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节哀
两日后,刘世忠带着水师的教头来锦岚关大营报道,果然正式传达了飞鸿山庄的意思:教头照派,其他军务不便再插手。
“多谢庄主和各位的高义。那么……你们两位少主今后……”沈濯缨道。
刘世忠道:“他们啊,好像夫人想派少主多参与庄里的事务吧。似乎最近往西域去了。”
沈濯缨神色不动,淡淡笑道:“如今西域丝路的重建正是在下负责。千头万绪间,正缺识路又懂行的人手。若是庄主有意往西发展,可否让沈某借个东风?”
“啊?”刘世忠一愣,赶紧笑道:“若是有将军用得到的地方,请尽管说。有什么我不能做主的地方,也一定带话给庄主和夫人。”
“有劳刘统领。改日沈某定当再次上门拜会庄主和夫人。”沈濯缨微笑着端起茶杯。
“公子!”沈平突然失魂落魄地闯了进来,手中一张薄纸被捏得簌簌而抖,“老爷……老爷殁了!”
那杯茶应声而落。
沈敬澜没过十五就动身返回了天阙关。他是在去校场的路上,突然一头从马上栽下来的。当天夜里就昏迷不醒。天阙关众将领当即决定,发急报给朝廷和远在西北的沈濯缨。
然而那八百里急报还没来得及发出,老侯爷就殁了。
沈濯缨一路披风戴雪赶到天阙关时,老侯爷的灵堂刚刚搭好。
天阙关的副将姚远把他迎了进来,低声说了两句节哀之类,就退了出去,让他一个人静一静。出去前还体贴地掩上了门。
沈濯缨被风雪灌满的胸口已经麻木,一时感觉不到哀不哀的,只是堵得厉害。他的目光落在沈敬澜脸上——
算得上无疾而终,因此老将军脸上堪称安详。除了皮肤灰白失真,看着空落落的,他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沈濯缨此时才被那个念头一箭穿心:“我爹没了!”
接着许多关于老侯爷的记忆涌入脑海。
那个记忆中的父亲似乎跟眼前这个皮囊一点也对不上号。不是这么干瘪枯瘦,而是威严锋利的定国公,定北候。
定国公是中年得子,沈濯缨自幼没了娘,却几乎没有在长辈身前撒娇撒欢的记忆。有的只是父亲灌输的一脑门子忠君报国。
“你是沈家之后,注定是要上前线的。有战争上战场,没战争要守边疆。你不想死得早,现在就要当一个‘兵’,而不是‘小爵爷’。”
“打仗不是背兵书,你扯那几张纸来跟我扯淡有个屁用。你这么安排,就是组织家兵去跟街头混混打群架都打不赢。明天跟我上天阙关!”
“子清,‘君国天下’就是沈家的根,也是大雍的根。沈家人老死床榻是一种耻辱,除非圣上有一日褫夺了沈家封号,否则沈家人就只有一个结局——马革裹尸!”
如此说来,老爵爷算是“死得其所”。殁在前线,却不是战场,算得上马革裹尸,却安详平静。
沈濯缨想,年过花甲又无疾而终,这是人生大幸,更是他们沈家人的大幸,该算喜丧才对。只是下一刻,年前腊八家宴上情景猛地跳了出来,让沈濯缨一下子疼得弯下了身子。
“你怪爹没帮你护住那个柳姑娘。”
“十年……足够让你胆敢违背祖训,恣意妄为!”
“我今年过了十五才会天阙关,你呢?”
如果当时……当时留下来,陪父亲过一个年……
“未知苦处,不信天命。终有一日,你会知道,命不可违。”
沈濯缨跪坐下来,把头靠着棺材一角,缩起了身子。
他如今尝到的苦处,叫做“子欲养而亲不待”。
“小爵爷,太子殿下奉旨代圣上过来吊唁,已经到了。”姚远在门口敲门道。
沈濯缨猛地一哆嗦,蓦然清醒过来。他囫囵抹了把脸,站起身去开门。姚远身后是一身黑袍的赵璟岳。
太子殿下对沈濯缨微微点头,越过姚远身边走了进去,轻轻道了声“节哀”后,就到灵前上了三柱香,恭恭敬敬地行了子侄辈的大礼。
三拜九叩后直起身来,才定定地凝视着沈濯缨,“子清,从今往后,大雍边境的安危,就靠你了。我朝上下的稳定……也靠你了。”
沈濯缨的眼角一跳。在这种情形下,圣上派了太子殿下过来,意思已不言而喻。
既是让太子殿下对他示好,又是提醒沈濯缨效忠未来的一国之君。永嘉帝是在为太子将来继位铺路了。
“……沈家从来只忠于君忠于国。”沈敬澜苍茫的声音响起在脑中。
沈濯缨微微垂下头,几乎是把那句话鹦鹉学舌般说出来:“殿下,沈家人一日作为定国公之后,就一日抱定忠于君忠于国的心。‘军国天下’之训,绝不敢违。”
赵景岳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微笑着扶上他的肩膀,道:“生老病死人皆有之,还请节哀。本王回京后向父王为定国公申请谥号,子清有什么想法吗?”
沈濯缨心下一惊,连忙推辞道:“殿下万万不可。封谥乃是皇家直系才能有的殊荣。虽说家父世袭异姓王定国公,领受封谥却是有违祖制。”
“沈家时代忠君报国,累世封王,封谥有何不可。沈卿不必拘泥于礼制。”赵景岳笑道。
沈濯缨双膝跪倒,抬起头来盯着赵景岳的眼睛,哑着声音道:“太子殿下,沈家累世簪缨,及至异姓封王,在朝中煊赫鼎盛至极。若是再受封谥,殿下这是要把沈家架在火上烤吗。”
赵景岳深碧色的眼睛幽暗,如盯着猎物的孤狼,良久才道:“子清过虑了。我会把你的意思转告父皇。”说罢径直出了灵堂。
沈濯缨跪在地上,轻轻吁出一口气,后背却密密沁了一层冷汗。太子殿下不惜违反礼制来招徕他,到底是试探,还是示好?
但不管是哪样,那种咄咄逼人的锋利都不是他沈濯缨能接受的。他深深的闭眼,在父亲的灵前,再一次细细掂量起“君国”二字。
父亲,君国天下,有明君才能真正定国,也才能真正安天下!
我首先要忠于国,才是忠于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