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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解药

公子本闲人2 朱离 19184 2024-10-18 04:53

  

  红叶山庄。

  单明庭从崔宁屋中出来,此时天已放晴,天色变成淡淡的蓝,天边悬着一道彩虹,他换去身上衣服,决定先去单若霖那里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情。

  却在路上遇到云齐和胡霜两人,胡霜穿着一身藕荷色衫子,轻施粉黛,还是平日里那略显贫瘠的样子。云齐穿着月白长袍,长发散着,虽面色苍白,神情却是愉悦的。他个子高大,比胡霜高出很多,为了和胡霜靠近,刻意低着头,微微弓着背,微笑道:“今日醒来时看到胡姑娘,云齐真以为是在梦中,若非胡姑娘细心为在下调养,在下恐怕一时半会还下不了床,不知还要耽误多少事情!”他话语间尽是温柔,还掺杂着撒娇、依恋和满足,竟然像是个讨糖吃的孩子,单明庭从未听见过云齐如此说话,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胡霜却只是笑而不语。

  忽见单若霖向这边跑来,对他们道:“王爷,胡姑娘,绝情蛊……绝情蛊解药配出来了。”

  绝情蛊的解药是一种墨绿色的药粉,此时盛在一个银色的盘盏中。胡霜弓下身子,小心翼翼嗅着那药粉的气味,又从头上拔下簪子,拨弄那药粉。她看得十分专注,让众人大气不敢出。

  单若霖擦擦头上汗珠:“胡姑娘,有问题吗?”

  胡霜摇头,取了一个小瓷瓶装起来,交给云齐:“王爷,这是您要的,祝您心想事成早日达成所愿。”

  云齐注视着胡霜,似动了真情:“这一切多亏了胡姑娘襄助,本王绝不会亏待姑娘。本王说话算话,还请姑娘一路相随,不要轻易抛下本王才是。”

  胡霜笑了笑,她今日眼眶微微有些肿胀,整个人和平时不大一样。

  云齐似想起了什么,望向单若霖:“太子爷,这段日子承蒙红叶姑娘关照,不知她现下在何处?”

  单若霖原是担心女儿说话口无遮拦,把她藏了起来,道:“昨夜为配置解药她也出力不少,小女不会武功,一夜没睡折损颇多,加上她对王爷又有仰慕之情,我怕她听闻王爷要离去多有纠缠,就强行让她去睡了。”

  “那……不是还有一位巫皇吗,说起来,本王还没有同他打过照面,也没有表示谢意呢!”

  “呵呵,嵯峨老弟这个人,性格古怪,不喜结交权贵,王爷不要见怪,说起来,这嵯峨老弟愿意帮忙,也是冲着胡姑娘,你还是感谢胡姑娘吧!他啊,刚刚已经离开了。”

  云齐一笑:“原来如此,只是,这嵯峨先生既然知道这配方,他会不会在离开路上泄露出去?说实话,我真的有点担心啊!”

  “这……王爷真的多虑了。”

  云齐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崔宁呢?”

  单明庭道:“他去追击那个伤害王爷的人去了。”

  “哦?驸马又如何得知?”

  单明庭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张,云齐拿来看过,确是用墨汁写就,也确是崔宁笔迹,只是这字迹上却有些颗粒感。他伸手一摸,是炭笔痕迹。

  单明庭微微皱眉。

  云齐却笑起来,似没当一回事:“难得他忠诚,让人去山上找他,让他先不急着跟我回去,他轻功不错,让他速速赶上嵯峨昊,若有什么异动,书信告知。”

  单明庭本来还想和云齐说蜡烛的事情,但是看他此时仿佛和从前不同,他素来是极机警的,这次从嵯峨山回来后,云齐却似乎变得糊涂起来,难道是他以为皇位在即,所以整个人亢奋得看不到其他?他也不像这种人呀!

  单若霖只想早日打发云齐,连忙称是。

  云齐望着胡霜道:“好了,胡姑娘,我们这就上路吧!单庄主、单大小姐,后会有期,以后,有什么需要本王帮忙的,庄主只管开口,本王在所不辞!”

  单红叶明显有几分不舍,但到底没说什么。

  单若霖打着哈哈:“哈哈,好的,王爷客气!”

  云齐、胡霜和单明庭一行三人骑着快马向京城去了。

  一路奔波暂且不表,路上到了驿站自有人接应,换过两回快马,也遇过一些暗算,但这些状况又哪里在这三人话下,且路上有胡霜精心调养,云齐的伤势已经大好。不过半月便到了京城。

  到时正是夜里,云齐并不急着进城,而是去了肖家庄。才到了庄门口,牵马的家丁见了他,赶上来迎接:“王爷,您回来了!”

  云齐一点头:“肖先生呢!”

  那家丁一笑:“嗨,前几日肖先生十分思念我们小姐,向崔妃娘娘求了恩典,他们叔侄在宫里见了一面,先生不知为何,同小姐在宫里吵了一架,不欢而散,自此就没有回来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云齐道:“为什么争吵,你可知道?”

  那家丁原是有一腔子话想说,却在这时省起这些话分明是不能对云齐说的,只能硬生生换了口风:“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其实阖家上下谁人不知,肖朝晖一直中意的侄女婿是崔宁,而那肖明琇却铁了心想跟云齐,自上次去崔家退了婚回来就跟自己伯伯大吵,索性收拾了东西去了京城一家客栈住,也不知道那崔妃娘娘怎么收到的消息,竟然派人将肖明琇接进了宫。

  肖朝晖原想着云齐临时出门,这事还有回旋余地,便上客栈找自己侄女,却发现肖明琇竟然已经进了宫,气得在**躺了两日,厚着脸皮走了崔宁父亲的门路,向崔妃娘娘递话,要见侄女。崔妃娘娘素来是个极好说话的,求了太后恩典,让他们叔侄见面,而肖朝晖这时候才知道,哪怕是自己自杀,肖明琇也不会回心转意。

  云齐对这一切心里多少有数,却做出懵然不知的样子:“既然如此,待我回宫后问过母妃便知道了。肖先生这些日子为了本王操碎了心,待他回来,我必好好同他叙一叙。你且把话带到。”

  那家丁忙不迭地称是,云齐调转马头,和单明庭以及胡霜向城中奔去。

  虽已经过了落钥时分,但是单明庭有岐阳剑在手,进宫不成问题,三人快马加鞭,到了宫门口,胡霜却在宫道上停了马,下马道:“六王爷,小女子一路追随王爷至此,后面的事情便不再介入了。王爷若是有事情找小女子,便派人去神算街那间屋子找便是,王爷知道的。”

  云齐听她这样说,下马捉了她的手道:“胡姑娘这一路相陪,云齐不胜感激,此时正值云齐生死存亡之际,你之前说的两个条件,小王绝不反悔,请姑娘务必等小王凯旋。”他靠胡霜十分之近,头勾着,温柔又坚毅的目光在夜色中微微颤抖。

  胡霜笑着点点头,她的眼睛望向云齐,在宫门两侧的灯光照耀下,那双像极了灼灼的眼睛清澈得照见了云齐的脸,但那里面分明只有清明冷静,云齐回忆起很多年前,有一双和这个几乎一样的眼睛,看向自己时充满着温暖和狡黠,眼睛的主人在他面前只要一笑,便必定是笑入了心里。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声:“是你对不对,是你回来了?”

  胡霜摇摇头,抽回了手。

  单明庭几乎没有见过云齐如此脆弱的时刻,颇为吃惊,只叹这王爷和传闻中的冷血狠辣倒不大一样。感叹间,却看到宫门后某处正冒着烟,药玉色的天空有一块变得十分明亮。

  他策马至宫门口,两个宫卫冲了过来,用长矛顶住他道:“何方人士?此时已经落钥,竟然还在宫门口骑马,不要命了?”

  单明庭抽出手中岐阳剑:“岐阳剑在此,还不速开宫门!”

  那两个宫卫略有几分迟疑,却还是跪了下来,不远处守门的人擎着火把过来,看到是他也跪了下来:“驸马爷!”

  宫门开启。然而却在此时见到一队虎贲军也从对面护城河冲了过来,赵怀风领着一队人要进宫。

  云齐这才丢开胡霜,策马向赵怀风而去,问道:“赵将军怎么回事?”

  赵怀风这才认出云齐,忙道:“王爷回来得正好,下官刚刚接到线报,秋水宫失火,而且涉及到人命,连皇上都惊动了,皇上命属下速速入宫查明真相。”

  “人命?秋水宫?”云齐知道,秋水宫正是关押白后的水牢,一个废后,何必这么麻烦,派这么多人进宫?

  难道是?

  他心中满是疑惑,正色道:“本王知道了,赵将军办差本王放心,本王也正要去父皇那里。”言毕,一扬手中鞭子,策马进宫,赵怀风和单明庭紧随其后,赵怀风刚刚依稀看到云齐正和一个女子贴得极近絮絮而语,那女子好像是胡霜,此时一转头,早已没了踪影。

  云齐和单明庭直奔岐阳宫。此时碧香雪早已谢了,月色中能看到碧绿的桃叶光洁的那一面闪着微光,苏金农见到二人毫不吃惊,开了大门,就见到皇帝穿着一身白衣披发坐于高台上。他表面上依然是那副闲适的样子,但连单明庭都能看出,他分明有几分激动。

  苏金农关上殿门,似乎将之前的慌张与纷乱全部挡在了屋外,时间好像在这间屋子里停滞了,皇帝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底下跪着的二人道:“回来了?”

  “是!父皇。”

  “东西拿到了吗?”他状似懒洋洋地一步步迈下高台,走到云齐面前。

  云齐抖着手将小瓷瓶递给皇帝,这时才敢偷偷窥视一下自己的父亲。

  皇帝的手很烫,微微颤抖,脸色也不似平时苍白,而是带着诡异的红润,他看了那瓶子一眼,拿到鼻子下嗅了一嗅,对着云齐道:“确定是解药,不是毒药?”

  云齐听到他如此说,一时竟接不上话,半晌道:“若不是真药,儿臣愿以死谢罪。”他说着话,身上下着如瀑布一般的汗水。

  一旁的单明庭免不了狐疑,据他所知,云齐素来多疑,昨日炼药过程中整个人都不在跟前,又怎么会如此笃定这解药是真的,难道就因为胡霜?不知为何,他心里说不出的别扭,仔细回想之前发生的事情,只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皇帝哈哈一笑,状若癫狂:“好,好,果然是朕的儿子,好,好!”

  皇帝走到单明庭面前,用滚烫的手摸了摸他的后颈复又拍了拍他,一句话没说,转身一纵,跃上高台。

  云齐傻眼,这才见识到传说中父皇的不凡功力。

  眼看皇帝又要开始打坐屏息,苏金农大喊:“皇上,秋水宫的事情……”

  “云齐,先不要离宫,去秋水宫看看怎么回事!”皇帝躬身坐在蒲团之上,闭上眼睛。

  “是!”云齐答道。

  云齐便和单明庭一同转身而去。

  苏金农面无表情地退出宫门,将门扇关上。

  岐阳宫这一刻变得安静无比。

  只有静静的烛火与皇帝相伴。那烛火不知为何,比平时略明亮些,但皇帝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伸手转动身侧香炉,身后状似墙壁的地方竟开启了一扇小门。

  他光着脚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那扇小门中走去,他声音很低,话语断断续续:“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十多年了……看到你这么痛苦,我也很难过……你说你为何这么傻……你呀,从来保护不了自己,没有了我你该如何办才好?”一边说着,一边叽叽咕咕笑起来,小声飘**在这长长甬道里,这甬道深而小,一片漆黑,越往里越湿冷,在漆黑中亦能感受那丝丝袅袅的彻骨凉意,皇帝似十分熟悉这条路,一边走一边道:“他们这些人……我一个也看不上……等你好了,我们生个自己的孩子……一定比他们强过百倍……你放心,我自能求得仙药……”

  他一边喃喃有声一边走到了甬道的尽头,却是一座银亮的冰窟,结满冰凌的四壁上大颗大颗的夜明珠,中间有一口不大不小的冰棺,那冰棺中间有一排孔洞,四周围着碧绿的桃花,桃花都冻得如撒了一层白粉在上面,看上去有种僵硬的娇艳。

  皇帝双目注视着那冰棺,只觉孔洞中所看到的躯体似有不同,他略做停顿,暗中蓄力,手上却轻轻发力将那棺门移开,一条白练突兀地纵了出来,那白练上有细微粉末,皇帝屏住呼吸,旋身一躲,看到从冰棺里站出一个身形瘦小的女孩,那女孩招式变化,直冲向他。她身形变化迅猛之极,眼看白练打到脸上,皇帝向后一仰,顺手抄起那冰棺盖子便往来人身上掷去,旋即一个踢腿,猛地踩向冰棺,那棺盖瞬间四分五裂,一股巨大的气流裹挟着胡霜向后跌去,而身后洞开的小门此时却仿佛感受到了气流扑面,竟然自顾自关上,门上密密麻麻遍布一掌长的冰刺倒影在四周冰墙之上,凌凌闪着光芒。

  胡霜调动真气,咬紧牙关才勉强刹住身子,离那冰刺不过半寸,这里太过寒冷又太过狭小,她非常不适应,感觉自己的真气仿佛被封住一般,而这皇帝分明游刃有余。

  看到胡霜狼狈地趴在地上,皇帝淡淡一笑,他年轻时武力过人,号称万人敌,自海晏河清,天下承平,便只是在宫中校场施展。这十年来,他隐居于岐阳宫,便再没和人动手,看到自己年岁虽长,却分明宝刀未老,不免有种轻描淡写的得意。

  他瞟了一眼胡霜,似觉得有些眼熟,却记不起来,便问道:“你是何人?”

  胡霜轻轻一笑,笑容里尽是苦涩:“皇上真是健忘啊!”

  皇帝打量她半晌,最后目光定在她的眼睛上,若有所思半晌:“是你?你还没死?你是如何进到这里的?看来,你还有同伙,你父亲?”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向后伸出,扳动身后一处扶手,然而想象中的冰凌机关却没有发射出来。

  胡霜的脸上挂着嘲讽,皇帝望着她的目光终于变得有些认真:“你改装过这里的机关?”

  胡霜不语。

  皇帝冷哼一声:“这些年,我没有杀竹夏,而是让她在秋水宫代替白银,想要看看你那个父亲对她到底有多深情,值得她抛弃我,全身心地思念他,哼!想不到,你们比我想象中还要厉害一点,居然真的找到这里来了。”看了一眼她身侧的空棺:“她人呢?你把她藏到了哪里?”他似想起了什么,伸手想翻转这空棺。胡霜却没有伸手去阻止,失去了真气加持,她根本不是皇帝对手。

  然而他拽翻了那空棺,底下却是实心的石板。

  皇帝终于有些慌了,这冰魄洞是他所建的密室,并没有其他甬道,那么白后又去了哪里?

  他望着她道:“所以,你也有解药?”

  胡霜不语。

  皇帝突然一笑,似想起了什么,面露蔑视:“原来是云齐?呵,你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你舍命帮他,是因为你们想要合伙窃取朕的江山?朕怎么没能早点想到,原来你们……哈哈……是朕失察。”

  他的眼神此时才变得有些涣散。

  皇帝走过来,轻松地将地上的胡霜提起,向冰壁上扔去,胡霜使出全身力气,身体向一侧翻过,才没有整个人被挂在冰凌上,只是一侧肩膀插进了一柱冰凌中。噗一声,冰凌透臂而出,顶端滴着血,皇帝走过来,双手钳住胡霜脖颈:“哼,居然没死,我现在就命人杀掉你们这些反贼!”

  胡霜脖颈窒痛:“你再也见不到我母亲了。”在这种情况下,她只能将计就计了。

  “什么?”

  胡霜冷笑:“你不会再见到我母亲了,你口口声声说爱她,不过是托词借口。你这种人,根本只爱自己,二十多年前,你牺牲了她,十年前你照样牺牲她,你看她善良软弱,从不肯伤害别人,就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毁灭她。我告诉你,别做梦了,你以后再也别想伤害她。”

  皇帝慌张道:“白银呢?她人呢?”

  胡霜道:“狗皇帝,她是死是活跟你有什么关系?受死吧!”胡霜拼着气力,想用脚踢皇帝前胸,然而皇帝的身体比磐石还要坚硬。

  “你不会懂的,你这个野种,她只爱我,所以十年前她宁愿服毒自戕也不愿意伤害我。”

  “哼,你当年答应我母亲,得到了她就放过我父亲性命,结果呢,你将我胡家一门一百多口人杀得精光,凡是和我父亲有牵连的人也被杀得精光。十年前,你得知我母亲想要逃走,干脆逼死她。”胡霜话未说完,一拳当胸砸了过来,皇帝使的外家功夫,一双拳头力有千钧,胡霜闷闷地吃了皇帝一拳,将墙上的冰都砸碎了,跌到地上,嘴边渗出血来,半边身子已经不能动了。

  皇帝步步紧逼:“胡说,我只是杀掉你们这些冤孽,好让她不再分心!如果不是你们告诉她宫外的消息,不是你们撺掇她逃走,她又岂会绝望自杀?”

  “不是你设计让她知道我父亲已死?”

  皇帝终于晃神:“难道当年不是你们……”并没有看到胡霜正一步一步向他脚边爬来,她半边身子已经没有知觉,只能侧着身子在地上擦动。

  “别装了!受死吧!”胡霜趁他恍惚,单手握锤,猛砸向皇帝的脚,这暗器喂了毒药,皇帝跳开来,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胡霜袖摆一扬,一角轻飘飘的绢帛竟然飞了过来,插在了皇帝肩头。

  受伤的地方只是小小一块,却迅速变成黑色。

  皇帝不用看,便知道自己身中剧毒,然而念念不忘的却还是白银:“她人呢?”

  胡霜冷冷看着眼前这个人,在她小时候,这个人也装作疼爱过她,今日亲手杀掉他,原是一偿夙愿,她的泪水却忍不住滑落下来。她想一掌结果他,想到他注定活不成了,却也下不去手。

  那毒药有致幻功能,皇帝如回光返照一般眼睛发亮,不住喃喃:“你长得真丑,哪里有她万分之一美丽?她像你这么大时,美得发光,我们是天生一对,当年母妃把她送给我,告诉我,她出身卑贱,但是相貌漂亮,人也算得聪明,等她给我生下孩子,就杀掉她留孩子,再让我回京参与皇位争夺。我从小到大在乎过谁的性命?可我舍不得她死啊,只是想一想就痛苦得要死。我在香炉里放了药,我们闻了就生不出孩子,一闻就是三年,我都不想去京城了,就想守着她,不说话也可以。她真是温柔啊,她像能钻进我的心坎里……”皇帝突然笑了一下:“你不会明白这种感觉,我母妃根本不爱我,她只把我当成夺位的工具,不要说我心爱的女人,就是我,她都可以随时杀掉……”皇帝说着,掉下了眼泪:“可是母妃终于发现了我的秘密,她对我说,要把她送走,如果我敢有异动,当场就杀掉她,那天我被母妃喂了药,根本不能动,我就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出屋子……”

  皇帝一边说着,一边睁着眼睛落泪:“我还是太年轻了,我知道她舍不得我,她回头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的心都碎了,碎了,全碎了……”

  胡霜听到这里,半信半疑。

  皇帝眼神清明了些许,看着她一笑:“你懂了吗?我们是注定的,谁也分不开,她走了,我母妃在桥上设了机关,她就落下去了,我以为她死了。我也不怎么想活了,也就胡乱活着,我不怕死,自然比别人凶,谁能狠过我,何苦还有我母亲那匹孤狼,谁能狠过我们……”

  胡霜不想再听他啰唆:“如果不是你告诉她我父亲全家因她而死,又以巫蛊之名害我和竹夏姑姑,她当年为何要自戕?”她至今都无法相信,母亲那样豁达的人,吃过那么多苦,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戕。

  皇帝冷冷笑道:“不是我说的,不是,我是要杀掉你们,就是因为你们这些祸患,她才想着离开。她的心肠太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被人一说,她就信了。如果不是这样,她为什么会被你父亲那个恶心的东西糟蹋,生下你这个野种?那些年你就是活在我心里的一根刺……”他恶狠狠望着胡霜:“你知道吗?再次见到她我有多么开心,就是你这个野种,横插在我们中间。”皇帝的语气变得低缓,嘴唇慢慢变紫,胡霜知道,如果不是在这冰室里,如果是外面那种气温,眼前这个人恐怕早就死掉了。

  “……我多盼着她给我生个孩子,我们重新开始,这样,我也可以容你,可是她不愿意,我等了十年她都不愿意……结果却让我知道了她居然在挖地道。”

  胡霜试探道:“你是怎么知道她在挖地道的?”

  皇帝诡异一笑:“哈哈哈,不重要,你知道这十几年朕是如何熬过来的吗?哈哈哈哈……我先走一步,如果她去了,我们便团圆,如果她还活着,我便等她,你帮我告诉她。”言毕,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胡霜杀了这人,心里却不快活,闷闷地很想哭,细细回想,那到底是谁将这个消息透露给母亲的呢?

  巫蛊娃娃,是送给了云齐,当年如果不是皇帝告诉母亲父亲已死,那会是谁呢?母亲前一天还好好的。对了,那天早上曾经来了个人,是谁呢?

  胡霜轻轻拍开冰棺,那冰棺下的石板竟是薄薄一层火焕纸所绘的瘴目把戏,因为做得实在逼真,又被冰块冻硬,以至于难以分辨,下面便是坑洞,中间睡着一个白发女子,神态安详,只是头发看上去毫无营养,泛着黄色,整个人苍白而瘦削,正是白后。

  胡霜凝神打量着白后,眼中噙泪,却在此时听到甬道里有响动。

  胡霜飞快地回头,却是肖朝晖。

  肖朝晖看了一眼死去的皇帝:“解药喂给她了吗?大概还有多久可以醒?”

  胡霜号了一下母亲的脉搏,担忧道:“嗯,她这些年实在折损太过严重,醒不醒得过来都是问题。”

  肖朝晖点点头,神情有几分激动:“外面我已经处理好了,你竹夏姑姑前两日已经从秋水宫逃脱,我们还见了一面,现在已经和天师团聚了。你不用担心。”

  胡霜受的伤颇重,整个人发着抖:“父亲,你知道当年皇帝是怎么知道母亲在挖地道的吗?又是谁告诉她你已经死去?”

  肖朝晖看着她道:“我问过竹夏,她说白银当日入岐阳宫之前,崔妃宫里的王世曾来过,专程告诉她我的死讯。”

  “巫蛊娃娃又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当时在宫殿外面,模模糊糊听到什么红土黄土,当年关键并不在于那个娃娃,而是娃娃身上被人特意撒上了泥土,皇帝看到那泥土,便会意,从而查出你母亲从椒房殿下方挖地道的事情。”

  娃娃是送给云齐的,所以,这一切呼之欲出,是崔妃。

  胡霜道:“我要杀了她。”

  胡葵道:“我们终于一家团圆,还是先出去为妙。复仇的事情稍后再说。”一手揽过胡霜,一手抱住白后向外面去了。

  岐阳宫发生了如此重大的事件,却没有人知道,因为火灾,所有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秋水宫。

  秋水宫是大昱冷宫中极其不起眼的一座宫殿,然而它的本质却并不那样普通,因为这里关押的人是曾经的白皇后,在皇宫中最受圣宠的女人。关押方式也十分奇特,别的妃子被废后顶多禁足,皇帝却命人把白后用铁链拴在水里,且派了大内第一高手杳无踪来看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关押的是什么江洋大盗或是猛禽怪兽,哪里会想到是白后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当时大家认为皇帝此举只是泄愤,白后恐怕活不过几个月了,谁知白后竟然悄无声息地一直活到了现在,若不是今夜这场大火,没有人还会注意到这个早已不再风光的女子。

  云齐到达秋水宫时,火早已灭了,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和淡淡臭味,宫室里面被围了起来,外面站了满地的守卫和一圈虎贲军。

  云齐走过来,赵怀风及校尉李如渠和王赟等一干人等忙和他见礼:“王爷!”

  云齐点点头:“情况如何?”白后曾经是他的养母,他看上去颇为严肃的脸上有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心痛。

  赵怀风脸庞上的那两道浓眉纠缠在一起,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为难。

  一旁的王赟道:“王爷,敢问,这废后可是会武功?”

  云齐摇头:“据本王所知,她是没有武功的,但是她因巫蛊祸乱而被废,又在西南生活过,可能会些别的旁门左道也说不定。”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是事实也顺便将自己和废后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

  云齐望着王赟道:“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出事的是白后吗?这里着火可是因为有什么人出没?”

  王赟摇头:“死的不是废后,是杳无踪,杀人的手法没见过,很利落,且不是宫里高手的做派。至于废后,她不见了。”

  云齐似乎并不怎么惊讶,或者说,发生的这些,同他心里一直以来的一种猜想不谋而合,为什么胡霜和当年的灼灼如此神似,如果她就是灼灼,她最终的目的是救秋水宫的白后,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可是她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地帮助他寻找解药?难道她还对他念着旧情?

  “你是说,可能是刚刚外面的高手进到这秋水宫,杀掉杳无踪,带走废后?”云齐平静问道。

  李如渠打断道:“不,殿下误会了。”

  “哦?”

  “不是刚刚,这里只是因为适才着了火才引发了人关注,属下们查探了这秋水宫,这杳无踪的尸体已经发胀发臭,恐怕被杀已经有一阵子了。”

  赵怀风看云齐面色不虞,连忙用话语找补:“属下已经派了人搜索皇宫各处,还不曾有什么线索,偌大的皇宫守备森严,且不知这人是如何进来的,遑论出去,这里一定有什么误会。”

  云齐点点头:“皇上很重视这个案子,先带我看看现场和杳无踪的尸体。”

  几个士兵在前面打着灯笼,云齐走入了逼仄的水牢。

  “因为风向是西风,着火的主要是秋水宫另一侧偏殿主殿以及相邻的冷宫。当年为了保持秋水宫的私密性,这附近一圈的宫殿都没有住人,所以今日火势虽大,却也无人受伤。目前猜测起火原因是这杀人的贼寇想要以纵火来掩盖罪行,殊不知却不懂风向,弄巧成拙,这现场保护得好好的,倒是把相邻的宫室烧了个干净。”

  云齐一边看着四周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现场,一边听着王赟的讲解:“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吗?凶手是否留下什么线索?”

  几名虎贲军将领俱皱眉摇头:“不曾。”

  云齐:“下令传这附近的守备,查问五日内是否见到可疑人出现,不,将五日内在这附近出现过的所有人的名单交来。差人去内务府,查阅一年来所有的失窃案卷宗,速速前去,即刻来报。”

  “是!”

  “增派人手,查遍皇宫每个角落,若有可疑人士,立即来报!”

  “是!”

  云齐又问道:“尸体验得如何?”

  “已经传了刑部在册的仵作,只是这夜已深沉,还在路上,当是快要到了。是否要差人去催?”

  云齐:“不必催促。”

  自顾自向秋水宫偏殿走去,赵怀风等一干人等慌忙跟去,许是因为这里是水牢,十分潮湿,并没有被火烧掉多少,中间一个一人多高的木桩子,此时上面正捆绑着一个巨大的身躯,那人双臂被锈迹斑斑的刑具缠绕,露出水面的胸前,豆绿色的衣料上殷红一片,一双铜铃大眼瞪得直直的,也不知死前究竟看到了什么。

  “这是?”

  “属下不敢贸然破坏现场,已经差人来辨认过,这木桩上所系之人确系杳无踪无疑。”

  云齐停顿片刻,打量着杳无踪软塌的手臂上缠绕的锁链,锁头有明显的断痕,应当是事后随意缠绕上去的。

  “把他抬过来!”

  “是!”

  两个守卫下水将水中的杳无踪扛到了岸边,这水并不深,大概到这两个中等身材守卫的胯部,杳无踪身形十分庞大,仿若巨人,即使是半趴着,看上去比架着他的两个还要高出两个头。

  云齐蹲下身子按压杳无踪的皮肤:“身上已经出现尸斑,且按压后不再消失,凭现在的天气,他已经死去有两天时间。”复又拉动死者肢体,“看现在尸体僵硬程度,确定死亡时间为两天左右,看他的身形和手臂腿部线条,此人长期习武,且是外家功夫,看他腿部情况,擅长用脚,想必轻功也不差。”

  “确实,此人情况和王爷说的完全符合。”赵怀风道,杳无踪力大无穷,却并不笨拙,尤其是一身轻功几乎来去无风,遂得了杳无踪的诨名,然而本名却叫人忘却了。

  云齐继续道:“除却胸前伤口,身上没有什么伤痕,证明此人并未经历过什么打斗,胸前伤痕为致命伤,为匕首所伤,刀刃极其锋利,一刀毙命,正中心脏。”

  众人皆默,李如渠道:“如此看来,这个杀死杳无踪的人恐怕和他是认识的。”

  云齐点头:“看伤口的位置,这个人身高应该矮过杳无踪,身高大概是……”他环视现场一番,似没有找到满意的范例,最后在自己锁骨下方比画了一下。

  这个高度很微妙,稍矮的男子,高个子女子,都有可能。

  王赟道:“如此说来,现下当是有个杳无踪熟识的人来到这偏殿,将杳无踪一刀毙命,然后下水将废后救出,把杳无踪绑在废后的位置,然后带着废后离开?可是今夜的火灾又是如何造成的呢?”难道那个人在犯案两天之后又回来想要烧掉现场,结果弄巧成拙,反而引起了注意?

  云齐微微皱着眉:“除了杳无踪,还有哪些人奉命看守这里?”

  “再没有了,就是御膳房的明公公和喜公公轮流给杳无踪送饭。”

  “他二人可在?”

  “在。”

  苏明、何喜二位公公一个年纪三十上下,一个大概十八九岁,苏明看上去年纪虽大,却有些木讷,何喜感觉要精明得多,夜色中,一双小眼睛闪着光亮。

  云齐高大的身躯正坐在一方椅子上。这椅子就在绑缚废后的刑具背后,正对的前方是一堵墙,墙上高处有镂空的窗,窗子里的月光投进来,照在云齐的身上。

  他用一方丝帕子揩手,清俊的脸上看上去漫不尽心,但是眼睛里却泛着平日里难以看到的阴郁:“平日里是你二人在给他们送饭?”

  “回禀毓王爷,正是奴才二人。”

  “你们送饭会进这间偏殿吗?”

  苏明摇头。

  何喜道:“这个自然是不能的,自奴才从奴才师父那里接过这差事的时候,师父便说,这偏殿除了杳无踪之外,旁人是进去不得的,进去了,是要被杀头的。”

  云齐点头:“那你不会好奇?真的一次也没看到过吗?”

  何喜惶恐道:“自然是真的,王爷您看,这窗户如此高,除了杳无踪那样的大高个,谁能看得到呀?”

  云齐顺着他的话语,抬眼看那高处一格格的窗棂,今夜月色很好,将那布满灰尘的窗框照得分明。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那窗口的地方,有一处微微发亮。

  云齐走到那高墙下,一跃而上,幽蓝的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窗框处闪闪发光的是一处刀凿的口子。

  云齐摸了摸那口子,锋利处扎得手疼,他顺着口子往地下看,便是水池里的一池浑水。

  他复又转身回望高墙对面,偏殿以外,隔着一条宫巷有一处高台,那里是离冷宫最近的宫室,翠微宫,他母妃的宫室。

  “这次火灾,翠微宫没事吧!”

  “回禀王爷,翠微宫和这边隔着一条巷子,且宫人众多,倒是万幸没有出事。”

  云齐点了点头,跳了下来,继续擦着手,问那两个太监道:“没见着什么,总能听着什么吧!那杳无踪一个人看守废后,他怎么看守,有没有虐待她,你们总是知道的吧!”

  何喜连忙摇头:“这个奴才就更不知道了。”

  一直不说话的苏明却道:“也是听到了一些声音的。”

  “什么声音?”

  “有听到锁链拖来拖去的声音。”

  “可有听过白后说话的声音?”

  “从未。”

  云齐陷入沉思,这时外间传来响动。

  李如渠走出去,进来道:“王爷,内务府总管事李海李公公到了。”

  李海五十多岁,胖大身材,见到云齐,连忙跪下:“王爷吉祥!”

  “李公公,劳烦您老人家亲自前来,真是让小王过意不去。”

  “瞧王爷说的这话,可把奴才给折煞了。奴才这棺材瓤子,祖坟冒青烟才有机会为王爷做事,还不麻利地就来了。”

  云齐一笑:“瞧你这张嘴,刚刚让查的那些你都查到了吗?”

  “回王爷,时间虽然紧,但好在是日常都会备案的事情,都查到了。这五日里不曾有可疑人出现,内务府失窃案的卷宗奴才也带来了,烦请王爷过目。”言毕,呈上一本翻好页的蓝皮册子。

  云齐将那册子拿到面前,修长的手指在页面划过,似没有找到想要的,随即又将页面回翻。

  李海忙道:“王爷,这些就是往年的了。”

  云齐不说话,注意力全部在那本册子上,看到一处记录,他突然道:“地形图?怎么又划掉了?”

  “啊?哦,三年前,早年间修皇宫的地形图不见了,要知道,那可是老东西了,好一顿找,结果第二日又找着了。”

  “三年前,地形图……翠微宫……起火……”云齐嘴里念念有词,突然站起身道:“不好!”

  赵怀风一脸懵:“王爷,怎么了?”

  “封锁宫门,虎贲军速速跟我去岐阳宫。”

  “那这边的命案?”

  “封锁现场,先不要管。”

  单明庭一路忧心忡忡,总觉得今夜心中十分不踏实,似乎要发生什么,忍不住边走边回眸。正待出宫门,却被疾驰而来的虎贲军兵士拦住。

  “驸马爷,先别出宫!毓王在岐阳宫有请。”

  岐阳宫?

  皇上?

  单明庭跟着虎贲军士到了岐阳宫,就看到桃叶深处那扇洞开的门。匆匆迎上去,便看到云齐和赵怀风正站在高台之下。

  “皇……皇上呢?”

  云齐摇摇头:“到处都找不着父皇。”

  “苏金农呢?”

  “晕倒了,岐阳宫所有内侍都中了迷药。”

  单明庭想起自己怀中那半截蜡烛,狐疑地看着云齐:“所以是?”

  云齐道:“现在还没有定论,本王已经命人去取地图了。”

  “地图?王爷的意思是说岐阳宫宫殿地形有异?”

  云齐道:“驸马爷何必装糊涂,这不是明摆着吗?你从外面看,这宫殿的尺寸比起这屋内,是合理的吗?”

  单明庭:……

  地图已经从内务府取来,云齐比对着宫室中的位置:“这里一定有密道,机关应当在父皇容易触及的所在。会是哪里呢?”众人环视四周,岐阳宫陈设简单,几乎空无一物,只有高台上那香炉在袅袅扯着青烟。

  云齐一跃而起,到高台上将那香炉轻轻拧动,身后一扇小门洞开。

  众人愣了,云齐看了一眼赵怀风,赵怀风对着李如渠和王赟道:“你二人在这里镇守,不得让任何人靠近。”言毕,对着单明庭语气轻缓:“驸马爷愣着做甚,上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吧!”用真气提起单明庭,二人一跃而上,跟着云齐一起向那甬道走去。

  甬道算不上深,越往里越阴冷潮湿,单明庭一只手紧紧握住岐阳剑,跟着云齐的背影向里走,突然间眼前刺亮,竟是一座水晶铸就的洞穴,里面冰寒之极,一片凌乱,地上躺着一个人,一身白衣,酰足披发,面色青紫,口唇流血,正是皇帝。

  单明庭整个人也如结冰了一般,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他不敢相信这竟是事实。

  小的时候,他总在想,这个坏人为什么不去死,这个人曾经于战时去过菖阳,临幸了他美丽的母亲,身为皇帝,却因为母亲的异族身份而抛弃了她,让他变成了孤儿,在菖阳受尽歧视地长大。

  他派人去找他,他以为他终于良心发现了,结果却是让他娶三婚的邝菁菁,那个并不是他血脉的假公主,可是这一切他都做了。起码他喜欢上了邝菁菁,起码他在大昱过得很开心,可以光明正大地喊他:“父皇。”

  他的嘴张开又合上:“父皇……父皇……”泪水跟着落下。

  对比单明庭的激动,云齐冷静异常,伸手去摸了皇帝鼻息:“已经没气了。”他神色笃定,表情严肃,望着皇帝的脸好一阵子。

  皇帝闭着眼,神情勉强算得安详。

  云齐摸了摸皇帝的身体:“应该是半个时辰以前的事情,身上没有伤,除了……”他查看皇帝右胸上部的一处细小伤口。这伤口像是暗器所致,但暗器却早已不知所踪。那伤口泛着淡淡的莹绿色。

  云齐对着哭得鼻涕都出来了的单明庭道:“皇上已驾崩,如今稳住局势才是大计。许多事情还需要用得着驸马爷,还请节哀顺变。”

  “毓王的意思是?”单明庭的手指微微发着抖。

  “关键时刻自然是稳住京畿重地,宫中自有虎贲军坐镇,然而京城里还有许多岳贵妃余孽以及一些伺机作乱的歹人,还请驸马爷助本王一臂之力,护卫京城的稳定。”

  “什么?”单明庭道,“禁宫之内自有章法,毓王爷不过是皇上子嗣之一,只待将事情昭告阁臣,按律行事便可。”

  云齐冷笑:“驸马爷莫非糊涂了,皇上曾当着驸马爷的面告知,此番事成要立本王为太子,驸马爷难道忘了?”

  单明庭摇头:“好,好个毓王,皇上尸骨未寒,你不好好查明真相,反而在这里说着这些无妄之词。”

  云齐:“是吗?单驸马可以信口雌黄,为了一己私利枉顾皇命,可是就算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长公主想想。”

  “你说什么?”

  云齐冷笑:“邝菁菁不是皇上的骨肉,你不会不知道吧!不过也是,如果不知道,你怎么敢娶她为妻啊!”

  “你!”单明庭忍不住去看一旁的赵怀风,赵怀风却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

  他哈哈一笑:“你们,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毓王果然是经世之才,皇上在天之灵一定会大为感佩。”

  云齐一把抓住单明庭的前襟:“单大人,你的母亲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菖阳歌姬,早些年被父皇临幸又抛弃,父皇子嗣单薄,喜欢你为人正直,也有些才华,把菁菁嫁给你,这些本王都看在眼里。该是你的都还是你的,都不会变,这句话亦适用于菁菁。此番,你只要助本王成事,本王绝对忘不了你的帮衬!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单明庭也不傻,他并不会武艺,在这种情景下,若是不从了云齐,怕是现下就和皇帝一起去死了,可是他心里却是那样愤怒,他吊儿郎当一笑:“殿下说的话,明廷愚钝,都不是很能听得明白,不过明廷一直以来都十分仰慕毓王的能力和才华,如今皇上已逝,明廷自当是愿意听候毓王差遣的。”

  云齐点头:“现在守卫京师的安全是第一要务,本王有良将,却无虎符,所以,姑且就将岐阳剑拿来一用,明廷兄意下如何?”

  “良……良将?”单明庭记得,之前和云齐有关联的那些将领不是都被岳贵妃清洗了,而岳贵妃一系的人马现在也都在吃牢饭了,剩下的都是些油腻不堪的老兵油子墙头草,哪里来的什么良将啊?

  云齐一把摘下单明庭腰间的岐阳剑,递给赵怀风:“命人去通知崔歆,让他速速带着岐阳剑去京北大营调兵。”

  眼看着赵怀风远去,单明庭道:“崔……崔歆?他不是疯了吗?所以说,他……是装的?”

  云齐一笑:“那种情况下,不装疯如何能掩过旁人耳目?”

  “你……你好狠,你居然连父皇都瞒过了。”

  云齐望着单明庭:“父皇已经死了,你还没醒过来吗?”

  单明庭那双带着些许异域风情的灰色眼睛迟疑地闪了闪:“是,殿下……陛下说得对。”

  云齐一笑:“以后仰仗你的地方还多着呢。”

  单明庭望着地上的皇帝:“所以,你知道是谁干的?是那个胡姑娘吗?那解药究竟有什么问题?”

  云齐看着他:“什么意思?”

  “当日在红叶山庄,那女子便给我下过迷药了,无色无味的迷药,只有她才有。”

  云齐喃喃:“你说的对,对,机关,迷药。”他看了一眼这冰窟:“你知道这皇宫的密道吗?我知道三四年前,岐阳宫翻新的工程是父皇委派你建造的,你肯定熟悉这里的密道。”

  单明庭欲言又止:“当年我只是监造,具体营造的师父都已经被杀,密道我并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么?”

  他记得当年还有一个人也参与其中,就是肖朝晖,作为京城最懂机巧之学的人,他向他咨询过一些相关问题,还因此带他进宫,不,不可能!

  “我知道宫中密道和宫外的地下河有个联结点,这是当初修建禁宫时便存在的了,只是百年以前被封住了。”

  “那个点在哪里?”

  “如果破封的话,出口应当在朱雀大街附近。”

  “快要出去了,再忍一下吧!”胡葵看到怀里的白银似乎呻吟了一声,整个人紧张而兴奋。这地道实在太过闭塞阴暗,空气亦很稀薄,他实在担心妻子孱弱的身子受不住:“出去我们就可以见到竹夏了,我知道你们肯定想她。出去我带你们逛京师,我们一家终于团聚了”说着说着,他居然有些想哭,随即却叹了一口气。

  胡霜打量父亲,为了掩饰自己的真实身份,他钳细了自己的浓眉,学了一口软糯的江南口音,甚至通过刻意练习,将自己壮硕的身材练成书生似瘦弱,这二十年来卧薪尝胆,结交自己的仇人,不过是为了母亲罢了,可是今日既已成功,他为何还在叹息?

  胡霜问道:“怎么了?”

  “我放心不下明琇,她一个人在宫里,她那样的性格,我实在不放心。”

  胡霜没说话,自己没有机会在父亲膝下承欢,因为当年肖明琇的父亲肖主簿和胡家牵扯颇深以至于被杀,父亲愧对这个自己年轻时的朋友,便将肖明琇养大,教她武功,亦给她寻了一门自认为非常衬得起她的婚事,可事到如今,只能说是造化弄人。

  “各人自有缘法,父亲待肖姑娘已经足够好了,何必纠结呢。”说起来,在她心里对肖明琇是妒忌的,妒忌她得到父亲的疼爱,妒忌她可以得到崔宁的爱,她却不珍惜。

  前方已经没有路了,胡霜的心突然跳得很快,她伸手轻拍前方的石板,砰一声,裂开,她从洞中向外看去,前方黑洞洞的,有流水声,对的,是京城的地下河了。

  胡霜将石板拍开,走了出去,有些脏臭的空气传来,还有风,胡霜兴奋地流出泪水,却听到伴着石块的掉落,一阵微不可闻的噗的轻响,却是一个巨大的网罩下来,把走在胡霜身后,适才出来的胡葵和白后罩住。

  “父亲!”胡霜惊呼。

  突然耳边嗖嗖有声,闪闪发光的箭成簇地从耳边呼啸而过,胡霜一跃而下,扎到了护城河的黑水中。

  忽然听得铁器和脚步的顿挫声,那样整齐。

  “何必躲着呢,你根本出不去了。”

  云齐的声音传来,水面一片寂静。

  一阵杂沓的响动后,虎贲士兵将网中的胡葵点了穴道捆绑着放了出来。

  “王爷,这里还有一个昏迷的女人。”

  云齐点点头:“放在旁边吧,不要让她受伤,肖先生,枉本王如此信任你,你如此对本王,可曾想过本王的感受?”

  胡葵样子虽狼狈,却看着他笑道:“王爷的感受,难道不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吗?”

  “好个肖先生,本王早该想到的,你如此有本事,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只可惜,我舅舅如此信任你,你不过是利用我们罢了!”

  突然听到水面一阵响动,一个又瘦又小的女子从水面跃出,手中白练直接飞向云齐。

  那白练如有灵一般,舞得呼呼生风,白练上还有细小的粉末在空气中闪光。可是仔细看,能看到她只有一边手在动,面如金纸,全然在强撑。

  虎贲军中有见识过胡霜本事的,大喊道:“屏息!后退!”

  众人整齐地后退两步,作壁上观。

  云齐则毫不犹疑地持鞭迎接,他的鞭子凶猛之极,走势如龙蛇,冲着胡霜汹汹而来,几次卷住白练用力一鞭,只让人恍惚觉得那白练仿佛就要碎裂。明眼人都看得出,那白练舞动起来的样子并不那样凌厉,反而有几分僵滞,想来这种软兵器都是需要用主人真气操纵,这白练的反常,正反应出主人的颓势。

  几个来回,胡霜的手已经开始发抖,她强装着笑起来:“所以王爷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其实根本不相信我,这一路以来,我为王爷调养的药王爷都没有真的吃下去。”

  云齐笑起来:“自和胡姑娘相识后,小王不才,也颇花了些心思在草药和机巧之学上,所以,胡姑娘给本王的,本王有把握的才敢入口,没有把握的,又岂敢入口?怎么,胡姑娘为了这个生本王的气了?”言毕,手中钢鞭一甩,直缠胡霜的腰部。

  二人言语中似在打情骂俏,实则下手都狠得惊人。

  胡霜纵身一跃,到了云齐对面的水岸:“我记得王爷曾答应过只要小女子给王爷的解药是真的,就答应小女子两个请求。”

  “你还有脸提解药和请求?”云齐追了过去。

  胡霜笑道:“王爷,我给的解药可是假的?”

  “胡姑娘连人都是假的,你利用本王利用得还不够吗?”他话语中似有恨意,手中鞭子舞得极其凶狠,胡霜明显体力不支,中了一鞭,闷闷一声响,那带刺的鞭子巴在她的腰腹上,她跪坐在地上,嘴唇里含满了血,脸上却还是在笑。

  云齐似看不得这些,一点点去了她身上的鞭子,声音打颤:“是你,对不对?”他的声音变得轻而又轻,手握着胡霜的手,胡霜的手粗粝凹凸,全是伤痕。

  胡霜不答反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云齐:“我查过卷宗,几年前,内务府曾短暂遗失过一张地形图。我去过秋水宫,我已经知道秋水宫里关押的绝不是白后,而是个会武功的女人。有人从翠微宫的高台上用弓弩射出削铁如泥的匕首,那匕首在秋水宫偏殿的高窗上顿了一下,便落入关押那女人的水池中,那女人再用匕首将看守自己的杳无踪杀死,然后,为了转移注意力,你们放火烧秋水宫,独留那间水牢迷惑人,再趁机入岐阳宫,可是?”

  胡霜点头,笑容发苦:“王爷思维敏捷,天下无双,我早就该知道,一切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我和小时候又有什么分别,从来都是自作聪明,死的却是最惨。王爷做事情哪一次不是心里有数,何时错过一招半式?”

  云齐望着她:“你是说,巫蛊娃娃的事情吗?我真的不知道。”

  胡霜一笑:“是吗?那娃娃难道不是在你手中,怎么到的皇上手中?”

  云齐扯谎:“可能是因为我的母妃,但是我母妃也有自己的苦衷,她不过是皇上的一枚棋子罢了。”

  胡霜一笑:“当时椒房殿被围,我派人给你送信,你为何不来?”

  云齐望着她,一只手把住她的臂膀:“当时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敢贸然去救,你知道的,我当年的一切多么来之不易,我不敢,不敢冒这个险,而且我想,父皇那般疼爱你,不会有什么大事,后来我听说椒房殿被血洗,我背着母亲去找过你,却发现你躺在血泊里,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当然已经死了!”

  云齐情绪激动起来:“你知道我有多后悔吗?我不能原谅自己,我每天都在想念着你,你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吗?从前的事情一笔勾销,我也有能力可以保护你了,我们重新在一起可好?”

  胡霜身上湿透,脏水淋漓的身子在云齐怀里发着抖,仿佛过了很久,她点点头:“好,那你能放过我爹娘吗?”

  “自然能,现在京城已经没有我的对手了,父皇素来都有食用丹药的习惯,我只说他是追求长生不老而亡,谁又会不相信呢?这样,就没有人怀疑你的爹娘和你了,可好?”

  胡霜有一丝感动,打量他的眼睛,这双再熟悉不过的眼睛里她看不出一丝难过与溃退,这就对了,像他这样理性的人哪里来的什么感情用事?老皇帝死了,难道不是正中他的下怀。

  “那你现在放他们走可好?”

  云齐点头,侧身对着水岸那边的虎贲军士挥一挥手:“放开他们。”

  胡葵看着女儿,试探喊道:“霜儿!”

  胡霜点点头:“我很好,不必挂心。”

  胡葵不动。

  胡霜突然哭了:“再不走大家都走不了了。”

  胡葵这才闭了闭眼,抱着怀中人向地下河那边走去。胡霜真切地看到,母亲的眼睛似乎颤动了一下。

  胡霜一直目送着父母的背影,云齐将她搂在怀里:“别看了,你以后还有我呢。”胡霜没做声,隐约感觉云齐的手在动作,只觉得琵琶骨一阵剧痛,痛得她直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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