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一站跳下了地铁,它奔驰着从我身边越离越远,直到我发现再也看不见了。
我的骄傲与自负还是赢得了这一场感情的拔河,我不能容忍任何人去挑剔这个自卑到不敢去喜欢他人的我。
我的手机在人群里不合时宜的亮了起来,微信新的消息提醒我生活也不过是从这刻开始崩塌的,我的心情就像一滩被车碾压而过的稀泥飞溅了起来砸到对面的矮墙上,它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段亦:今天是你的生日,可能连你自己都忘了,生日快乐,陌生人。”
在我的印象里,那一天的最后的一幕:是我只好站在人群里,缓慢的蹲了下来,矫情的拼命的倒抽着气嚎啕大哭了起来。
天与地之间满满都是风声鹤唳的冷空气,大雪纷飞像是幻觉,而我就葬在这寒冷的冬天里。
“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
“听你妈说,你最近谈了个挺不错的男朋友,别挑了,赶紧结了。”
“对对对,现在只想着玩是不行的,年纪再大点可就不好生咯。”
三姑六婆们通通天生都有贴符画咒的本领,能随便念出一段紧箍咒——“谈恋爱了吗?结婚了吗?生孩子了吗?学区房买了吗?”——就能让你瞬间浑身无力腰膝酸软想一口气吃上十盒盖中盖。
而我妈这个始作俑者大年初五就率领众姑婆到我坐镇,其美名打麻将是促进亲戚之间良好关系的重要桥梁,其实就是来给我开批斗会,批斗累了我还要陪着笑脸给大家端茶递瓜子。
对于一个大龄剩女而言,正月十五之前想要过得安然无害简直是种奢侈,从大年初一到十五,不论谁但凡听说我还没结婚,就替我展望出病入膏肓无人送葬的悲惨远景。
三姑六婆的存在掌握着整个社会的人口繁殖和增长、带动房地产贵金属包括比特币的跌价和涨价、控制着男女婴的出生率的不平衡以及广场舞的流行曲目。
我又想起了周瞳讲过的一句话:三姑六婆们津津乐道的促成着繁殖恋,却对着电视剧里“不要拿钱羞辱我,不管给我多少钱我都不会离开你儿子”这种胡话眼泪婆娑。
我妈跟众姑婆不论是搓麻将还是搓我,都显得极为专业,上桌不到十回合,对着我翻了好几个白眼。有个阿姨战况不佳,中场休息之际摩拳擦掌,把不到两岁的哭闹的外甥丢到我怀里,其美名是让我提前感受下为人母是多么的幸福和美满,就好似只要你能生出一个孩子,房贷车贷就凭空消失,婆媳从此血脉相融,小三自动掉入粪坑,老板热爱升职加薪。
“赶紧结吧。”
“你妈还等着给你带孩子呢。”
“别挑了。”
麻将桌上又是一轮念咒作法,我感觉有点眩晕跟缺氧。我妈看着我都用种极为轻蔑的眼光,眼神里时不时透露着“看哀家今日不除了你这小妖精”的讥讽。
“哎呀,杠了!”
随着一盘麻将的打完,三姑六婆又开始新的一轮批斗,每一个人都坦**极了,一脸降妖除魔的正义感。
“哎哟哟,我们家雨旗啊,虽然嫁得晚,但是嫁得妙啊,青梅竹马的小俩口感情好着呢,这都是缘分呢。今年一定摆酒席,妥妥的,红包都给我准备好了。”我妈自信的捋了捋发梢,说完又意味深长的瞥了我一眼,仿佛是告诉我圣旨已颁,抗旨者死。
我敢说要是在这个时候我跳起来反驳,我妈一定会跳起来将我的头按进电动麻将桌的中间洗牌的暗格里。
我目光呆滞的瞪着电视上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怀里我抱着哭得莫名其妙的亲戚家的小孩,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此刻我脸上是挂着一幅被拐卖到山区的小媳妇表情。
我发着呆,像是灵魂出窍般看见了这个平衡世界里选择了另外一边世界的我。
生活平淡如水的那个我,时光逝去无知无觉的那个我,心中不再有梦的那个我,失去掉满身利刺的那个我。
我叫不醒那个我。
电视里跨年的钟声惊醒了我,我腾出一只手摸索到茶几上的手机给于蔷蔷发微信,让她赶快来解救我,结果她居然跟之前相亲的那个火锅店小开跑去泡温泉,下手之快让我望尘莫及。
翻了翻稀稀疏疏的通讯录,李编辑的话让我正迟疑着该不该打给冯榕,我妈抢先打了他的电话,一听说他就在我家附近拜年,眉开眼笑的让他来我家来玩,言语之中就差要亲自去楼下点上一束烟花喜迎。
“我女婿一会就来,我可喜欢那孩子了,从小啊住在我们家隔壁的时候,我就觉得他们俩长大了肯定是一对。”挂了电话,我妈又捋了捋头发,言语之间那股骄傲简直能气死十个武则天。
“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哎呀,今年不得把你嘴乐歪!”
“这么说着,你可真要抱外孙啦!”
“可不是嘛,我都计划好了,三年得抱俩!”
我脑子里牵扯在两座大山之间,绷住的那根钢丝就快要被那一句一句沉重的祝福给压断,都来吧来吧,土崩瓦解吧,我什么都不想再去挣扎了,就这么过吧。
说时迟那时快,我家的门铃响了,冯榕之前说就在我家附近拜年,来得快也挺正常的。
一个多事的阿姨抢先我妈一步去开了门,拉过门外的人直截了当的说,“哎呀,我今天要替雨旗的妈妈要问问你,给个准话,今年打算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
沙发是背对着大门的,我只听到门外的小伙子“呵呵”一笑,腼腆的问“赵雨旗在么?”
我妈在自动麻将桌前抬头瞄了一眼,突然大笑起来:“别乱叫,这可不是我女儿的男朋友。”
我后背突然猛地收紧了起来,脑子里浮想连连,无数的画面就在这短短几秒里出现,像是临终前的回光返照。我满背的鸡皮疙瘩试图告诉我,门外的那个人可能是段亦,按照他的个性和智商,轻而易举的找到我家再轻描淡写的问一句“赵雨旗在么”,真的挺像他能干的出来的事情。
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见过他了,但我大脑里长出的每一根蔓藤都用力的缠绕着与他有关的记忆,根本无法将他删除。
我妈突然叫了我的名字,我的后背像是被淋上了热蜡,在短短几秒已经僵硬住。
我站了起来,缓慢的转过身去,并不是段亦,只是一个送快递的小哥。我想错了一点,段亦应该已经没有什么理由会是让他还想来见我的。
我好像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里,而段亦就像是堵住我的那面墙,我仅有的办法只能砸毁这面墙或者后退另选一条道路,而我却一直站在那里,并不想改变什么。
不负责的讲,我不知道什么叫做“对”的人生,也分辨不出自己是不是正走在“错”的路上。
就像是收卷之前的空白考题,在那铃声敲响之后的几秒钟里,你选了“A”,又改成“D”,你摇摆不定,不确定答案究竟是哪个。但你也知道不能交上空白的考卷,在催促下,你只能匆匆忙忙的填出一个答案
选了“A”就不能选择“B”,何况这考题的答案并不止这两个。
而现在的我只能祈祷着“万一蒙对了呢”。
签完快递我呆坐在沙发上很久,甚至连小孩尿在了我身上我都没有发觉,直到我妈再次叫了我的名字,这一次确定是冯榕来了。
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提着带着“例行公事”含义的烟酒副食。
我妈高兴地不得了,一副老鸨接客的模样,跟在身边嘘寒问暖,我几个亲戚也索性连麻将都懒得打了,也围过来问东问西。
我去房间里换了件衣服的功夫就听到他们话题从“车子是什么车”、“房子在什么地段有多大”跳跃到“婚宴酒席打算在哪里办”、“喜糖买什么牌子的”,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默默的唱起了崔健:是这世界变化快,还是我不明白。
我走出来时,暗示的咳嗽了两声,依旧没能终止三姑六婆们的座谈会,冯榕坐在她们之中看上去和谐极了,我走过去的时候她们已经把话题延伸到“结婚后之后要生几个孩子”、“生男还是生女好。”
我妈冲着我一把把冯榕买的一箱牛奶摆弄来摆弄去,语气里藏着十八个心眼,“我女婿眼光就是好”,那个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像是眼皮上贴着金箔的齐天大圣。
我拉着冯榕心塞的出门,其实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我只是有点别扭,就仿佛我一路出生长大念大学奔事业,经历层层的感情挫折,穷尽其身只是为了帮她找一个女婿,就连临走的时候我妈都在冲冯榕叮嘱“跟你爸妈说一声,晚上一起吃个饭”。而我在旁边浑然是个可以松手的气球,随便飘向何处。
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冯榕提议去周围商场转一转。
我想了想觉得也行,这至少好过我们在广场人挤人的转上一圈下来连心事都被挤得四分五裂。
冯榕开着他的车沿路兜转,冬天的树木萎靡不振得像是在沿街乞讨,毕竟是过年,有的树上被挂着彩色的气球彩带,好歹也像个体面的乞丐。
冯榕跟我讲着他大学时候的趣事,我的心情不好不坏,感觉不出起伏,怎么说呢,适当的插入几句“呵呵”、“哈哈”、“真的噢”、“然后呢”,居然也能把这话题延续下去,不然我们俩就会像是这辆冰箱里的两块默默不语的冷鲜肉。
我应付着他话语里对青葱年代的向往,突然他话锋一转,问起我前任的事情。
我迟疑了很久,记忆的硬盘仿佛把这个人格式化了一样无迹可寻。
“不方便说?我不介意的。”他试探着继续问下去。
“我只是……突然有点记不清这个人。”我说的是实话。
“哦,时间太久?”他并没想要放过这个看似濒临绝境的话题。
我沉吟了一会,记忆发烫了起来,“倒也不是,只是他已经结婚了,现在应该也有孩子,我干嘛没事老惦记别人家的老公。”
“那你从来没有想过要跟前任结婚?”
“我要说没有那不算是耍人家?”
“那为什么没有结婚?”这个问题是相亲局上必问的问题,冯榕现在问起来,我也一点也没觉得奇葩。这样也好,我能更轻松一点,打着真爱的名义相亲,那就是诈骗。
“这种事情我要是能控制,就不会落到跟你结婚了。”我把头转向窗外,语气里带着的那一点不耐烦的的确确是我故意的。
他并没有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的,是车里不大的空间里流动着一股亏欠的味道,我灵敏的第六感像一条狗一样准确的沿路嗅了过去,“那你为什么想跟我结婚?”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有点好奇,也可能是我需要一个被说服的理由吧。
“你不想跟我结婚?”
“倒也不是,如果只是结婚的话……”
“如果只是结婚呢?”
“到了。”我指着窗外的高楼大厦,有意的打断了他。
“我已经很努力的对你了……”他紧紧抿住嘴,从鼻子里呼出一股负气。
如果是从前,我听到这句话一定立刻掀掉这辆车的车顶,再飞身跳车,对于女人而已,听到男人讲出这句话比光着去死还要令人羞愤和崩溃。
这句话就算是对着马桶里的一坨屎讲得潸然泪下,也简直合情合理。
我抿抿嘴,觉得可笑,果然相亲跟相爱不是一回事,努力爱跟努力**的难度也不是一个级别。
但我还是压抑了下来,曲意逢迎着,“我也会努力……”毕竟“纲常伦理,孝悌为先”这八个字像八个20斤重的哑铃一样锁在我的身上,我再气喘吁吁也无法挣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