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清华之聘
1924年初,清华学校欲正式“改办大学”。这年10月,筹备创建研究院。由于财力、人力、研究方向等诸方面限制,最终决定研究院先设国学门一科,也就是后来被社会广泛称谓的国学研究院。
计划既定,清华校长曹云祥即动员早在1917年就“暴得大名”的北大教授胡适到清华国学研究院主持院务。尚不算糊涂的胡适立即推辞,表示只做顾问不就院长,并建议曹校长根据中国学界的优秀传统,采用宋、元时代书院的导师制,兼取外国大学研究生院学位论文的专题研究法来办研究院。曹校长深以为然,并拟请梁启超、王国维、章炳麟三位大师到校任教。具体操办者由美国哈佛大学归国的一代名士吴宓,拿着自己签发的聘书前往几位大师居处一一聘请。
于是在胡适劝说之后,吴宓再次登门。在登门之前还对王国维这位晚清遗老的生活、思想习性专门作过一番了解研究,计定了对付方法,力争一举成功。吴宓到了北京城内地安门织染局10号王国维住所后,采取入乡随俗策略,先行三拜如仪大礼,然后再提聘请之事。此招令王国维深受感动,觉得眼前这个吃过洋面包的年轻人很尊重自己,心中颇感痛快。王国维后来说:“彼以为来者必系西服革履,握手对坐之少年。至是乃知不同,乃决就聘。”吴宓的一番心思总算没有白费。
决定就聘的王国维,觉得这样重大的工作调动,应该禀报“皇上”,看“上面”是否“恩准”,再最后决定行止。于是,王国维在家中吭吭哧哧地憋了些时日,硬着头皮偷偷摸摸地跑到天津张园见到逊帝溥仪,在“面奉谕旨命就清华学校研究院之聘”后,才放下心来,收拾行李,于4月18日,携家迁往清华园古月堂居住就任国学研究院教授之职。
除了吴宓和清华的诚心邀请之外,王国维受清华之聘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便是生活所迫与溥仪“小朝廷”的喧嚣混乱。据顾颉刚回忆,最早推荐王国维至清华是他向胡适提出的。顾颉刚在《我是怎样编的》一文中说:王国维“以南书房行走的名义教溥仪读中国古书。溥仪出宫,这个差使当然消失;同时,他又早辞去了北大研究所导师的职务,两只饭碗都砸破,生计当然无法维持。我一听到这个消息,便于这年十二月初写信给胡适,请他去请清华大学校长曹某,延聘王国维到国学研究院任教。胡适跟这个校长都是留学生,王国维又有实在本领,当然一说便成。”
顾颉刚在给胡适的信中说:“静安先生清宫殿俸既停,研究所薪亦欠,余月入五十元,何以度日。曾与幼渔先生谈及,他说北大功课静安先生不会担任,惟有俟北京书局成立时,以友谊请其主持编辑事务。然北京书局不知何日能成立,即使成立而资本有限,亦不能供给较多之薪水。我意,清华学校既要组织大学国文系,而又托先生主持此事,未知可将静安先生介绍进去否?他如能去,则国文系已有中坚,可以办得出精采。想先生亦以为然也。清宫事件,报纸评论对于先生都好多尖酸刻薄之言,足见不成气候的人多。”
由此可以看出,顾颉刚的信写于清华国学研究院筹备甚至酝酿前,说是他首先向胡推荐王国维入清华的并不为过,而从胡适与曹云祥书信来往可知,胡适正式推荐王国维任教国学院都在此信之后。但从整个过程看,荐王之头功,还属于胡适,这也就是为什么在王国维死后,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挽词并序》中有“鲁连黄鹞绩溪胡,独为神州惜大儒。学院遂闻传绝业,园林差喜迁幽居”的诗句。按陈寅恪的弟子蒋天枢解释:陈诗中的前一句,来自《昌黎集》嘲鲁连子诗,诗云:“鲁连细而黠,有似黄鹞子。田巴兀老苍,怜汝矜爪觜”。胡适乃安徽绩溪人,盖胡怜王氏之身世处境,荐入清华也。
另外,当时住在天津张园的溥仪,身边一帮旧臣随从仍阴魂不散,相互倾轧,斗法争宠。与王国维亦师亦友的罗振玉在角逐中渐渐败下阵来,不再受宠。而郑孝胥等一帮孤臣孽子借此得势,开始在“皇上”身边出谋划策,发号施令,整个张园“小朝廷”充满了无休止的争论、表演、欺骗与榨取,在这种污浊的环境之下,已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的逊帝溥仪,整日沉浸在一连串的热闹、烦躁、激动、梦想、失望、希望、滑稽之中不能自拔。耳闻目染这种环境和人事,王国维大为苦恼,于是较痛快地答应了清华之聘。
此事在王国维给友人蒋汝藻的信中可见得分明:“数月以来,忧惶忙迫,殆无可语。直至上月,始得休息。现主人(指溥仪)在津,进退绰绰,所不足者钱耳。然困穷至此,而中间派别意见排挤倾轧,乃与承平时无异。故弟上月中已决就清华学校之聘,全家亦拟迁往清华园,离此人海,计亦良得。数月不亲书卷,直觉心思散慢,会须收召魂魄,重理旧业耳!”蒋汝藻回复曰:“顷知已毅然决定,为之颔首不置。从此脱离鬼域,重入清平,为天地间多留几篇有用文字,即吾人应尽之义务。”或许,王国维这一无奈中的选择,不只对他自己是个解脱,对中国文化而言亦算是一个大幸运吧。
1922年8月28日,胡适曾在日记中写道:“现今的中国学术界真凋敝零落极了。旧式学者只剩王国维、罗振玉、叶德辉、章炳麟四人。其次则半新半旧的过渡学者,也只有梁启超和我们几个人。内中章炳麟是在学术上已半僵化了,罗与叶没有条理系统,只有王国维最有希望。”
此时的胡适虽然有点谦虚地把自己大名列入“半新半旧”的圈子之内,但就他的国学功底与成就而言,与王国维相较,不能说无法望其项背,至少是不能与王国维齐肩并立,更谈不上予以匹敌。就“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这一学术框架和标高论,自两千多年前伟大的史学之祖司马迁与世长辞,过了一百多年才产生了班固;班固死后五十多年产生了荀悦;荀悦死后过了八十多年产生了陈寿。陈寿死后七百年,直到11世纪才产生了欧阳修、司马光及其助手刘恕和范祖禹。12世纪产生了郑樵。郑氏死后六百年,到18世纪才产生了赵翼、钱大昕、王鸣盛、全祖望、章学诚等几位名家。继赵、钱、王、全、章等人死后百余年,才有旷世天才王国维横空出世。
而王国维不仅“古史及文字考证之学冠绝一世”,其学问博大精深,是继魏晋时期写出不朽名著《三国志》的大史学家陈寿死后一千六百年来,历代史学名宿所不能匹敌的。正是有了如此伟大的创举,后人遂有“不观王国维之学问,不知大师之大,高山之高”的名言警句。
王国维到校后,鉴于他如雷贯耳的显赫声名,曹云祥校长请其出任国学研究院院长一职,王国维却以“院长须总理院中大小事宜,坚辞不就,执意专任教授。曹云祥校长复请吴宓任之,吴乃允就主任之职。”于是,被后世广为传颂的清华国学院时代由此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