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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

火星孤儿 刘洋 14435 2024-10-19 05:25

  

  (化学试题)

  37. 在宇宙飞船和太空站上工作的宇航员,在密闭的工作舱内需要吸入氧气,呼出CO2,飞船内可以使用一种物质,它能吸收CO2并产生氧气,该物质是,其反应方程式为。

  答案:Na2O2;2Na2O2+2CO2 = 2Na2CO3+O2↑

  1

  索罗离开了,但高考还在继续。校长赵国强脱困以后,第一时间把王董关押了起来。可对于孙元一,他却并没有太过为难,甚至还让他继续担任试卷的评审组长。因为他向基地索要过孙元一的个人资料,结果让他有些吃惊。这个“263计划”最早就是此人提出的,而且在这场全球事件的最初阶段就介入了调查,可以说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有着非常清醒的认识。由他来继续监督计划的进行,真是再合适不过。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可这段时间内却再也没有学生能给出正确的解答。赵国强宣布延长高考时间——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更令人忧心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地面的支援越来越少,他逐渐意识到,地面的基地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而孙元一本人,在这段时间也陷入了迷茫。他知道自己被索罗欺骗了,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自己也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成功地来到了这所特殊的学校,见证了计划的实施,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见证了计划的第一项成果——

  阿木的答卷。

  这是计划实施后第一项有价值的成果,也是唯一一项。在高考开始后的每一天,当教务处收到试卷后,都会第一时间将答案发回到地面,让人将其刻到石碑上,观察是否会有反应。在此过程中,试卷会交由评审小组进行分析,试图从中梳理出某种潜在的逻辑,或者是让人眼前一亮的新的思路来。当然,交上来的答案大多是胡乱拼凑而成的,即使偶尔有一些看似有道理的解答提交上来,也从未让石碑产生任何反应。

  除了阿木,没有任何人的试卷能够打动石碑。

  那张试卷没有任何解答过程,只在最后写了一个简单的数字作为答案。孙元一看到这张考卷,毫不犹豫地将其归入“毫无价值”的那一类。那几天收到了很多这样的试卷,结果都是徒劳无功——很多学生只是胡乱蒙一个答案,试图碰碰运气罢了。可很快,惊人的结果反馈了回来。阿木那张试卷上的答案很可能是正确答案!因为,写上那个答案后,周围的电器竟然全部恢复了正常。

  孙元一第一时间赶到教室,把阿木叫了出来。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个答案是怎么计算出来的。可让他大跌眼镜的是,那个学生除了说一些令人莫名其妙的呓语外,竟一点也说不出自己答题的推演过程和逻辑来。他一度怀疑这个学生只是随便蒙了一个答案,可是,这不是选择题啊!有人竟然能在一个毫无头绪的填空题里蒙对答案,可能吗?

  从那以后,孙元一就为这张答卷着了魔。他想通过答案反推解答的过程和逻辑,可却一无所获。他尝试了很多手段,但没有一个让他满意。之后,他逐渐沉迷在了这种逆向推导的尝试中,连吃饭的时候都对着试卷,一个人喃喃自语。在赵校长找他谈话前,他根本不知道索罗已经偷偷带着阿木离开了学校。

  “我要回去,”他对赵校长说,“那个叫阿木的学生很重要,我有些问题还想要再找他确认一下。”

  “回不去了。”赵国强叹了口气,“太空站唯一的小型飞艇被他们开走了。我已经向地面基地申请,让他们发射一批新的客运飞船过来。”

  “那要等多久?”

  “我也不知道。以前的时候,每隔一个月就有来自地面的补给飞艇在太空站停靠,可到了现在,什么都不好说了。你也知道,现在的地球是个什么光景。”

  “那太空站的物资……”

  “物资倒是够用的。上次的补给船是两艘大型货运飞艇,补充的物资足够我们一年使用了。我现在倒是担心基地那边——如果连基地也沦陷了的话,我们就真成无根之木了。”

  话虽如此,赵国强对基地还是充满信心的。因为基地建设在距离市区较远的山区,其电源不仅与外部的电网完全隔离,更在内部构造出了几个互相独立的供电区域——即使某个区域出现停电的情况,基地也可以断臂求生,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完全沦陷。更何况,在基地的外面,还有两层坚不可摧的防御体系。最外面的是一圈护城河,河面宽一百米,足以阻止那些诡异的大火燃烧进来。其后是一个由高强度高分子材料制成的透明双层穹顶,两层穹顶之间的空气被抽出,形成了一个真空的隔离区,这是为了防止所谓的“停电病毒”通过空气传播进来。虽然这样的猜测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也从没发现类似的事情,但停电区域的飞速蔓延已经让人类变得风声鹤唳,再小的可能性也要想办法杜绝。况且,不久之前,基地还发生了一起难民涌入事件,安保团队调查后发现,是有人在暗中引导和提供支持。从那以后,基地的防卫就更加强化了。

  他这样说的目的,是为了强化孙元一的紧迫感。毕竟,这个计划早一天取得成效,地面就能早一天恢复正常。在赵国强的心里,他其实根本不担心太空站会出什么问题。

  会有什么问题呢?他想,在离地三万五千多公里的轨道上,除了空旷而冷寂的宇宙空间,难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威胁到太空站吗?

  在当下,太空站可比地球安全多了!

  2

  五月底的时候,期待已久的补给船终于来到了太空站。这次送来的补给品总量非常可观,甚至有空间站现在紧缺的大量原材料和电子设备。可惜的是,这次的补给船只是一艘单纯的单向货运飞船,并没有返回舱,孙元一想要回地球的愿望还是落空了。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伴随着补给船的到来,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太空站的内部悄然酝酿。

  补给船到达三天后,第一个异常的征兆在表面电位监控室出现了。表面电位监控室由一个几乎完全自动化的系统管理,平时没人驻守,只在每天下午五点,一位工作人员会来监控室,打印出今天的电位监控记录,然后签字存档。

  要知道,所谓的表面,指的当然是太空站的外表面。这个庞大的圆筒状巨物,其表面因为暴露于宇宙空间中,长期受到外来的带电粒子和光子的撞击,会不可避免地带有一定的表面电位。特别是在地球发生地磁亚爆 期间,地球同步轨道上的等离子体云的数密度 大幅上升,达到每立方米几百万个的惊人程度!在这种时候,在同步轨道上运行的太空站,便会受到环境中的高能电子的影响,具有几万个电子伏的高电位。这种情况下,外壳上的天线或者其他支架便很容易发生击穿放电 现象。当带电粒子沉积到内部电路上后,还会干扰内部电路的正常运作。因此,监控并调节太空站的表面电位,便是一项长期而重要的工作了。当然,这种调节是完全自动化的。

  那天,当监控员打印出二十四小时内的表面电位的时间分布图后,立刻发现了问题:在之前的几个小时里,表面电位持续不断升高,最后几乎达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之后,他调出了空间环境中的离子数密度监控记录,发现之前这段时间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离子风暴。

  这种情况让他摸不着头脑。

  太空站的电位调节系统,灵敏度和反应速度是很快的,在之前的几次大规模地磁亚爆期间,表面电位也一直维持得很好,涨落一般不超过十个电子伏。今天是怎么回事?他一度怀疑是电位测量系统出了问题,经过仔细地检查后,他又排除了这种可能。

  接下来,他注意到了另一个奇怪的现象。在太空站表面的天线上,他测到了高达一千多万电子伏的电位。如此高的电位本不应该存在,因为当沉积电荷达到一定程度后,介质中将会发生击穿放电,从而释放一部分电荷。可是击穿放电显然没有发生,这令人完全无法理解。除非介质的介电常数和电导率发生了异常的变化,他想,但是这怎么可能呢?

  他低着头,对着手中的数据冥思苦想,始终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时,他本应该立刻通报控制室,请求技术支持,但长期处在这种枯燥的边缘岗位上,他早已失去了应有的警觉之心。他不觉得这是什么紧迫的事情,而且这种事故上报后,必然会影响他的工作绩效和评价。因此,他决定暂且不管这异常电位的事情,先去食堂吃个晚饭,然后再回来检查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因此,他犯下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由于他的判断失误,直到这个危机蔓延到更大区域后,才最终被其他人发现。

  在离电位监控室一公里远的地方,是空间碎片应对中心。即使在同步轨道上,也有大量的飞船残体或者剥落物,它们与宇宙中的流星粒子一起,无时无刻不在威胁着太空站的正常运行。在太空站表面有一层网状双缓冲屏——那是一个由外侧的网状金属屏和内侧的陶瓷纤维防护屏共同构成的防护系统——可以保护太空站在绝大部分的空间碎片冲击下不受损伤。即使如此,仍然需要防备那些超出缓冲屏保护能力的大颗粒碎片——在判定其将要撞击太空站后,将提前以高能激光束将其气化,或者派出小型推进器将其推离既定轨道。

  在那位电位监控室值班人员的吃饭时间里,空间碎片应对中心也发生了异常的情况。首先是一些传感器出现了问题,接着,大量的激光产生装置工作异常——激光介质发生了未知相变,脉冲激励光源无法启动,反馈调节装置失效。就在人们准备对激光器进行检修的时候,大量电路陆续出现中断迹象,电压急剧降低。

  最后,监控室里的显示屏全部黑屏——整个中心都停电了。

  这里距离太空站的离子推进控制室很近,因此在不久以后,离子推进控制室也开始出现异常的状况。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功能区,它负责对太空站的旋转角速度进行推进调节,是太空站最主要的动力系统,也是“人工重力”的调节中枢。不同于早期广泛使用的化学推进系统,这种电推进系统的喷出物质是高度电离的低能高密度等离子体。这个太空站开始建造的时间是几十年前,那时候的离子推进技术还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因此其主要采用的还是古典的氙离子推进器。当推力器工作时,空心阴极发射的电子在正交电磁场的作用下与从阳极气体分配器出来的氙原子碰撞,产生出一价氙离子和二价氙离子,然后在电场的作用下高速喷出产生推力。这样的推进器通常安装在太空站的边缘,因此其推力会产生一个相对于轴线的旋转力矩,以维持这个庞大的圆筒一直匀速旋转下去。

  晚上六点半,第一个氙离子推进器出现功率下降的现象,从那时到所有推进器停机,只用了短短的半个小时。

  直到这个时候,相关的报告才终于提交到了总控室,并很快汇总到了校长办公室。等赵国强赶到总控室时,那里已经变得和一个黑漆漆的地下室没什么区别了。所有的灯光都因停电而熄灭了,连应急灯也不例外。

  “太阳能帆板呢?”赵国强急切地问。

  “也失效了。”总工程师一边抹汗一边慌张地回答道。

  “那备用能源还有什么可以用的?”

  “只有几块燃料电池还可以正常运作。”

  赵国强感到一阵眩晕。电力系统的异常,导致动力装置的失效,这不仅意味着整个太空站失去了机动的能力,将使他们在太空中的危险性大增,而且还意味着太空站无法继续弥补在各种扰动中耗散的旋转角动量。也就是说,不久之后,太空站表面的人造重力将逐渐减小。

  上次那样的“地震”又会重演。

  瞒不下去了,他想,这次编不出任何理由了。

  可是,一旦让学生们知道学校所在地的真相,没有谁还会继续心平气和地参加考试了吧?

  难道“263计划”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夭折了吗?!

  在沮丧中,他突然一个激灵,冲着所有技术人员大声喊道:“赶快隔离生活区的电网!”

  他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会如此大意啊——这可不是什么不明不白的意外,而是一个必然的结果——“病毒”传染过来了!

  3

  当石碑从教学楼间的灌木丛中缓缓升起时,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走出了教室。他们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象,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文仔坐在孙元一的面前,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似乎问了个极为奇怪的问题,因为对方一听到他的话,便露出了一脸苦笑。

  孙元一的办公室里,杂乱地堆满了各种打印出来的论文和图纸。这些纸张有的收拢在文件夹里,有的用曲别针随意地夹了起来,有的则用订书钉整齐地装订着,上面还贴着各种颜色的便利贴。看着虽然很乱,但是他却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准确而迅速地找到需要的资料。他看了看结伴来到办公室里的文仔、陈松和古河,伸出右手,从桌上的小木抽屉里取出了一份资料,翻动几页后,将资料摊放在了他们面前。

  “我听索罗说起过你,”他没有回答文仔的问题,只是把手上的文件向前一推,“你之前在中科大少年班?”

  文仔嗯了一声,接过文件,迅速扫了一眼标题:

  The Metal-Insulator transition induced by an endogenous AFM order.

  内源反铁磁序驱动的金属-绝缘体相变。他迅速在脑子里将其翻译成了中文。可那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能带理论吧?”他示意文仔直接看文件上的一个相图,“在传统的能带理论里,我们忽略电子之间的库伦相互作用,只考虑单电子与晶体的周期结构之间的相互作用,从而得到了固体的能带结构。在很多时候,能带理论的应用都非常成功,根据计算出的能带,我们知道了哪些材料是金属,哪些材料是绝缘体,还有哪些材料是半导体。尽管如此,在一些特殊的材料里,能带理论的应用却遭遇了挫折。比如氧化锰,根据能带理论计算的结果,它应该是一种金属,可它又是一种能隙很大的绝缘体!后来我们知道,在这些材料里,电子之间的库伦相互作用极其重要,正是它导致材料中出现了很多用能带理论无法解释的现象和物理性质……”

  “我想,你说的是强关联电子体系吧?”文仔接过话头,“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困难的研究领域,并没有深入涉猎。”

  “孙老师,我们只是想问问,那块石碑怎么能飞起来呢?”陈松趁机插嘴道。

  “是啊是啊,”古河也忍不住问,“现在地球上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和那块石碑有关系吗?”

  孙元一挥了挥手,让他们先坐下来。但他仍然没有回答他们两人的问题,而是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讲了起来。

  “十八世纪的科学界里,很多人相信决定论。他们认为,世界就像一个时钟,万物都像钟表的齿轮一样走动。当整个宇宙在某个时刻的状态被测定后,他们就可以通过运动方程来计算出其后所有时刻的状态。现在我们当然知道,这是完全错误的。除了量子力学给了它迎头一击之外,即使在经典力学的范畴,那也是办不到的。有的体系精确依赖于初始条件,微小的偏差就会导致结果呈现出巨大的差异,这就是所谓的混沌系统。可以说,它从一个侧面否定了决定论。另外一个对决定论补刀的,便是多体系统了。如果一个体系由很多物体构成,而且这些物体之间彼此都有相互作用的力,那么这个体系的求解难度将随着物体数量的增加而急剧上升。事实上,即使这个体系只有三个物体,其求解的难度也是极大的,比如天体力学里的‘三体’问题……”

  “《三体》?”古河眼里放着光,“这个我看过,刘慈欣的大作!”

  “他说的不是科幻小说。”文仔连忙解释道。

  孙元一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这就是在传统的能带理论里为什么不考虑电子间库伦力的原因了。你想想,在一般的固体材料里,有多少电子?那是以摩尔为单位的数量级啊,如果要考虑它们之间的库伦力再严格求解的话——即使只做数值计算——就算用全宇宙的物质制作出一台超大型计算机,肯定也算不出结果来。”

  “那对于强关联电子体系,岂不是没办法研究了?”文仔问道。

  “精确解是不可能了,但可以根据一些简化的模型来进行研究。比如,研究Hubbard模型后就会发现,在这些强关联材料中,随着电子间库伦关联的增强,体系会从金属突然变成缘体,这就是所谓的‘莫特相变’。”

  “这个什么‘莫特相变’和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有关系吗?”陈松急迫地问道。

  “当然有关。”孙元一终于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你们应该听说了吧,太空站的控制系统发生了大规模的断电现象,知道原因是什么吗?”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只是认真地看着孙元一。

  “那正是因为这些体系中的导电材料发生了莫特相变,从金属变成了绝缘体。你可以这么理解,所有电路中的那些铜线啊、铝线啊,通通变成了木头,那这电路还能继续运行吗?”

  “这怎么可能?”文仔一脸的不可思议,“金属导体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发生这种相变呢?而且据我所知,造成金属—绝缘体相变的原因有很多种,比如金属中出现的杂质和缺陷,也可能导致其变成绝缘体。你凭什么断定是发生了莫特相变?”

  “这是我刚从控制室的电路里随便取出的一根导线,”孙元一晃了晃手中的铜线,“我用ARPES 测量了它的能谱,再结合动力学平均场理论估算了它的电子关联强度。计算结果表明,其中的电子关联强度远超正常水平,由此证明,这种金属—绝缘体相变极有可能是莫特相变。

  “另外,还有另一个证据支持我的猜测。”孙元一用手指着论文上的一个图,示意文仔看一下。文仔发现,那是某个材料的内部磁序的实空间分布图。从图上可以明显看到,在这种材料的内部,不同格点处的磁序是交替反向分布着的。文仔知道,这种特殊的分布在磁学里叫作反铁磁序。

  “看到了吧?材料内部出现了反铁磁序,这本是铜导线中绝不可能出现的。可是,研究强关联体系让我们知道,一旦体系中的关联强度超过某个程度以后,体系中便会自动形成这种反铁磁序。由此反推回去,不也是对我刚才所言的又一个印证吗?”

  文仔若有所思地看着论文,一时竟呆住了。在这突如其来的静寂中,古河突然发问道:“那块悬空的石碑,也是因为发生了这种相变?”

  “不,不不!”孙元一连忙否认道,“形成了反铁磁序的物体,从其整体来看,是因为内部磁序方向相反,互相抵消,所以宏观上并没有磁性。外面的石碑,当然也在其内部形成了磁序,但却不是反铁磁序,而是铁磁序!这种情况下,每个原子上的磁序都沿着大致相同的方向,因此不会相互抵消,从宏观上来看,它便具有了磁性。事实上,石碑和它下方的地面都发生了类似的变化,产生了铁磁序。简单来说,石碑和它下方的地面,可以看成是两个同极相对的磁铁——现在知道它为什么能悬浮在空中了吧?”

  古河突然想起衣柜里的悬浮音响。

  “可是,那是石头啊——怎么就突然变成磁铁了呢?”陈松还是觉得不敢相信。

  “问得好!”孙元一突然用力拍了下桌子,“事实上,这所有的问题,都跟磁序息息相关。在有的物体里,形成了反铁磁序,从金属变成了绝缘体;而有的物体则产生了铁磁序,获得了可以悬浮在空中的磁力。究其本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文仔慢慢地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着孙元一,有些迟疑地说:“磁序跟电子的自旋排布有关,可是……在没有外来因素影响的情况下,电子自旋的排布怎么会突然改变了呢?”

  孙元一哈哈大笑,就在古河等人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笑声却戛然而止。他突然板起了脸,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

  “那是因为——那些电子都活过来了!”

  4

  阿木终于醒了过来,仿佛刚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挣脱出来。

  在那个奇诡的梦里,他变成了一台无喜无悲的机器。无数的试卷和辅导书被机器吞了进去,然后被暴力地撕碎、分解、消化,最后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肌肉和血液在逐渐硬化,身体的热度一点点消失。从口鼻中吸进的不再是氧气,而是无数裂解的黑点——仔细一看,那黑点有的是有机物的分子式,有的是歪歪扭扭的力学公式,有的是模糊不清的三角函数,有的是密密麻麻的细胞器结构和功能图……无数黑点弥散在空气中,在阳光下跳跃着,撞击着他的身体,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

  黑点进入了他的每个细胞,重组了他的DNA ,改造了他的身体。他的胃变成了一个齿轮,脊椎变成了坚硬的轴承,四肢是凸轮和连杆,血管则变成了传动的皮带。

  在那个梦里,他仿佛患上了选择性失忆症。他对很多事情逐渐失去了兴趣。他不再穿上球鞋去绿茵场上奔跑,也不再为曾经喜欢的摇滚音乐驻足倾听。本来就不常联系的家人,更好像完全从脑海中消失了。即使是现在,在他的回忆里,亲人的样貌和神情仍是一片模糊。

  他唯一的目标,或者说这台机器唯一的任务,就是做题,做更多的题。把印着黑色铅字的试卷揉成一团,吃进肚子里,产出一条用红笔打着分数的排泄物。

  在近腾时,他并没觉得这有任何不对,恰恰相反,他对这一切习以为常。但离开学校返回地球后,他反而不适应了。再也没人让他带着电击项圈上课,也没人把他摁在水里做题了。他觉得很迷茫,不知道如何是好,成天坐着发呆。

  自己是何时变成这副模样的呢?

  他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道如蛇一般隆起的疤痕。童年带给他的几乎全是痛苦——嗜酒如命的父亲,一喝醉就砸家里的东西,打起家人来毫不客气,简直像个疯子。而好赌成性的母亲,则成天泡在麻将馆里,借钱也要打牌。在大部分情况下,自己放学回家后,家里都空无一人。唯一对自己还不错的,就只有大自己七岁的姐姐。大概也是因为厌恶了这个家,姐姐很早便嫁了人。从那以后,这个家里唯一的暖色也消失了。

  从初中开始,自己便申请了住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一般都不愿意回去。每次回家,全是因为要交学费,或者生活费即将见底。自己上初三那年,父亲因醉酒摔进了路边的水渠,从此不得不依靠轮椅生活。他对父亲坐轮椅的画面记忆犹新。那熟悉的面容竟然变得无比沧桑,头发一夜之间也白了一大半。

  “阿木啊,你回来啦。”那是长这么大以来,父亲第一次亲切地跟自己打招呼。

  他愣了一下,然后毫不理睬地绕过父亲,径直回了自己以前的房间。

  “你爸现在已经戒酒了。”母亲对他说道,“你有时间多陪他说说话吧!”

  “凭什么?”他的眼里有一块封冻的寒冰。

  的确,父亲不再喝酒了,性格也变了很多。但父亲每次主动和他搭话时,他都冷漠以对。倒不是说心里还有多少恨意,更像是长久以来的互动模式的惯性还未消除。

  在这样的家庭生活和成长,阿木从小便格外内向。他不仅很少和家里人说话,与同龄的孩子也极少交流。他自己给自己写信,然后再给自己回信。上体育课的时候,他总是偷偷躲在厕所里,不想去操场。因为体育课上总要进行一些集体活动,他对任何的人际关系都心怀畏惧。

  无聊的时候,他就翻开课本发呆。渐渐地,他开始对课本无比熟悉,连每一页的插图都清晰地印在了脑海里。大概是因为初中的考题还是比较依赖知识的记忆,他的成绩越来越好,最后竟考上了近腾高中,并且享受了政府奖励的补助金。报考这所高中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为它实行全封闭式教学,而且整个高中三年都不用回家。

  大概从那时开始,他就逐渐进入了那个自己想象出来的噩梦中吧。

  现在想来,颇有些不可思议。那段时间,他几乎完全封锁了内心,虚构出一个坚固的金属外壳,只为获得一种虚幻的安全感。

  因此,就算索罗将他带回地球,他也完全没有想回家的念头。但最近,他心中的坚固外壳逐渐消融了。

  露丝经常找他聊天。他知道她是索罗的女儿。刚开始,他对露丝说的话毫无兴趣,而且通过翻译器发出来的声音,总显得生硬。露丝喜欢骑着电摩在公路和原野上飞奔,她经常提起见到的新鲜事——哪里又发生了暴动,哪里的野牡丹开得很漂亮,偶尔也自豪地提起政府军的战绩,说起那些在她父亲的领导下重回光明的人……

  有一次,她好奇地问他,那些石碑上题目的答案,是不是真是神明告诉他的?他很想说不是,因为他很清楚,并没有什么神灵,自己也不是什么祭司。这些东西都是索罗编造的谎言,为了更好地控制民众和军队。可他无法解释那些答案是如何得到的。那些身体中的齿轮,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转动着,无数知识的碎片融成了燃油,在他的头颅中被点燃,如汽缸中的柴油,推动着机器不停地运转。他只好含糊地应对了几句,承认自己确实是个神使。

  几天后,当露丝再次邀请他一起骑车出去时,他终于点了点头。这是他回到地球后,第一次离开居住的小屋。虽然只是在公路上飞驰,可在他的世界里,他先是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沙之中疾驰,从日出到黄昏,然后他看到羚羊从水花四溅的急流上一跃而过,两侧是被水流侵蚀的高耸峡谷。他看到夕阳下的雪山,通体发着红色的微光,如异兽般沉默地盘踞在原野上。偶尔也可以看到荒芜的小镇和废墟般的城市,藤蔓爬满了垂直的水泥高墙。

  他感觉有某种东西松动了。机器的核心开始齿轮松脱,轴承空转。他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惊醒,很多尘封已久的东西开始随着记忆泛起,如同死寂的大海中忽然升起一座岛屿,整个世界重新变得鲜活起来。

  “我不想再做题了,”他对索罗说,“送我回中国,送我回家吧。”

  索罗沉默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会送你回去的,我保证。但不是现在。”

  5

  生活区和教学区只坚持了三天就沦陷了,整个太空站九成以上的区域陷入了停电的困境之中。

  在此之前,校长赵国强召开全校师生大会,通报了这次停电事故,同时也说明了学校所在地的真相。从那天开始,学校正式停课。学生们被要求待在自己的宿舍里,静待地面基地派来大型救援飞船。

  “大家放心,我已经和基地取得了联系,马上就有救援的飞船到达。”他仍然表现得很镇定,“我们还没有输!”

  他并没有说谎。当基地得知学校的情况后,立刻承诺马上派飞船来接学生返回地球,但他心里清楚,现在基地也正处于极端困难的境地,恐怕不具备马上发射大型船舰的能力。最好的情况也仅仅是,让学生分批搭乘中型飞艇返回,但基地是否有能力执行这种连续发射任务,也令人存疑。可就算基地拼尽全力救援,时间也来不及了。因为,即使每隔一天就发射一艘可以装载一百人的中型飞艇——这已经是相当频繁地发射了——要完成全部转移任务,也需要几个月的时间。而停电之后的太空站,大概要不了一个月,其生态系统就会崩溃。那时,大气成分会变得不适于呼吸,温度也会骤降到零下几十度。

  但这些就不能对学生讲了,现在要极力避免恐慌。他想,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恢复太空站内的电力。这并非是没有希望的——他从基地提供的资料中得知,在美国的一些地区,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但细节尚待核实。据传言说,在美国,一个神秘人物成功解答出石碑上的题目,从而让周边地区恢复了供电。在这样的神迹之下,他的名声迅速传播开来。在连续让几个城市恢复电力之后,他的声望更加卓著,甚至有人宣称,他其实是上帝派来拯救人类的使者,现在每周就有上百万信徒前来朝圣。之后,他不知用何种手段,竟取得了政府军的控制权。而这个人,便是前金融大鳄索罗。赵国强一看这个名字瞬间明白了一切,他为何要偷偷潜入学校,为何要提前进行高考,为何要带走那个叫“阿木”的学生,以及如何在众多地区恢复电力。

  他让技术部门仔细调查了这次停电事故的全过程,特别是最先出现异常的监控室。不出所料,在事故前一天,监控室的一个温度传感器意外损坏,便更换了一个由补给船新运来的传感器。进一步的调查显示,那个传感器正是灾难的源头。随后,补给船上的全部物品都被隔离检查,结果令人震惊:飞船上几乎所有的电子零件都出现了局域性的绝缘相变。很显然,这艘飞船已经被完全“感染”了。

  令人疑惑的是,工作人员发现了一个并未出现在物资清单上的电子元件。

  在事故报告中,调查人员认为这是基地装载货物时出现了纰漏,但赵国强从不相信巧合。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定是有人故意将其藏在货舱里的——一个精巧的特洛伊木马!是谁干的呢?除了索罗,他想不到其他人了。他的动机再明显不过:把太空站除掉之后,“263计划”无疾而终,他就成了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电力之神”了。

  这就是战争啊。

  只可惜,唯一解出过正确答案的那个学生已经被索罗带走了。

  现在他唯一的希望是,在太空站的生态环境完全崩溃之前,有学生能再次解出石碑上的古怪题目。之前的答案已经毫无用处了,因为现在出现在石碑上的题目,已经变成了另一个。在上课的最后一天,这道题写在了黑板上,让大家抄题之后带回寝室。

  这道题就成了新的高考题。

  很多老师觉得这毫无意义,因为在公布真相后,大部分学生都已无心解题了。他们为自己的处境恐慌不已,甚至有人开始在绝望中做出很多极端的事情。在这样的校园氛围中,学生很难保持解题所需的良好心态。但也有另外一种可能,一些老师提出,在极端的压力下,说不定能激发学生的潜能,所谓背水一战,说不定反而会有意外的收获。

  就这样吧。

  赵国强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学楼,看着天幕上那仅剩的几根照明条,突然觉得有些心灰意冷。几天之后,当所有的照明条都断电,太空站将陷入彻底的黑暗之中。那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或许可以打开侧面的遮光板,让一些阳光透进来,但作用不会太大,聊胜于无罢了。有人可能会点燃木材或其他东西来照明,但必须阻止这种行为——在空气循环系统失效后,氧气就成了不容浪费的宝贵资源。

  可是,那时候的自己还能控制住学校的场面吗?

  他缓慢地行走在教学楼前的林荫道上,不知是真实的还是幻觉,那一向稳重的步伐似乎变得有些轻飘了起来。

  6

  天幕越来越暗,现在的光线,看上去就像是在月明的夜里,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极不真切。在这样的暗夜里,石碑静静地悬浮在空中,那刻着题目的印痕还发出淡蓝色的荧光,看着格外醒目。

  “这题目和之前好像也没有多大差别。”陈松站在石碑前面,仔细地看了半天。

  “确实,应该是同一类问题,只是把数据改动了一下。”文仔点头认同道,“可惜啊,要是没有改动的话,我们就知道答案了。”

  “32.7。”古河补充道。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把正确答案写在这石碑上,电力就会恢复?”

  “根据我得到的资料,确实是这样。”孙元一和几个学生围在石碑的周围,停顿片刻后,他又补充道,“填写答案的区域与周围的石碑有着截然不同的柔软质地,直接用手指就能划出痕迹,像在沙滩上写字一样。”他说着,用食指在题目后的一个空白处划了一道竖线。

  很快,石碑做出了反应。它发出一阵黄色的辉光,然后这道划痕便消失无踪了。

  “这意味着答案是错误的。”孙元一解释道。

  石碑周围的灌木丛已经被铲掉,现在这里成了一片平地。前几天还有很多学生来围观,但现在这里已经变得空空****,格外冷清。不远处的学生宿舍里,偶尔有火光亮起,应该是有人点燃了书本和试卷。这么做的目的,不仅是想要从黑暗手中夺回一点光明,更是对之前的校园生活的一种反抗。学校虽然已经下了严格的禁火令,但在这种情况下,禁令已经很难被彻底执行。

  “现在,整个地球都变成这样了?”古河终于问出了三人最关心的问题。

  “差不多。有些城市和基地还在勉力维持,但大部分地区已经沦陷,回到了电力时代之前的岁月。”孙元一顿了顿,像是为了鼓励他们似的说道,“但北美地区已经有复苏的迹象了,我相信那全拜阿木同学所赐。可惜啊,我到现在也没有弄清楚他是怎么计算出正确答案的。”

  “所以,问题的关键还是如何解出石碑上的题目。”文仔话锋一转,“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这些石碑是外星生命的造物,那它们向我们展示这些石碑,到底有何用意呢?既然我们现在对这些题目一筹莫展,为何不从这个角度思考一下?也许会有新的启发。”

  “我在危机处理小组的时候,曾经参加过几次这样的研讨会。”孙元一回忆道,“意见很杂,基本上没有取得什么共识。在最基本的问题上——判断石碑的出现是善意还是敌意——大家都有巨大的分歧。大部分人都认为不怀好意,因为石碑上的很多科学理论明显是错误的,但也有一部分人,包括我,认为这其中别有深意,又或许是源于某种沟通上的误会。”

  “我看外星人是不怀好意,”陈松插话道,“要不然干吗把我们的电给停了?或许它们的导弹马上就要打过来了。”

  “外星人都这科技水平了,哪儿还用得着导弹?”古河反驳道。

  “我也觉得这些石碑的显现,并无恶意。”文仔分析道,“相反,我觉得其中反而有一种求助的意味。你们看,这个图里的黑点——我认为是星舰群——明显正处于某种危机之中,外星人想要逃离画面左侧这个危险的恒星。而下面第二个散点图,其目的应该是标注出它们所在星系的位置。第三幅图则给出了最后的问题,那就是要使外星人的飞船脱离危险区域所需的能量。我们不妨大胆设想一下,这个题目或许并非出于单纯的设计,而是反映了这个文明的现实处境。”

  “你是说,外星人想要通过这种方式向我们求助,让我们帮它们脱离险境?”

  “那干吗断我们的电?”陈松还是不认同。

  “为了给我们某种激励,或者,也可以说是一种胁迫吧。”

  “那外星人真是太高看我们了。”陈松苦笑着说,“且不说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外星人在哪儿,就算我们知道了,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啊!我看纪录片上讲,现在人类所能踏足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火星而已,行星探测器也都是在太阳系内活动。总不可能这些外星人和我们一样,都在太阳系里吧?——那我们早该发现它们了!”

  “这不就是太阳系吗?”古河突然跳了起来,他看着石碑上的第二幅图,那幅在陌生星系上覆盖着的散点图,“你们看看这些散点……这个,这个……还有这个,它们之间的位置和距离,是不是和太阳系内部的五大行星很接近——不,我敢肯定,那就是太阳系的五大行星!”

  另外几人都被古河的话所感染,不约而同地靠近石碑,仔细观察起来。不一会儿,陈松便嚷了起来:“照你这么说,根据图上标注的位置,那些外星飞船岂不就在火星附近?你看,不就在第四个散点那里?”

  众人都没回应陈松的话。文仔和孙元一都低头沉思着,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石碑,面露疑惑之色。

  古河用手抚摸着石碑的表面,对一个个散点的位置进行着确认。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因为喜欢看科幻小说,太空歌剧类的科幻作品他也看过不少,为了更有代入感,他还特别查找过许多关于太阳系各大行星的资料,几乎对其如数家珍。在某个时刻,他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石碑,化身为那些处于危急关头的外星生命,正驾驶着飞船向外逃离。在那一刻,每一个飞船的图像都突然变得鲜活起来。

  突然,一股刺眼的光芒在古河的眼前闪耀起来。那光芒遮蔽了他所有的视线。接着,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自己仿佛悬浮于一个空无一物的奇妙空间中。

  一个新的世界逐渐展现在自己的眼前。

  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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