手撩那床帘,床底下却空无一物。她的心徒然增添了许多失望,仿然而当她将手伸向床帐的时候,却看到一个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胡霜明明眼中有泪,却笑起来:“现如今崔公子轻功越发好了,这床幔窄小,需要贴着帐顶才能够不被看见,你能以内力吸住帐顶,坚持了这么久,帐子却纹丝不动,佩服佩服!”

  话说完,两个人便沉默了,只是互相盯着看对方。

  胡霜嘴巴突然扁了下来:“我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你了!”泪水顿时落下来。

  崔宁想伸手擦她的泪水,又似乎觉得并不妥当。

  胡霜却一把抱住了她。

  他终于不再忍耐,回抱住了她。却觉得不对,发现她身上密密匝匝绑着密密的绷带:“你受伤了?他把你怎么了?”

  胡霜:“那一晚他把我的琵琶骨按断了,还特意命太医院的人给我接错位置,我以后便是不会武功的人了。”

  崔宁整个人愣怔怔地不说话。

  胡霜苦笑起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我本来就又小又丑,现在连武功都没有了。”

  崔宁抬眼望向她,落泪道:“你跟我走好不好!我娶你!我现在有武功,我可以照顾你。”

  胡霜忍不住又哭起来。

  崔宁有些着急:“你别哭啊,不同意我也不勉强,我只是说说的,我只要看见你就很高兴了,不敢求……”

  胡霜一把抱紧崔宁,用亲吻封住了他的嘴。

  崔宁一时情难自禁,分辨不出是幻是真。

  胡霜身上下了密密一层汗水,犯困却感觉到身上热热的,一股暖流在涌动,睁开眼就看到崔宁正搂着自己,手掌放在自己后腰上,似在向她输送真气。

  “你这真气,真让人羡慕,你的修为,你哥哥知道吗?”

  “我跟着你练的内家功夫,他所长是带兵,武功并没高到能辨别气息的地步,不知道很正常。”

  胡霜一笑:“是你刻意隐瞒吧!”

  “没有,我想,他们只是不会像你一样关心我罢了。”

  胡霜此刻觉得自己很幸福,恍惚一笑,呢喃道:“你该走了。待会他们便会醒过来。”

  “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胡霜想了想:“我不能走,我还有事情要做。”

  “是白后的事情吗?”崔宁问得小心翼翼。

  “不,我母亲已经离开这里了。”

  崔宁还有话想问,到了嘴边,却问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问那晚的事情?”

  “你想说自然会说的。”

  胡霜笑起来,翻了个身:“你是怎么进来的?”

  崔宁捏着胡霜的手,婆娑着她手上的草镯子:“画院和宫内只一墙之隔,有一处小门,我买通了那守门小厮,就算不回去也没事。我这些日子都一直担心着你,其实我一直在想办法,先是打探了你在云心殿,又从昭和院弄到了地图,加上买通小厮,也是万无一失才选了今日进宫的。”

  胡霜摇摇头:“我看皇帝已经起疑心了,你不要再想着进来了,皇帝心思阴郁,你又是个二百五,哪里经得住查。”

  崔宁有几分气馁:“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

  胡霜拉着崔宁坐起身来:“得了你的真气,我身子好多了。说不定下一次,我就能自己活蹦乱跳地来找你。”

  崔宁却不信,她武功尽废又被严加看管,哪里可以这么轻松。

  胡霜拉着他到窗前,此时天已黑透,她认真对他道:“快走吧,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因为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什么事情?”

  胡霜顿了顿,似在思索:“说起来,你知道太后身边的那个王世吗?你可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宫?”

  “这人我还真知道,我爹惯常奉承他,他逢着休沐都会去逛窦仙河附近的青楼,在那里还有一两个相好。”

  “行!”胡霜踮起脚尖,在崔宁耳畔低语了一番,崔宁皱着眉:“啊?是我姑母?”

  胡霜点头:“不过我母亲已经平安离宫了。”

  崔宁望向她:“你要报仇吗?所以才不肯跟我走?”

  突然听见外间仿佛有响动,胡霜连忙推开窗子:“行了,别问那么多了,你该走了。”

  雪风灌进来,崔宁俯身紧紧抱住胡霜,仿佛要将她按进身体里一般:“你等我。”

  “傻瓜!”

  崔宁不再多言,推开窗子,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胡霜站在窗边,关上窗子,脸上却凉凉的,伸手一摸,都是泪。

  突然身后帘子有响动,却是赵景松走进来,精明的双眼四处梭视,一脸的狐疑:“胡妃娘娘?娘娘?你可是在自言自语?咱家怎么听见说话声?”

  胡霜转头看他:“本宫闷得慌,下床来走走。怎么了?”

  赵景松看了看凌乱的床铺:“主子,虽然你还病着,但也该约束些下头的人,这伺候的人都怠慢成什么样了,居然在敞厅里睡着了,问什么都一问三不知的,杳嬷嬷呢?”

  却听见杳嬷嬷的声音传来:“赵公公,奴婢在此。是不是皇上晚上要过来?”

  赵景松:“皇上晚上在封妃娘娘那里歇息,放心不下胡主子,让咱家过来瞧一瞧。”他分明话外有意:“依咱家看,这么多妃嫔里头,皇上最看重的就是胡主子了,你们也要好好的当差,不要弄鬼,辱没了皇上的一片心意,不然,依着皇上的性子,哼,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大雪下了一夜,清晨时不再落下,突如其来的乳白色大雾将宫中殿宇全部遮蔽起来,胡霜直到这时才勉强安下心来,心想着这样的大雾,恐怕对面的两个人都看不清彼此吧,那个人只要不直直撞在宫卫身上,想来已经平安出去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父亲当年和母亲是不是和他们是一样的呢?想起来,父亲真是个执着而长情的人,她的目光无意识地看向一团雾气的窗外,这里离母亲曾住过的椒房殿并不遥远,母亲很年轻的时候头发就白了,想来活得甚是煎熬,也一定无数次想过去死吧,直到那一日功亏一篑。

  胡霜再一次醒来时,天已大晴,灿烂的冬阳照着厚厚的积雪,让人有几分雀跃。

  她对给自己梳头的宫女道:“去告诉杳嬷嬷,我要出去走走。”

  那宫女道:“娘娘今日一起来看上去面色好了许多,也该出去走走了。只是这冬天的太阳,看起来似乎暖洋洋的,其实冷得刺骨呢!娘娘出去,可别冻着了。”

  胡霜披上了狐裘戴上了风帽,在杳嬷嬷的搀扶下步出了云心殿,此时御花园内许多小宫女都在玩雪嬉戏,灿烂的冬阳照着他们头上的簪子,闪闪发亮,十分好看。冰面上还有些宫女踩着冰刀穿来穿去,胡霜远远看到一个十分出众的女子,穿一身茜紫大氅,在冰上姿态优雅,红扑扑的脸蛋给她添了几分少女气。一群宫女围着她,为她出众的冰技喝着彩。

  “说起来这赵妃娘娘真是讨人喜欢呢,来宫里这么久,没有人说她半个不好。这样的人才这样的品格,难怪当初八王爷为了她可以不顾一切。”杳嬷嬷道。

  胡霜略点了点头,轻声道:“昨晚云心殿敞厅里是怎么一回事?”

  杳嬷嬷愣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去睡了以后,赵公公派了人来查了一夜,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把暗卫给换了。”

  胡霜一边听着一边望向远方积着雪的赤色围墙,里面露出青色的假山和腊梅树尖。

  她几乎没出过云心殿,宫女们并不认识她,嘻嘻哈哈从她身边跑过打着雪仗,突然有个女孩儿道:“别去前头了,那里可是青峨宫,封妃娘娘才死了狗,心情不好,我们得小心些,远着那里才是。”

  另一个吐了吐舌头道:“那位心情什么时候好过?还是赵妃娘娘好,待谁都像菩萨一样,又美。”

  两个人嘻嘻哈哈又跑了回去。

  胡霜看到前方松树下站着一个女子,一身黄色大氅,有点脏,模样虽然十分出众,但是蹙着眉头,看上去心事重重,好像在经历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胡霜便往那边走去。

  杳嬷嬷从没见过胡霜和谁主动结交过,颇有些奇怪。

  “肖姑娘,你这是要去何处?”胡霜问道。

  肖明琇明显心不在焉,一看到她,先是一愣,再看到她一身的锦绣,轻哼一声,并不理她。

  胡霜却突然变得厚脸皮起来,笑道:“怎么,这是要装作不认识?”

  肖明琇冷笑:“胡姑娘好手段,如今发达了,何须在我面前显摆?先前我以为你不过想攀着崔宁那个傻瓜,没想到你比我想的厉害多了,心大着呢!不过你放心,我对你做的那些腌臜事不感兴趣,也不会在皇上面前说的,你也就别纠缠我了。”言毕,便转过身去。

  一转过身,分明就露了怯,身上的黄色披风下摆全是污糟,想来她应该没有其他的外出衣裳了。

  “肖姑娘怎么不带你的丫头鹊儿,你素来不都是和她在一起的吗?”

  肖明琇表情变得有些躲闪:“她病了,在家躺着。”

  “请太医了吗?”胡霜道。

  肖明琇眼睛里仿佛有泪光:“太医院正忙,说这时节生病的人多着呢,今日里没空闲,我和他们说好了明日必须来。”她一边如此说着,一边无意识地伸手去扯松树上的松针。

  连杳嬷嬷都看懂了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地位又没有银子打点,在这宫里谁会帮衬你?

  胡霜道:“受了凉拖不得,你不介意的话,我懂一些药理,我去给她瞧瞧,你觉得怎么样?”

  肖明琇对胡霜的医术是知道一些的,明显一阵开心,但又落不下面子答应,仿佛又在考虑些别的:“我还……行吧,我先带你去纤雪阁。”

  “肖姑娘是有什么事情要做吗?”胡霜追问道。

  肖明琇噘了噘嘴:“你这个人怎么话这么多?”

  连杳嬷嬷都皱了皱眉,这个肖明琇真是不知好歹,难怪在这宫中混得如此处境艰难。

  纤雪阁位置很偏,三人乘了马车过去,肖明琇始终心神不宁的,胡霜却只是无话,还是那样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

  到了纤雪阁,这里外面一层厚厚积雪无人扫,殿内空空无人,又湿又冷,只听见一阵阵咳嗽。到了主殿,发现鹊儿躺在**,脸上发着白,身上盖着被子和几件厚衣服。胡霜看这样子,便知道她们主仆可能晚上是挨在一起睡的。

  鹊儿声音都哑了,却对着胡霜念念有词:“胡妃娘娘……劝劝……咳咳……咳咳咳劝劝我们小姐……”

  肖明琇脸色很尴尬。

  杳嬷嬷听得不知所云,对着鹊儿道:“姑娘,省省吧,自己都这样了,劝什么劝,你们小姐这么大个人还要你劝吗?顾着自己的命才要紧。”

  胡霜取了鹊儿的手,滚烫,按了会子脉,杳嬷嬷找了半天才找到笔墨,胡霜写了张方子给杳嬷嬷:“你先去云心殿,送点被子衣服和碳来,再拿点银子,去太医院药房取药,有人问你,就说是我要的。”

  杳嬷嬷看这鹊儿都这样了,也没有管其他的,便起身去办了。

  肖明琇望着胡霜,不情不愿地道:“谢谢你。以后我会……”她似乎想说还给胡霜,但想了一下没说出来。

  胡霜望着她道:“这里没别人,你且告诉我你往青峨宫那边是去干什么?”

  鹊儿在旁边不住点头,来拉胡霜的手。

  肖明琇诡异地笑了一下:“干什么?太后让我去给封俪人道歉。随便她处置。”

  胡霜抓住肖明琇的手道:“道歉带匕首干吗?”

  “你,你怎么知道?”肖明琇低头,她里面穿着太后赏赐的那套袄裙,因为紧,腰间确实露出一截硬硬的,里面正是云齐送给她唯一的东西,一把削铁如泥的金色匕首。

  她昨夜原是想了一夜,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今日里一定要为自己为太后、为皇帝、为死去的伯父讨回公道,杀了那恶妇才是。

  胡霜望着她道:“你何必钻这牛角尖,杀了她对你有甚好处?”

  肖明琇冷冷一笑:“你不会懂的。”她要为伯父复仇,为皇上和太后主持公道。

  胡霜笑了笑:“我是不懂。我知道你现在正是兴头上,说什么都没有用。你做什么,同我何干,反正受人利用的是你,你去吧!”

  她这样一说,肖明琇又犹豫了,但是为了面子,还是站了起来,往外走。

  鹊儿好不着急,咳得更大声了,然而只听“嗵”一响,肖明琇才走了几步便栽倒了。

  鹊儿望着胡霜,胡霜煞有介事地道:“你们小姐可能太劳累了,睡一觉也许便好了。”

  肖明琇再醒过来时,仿佛到了晚上,这间屋子暖暖的,生着火,鹊儿穿着一件没见过的皮袄,坐在一旁。

  她头有些疼,坐了起来:“我这是……胡霜呢?”

  鹊儿还有些咳,但是和先前已经判若两人了,从火盆上移下来一个锅子:“小姐先前晕倒了,胡妃娘娘说小姐应该是没有休息好。她早就走了,差人送了珍贵药材和很多东西过来,哈,小姐,这个冬天我们可以过去了,还有一件银红的袄子,好漂亮,你穿一定能把赵妃都盖过去。这是野鸡锅子,好香啊,感觉和昨天在太后那里吃的都差不多了。”

  肖明琇的心境已经和先前大不相同了,却还是口是心非地道:“谁稀罕这些。”但是肚子也确实饿了。

  坐起来,和鹊儿一起吃饭。

  鹊儿道:“胡妃娘娘还让奴婢给小姐带话,她说太后的话您不能信。”

  “什么?这没头没尾地说的是什么?你别被那个女人一点小恩小惠收买了,她手段多着呢,哼,肯定是妒忌太后待我好。”

  鹊儿看着她,沉吟片刻道:“小姐,容鹊儿说一句,奴婢觉得太后并没有对小姐另眼相看。鹊儿听说,皇上还没有立后,宫中内务都是太后在打理。先前我们才来的时候,太后确实对我们不错,可是自从老爷失踪,就大不相同了。鹊儿知道小姐要脸面,先前瞒着小姐,去过两次翠微宫了,就是想说下我们的境遇,根本没人搭理我。太后不过是人前做个光面子,实际上我看她昨日对你说的那些话,心里怕是巴不得咱们死。你想啊,她心里忌讳封妃那悍妇,却又怕杀了她落人把柄,小姐若是动手,她岂不是刚好推个干净?再说了,她说什么老爷是死在封老爷手上,鹊儿也觉得存疑,老爷不过一介书生,与人为善,怎么会认识封家这种眼高于顶的高官?再说了,老爷这些年都在帮衬崔家,崔家和封家利益相关的地方多着呢,要不先前也不会有婚约,怎么就要动手害老爷呢?奴婢不信。”

  明琇听着她说的这些话,心里突然有些后怕,自己之前傻乎乎不分青红皂白就要去杀掉封俪人,如果没有成功怎么办?如果杀错人怎么办?封俪人虽然讨厌,但是细算起来,太后的话确实经不起推敲,而自己和那女人也并无深仇大恨,如果自己就这样死掉了,怎么对得起伯父十几年对自己的栽培?更何况,云齐还没有回心转意,她岂能半途而废呢。

  一时身上居然冒了一身虚汗。

  鹊儿又道:“小姐,其实来了这么久,鹊儿也听过一些太后她老人家的传闻,她从一个宫女爬上来成为太后,手段不是小姐这样的人可以想象的。再说了,老爷一身本事,哪能轻易连交代的话都没有就死去了?他身子还那么健康,奴婢想着,他过些时候一定会回来的。小姐是个直肠子,在宫里也小心着些,太后那边,敷衍着就好。玉太妃虽然疯疯癫癫的,自己都照顾不了自己,但是不会害小姐。说实话,这胡妃娘娘倒似乎很照顾小姐,不像那个赵妃娘娘,看着菩萨一样,心里算盘打得响着呢。小姐不如和云心殿多走动些,皇上不是喜欢去那里吗?说不定看到你和胡妃好咱还能沾上一点光呢!”

  肖明琇冷哼一声:“我何时需要沾别人光!”

  鹊儿叹了口气,又咳嗽起来:“小姐就是嘴硬。”她心里心疼肖明琇的倔强,不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喜欢皇帝那种人,哪怕胡妃得盛宠,她也看得出来,胡妃对皇帝分明是一点兴趣都没有,人跟人差别真是大啊,旱的旱死,涝的涝死,怪没意思的。

  翠微宫。

  “什么?她从封妃那里回来了,却没事!”太后惊讶道。

  王世回答:“是的,听说封妃故意折磨肖姑娘,让她舔青峨宫另一只狗的粪便,她也忍下来了。封俪人折腾了一下午,大冬天让太监和宫女轮番在院子里羞辱欺负肖姑娘,但是肖姑娘习武,身体好,也没伤到什么根本。

  封妃到底是个小姑娘,在家里又向来受宠,并没有真的见过什么世面,折腾人也就那三板斧,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无趣,也就把肖明琇放了。”

  太后气得将手中茶盅往旁边一顿:“都是些不顶用的废物。不可能啊,肖明琇那个死心眼,不像是能忍的人啊,难道是玉太妃跟她说了什么?”

  王世道:“娘娘别忘了,之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就让人给玉太妃看过了。”言毕,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她这里有问题的。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要不是这样,您老人家也不会一直留着她的性命不是。”

  太后点点头:“哀家气糊涂了。说起来,遥清那边怎么样了,有什么动静?”

  王世道:“前两日送来个帖子,已经跟驸马单明廷去了南诏了。”

  太后:“走了也好,这个女人倒是识时务,要不先帝爷也不会那么喜欢她。”说起来,她一辈子小心奉承先帝爷,其实从来也没有看进他心里去。好在他已经见了阎王了,自己彻底不用管他了。

  太后正发着呆,王世又道:“说起来那肖姑娘最近也确实有些反常。”

  “怎么讲?”

  “她最近常去云心殿走动。”

  “什么?这么说来这事跟那姓胡的有关系了。”

  “有可能。”

  “肖明琇比起她伯父来差得太远了,有勇无谋,这姓胡的倒是心机深沉的很,但是为何又来管这闲事?”太后心里想着,封俪人出事难道对胡妃不是很有利吗?还是说,她怕封俪人出事后,赵晚晴会独大?这胡妃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真是看不明白啊。

  “那姓胡的来历你查到了吗?”

  “奴才查到一些眉目,和先前赵妃说的倒是合得上,昨岁开始她在神算街卖艺给人算命,听说神准,后来又出现在碧落观,就是在那里见到皇上的,皇上也确实是从那时候起就对她念念不忘,但是,有一件事,不知道皇上知不知道。”

  “何事?”

  “听之前从嵯峨山回来的探子说,先前皇上在那边一直找什么解药,崔宁崔相公也去了,身边带的就是这位胡姑娘,而且他们同宿同食,根本就是一对。”

  “什么?”太后气绝,“这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吗?这表兄弟两个真是的……这崔宁没本事也就算了,这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据在嵯峨山的人说,崔相公功夫高强的很,绝不是寻常之辈。”

  “你的意思是,这孩子在隐瞒自己的武功吗?”

  “有可能。这件事情要不要禀告皇上?”

  崔太后讷然:“这,他既然有功力,为何不表现出来向皇帝谋个好差事呢?”她想着崔宁只想在画院干活,初一那一日又专程载了肖明琇一程:“难道是为了肖明琇还是胡霜?”

  她眯了眯眼:“这事先不急,走一步看一步吧,两年前崔宁参加过武举,那水平只能算是三脚猫,两年之内跃升为高手,哀家不相信。皇帝疑心病重,为防止他怀疑到崔家,这件事情先瞒着,但是这个姓胡的,哀家看还是不能留。让你去看敬事房的牌子你有看吗?”

  “有,回禀太后,皇上这段时间算得上是雨露均沾,赵妃娘娘是最受宠的,其次就是封妃,奇怪的是,虽然皇上经常去云心殿,敬事房那边却没有宠幸的记录。”

  “这是怎么回事?”

  “奴才听说……是那胡妃不愿意,加上她身上有伤,皇上也就没有勉强。听说,皇上最近抬举了邓嫔,是先前公主府送来的,模样挺像胡妃的,现在正得宠。”

  太后冷哼一声:“好个欲擒故纵,小心玩脱了。好好的妃子当着,不恪尽职守,竟做这些歪门邪道的事情博出位,这种妖孽留着做甚?算了,先不说这些了,明日你休沐,趁着还没下匙,你先出宫去吧,你也该休息休息了。”

  “多谢太后恩典。”

  王世谢过崔太后这才从敞厅里退了出去,交代了徒弟赵川注意的事项,这才上了马车。

  驾车的问:“王大人,是回家看师娘还是去窦仙河?”

  王世眯了眼:“你个猴崽子,明知故问啊?去窦仙河。”

  “是!”

  马车出了宫门,又过了朱雀大街,再往西走,便是京城有名的窦仙河了,这里数百年都是寻欢之所,河道上停着画舫,河两边的小楼挂着红灯,因着实在太冷,门口招揽生意的风尘女子并不多,看上去冷冷清清的。

  马车一路穿过这里,向上走便是一栋栋粉墙黛瓦的小院,窗户中透出黄的红的灯光,依稀传来咿咿呀呀地唱曲声。

  马车到了一处院落门口,王世下得车来。“难得休息,好好享受!”驾车的嘿嘿一笑,驾着马车远去。

  王世一笑,敲敲门环,门开了,门房似是太冷,发着抖道:“老……老爷回来了。”

  王世:“凤仙姑娘睡了吗?”

  “没没没……有,等着您呢,您不是明日才回来吗?”

  王世莫名觉得有些奇怪,余光中看那门房眼睛里闪着恐惧的光,顿了一顿,转身便跑。果然,,从门房背后跳出一个人来,王世年轻时功夫不差,年纪虽大,轻功却很是了得,谁知还是不敌身后追踪之人,那人的轻功深不可测,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追了上来,一把拽住王世的衣领:“王公公,别来无恙。”

  王世回头去看,此人蒙着面,声音明显是用内力变了发声方法:“你是……你是何人?”

  云心殿。

  杳嬷嬷从敞厅进到内室,正是春寒料峭的时节,胡霜穿一件白色锦袄正在刺绣,也许是养尊处优的日子过久了,她面颊上也长出了些肉,以至于原本因为凹陷的面部线条变得流畅起来,气色也很不错,面泛桃红,好看了很多。她虽然年纪小,但自有一种聪明淡定的气质,她此时正在手腕翻飞地刺绣,手上已经褪色的蓝镯子跟着动作一跳一跳,虽然她绣得极快,却仿佛没有章法。

  杳嬷嬷辨认了半晌她手中那似半个人头的东西,赞一句:“这个大和尚真是威武。娘娘针法别具一格。”

  胡霜道:“我绣的是个美人……”

  杳嬷嬷尴尬地嘿嘿了一声。

  胡霜望向她:“让嬷嬷办的事情如何了?”

  杳嬷嬷从怀里拿出手绢包,里面是一个褐色果实,看上去蔫不拉几:“带来了,如姑娘所说,上一旬开的最后一朵花没掐,已经结了果了。才把这果实掐下来,那草叶居然就瞬间枯萎了,真是神奇得很。”

  胡霜接过那果实,揣在怀中,看了杳嬷嬷一眼:“嬷嬷面色为何如此苍白,刚刚路上可是遇到什么事情?”

  “也就是遇到封妃娘娘了,她今日也不知起了什么雅兴出来逛御花园,那个前呼后拥的阵仗哟,宫女陪着青峨宫新送来的狗祖宗消食,奴婢怕冲撞了这小祖宗,绕着走,还是被封妃娘娘拦住了,说了几句话才放奴婢走的。”

  “哦,问的什么?”

  “问皇上在云心殿的起居,爱吃什么。”

  “奴婢就说,在云心殿,我们娘娘爱吃什么皇上就跟着吃什么。感觉她脸上有点作色。”

  胡霜极少出云心殿的门,也听说了封俪人最近渐渐无宠的事情。

  杳嬷嬷却继续道:“一看她那个脸色,奴婢就吓得够呛,听说这位主子养的狗有灵性,她讨厌谁那狗便会想着去咬谁,要是奴婢也失手打死了她的宝贝,奴婢……”

  胡霜一笑:“哪有这样的事。”

  “那当初在翠微宫?”

  胡霜讳莫如深地一笑,道:“是衣服,太后赏给肖姑娘的那件衣服有问题,上面撒了药,能让狗受刺激。”

  杳嬷嬷道:“难怪当日娘娘把肖姑娘药晕之后便让鹊儿给她换衣服,怪不得……怪不得封家……”

  “怎么?”

  “娘娘可能没听说吧,前几日,太后面前的大红人王世王公公在宫外休沐之时,被人逮着羞辱了一顿,好像是问了很多和太后相关的事情,什么白后为什么失踪之类,反正王公公受了很大的刺激,太后那边怀疑,这件事情是封家做的,怒不可遏呢!”

  “封家和太后又有什么仇什么怨?”胡霜心里嘀咕,王世出事,莫非是崔宁?

  杳嬷嬷终于有机会卖弄自己从太监那里听来的八卦:“哎呀,说起来,扶着皇上上位便是赵崔两家功劳最大,崔家便是太后母家,崔家现在在朝廷里面占据着最重要的地位,而封家则是八皇子倒台以后,最有实力的了。封家当初和还是王爷的皇上定亲,封妃可是要做正妻的,可是现在这事儿彻底没信儿了,而崔家在太后的扶持下,如日中天,封家焉能不气?自然是想给太后一点颜色看看。”

  胡霜却不这样认为,太后是个做事不动声色的人,王世在宫外遇到的这件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她为何要大肆渲染得连杳嬷嬷这样的人都知道,而皇帝又在这时恰如其分地疏远了封俪人,虽然封俪人性情跋扈确实令人生厌,但是事情应当没有这么简单。

  二人说话间就听到外间有动静,是肖明琇来了。

  她走进来,看着胡霜道:“这是我给你的一点心意,谢谢你这个冬天对我的关照。”她穿着一身绯色衣裙,看上去轻减了许多,身上没有戴什么钗钏,眼睛里空落落的,从前的那种明艳和娇俏仿佛跟着刁蛮和任性一齐不见了。

  她手上是个小包袱,打开来是几个做得很漂亮精致的小荷包。

  胡霜一笑:“呀,你这手艺真是好啊!真看不出来。该不会是鹊儿秀的吧。”似是很喜欢。

  肖明琇难得露出一点得意和娇俏:“才不是呢,什么叫作看不出来,我伯父说过,只要我有心,什么都可以做到很好的。咦,你这是在做什么?”

  杳嬷嬷连忙命宫女给她端了个凳子过来,自己退了出去。

  胡霜道:“绣花。”

  肖明琇失笑:“这也算绣花?”

  “我绣得快。”

  肖明琇:“……”

  胡霜没头没尾地道:“你想不想出去?”

  肖明琇望着她:“我现在过得挺好的。我为什么要出去?”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他早晚都能知道我的好的,我是最爱他的人,我可以为他做一切,我又为何要半途而废呢?”

  胡霜自然懂得她在说什么,道:“你知道别人觉得你是傻子吗?很多东西也许只是幻象罢了。”

  “你焉知你看到的不是幻象?”

  胡霜一时竟无法反驳:“你说的有道理。只是,你不害怕会后悔吗?”她在心里其实想说的是:你难道不后悔吗?

  肖明琇摇头:“我不后悔。”

  胡霜不再多言,低头绣她那幅丑画,须臾便绣好了。

  肖明琇疑惑地道:“你为何要绣得这么快呢?”

  “因为我时间不多了,我只能先保证快,才保证好。”

  “你真是深不可测,皇上喜欢你们,可能因为觉得你们有很多秘密吧!不像我,傻愣愣的,一开始就把底牌亮了出来,还有什么意思。”肖明琇一边说着,一边看着胡霜从笸箩里拿出一支匕首,随意地将剩下的丝线绞断。

  那匕首通身青色,无鞘,看上去十分不起眼,却令她眼熟:“这是……小青剑?”

  胡霜:“怎么,这匕首很有名吗?”

  肖明琇望着那匕首呆呆的,缓缓道:“你不知道皇上日常是将大青剑配在身上吗?”

  胡霜点头,皇帝最爱收集兵器,时常对着她显摆讲解,最近最爱佩戴在身上的便是大青剑,她只知道大小青剑乃同一块材料所锻,其他的,便不清楚了。皇帝是个喜新厌旧的人,过段时间遇到更好的,恐怕会将这对剑抛之于脑后吧。

  “先前都说皇上非常费劲才得了这对剑,你竟然不关心。”

  胡霜一笑:“不过是对剑罢了,我倒是见过比这更好的。”

  肖明琇讽刺般地笑了一下:“你不明白吗?这剑珍贵之处在于它的传说。之前都在猜小青剑在哪里,居然真的在你这里。”她无法想象,皇帝如此苦心孤诣地得到这对剑,却什么都没有对胡霜说。

  胡霜望着她:“所以,传说是怎样的呢?”

  “这对大小青剑是由上古匠人周荒所铸。”

  “周荒?”这个名字胡霜倒是听说过,“听说上古神剑明光便是由他所作,但是明光不是被沉到东海海底再也不能得见天日了吗?”

  “是的,传说周荒在铸造出明光剑后便成婚了,却再也造不出好剑了。身为铸剑名师,他痛不欲生,每天都在疯狂的铸剑,却每一次都失败了,结果,他的妻子听说了一个传说,身为铸剑师必须要全部身心投入到铸剑中方可造出好剑,而周荒的心已经分给了深爱的妻子,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了无牵挂地全情投入了,于是……”

  胡霜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肖明琇看了她一眼:“于是他的妻子便在他铸造青剑时投身于铸剑炉中,而周荒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两个人在铸剑炉中融为一体,而青剑却一分为二,成为大小青剑,这对剑象征着忠贞不二的爱情,你知道吗?”

  胡霜愣了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她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弯了腰身。

  肖明琇看着她诡异的反应,满脸讶然。

  胡霜又笑了很久,擦了擦脸上的眼泪。

  肖明琇定定看着她,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女子,似乎有些熟悉,她说不出哪里有几分像自己的伯父,也许是眼神中那一点对自己的怜惜,可是她们难道不是情敌吗,她顿了顿道:“难怪你会关照我,你果然不爱他。”

  胡霜沉默半晌,目光平静地道:“在这深宫里哪有什么爱可言?”

  肖明琇的心被疯狂的妒忌和不解填满,她摇摇头:“为什么我不是你?”踉踉跄跄地便出去了,她一路跑一路跑,往翠微宫,穿过一条巷道,便看到玉太妃正在她的花圃前侍弄花草,白发上插满了珠翠,脸上浓浓的胭脂水粉。

  她看到肖明琇似很开心:“你总算来了,气味收集到了吗?”

  肖明琇茫然地点了点头,她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将胡霜绣架边上的一方纱帕拖了过来,她将那纱帕递给玉太妃。

  玉太妃笑着接过帕子,凑在鼻尖嗅了嗅:“好清冷的气味啊,宫里居然还有这一卦女人,倒是让本宫想起了一个人。”

  “谁?”

  玉太妃笑一笑:“不重要。不过,本宫要告诉你的是,若是变了气味,你便不再是你了,你不介意吗?变成了别人,在你爱的那个人眼里,你便完全消失了,在他面前只有别人了。”

  肖明琇失神地摇摇头:“我不在乎。”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下来。

  她的心在这个冬天其实渐渐死去了,虽然她嘴巴硬,但是心里知道云齐不会爱她了,一切很有可能只是幻觉,可是她还是爱他,她看见他几乎就要发疯,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可是她仿佛也无法得偿所愿,那么,何妨走点捷径呢?

  玉太妃拍了拍手掌上的泥土:“啊,本宫一身的本领终于后继有人啦!”带着肖明琇向空****的宫室走去:“以前,本宫好几次都要被人杀了,心里就是惦记着这点绝学。这还是我母亲传给我的,我很小时她离开了,长大后我们又见过一面,她教了我这易容之术。”玉太妃从地砖里抠出一个脏旧的油纸包,将它打开,取出里面的一本书册,吹了吹上面的灰土,望着肖明琇诡异地笑起来:“你真的要学吗?”

  肖明琇坚毅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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