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肃老头儿领路,我们几天里翻山过水,进入了阿山腹地。随着地势抬升,森林的构成逐渐变化,落叶松、云杉之类俊秀挺拔的树越来越多,莽林如海,不时可以看到野生鸟兽穿梭其间,生机勃勃,全然一幅原始自然的景色。
内地有名的景区大多是青山秀水或者奇石怪柏,看起来宛如水墨国画。但按台山不同,这里山林色彩浓烈,层次分明,再加上蓝天绿水,倒有几分西洋油画的味道,简直已经分不清到底是风景如画,还是画如风景了。直到那时我才意识到,这才是按台山的真正面容,而之前淘金时的所见,不过是她可怜的脚指头罢了。
只是风景虽美,我们赶路的过程却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身上的东西依旧是那么沉,脚下的路依旧是那么难走。我从来没走过那么远的路,感觉腿都快断了,要不是有之前一个月的重体力劳动做铺垫,恐怕早就要支持不住。
人都还能硬撑,牲口却不行了。那匹老马因为负重太大,已经累得吐起了白沫。我有些不忍,问要不停下来让牲口歇歇力?
牵着马的武建超心肠却硬,拽着缰绳说:“歇什么歇?这老家伙不中用了,就是个一次性的东西,到了地方咱们就杀了吃肉,还能顶几天粮食。”
他这话不假,淘金客每年秋天都是净身出山,什么都不要,只带走金子和钞票。不过看那马的腿都开始打战了,我真有点儿怀疑它还能不能坚持下去,说万一死在半路怎么办?
武建超咧咧嘴:“哪有那么容易死,你心疼牲口,你替它背东西啊。”
走在前边的甘肃老爷子听见了我俩对话,回头冲武建超翻了个白眼。我知道武建超又得罪人了,那老爷子因为早年在采石场干活,天长日久得了矽肺[硅肺。
],如今走远路吃不消,一个劲儿咳嗽大喘气,该他背的东西也全落到了我们身上。武建超说什么“老东西不中用了”“替牲口背东西”,在他听来不是明摆着指桑骂槐吗?
我们继续艰难地前进,顺一条峡谷而上,随着越走越荒僻,大哥也变得小心起来。除了告诫我们走路要集中精神,别开小差儿之类的话,还折了根树棍儿,对着沿途的树木和灌丛不时地敲敲打打。我本以为他是在赶蛇,问了后才知道不对,这是在跟哈熊打招呼。
哈熊其实就是棕熊,只不过西部这边的人都这么称呼,觉得叫哈熊才过瘾够劲儿。西部没有野生的狮子老虎(以前有老虎,灭绝了),哈熊就是山里最大最凶猛的动物,称王称霸,对深入山区的人们来说,也是种极其巨大的威胁。
大哥给我指了指林间一棵倒掉的大树,说哈熊有时只是为了吃树根底下成窝的蚂蚁,连啃带刨就能挖断树根,有时甚至会发狠直接把树推倒,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不过好在哈熊天生不喜欢多事,很少主动挑衅。人在林子里走动的时候,最好有意识地弄出点儿动静,哈熊一般会自觉退让。怕就怕你冷不丁突然冒出来,两边对上脸又惊着了它,这种情况除非你随身带着机关枪,不然完蛋的大多是人。
而除了哈熊这种猛兽,我们还要提防一种不知名的红蜘蛛。大哥说人要是被这种蜘蛛咬了,几乎不可能活命。夏天正是它们繁殖的季节,小蜘蛛全部附着在母蜘蛛圆咕隆咚的肚子上,只要受到惊吓,就会“哄”的一声,像一阵红雾似的四处逃散,危险过去之后,再重新爬回老蜘蛛肚子上。我不幸见过一次,那场面看得人浑身发痒,毛骨悚然。幸好红蜘蛛怕油烟,只要生了火,就不会来我们睡觉的地方。
就这样,在峡谷里走了好几天,我们冲上一个高高的山口,再翻过一个小山包后,视野陡然开阔,眼前出现了一大片地势相对低平的山间牧场。
周围山峦上的林海把草场虚抱在怀中,壁垒分明,却又浑然一体。小河随着起起伏伏的地势,在草坡间蜿蜒环绕,把一汪汪海子勾连起来。大大小小的海子波光粼粼,配上周围的翠绿山色,恍若散落在碧玉盘上的珍珠。
除此之外,牧场上还有几顶牧民的毡包好像蘑菇一样点缀其中,一团团云朵似的羊群在河湖周围平缓宽阔的草原上慢慢移动,炊烟缥缈,流水潺潺,更是平添几分浪漫诗意。
几天里跋山涉水,把王老爷子折腾得不轻。他胸口“呼哧呼哧”拉着风箱,瘫坐在地上端详了一下周围的地形,又掐着指头算了算,竟然说我们到了,这儿应该就是姊妹海,老金场就在附近。
西部地区的人难得见着海,所以喜欢把湖叫“海子”。眼前几个湖泊交相辉映,连成一片,的确像一群勾肩搭背的兄弟姐妹,叫“姊妹海”倒也形象。大哥让他们几个原地休息,却带着我,拿上他的地质老三样儿和铁锹、淘沙盘,开始找金苗。
虽说淘了个把月金子,直到这时我才见识到金子是怎么找的。大哥先用罗盘仪看了看方位,又往河里扔了个小木片,掐着表测了下流速。接着我们沿湖而行,每隔一段距离就停下来,在河道拐弯或者湖边浅滩之类的地方,挖坑铲点儿土,用淘沙盘淘洗一番。时不时地,还会从水里捞出几块石头,用地质锤和放大镜敲敲看看。
大哥研究着盘里的砂子,又拿铅笔头儿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像是在计算什么。一边干还一边跟我讲解,说一个地方有没有含金层,和周围的地形地貌、水文气候都有关系,必须综合考虑。
我们这样沿河验沙,用专业点的术语叫“取土样”,既可以计算砂金含量,还能寻找常与金矿伴生的讯砂(就是乌砂,对金矿有指示作用),确定金脉范围。敲石头的原理也差不多,一般来说,越是掂着重,敲起来有“钢”声的石头附近,越可能有金子。
手上干活,大哥又说了好多找金的口诀,什么“顶水背水”“三山四不露”“青牛、铁马、毒砂”“小沟出嘴,大沟有腿,不大不小在肚里”之类的,一套一套全让我记着,搞得人一阵头大。
扯了一大圈,他最后却总结了一句,说其实除了这些,找金子还得看运气。运气好的,穿草鞋随便在河边走一圈儿,回家就能在鞋底儿见着金子;运气差的,哪怕你装备齐全经验丰富,就算明知那儿有黄金,依旧挖地三尺一根金毛都找不到。
他刚说时,我还想哪有这么倒霉的人,可不久之后就不得不信了。因为我们从头到尾忙了几个钟头,直到太阳都要下山了,竟然也是“一根金毛都没找到”。
我的心当时就凉了一截,问怎么办,会不会是老爷子记错了地方?
大哥倒不是特别着急,说找金苗又不是在马路上弯腰捡钱,哪有那么轻松的?今天没找着,明天接着找就是了,这地方这么大,还有很多地方没走过。
当天晚上,我们找了家哈萨克毡包借宿。牧民们经年累月遇不着个生人,看到我们都高兴得很,款待十分热情。
我们盘腿坐在毡房里,当中是烧干牛粪的炉火,几碗咸咸醇醇的奶茶下肚,热气腾腾羊肉上桌。黑红脸膛的哈萨克男主人拿着刀为我们分肉,山里羊肉嫩而不膻,肥而不腻,撒撮细盐就进嘴,吃法简单,却鲜美无比。
可惜我们几个人里,只有大哥会说简单的哈萨克话,和那一家人聊了会儿,却都是磕磕巴巴词不达意,只能相对傻笑。
饱睡一觉后,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兵分几路继续寻找金苗,然而一天下来,依旧是一无所获。表面上还没人说什么,可我明白,大家的心肯定都已经悬了起来。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仍然如此。
所有人开始焦虑。那是一种失去了目标的恐惧,路上虽然辛苦,但我们知道要去哪儿,干什么。可如今到了地方,却没能发现所谓的老金场,感觉一下扑了空,突然不知道下边该怎么办了。
我心里开始后悔,只怪先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现在要真找不到金苗怎么办?想象着种种恶劣后果,更是觉得冒冒失失地进山实在是欠考虑,以至于落到现在进退两难地步。
遇到这种事,五个人的心情都不会好,气氛不知不觉就绷了起来,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终于有人最先憋不住爆发了。
先是武建超恶声恶气地发了句牢骚,王老爷子觉得他在骂自己,当时就回了一句,结果俩人就你一句我一句戗上了。武建超嗓门大,王老爷子也不弱,官话夹着甘肃土话,直把武建超骂得插不上嘴。
“老东西,还不是你把我们诳到这儿来的?”武建超嘴上说不过,蛮劲儿上来,起身就要揍人。老头儿的身子骨可扛不住他几下,我赶紧把人摁住,又让赵胜利拉着老爷子别凑过来。
大哥也不劝架,而是另开了个话题,说我们这几天一直在河边湖边转悠,什么都没找到。他在想,这个思路会不会压根就错了,砂金矿其实不光是由河流冲积形成的,还有冰积、坡积、洪积很多种类,明天可以试试水边以外的地方,说不定会有发现。
我却说那也不对啊,从当年那军阀买了几台淘金机来看,那金场规模应该很大,虽然几十年过去,可我们怎么连一点儿痕迹都没看到?
正说着,却看到大哥瞪了我一眼,我登时明白,眼下这个情形多说就是添乱,就把嘴里的话咽了回去。
倒是那家牧民的男主人看我们吵得热闹,反而凑了过来,对着大哥憨憨一笑,问道:“阿里太?阿里太!”
我虽然不懂哈语,却也知道“阿里太”好像就是“金子”的意思。武建超和王老爷子也不吵了,几个人一齐转头看向他。
大哥当时狠狠一拍脑门,说自己简直是昏头了,怎么能因为语言不通,就只知道挤着眼瞎找,反而忘了问问最了解情况的牧民。
他操着半生不熟的哈语又和男主人聊了半天,之后面露喜色转头对我们说,这附近确实出金子,牧民有时会淘一些到山下换子弹、电池之类的日用品,只是我们没找到罢了。这牧民大哥答应明天领我们去看地方。
而接下来的一天,我算是领教了山区牧民对时间和距离的概念。出发前他跟我们说也就十几公里远,一会儿就到。我当时还纳闷,心想离得这么近,前两天我们怎么会看不到?直到真正走起来,我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这十几公里,实际上几十公里都不止。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们已经离开了高山牧场的范围,钻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小山沟,两边山崖陡峭,沟底全是风化落下的岩石,乱草丛生。一条清澈的小河从高处的山间“哗哗”奔腾直下,偶尔在个别平缓地段安静下来,映照出山峰间纯净的蓝天、悠悠的白云。
又往深处走了一截,我们看到了牧民所谓淘金的地方,都忍不住笑了。
我第一次知道,淘金还能这么省事。
那牧民把他自制的溜槽直接安在河道一处比较窄的地方,两边用土石堵上,让水流从槽子上通过。装好就不管了,隔上十天半个月才会来看一眼,取走沉积的砂金。
我们看着那牧民从溜槽里清出积累的金子,数量似乎不算很多。大哥眉头微蹙,在河道前前后后取了些土试淘了一下,微微叹气,得出了个让人万分失望的结论:
这里的确有金子,但是品位太差了,除非谁能直接运艘淘金船过来,实施大规模机械作业,才能用数量优势抵消金砂含量太低的问题。牧民不靠这个吃饭,搂草打兔子,不在乎出金多少,但如果我们靠土方法淘金,一个月也淘不出几克,根本是赔本的买卖。
希望再度破灭,这些天的劳累仿佛都一起涌了上来,让我不由得颓然坐倒。武建超靠着山壁只是喝酒,王老爷子捂着嘴,咳嗽得更厉害了,赵胜利也蔫了吧唧垂着头,总之一个个都是脸色发灰。
大哥也是难掩失意的神色,可还是在鼓励我们,说既然河里有金子,就还有希望,不如再往前边走走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金苗。
王老爷子却哑着喉咙发话:“不会有啦,一看就是个长不出大花儿的山沟沟。这回是老汉我害了你们,咱没那发财的命啊,真是不该来啊,老了老了,又不安分了……”
老辈儿淘金客喜欢把金子叫“花儿”,既然连老爷子都这么说,可见这里的金子淘了不如不淘。那接下来该怎么办,打道回府?
正在这个时候,武建超突然“噌”地跳了起来,我一看心说不好,难不成他昨天没打成老爷子,今天要补回来?也跟着站了起来,叫他别乱来。
却没想到他根本没理我,而是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山壁,把耳朵贴在上边,一脸紧张地对我们说:“快听,有声音。”
大伙纳闷,学着他的样子趴上去听,一听之下,发现果然有若隐若现“隆隆”的轰鸣声,正从石壁里传出来。
那轰鸣声很轻,可此时在我们耳中却无异于一个惊雷。只因为这声音太熟悉了,我们前些天才刚刚听过,是山洪。
我喉咙发紧,立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虽说声音在固体中传播速度比在空气里快,可既然已经能听见水声了,距离就不会太远。山沟不算宽,两边都是很陡峭的岩石,周遭细树三两棵,躲无处躲,爬不好爬,大水冲过来人铁定要完。
“跑哇!”平时最蔫的赵胜利带头大叫一声,拔腿就往山沟外跑,王老爷子尽管咳得厉害,也是转身就逃。我看着有俩人跑了,虽然明知十有八九跑不出去,也跟着想跑。可刚没迈开两步,就被大哥硬拉住了,只听他说:“瞎激动什么?你再仔细听听。”
我被拽了回去,这才发现问题。那“隆隆”声虽然听起来像山洪,但却持续且均匀,显然是停在一处,并没有那种大浪逼过来时由远而近的压迫感。
即便如此,还是不能放心,于是我又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哥望了眼牧民,转头很无奈地对我说:“人家刚说了,前头有道瀑布。你们可真给我长脸啊!”
瀑布?我抓抓头,讪讪地说怪不得。赵胜利和老爷子跑出了一段,可能发现没出什么事,又被牧民骑着马追了回来。他俩自觉丢人了,脸上有点儿挂不住,指着武建超直骂,怪他谎报军情。
武建超却是一脸冤枉相,一摊手说:“这能怨我吗?我自己都没跑。”
大哥说砂金有可能堆积在落水的部位,就打算去看看瀑布。我们再转过一个弯,听到了越来越大的水声,向前走了不远,眼前出现了一道落差几十米高的瀑布。两侧的高山夹着流水,犹如一条白龙从断崖上倒挂下来,跌落进下边的水潭,银花飞溅,四周空气都湿漉漉的,水雾弥漫。
山沟在这儿就算到了头,闭合的环境里十分聚音,瀑布声如雷鸣,震耳欲聋。大哥在跌水潭周边取土试淘,最后又摇了摇头,扯着嗓子跟我们说,这里的金砂含量是要大一些,但也就是跟之前那个河谷的品位差不多,只干一个月,恐怕还是不够本儿。
连续的失望打击,都让人有点儿麻木了。我有气无力地问大哥,那现在怎么办?
大哥叉着腰,皱眉看着滚滚下落的瀑布,像是在想什么事情,没答我的话。倒是武建超先说道,现在看来想找老金场恐怕不行了,要说这里出金也不算少,干脆留这儿干个把月算了,至少不会空手回去。
王老爷子却摇头,说这儿跟前山比出金不算少,可放在后山,那就是贫得不能再贫的矿,要淘金还是要找到老金场才成。他年纪大了,想拼了老命赚这最后一票,往后就回家养老了。
赵胜利平时跟武建超不对付,而且还老惦记着买拖拉机,这时也结结巴巴地给老爷子帮腔,说要找老金场赚大钱才行。
几个人意见不合,争了几句就吵了起来。眼看又要干上了,我赶紧站到中间打圆场,说到底是走是留,不是靠吵架吵出来的,大家都消停点儿,好好想办法。
其实武建超考虑得很现实,如果一直找不到老金场,把时间全耽误在路上,东西吃完之后我们只能空手出山,到时说不定身上连回家路费都不够了。但老爷子也有道理,如果留在这儿淘金,山里夏天太短,干不了几天就得走人,实在是没什么赚头,淘了不如不淘。
事情左右为难,还真是不好抉择。这时最有发言权的大哥终于开了口:“你们就没想过到瀑布上边看看?水里的金子可都是瀑布带下来的。”
大伙儿一齐看向瀑布,那两边都是好几层楼高的陡峭山崖,石缝里零零星星横长着几棵小树,我说除非是猴子,不然不可能上得去。
大哥却说,正面上不去,我们可以从侧面找路绕上去。
我问有路吗?要万一上边什么都没有怎么办?
“没有就没有,大不了白跑一趟。”大哥回答得干脆,可说完又补上了一句,“不过,我觉得上边肯定有。”
我不知道大哥何以这么确定,也许他是从地质地貌上看出了什么端倪。再看武建超他们三个,一时都没说话,显然是在心里权衡着大哥的话,计较利弊。
而就是这时,赵胜利突然惊叫了一声,手指着瀑布,口吃地说:“上上上,上头有个人!”
他这一喊,我们立即齐刷刷仰头去看,可瀑布上方除了白白的水雾,就是一道小小的彩虹,其余什么都没有。武建超不耐烦地骂道,狗日的整天咋咋呼呼,哪有人?
赵胜利见我们不信,极力地解释:“真咧,真咧有,有个人脑袋从上边探出来,俺一喊,他又缩回去咧。”
王老爷子在边上附和说的确有,他刚也看到了,就在瀑布的边上。
我心说怪事,难道有什么人在瀑布上边偷窥我们?可左望右望,脖子都仰酸了,也没再见着一个人影。正要放弃的时候,忽然眼角一瞥,一团灰色的物体从瀑布上顺水掉了下来。
自从上一次的事情后,我对水里冒出来的东西总有种特别的敏感。那物体体积不大,落下的速度很快,被巨大的水流带进潭底后,又浮了上来,随着波浪漂到了水边。我两步走近一看,发现那是一只死掉的水鸟。
怎么说我也学了快四年的兽医,好奇之下,找了根树枝把那死鸟夹了上来。来回翻检一番,发现死鸟儿个头不小,样子有点儿像鸭子,浑身灰褐色掺有白点,翅膀上还有红色的斑块,具体名字叫不上来,不过应该是只野鸭之类。
大哥他们已经准备回去了,叫我跟上。我起身正要走,却又马上意识到了蹊跷,这野鸭子浑身一点儿伤没有,难道是病死的?我不禁犯起了疑惑,想到大哥还打算绕到瀑布上边去看看,要是那里正流行什么人畜共患的传染病,到时我们就麻烦了。
一半是担心,一半是好奇,我叫他们稍等,拿小棍儿挑着,又把那野鸭子来回瞧了瞧,依旧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掏出随身带的沙木萨克折刀,破开了那野鸭的肚子。
学过医的都知道,医学中有个很直接但是很有效的思想,那就是——如果外表看不出毛病,就解剖了检查。
那野鸭子估计死的时间不长,切开之后还没什么怪味道。我用刀尖把内脏扒拉出来,发现腹腔内似乎有很严重的粘连症状,把脏器一个个挑到眼前观察,又觉得鸭胃(其实就是鸭胗)后边的砂囊似乎沉得过分,疑惑之下切开来一看,一团黄灿灿的小颗粒当时就洒了出来,竟然是金砂。
我有些不敢相信地眨了眨眼,确认自己的确没看错,这才回过了味儿,兴奋地把大哥他们招呼过来,指着那一团还带着鸭屎的金砂,激动得都快说不出话了。
武建超捏了一撮金砂,又抬头望了望瀑布,乐着说道:“好家伙,敢情上头还真有金子。”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大哥高兴地抱着我一阵猛摇,把金砂抓起来,放在手里细细观察,分析金子的颗粒大小和圆磨程度,判断瀑布上砂金矿的情形。
最激动的是王老爷子,只见他山羊胡子一翘一翘的:“老汉儿我说得没错吧?这儿真的有大金场啊,姊妹海金场,我叔怎么会骗我?”说着捏了一粒大个儿金砂,在水里涮了涮,放进嘴里就咬,一边咬还一边说,“十足真金啊,十足真金。”
看着我们四个的兴奋劲,只有赵胜利不明所以,小声地问道:“你们高兴啥?为啥大黑鹅肚里有金子?”
我说你小子怎么还不明白,家里养过鸡鸭没有?鸟常会吃些沙土石子帮助消化,瀑布那边的土壤里含金子,这野鸭子吃沙土时连带金砂一起吞进了肚子。你看它脏器粘连,估计是因为金子太沉排不出来,天长日久在砂囊里越积越多,压迫内脏,造成胃下垂慢性内出血,或者直接坏死穿孔,这野鸭子说不定就是被金子活活坠死的。
武建超凑上来说:“狗日的,听说古代人有吞金自杀的,没想到鸭子也会。这死法儿真他妈的富贵,想想都胃疼。”
大哥这时也是心情大好,挺少有的同我们闲聊说:“吞金自杀倒不一定是吞黄金,古代人把很多金属都叫‘金’,很可能是吞水银之类的重金属,汞有剧毒,吃了就会死人。”
我说不会吧,《红楼梦》里不是还写尤二姐吞金自杀吗,那是实实在在吃了块生金啊。
大哥却是一笑,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小说里写的看看也就算了,怎么能全当真?其实还另外有种说法,认为吞金是吞金箔,金子延展性很好,一片金箔就足以挡住气管,让人窒息而死。
玩笑开罢,大哥又问那牧民有没有什么路能通到瀑布上边,操着半生不熟的哈语,和他连说带比划“哇哇啦啦”说了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搞懂了对方的意思。
按照那牧民的话,瀑布上其实是一座湖,湖边有大草甸,算是块水草丰美的高山夏牧场。新中国成立前有条小路后来毁了,“大跃进”的时候,县里为了开发牧业资源,又动用大量人力物力重新打通了一条牧道上去,但因为地势艰险,进山线路太漫长,转一次场得不偿失,所以没过几年大家就不愿再过去了。
大哥又问那条牧道该怎么走,牧民却只是摇头,说他没去过,只知道个大概方向。大哥叹了口气,揉了揉脸,对我们说没办法,只有带着辎重自己摸过去了,要征求大家的意见。
赵胜利有些不放心地提了一句,说刚才瀑布上边的人是咋回事?我们就这么过去,会不会有啥问题?
武建超挖金心切,马上满不在乎地说道:“要找老金场的是你,现在说有问题的还是你,怎么转向转得这么快?不上去挖金子,怎么买你的拖拉机?有人怕个屁,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上去了不就全清楚了。”
赵胜利的谨慎也有限,被武建超两句话就揭了过去。黄金当前,谁也没再有什么异议,都说这一趟算是来对了,光看着鸭肚子里的金砂大小就知道,那瀑布上头就算不是传说的姊妹海老金场,也肯定有一条极富的金脉。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谁也没想到就在要绝望的时候,最后靠我一时多心,竟然从野鸭肚子里找到了金苗。这种事其实也经常发生在家禽身上,此时回忆起来,古今中外似乎有很多鸡鸭生金蛋的故事,不知道其灵感是不是来源于此。
我们一路闲扯,心情轻松地往外走,目标一定,大家的心也都安稳了下来,之前的什么矛盾争论也都不再提了,只想着怎么能找路绕道上去,大干一场。
回到牧民家的毡房时天都黑了。时间宝贵,我们打算天一亮就动身,考虑到带的粮食已经消耗了不少,就用鸭肚子里剥出来的金砂向牧民买了些熏马肠、风干牛羊肉之类的作为补充,又给了食宿费,休整了一晚后,满怀**地再度出发。
我们按着牧民指出的方向,一路向西,颇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了那条废弃已久的牧道。主要是因为进入一道达坂的沟口看起来像条流水沟,而我们犯了经验主义错误,觉得按常理牧道不可能从那地方插进去,以致很长时间都走岔了,耽误了整整两天的时间。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山路的艰险和距离,还是超出了我们的预计。按台山是断块山,地势成阶梯形发展,我们一路走过去,海拔急速提升,人工开凿的狭窄牧道在山崖上盘旋上下,时而通向山梁,时而深入谷底。一个接一个的达坂,不仅是考验你的力气,更多的还是在锤炼你的勇气。那条路因为长年没人维护,沿线多有塌方落石,很不好走,翻山越岭让人体力消耗很大,心情紧张。
最可怕的是,有几处牧道竟然只是在垂直的峭壁上挖出了条半米多宽、一人来高的石沟,异常的狭窄陡峻,有的地方甚至还有尚未融化的残雪,冰凉湿滑,走一步都让人心惊肉跳。
有一次我忘了自己还背着东西,通过一道拐弯时,一转身不小心把背上的包撞在岩壁上又弹开,顿时失去了重心,被沉重的大包带着直往山涧的方向歪。
前后的人怕我一着急把他们也拉下去,竟没一个敢上来扶我,还各自躲开了些。而我当时根本控制不住身体,几个踉跄,半只脚都踩在悬崖边上时才找回平衡,勉强再次站稳。
惊魂未定地瞧着身侧的万丈深渊,我浑身顿时冷汗浸湿,心口“咚咚”跳,只觉得两眼发花,双腿发软,蹲在原地缓了好几分钟,才爬起来继续往前走。
想到自己差点儿交待在这儿,肚子里又忍不住要骂,他妈的“大跃进”干事就是不靠谱,要不是为了挖金子,这种路平时谁敢走?牧民转次场恐怕得摔死一半的羊,怪不得都不愿意来。
跨过一条塌了半边的黑松木牧桥后不久,就再也看不到人工修筑道路的痕迹了。我们沿着野兽踩出的小径,一头扎进了茂密的原始森林。
身边除了本地落叶松,还有大片大片的白桦和云杉,树木遮天,阳光在树叶斑驳的缝隙中游离,林下蚁丘(蚂蚁营造的巢穴)散布,大者一人高,小者齐腰高,有一种灰色的歪脖鸟儿会跳到蚁丘上,用长舌头舔食蚂蚁。大哥地质干久了,见多识广,告诉我那种鸟叫蚁,和啄木鸟是亲戚。
在林海中行进,并不比走在陡峭岩壁山路上轻松,脚底下是一层厚厚的黑褐色枯枝落叶腐殖质,冰雪融化之后吸足了水,又稀又烂,脚一踩“嗤嗤”冒黑汁儿。
不过森林里也有好东西,有次休息的时候,大哥找了棵很粗的白桦树,在离地半米高的树干上钻了个小眼儿,插进去一支草管子,里边十分神奇地流出了淡黄色的透明**。桦树汁是天然饮料,我们每人喝了一些,甜甜的还有股清香,十分解渴。
大哥见我们喝完了,就把那小眼儿重新塞住,还说这东西现在只是尝个新鲜,不过关键的时候能救命。苏联卫国战争的时候,很多红军战士没粮食吃,就是靠喝桦树汁坚持打仗。
只是走了这么多天,我们的那匹老马早就累到了极限,掉膘掉得不成样子,走一步陷一步,只是苦苦支撑。武建超拽着缰绳,不要命地往前拉,嘴里还骂不绝口,说本以为多走两天就能转到瀑布上边了,谁知道会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儿,也不知王老爷子先前领的什么歪路?
老爷子这会儿没什么心思跟他吵,只是抓着马尾巴亦步亦趋地往前走,胸口拉风箱,都快把肺子咳出来了。我搀了他一把说:“老爷子,您扶会儿我得了,别揪马尾巴了,这马屁股都快让您薅秃了。”
正说着,不远的灌木丛里忽然一阵嘈杂响动,枝叶乱摆,一团灰白的影子蹿了出来,正从我们眼前跃过。赵胜利指着大叫了一声:“兔,兔子!”大哥和武建超急忙抽枪瞄准。
林子里野兽不少,我们沿途时常会打一些野味加菜,12号猎枪用霰弹的话,三十米之内,着弹面有一个脸盆大小,打山鸡野兔之类命中率很高。可这次大哥却“砰”的一枪打空了,那兔子灵活异常,避过了猎枪还不算,在灌丛中几个起落之后,竟然“嗖”的一下跳到了树上,转眼没了影。
兔子会上树?我顿时张大了嘴有些发傻。武建超回头骂了赵胜利一句:“狗日的,你们家兔子有那么长的尾巴?”
那动物不但会上树,还有一条长尾巴,显然不是兔子。只不过速度太快,我们都没怎么看清。赵胜利也有点儿犯迷,揉了揉眼说:“咋,咋会看错咧?”
王老爷子眯着眼睛,看着那动物跑远的方向,咳嗽说好像是只羊猞猁。大哥收起了枪,也说应该是羊猞猁,看样子森林要到头了,可能前边就是牧民所说的大草甸。
我不解,问羊猞猁是什么东西?武建超告诉我,其实是一种长毛大野猫,乍一看的确像兔子,学名叫兔狲。只不过他以前在内蒙古见的羊猞猁都是黄色的,没想到这里的泛白,第一眼真没认出来。
赵胜利嘟囔了一句,说这名儿起得不好,怎么叫“兔狲”?听着跟河南话里骂人的一样。老爷子咽了口唾沫,说你懂啥?“兔狲”这名字,是古代祭祀用的肥兔子,那是吉祥的东西。
兔狲大多生活在草原、戈壁上,森林里生活的不多,所以大哥猜快要到大草甸了。而事实也正是如此,我们又走了不到一天,穿过草地和森林的相间交错地带,草甸终于呈现在了眼前。
我们横穿草甸,草甸后更远的地方,则是一个阴沉沉的大湖。受它水汽滋润,草甸中各种植物生长得非常茂盛,碧草如毡,闻起来有股清甜味道。
我看着丰美的草场,暗道可惜,这种地方其实很适合养牛一类的大牲畜,但路太远也太难走了,恐怕很难为人所利用。
大哥一直记录着我们来时的路线,这时拿出罗盘仪比划了两下,在本子的草图上添了几笔,嘴里嘟囔了一句,说怎么是这地方?
除了茂盛的植物,草甸里还有许多块隆起的大小石头。这些东西勾起了大哥的兴趣。他招呼我们走近去看,说那都是冰碛石,是古冰川退缩的痕迹。附近有砂金矿也可能是冰积型,金子颗粒的差异会比较大。说完就找了一处草皮铲开,取了些下边的黑色底土,试着淘洗。
大哥在那儿忙着,边上的武建超却另有发现,他指指脚边的一片比羊屎蛋儿大一圈的黑色小粪团,又指指石堆间的几个比水桶小点的地洞口,笑着说洞里头藏着旱獭,晚上他请大伙儿吃旱獭肉。
大哥没能从草甸底下找到金花儿,不过一时也不急。当天我们在草甸子上扎了营,武建超支起了土帐篷,准备埋锅造饭,而我们剩下四个人则兵分两边,沿湖探路。
找金苗是个技术活儿,我们不得不一个有经验的搭配一个没经验的。我这回跟王老爷子一起。老爷子眯着昏花老眼,端详着周围的地形,嘴里念叨的全是些“三山四不露”之类的口诀。
这些东西大哥也教过,不过当时说得仓促,只是填鸭似的让我先背熟,没什么具体讲解。我抓着机会问老爷子,这些口诀都是什么意思?
老爷子已经打算干完这一趟就回家养老了,不担心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指点着周围的山势,一条条的跟我解释。
“三山”就是指“座山”“关门山”“迎门山”三种山形,而“四不露”则是说“沟前不露口”“沟后不露堵”“沟中不露风”和“全沟不露骨”四种出金的条件,要和“三山”配合在一起看。
“座山”指的是上游的产金山(存在岩金矿)。一般来说“座山”山体高大,而且多有“马牙石(石英)”脉。有座山的河谷,形成砂金矿的可能性就很大。
“关山门”又叫“关门嘴子”,是指钳形山,而“迎门山”则指的是河谷转弯处河流的迎面山,又叫“不露嘴”或者“不露口”。在“关门山”的上方,或“迎门山”前方,都是砂金出露的好地段。
“不露风”则是说产砂金的地段,两侧的山比较高,“风”好似刮不出去一样。“不露骨”指河床底板部分的岩石不出露,表明河谷处于堆积阶段,是砂金成矿的有利标志……
这些都是淘金客们几百年来总结出来的土经验,前些日子老爷子和我大哥一起探路时,发现我大哥也知道,想必是地矿部门把这些民间规律整理总结后,写到了勘探员的课程里。
当然,口诀成立是有前提的,并不是在你家门口随便找座山,看着觉得像就行的。你得肯定当地确实产黄金,拿这里来说,按台山周边地区的腹地和山前一带都是产金区,此外河北的虎山、东北的黑河一带也有很多砂金,这些口诀就大概管用。
经老爷子点拨,我对周围的地形也留起了意。湖面被两边的高山夹在中间,弯弯曲曲的像条长带子,初看上去感觉不像湖,倒像条十分宽广的大河。同时,湖的面积很大,我只知道走了很久,依旧看不到湖水泻下形成瀑布的地方。
我俩沿着湖岸边说边走,不时地停下取土淘沙,却一直没什么收获。现实和口诀似乎有些出入,我又忍不住问,说自己怎么既没看见“三山”,也没看出“四不露”?
没想到老爷子咳嗽几声,竟然摇摇头说自己也拿不准。因为按台山的砂金大多出在山沟里,湖边有金子的倒真不怎么常见,至少他没见过。
我张大嘴“啊”了一声,说这算啥事?那咱们不是抓瞎了吗?
老爷子倒没表现出担心,笑笑说没啥好怕的,野鸭子肚里的金花儿总不是假的吧?肯定会有金子。而且他很服气我大哥的本事,勘探员到底有系统专业的地质知识,眼光比土方法高明,比如前边提到的什么“冰川砂金矿”,他就从来没听过。
因为没掌握好时间,走着走着,天色就不知不觉暗了下来,湖面上也起了雾,因为海拔比较高,气温下降很快,我们都不由得裹紧了衣服。广阔的草甸在脚下延伸,身边是高山大水,茫茫天地分外地空旷孤寂,更让人添了一份寒意。
老爷子本就在强撑,这时再也吃不消了,提议回去。我正要答应,却突然望见前方的一片高地上,竟孤零零伫立着一个巨大的黑色长形石块,虽然隔着雾,影影绰绰的有些瞧不清楚,但那种诡秘的感觉,还是让我一眼就认出了是什么东西。
石人已经不稀奇了,但如此深的山里也有石人,还是让人颇有几分意外。我让老爷子先在原地歇着,自己快步走过去想瞧个究竟。可闷着头往前小跑了一截,再抬眼一瞅,却又吃惊地停下了脚步。
眼前的情景,让人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因为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看清——这个石人,它竟然没有头。
日头已经坠到了山后,天越来越黑。我在原地愣了两秒钟,又飞快地跑了过去,喘息未定地拧开手电筒,上下扫动,细细打量石人。
那石人比我在山下见过的高大许多。而且石块形状规则,应该是经过了比较精心的修整。相对平滑的石面上是古朴粗犷的刻纹,从下到上的手脚四肢、兵器衣饰各部分都很清晰完整,唯独双肩以上的位置空空如也,硬生生缺了一个头,显得十分诡异。
事情有些蹊跷,我又在周围找了一圈,地上除了茂密的牧草,什么都没有,看来这石人的头不是风化掉落的。
冷雾逼近,我被冻得打了个哆嗦,身上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石人太高大,我看不到它肩膀上面的状况,只能用手电照着,踮着脚一步步后退了去瞧。可退着退着,一个声音突然从我背后响起:“你干什么呢?”
周围本来静得可以,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边,冷不丁听见这么一声,脖根儿上的肉一个哆嗦,转身去看,原来是甘肃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身后。他说我一去好久不回,担心出了什么事,就跟了过来。
我拿袖子擦擦被他吓出来的冷汗,说来了正好,问他知不知道这没脑袋的石人是怎么回事?老爷子一心想早点儿回去,草草扫了一眼就说自己也不清楚。
我拉着他不让走,说只看一眼,接着趴在地上,让他站上来仔细看看那上头到底是什么状况。
老爷子有些不情愿,颤巍巍地踩在我肩膀上,嘴里嘟囔说没事瞎操什么闲心,金客子吃饭睡觉挖金子才是要紧。
我没理他,扶着石人站起身,把他架了上去。他趴在石人上研究了一会儿就秃噜了下来,喘着粗气对我说道:“这石头人的脑袋,是让凿下来的。”
“凿下来的?”我听了一愣,问他是不是看清楚了,怎么就能肯定是凿下来的?
老爷子自信满满,说自己在采石场干了二十年,这点儿眼力当然有,那石头人脖子地方的断茬,一看就是被人用强力凿开的痕迹,绝对错不了。
这个结论让我愈发想不通了,为什么那些山脚下牧道旁的石人,周遭人来人往的尚能保存得十分完好,而眼前这石人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反倒会被如此野蛮地凿下脑袋?
王老爷子一个劲儿催我离开,我应了一声,下意识迈动脚步,脑子里却全是疑问:是谁,在什么时候凿下了这个石人的脑袋?又带到了哪里?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自然无从知晓,现在唯一比较肯定的就是,这里的石人肯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否则当年那些人也不会只敲走它的脑袋,而不敲别的人的。
湖边天黑雾大,王老爷子看我心不在焉的,叫我拿着手电认真照路,否则看不清方向一脚踩到水里就恶心了。
我的心突然一动。那个石人虽然没了头,但从身上的图案仍能分辨出正面背面,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石人朝向的问题。我急忙转身折了回去。
太阳早已落山,天空云遮雾罩的也看不见星星,在山里转了这么多天,人早没了方向感。好在我一直带着大哥给的62式四用指北针,从怀里摸出来打开,转动方位玻璃框归零之后,对照石人的正面一看,眼睛不由得睁大了,它竟是面朝南方的。
我更加迷茫地抓了抓头发,心想如果要找出这个石人的特别之处,这应该算是一点。可接下来又有了新的疑问:山下的石人都是面朝东,我知道那是因为游牧民族崇拜太阳,以东为大,而眼前这石人脸向南,这是什么意思?
继续留在石人这边也没什么意义,我满脑子疑惑,一路上思来想去,依旧什么头绪也没有。跟着王老爷子糊糊涂涂走回扎营的地方,离了好远就闻到了肉香。武建超在内蒙古当兵时就学会了抓旱獭,这次果然说到做到,逮了一大两小三只,炖了满满一大盆儿,还烧了一锅茶等我们。
大哥和赵胜利他们跟我俩几乎是踩着前后脚回来,四个人都是又饿又累,闻见肉味儿眼都绿了,一见面什么交流都没顾上,都先是蹲下来闷头一通狂吃。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旱獭肉,感觉味道跟兔子肉差不多,但因为旱獭脂肪厚,武建超又炖得时间长,汤水耗干了只剩下油,肉吃着像被炸过一样,很有嚼头儿,也香得很。
不过单吃肉肯定不够,每人又拿了面饼掰开,蘸着盆底的油水往嘴里塞,饭盆儿都差点儿被抢翻。武建超做饭时就吃过了,这时笑吟吟地站在一边,惬意地瞧着我们争来抢去,笑着骂说简直是“群猪拱食”。
海吃一阵,感觉不那么饿了,速度才渐渐慢下来。我心里装了事情,刚吃个差不多,就急着跟大哥汇报了发现无头石人的事,还有石人朝向的问题。可我还没讲完,却被大哥一摆手打断了,让我先别着急说这个,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宣布。
“哥儿几个,咱们发财了!”大哥清了清嗓子,从兜里掏出了装金砂的小玻璃瓶冲我们晃晃,抑制不住激动地说道,“我们找到老金场了,这是试淘出来的金子。”
我们三个抓过瓶子传看一圈,只见里边是大大小小的金粒子,一层盖满了瓶底。金砂在篝火下灿灿闪光,映在我们脸上,让大家的两眼也跟着放起了光。
这账谁都会算,光是“试淘”就淘出这么多金子,那要当真干起来,一个月还不知能搞出多少黄金?一克六十块,可不就是发财了嘛!
王老爷子满脸的皱纹都笑得挤在了一起,却又有点儿不放心地问:“你们看清楚了,真的是姊妹海老金场?”
赵胜利赶紧把嘴里的饼子咽下去,拍着胸脯,口喷馍花儿,眉飞色舞地说那还能有错?往前十几里地,就能看见几十年前留下来的老房子还有锈得不成样的旧机器,山坡上全是鸡窝一样的金硐子,以前绝对是个矿场没错。他说着,大哥在旁边点头确认。
听他形容的样子,那地方应该就是当年的老金场无疑了,而眼前的湖才应该是真正的“姊妹海”。没想到我们绕了如此大的一圈,才找到正主儿,这地方说起来只和山下隔了道瀑布,其实走起来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可见老爷子起初带的路根本就是错的。
武建超龇着大黄牙,指着王老爷子说:“你那不靠谱的叔叔指的什么破路?弄不好压根就没给你说实话!”说着又转头问我,“古代人那句话怎么说,‘尽信叔叔不如无叔叔’,对吧?”
我当时正端着碗喝茶,没忍住“噗”的一下就喷了出来,抹着嘴笑骂他乱扯什么狗屁,那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找到老金场,的确是实打实的好消息。相比之下,湖边无头石人的问题就显得很无足轻重了,或者说压根没人关心。
只有武建超轻飘飘问了几句石人的事,我把自己知道的说了。而接下来的话题,就全集中到了老金场上。大家为金子而来,心里想的是金子,眼睛里自然也只看得到金子,就像王老爷子说的,吃饭睡觉挖金子才是要紧。
赵胜利有点儿激动,抢着表功一样,说起他们找到金场的经过。可惜他是个结巴,磕磕巴巴半天,啥也没说清楚,我们就让他闭嘴,换大哥说。
大哥卷了支莫合烟衔在嘴里,划火柴点上。他和赵胜利探路的方向跟我们相反,一路往前很快就走进了矿区,金场范围很大,先是看见了早年留下的建筑,接着又在周围发现了石碾子和淘金机之类的生产工具,最后在旁边的山坡上,找到了被植物遮掩的大片采金硐。
他们当时只是粗粗一看,就数出了大概十座金硐,半边山都快被挖空了。不过即便如此,金子仍远没有取尽,大哥说湖边堆有不少当年刚挖出来,还没来得及淘洗的矿砂,随便拔棵上边长出的草,根儿上都带着金屑子,肉眼就能看见。他们试着淘了十几盘沙土,就收获不小。
大哥叼着烟,把瓶子里的金子小心倒在手里,用指头扒拉着给我们看,说这些金砂颗粒的分选度不好,大小差异很大,应该不是冲积或者风积,而正是像他先前猜的那样,很有可能是岩金矿床或者矿化带经过物理风化和化学风化后,又被冰川运动搬运到这里的。
我一看果然,记得先前在河谷里淘出的金砂,大部分都是麦麸皮大小,十分均匀。而大哥手里的这些却不同,大的像绿豆,小的如小米,有些甚至比头发楂子还细碎,总之形状很不规则,表面也不是很干净,倒是很符合大哥早先提到资料里“出金大者如豆,小者如粟”的记录。
大哥又提到,他还在附近山上发现了不少黑色的假玄武玻璃。那是一种地层快速摩擦熔融形成的自然玻璃,地质上把它作为断裂带的标志,一般形成于陨石撞击坑或地震断层上。
按台山是我国重要的地震区,而材料中记载,姊妹海金场是在1931年富蕴大地震之后露头的,所以可以推测出,也许就是地震造成的断层活动,引发地表开裂,这才使本来深埋在山中的黄金矿囊重见天日,为人所发现。
至于我们身边的这座大湖,则很可能就是地震时山体滑坡崩落,阻塞了峡谷,河水回流上漫而形成的堰塞湖,说起来也就是几十年历史。
我有些吃惊地张开嘴,说时间怎么可能这么短?在我这种外行人的认识里,一提起地质运动之类的事,至少要几十万、几百万年往上说,几千万几亿年似乎都不稀罕,所以对这“几十年历史”一时有点儿不好接受。还问他是不是讲岔了,把几十万年说成了几十年。
大哥摁灭烟屁股,说你年纪轻轻的,哪来那么多僵化思想?1931年离现在有几十万年?其实地震堰塞湖很常见,川西、青藏那边就有不少新中国成立后才形成的湖,年代十分新。
只不过堰塞湖大多结构不稳定,十有八九会在一年内溃决,只有极少数会存留下来。眼前的姊妹海,估计是因为堵塞物没完全封住河道,上游河水还可以通过瀑布下泄,这才坚持了半个多世纪没有垮坝。
大哥还带着点儿勘探员的职业病,不自觉地就给人上起了地质课。可惜说了一会儿,除了我还在认真听外,武建超他们都懒得去想这种不打粮食的事情,仨人凑在一边嘀咕,自己开起了小会。说的什么我没大听清,只隐约听到赵胜利好像说句什么,意思是那地方有点儿奇怪,似乎有些不寻常的东西之类的……
大哥是个知趣的人,看大伙儿的注意力开始不集中了,就没再继续。我本想问问赵胜利刚到底在讲什么,可一转身,却发现我们拴在土帐篷边的马,好像有些不对劲。
马一直是武建超照看的,草甸子上没树,他就搬了块石头,把缰绳在上边系了几圈压在地上。那老马身上驮的东西早被卸下,刚才一直安安静静地吃草,可这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四只蹄子乱刨,但因为有绳子牵制着,只能不停地在原地打转儿。而且上下两片嘴唇快速抖动,发出“突突突”的颤音儿,声儿不大,但频率很高很急促,两只耳朵也支棱着,打着圈地甩动。
我没伺候过牲口,不过照常识推断,这应该是动物情绪焦躁的表现。动物的感觉通常比人敏锐,我警觉起来,心说难道是它意识到了什么危险?也跟着有点儿不安起来,就问:“这马怎么回事?”
其他人这时也注意到了异样,武建超瞧苗头有些不对,站起身想走过去。却没想到那马看他靠近,像是又受到什么惊吓,忽然倒退了几步,扬头一跳,竟然一下扯开了压缰绳的石头,甩开蹄子,转身跑了。
马跑得十分惊慌,武建超紧撵两步却没赶上,骂了句“狗日的”,回身抓起手电就要去追。我却一把将他拉住,说先别忙,事情不对头,接着把刚才的担心飞快地讲了一遍。
事情太突兀,其他几个人也急得蹦了起来。只是他们一时没想那么远,让我这么一说,脸色都变了。我们警惕地四顾,可天早就黑了,再加上周围大雾浓得化不开,火光顶多照到两三米外的地方,就算真有什么危险靠近,也肯定看不见。
几个人不约而同地屏气凝神,想用耳朵去听。只有大哥麻利地从篝火里抽出根烧着的柴火,背起猎枪冷冷地说:“傻愣着干嘛?要真有危险,跟着马走才安全。”说完举着火当先一步,朝着马跑的方向追了过去。
被大哥一语点醒,我们几个赶紧拿东西跟上。本来打算让老爷子留下看家,可他死也不肯自己一个人留在原地,非要跟着一起走,无奈只能随他。
我们冲进浓雾,只可惜刚才那么一耽搁,虽说顶多半分钟,却已经几乎听不到马的声音了,只能照着那个大概的方位找过去。大哥一马当先地走在前边,又不忘回头提醒我们,说别跑得太开,雾这么大,万一摸丢了,一个人怕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帐篷边的火光隔着浓雾,已经只剩下一个十分微弱模糊的橘黄色光点了。
虽说已经接近夏天,但山里晚上的气温还是十分低,离开了温暖的火堆,雾气很快就把我的衣服染潮了,更添一分湿冷。也不知道是因为走得急,还是紧张怎么的,我心跳也跟着加速。主要是想到这深山荒岭,方圆几百里连个人烟都没有,要真出个什么事,肯定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可突然间,我脑子里灵光一闪,意识到一个问题。紧走两步赶上大哥,脱口问道:“会不会是又要地震了?”
要知道,他几分钟前刚说过,身边的湖就是地震形成的,而我们也曾在地震前见过羊群发疯的情形,对于眼前马的反常,实在是很难不产生这种联想。
大哥听后只是扭头看了我一眼,脚步却是不停,边走边说:“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别想没用的,先找着马再说。”
我们拉开距离,十来米一个人,互相呼应着开始往前搜索。心急火燎的,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往前赶,不一会儿我脑门上就起了层薄汗。只是天黑雾大,茫茫草甸,跑丢一匹马并不是那么好找的,感觉走出挺远了,却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武建超先停了下来,把我们叫到一起,说这样恐怕不行,我们是直着追来的,可万一那马在半道儿上拐了个弯咋办?要不大伙散开了分头找找?
他刚一说完,大哥就给否定了。原因很简单,我们拿的柴火棍儿不算正经的火把,如今烧了一段时间,早就要不行了,五个人只有俩手电筒,这种天气,这种照明,再分散开瞎溜达显然不明智,丢匹马不要紧,丢个人就麻烦了,现在最好是回去。
王老爷子早就跟不上了,拖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说大哥的话在理儿。武建超倒也没坚持,就是有些丧气,嘟囔说怎么不要紧?那可不光是马,还是百十斤肉呢,够吃不少天。
“那能怪谁咧?还还还不是因为你没绑结实?”赵胜利好不容易逮到个打击武建超的机会,在边上不咸不淡地说了句。
武建超这会儿正烦着,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拳头捏得嘎巴响,那小子就没再吭气。
留在原地的确不是办法,我们又草草转悠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好掉头回去了。说实话,那老马一直病歪歪的,能坚持走这么远没死在半路上,已经算很给面子了。这时虽说跑丢了,但好在已经找到了老金场,剩下那点儿距离,我们多走几个来回把东西背过去就行了,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回去用不着赶那么急,我们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慢慢走,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议论马跑掉的原因。
王老爷子说马越老越通人性,那匹马恐怕是知道我们快到地方了,要杀它吃肉,这才逃跑了。不过这种说法,除了他自己没人信。我想到的最合理解释,说会不会是附近有凶猛野兽出没,比如哈熊,那倒霉牲口闻见了味道,就没命瞎跑,没准儿这会儿已经被咬死拖走了。
赵胜利一听有哈熊,立即紧张起来,急问咋办咋办?大哥拍拍他,说别听风就是雨,自己吓自己,我们带枪不是摆设,而且哈熊不怎么招惹人,隔着几里地听见动静或者闻着气味儿大都会回避。就算真有,一匹马也够人家吃几天了,估计不会找我们麻烦。
安慰完赵胜利,大哥又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颇有意味。虽然什么都没说,不过二十来年的亲兄弟,我还是理解了大哥的意思,他这是在告诉我:别乱讲话。
可能是先天的性格原因,再加上读过点儿书,我遇事总喜欢瞎琢磨,想到了还老忍不住说出来,按现在的话叫思维活跃发散。这放在平时没什么,甚至还值得鼓励,但是在一些比较特殊的境遇下,有时候说多了讲错了,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情绪,反而是不说为好,比如当时我们的情况。
当然,这都是我年纪渐长后才领悟到的,那时候不理解,只知道大哥不许我说话,觉得很是无趣,就闭了嘴闷头走路。本来还一直担心地震的问题,不过看这么久了,依旧风平浪静没什么事,也就渐渐放下心。同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敏感了,神神道道的,跟惊弓之鸟一样。
之前因为脑子里有弦绷着,加上一直在讲话,没感到累。这会儿相对松弛下来,走了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奔波整整一天了,两腿不由得发沉,再看身边,依旧是迷蒙大雾和黑压压的草甸,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一般,更是觉得疲倦。
其他人可能跟我感受差不多,话都不想多说,拖着沉重的步子一点点往回挪。考虑到马没了,明天还要把东西搬到老金场那边,又是个费力的事情,更是只想着赶快回去,好烧壶水泡泡脚,早点儿钻被窝休息。
然而我走着走着,又隐隐意识到一丝不对。当时我虽然没戴表,但也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这一路回去,用的时间似乎有些过分长了。即便考虑到放慢了速度的因素,但走了这么久,绝对已经远远超出了先前追出来的距离,扎营的地方怎么还没到?
想到这儿,我忽然一阵莫名紧张,本想叫大哥一声,可一想起他刚才那眼神,又不禁有些犹豫。沉住气继续走,十几分钟后,仍然没见着帐篷的影子,那种不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正考虑要不要说的时候,边上的武建超好像也发觉了同样的问题,嘟囔了一声:“不对吧?我怎么觉得……”
他话未说完,走在前头的大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脸色不怎么好的看着我们:“咱们好像走岔了!”
准确地说,是我们在大雾里找不到营地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