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A-Ha!顿悟须臾间
无论有多少个顿悟时刻,都要落实到行动上。
教练最享受的时刻,应该就是见证客户的“A-Ha moment”——顿悟时刻。那种顿悟,往往伴随着焦虑困惑云开雾散而豁然开朗的心境。
当年我被教练问道:“你想要什么?”豁然之下,我断然决定离开IBM,不再纠结。其实当时我也没太想明白,顶多只是半个顿悟,就足以改变我的职业道路。顿悟,充满未知,也充满精彩。当然,这类“顿悟”,对教练来说未免有些惊吓。
我初次从教练的角度感受到“顿悟”时刻,是在做教练的第二年。因为是初次,所以对细节依然记忆清晰。
那次出差已经好几天了,讲课与教练辅导穿插交替。工作毕,我赶紧打道回府,家里两只年迈的狗娃都生着病,很是惦记。在机场过了安检,刚到候机厅,接到电话,是客户企业的CHO打来的:“教练教练,江湖救急!”向来优雅从容的CHO,噼里啪啦一口气炒了一大盘爆豆,调子和频率好像调了倍速快进,听着都失真了,竟急吼吼地就要派车去机场接我回去。
简而言之,是有位很重要的高管CFO,突然提出辞职,董事长和CEO都已诚恳挽留数次,仍去意坚决。CHO情急之际连很外围的乙方教练都想起来了,也真是病急了乱投医啦!我仔细听完,觉得这种情况下,连CEO、董事长都搞不定,一个外部教练,恐怕很难起到啥作用了。CHO坚请,推辞不掉,只好再强调说明:“我尽力,可别抱啥幻想哈。”
CHO与CFO约好了第二天电话辅导的时间,还好还好,不必折返,我按计划飞回家啦。本来和这位CFO也不熟悉,大概就是见面点头那么两三回而已,当面或电话也没啥大区别。既然董事长和CEO都没办法,教练也就不必有太大压力了。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患得患失的压力,教练就能充分放松而心无旁骛,无碍地进入状态。
这是我第一次做远程电话辅导,而且是与基本陌生的人进行初次教练对话。我先感谢了CFO愿意花时间通话,也暗暗庆幸自己攒下的一点儿江湖名声,人家居然同意与并不熟悉的啥子“教练”通个话,这个因素多少起了点儿作用。
CFO十分坦诚开放,感觉是:反正已经打定主意,再多说一遍也无妨。从个人之前的经历,加入这家企业的来龙去脉,中间的心路历程,如何尽力了,如何付出牺牲家庭和个人生活的代价,如何面对工作中诸多的烦恼,如何下决心离开……娓娓道来。我闭着眼睛,用全身心来聆听,只间或用最简单的单音节字表示“我在听”,绝不打断,听他讲述的Fact(事实)、感受他的Feelings(情绪)、捕捉他内心的Focus(渴望)……他的讲述十分流畅(估计已讲过很多遍了)。当听到他的讲述又一次出现了重复的情节时,我瞥了一眼挂钟,独白竟三十七分钟啦!(感觉顶多过了十分钟呢,这次聆听可真是到了“心流”状态。)直觉告诉我,是时候了。
“对不起,我有个问题,可以打断一下吗?”我问。
“……哦哦,对不起,我讲太久了吧?您问您问。”这位一口气说了半个多小时了,还不知道“讲太久了”。
“我刚才听到你三次提到:‘当初来,就是想成就一件漂亮的事。’我想听你讲讲那件‘漂亮的事’,可以吗?”
没有回声。
我等了一会儿,以为断线了:“喂喂?”又检看手机,电池、网络都显示满格呢。
他缓慢地、充满回忆地又开始继续讲述,讲了十几分钟,大意是当初想的“漂亮的事”,就是想在有可能成就一个世界级企业的平台上,有自己作为核心团队成员的参与和贡献……
隔着电话,我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个想法仍然鲜活;能听到,这件“漂亮的事”对他的意义依然深沉。
我也转为轻缓,自然地与他的节奏、韵律保持“同频”:“你还想实现那件‘漂亮的事’吗?”
他立即道:“当然!”
“那么,实现这件‘漂亮的事’的基本条件,都有哪些?还存在吗?”
他陷入沉思:“……应该说,还是有可能的。”
然后,我听到他低声自语,只能勉强听到只言片语,并不能听清楚全部细节,大概他是在掰着手指头算那些条件呢。我耐心等待。
他突然高声说道:“教练,我知道自己要怎样做啦!”
说实话,那一刻我有点儿被惊到了,以为接下来就要听到“我决定离开”。
我故作镇静地说:“哦?能说来听听吗?”
他急急道:“我想明白啦。我明天晚上先和我的家属好好谈谈,只要我自己想明白了,家属会支持的,之后我就约老板谈!”
我能清晰听到他声音中的兴奋、雀跃,可是,您想明白的到底是啥呢?和这个那个的究竟是要谈啥呀?这时,我听到自己的直觉说:不要追问了。啊!那好吧。
“你想明白了,我为你高兴。你愿意让我知道后续的情况吗?如果你需要,随时可以再通话。”此时要忍住不再追问,可比“问出好问题”还要难啊!
“我会的我会的!三天之内,我向您报告。”
将近九十分钟的电话辅导,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复个盘:这次确实做到“多听少说”以及同频共在了,我只问了七八个问题,其他时间都是他在说。他明白了,可教练还没明白呀。我的耳朵被压得生痛,到晚上沾着枕头还感觉热辣辣的。从此,每逢电话辅导,我都会记得戴耳机了。
我有了一个发现:与客户同频其实一点儿都不难,隔着电话都能做到。当教练做到共情、无我、专注于客户时,想不同频都难。
所谓“同频”,就是在教练对话过程中,与客户的表情、语调、频率乃至手势、姿势等,尽量保持同频,同时还要注意把握“度”,不能“过”,也不能“不及”。
记得有一次上教练课与同学互换角色做练习时,我扮演被教练者,挺冷静的,都没咋着,扮演教练的同学倒先感动哭了,虽然很真诚,但这就有点儿“过”了,我这位“客户”倒要去安慰“教练”。
另有一次,有位扮演客户的同学说着说着就恸哭起来,不能自持,扮演教练的同学默默地递过去纸巾,默默地陪伴等待,直到“客户”止住泪水,再继续辅导。督导的老师给扮演“教练”的同学讲评,说是“反应太‘冷’了”,还说:“我们长了躯体就是用来表达的,你都看到她哭了,却只是把纸巾递过去,而不赶紧去拥抱她。至少也要去触碰她啊!”
我在这场三人练习中的角色是观摩者,我觉得那位扮演教练角色的同学“温度”特别合适。作为观摩者,我与被教练者都完全能感受到“教练”的共情同在,同时其又保持了冷静的距离和教练视角,从而能保持教练应有的状态,很棒啊!我就直接说了自己的观摩感想,并未顾忌与老师的意见相左。尽管老师说“太冷”,那也未必就是真的“不及”,重要的是被辅导者的感受以及辅导的效果。反正,我自己是坚持要保持一些专业距离的,动辄与客户一起哭一起感动,并不是教练应起到的主要作用。在教练关系中,君子之交,要好于“闺密”之“密”。
话说,到第四天了,CFO啥动静也没有,我给CHO电话,准备通报一下:“我尽力了,但很遗憾……” CHO先是压低声音,显然是从会议室出来走到方便说话之处,然后,突然传来大笑:“他已经确认,好好干,起码再和团队一起拼上三年!耶耶耶,哈哈哈!教练,你都做了啥呀?太神奇啦!”
嘿!好嘛!他倒是想明白了,也不想着告诉教练一声啊!
其实一点儿都不生气,真是很开心,开心了很久。我更深信:帮助客户找到意义所在,真是很重要,也很管用。
再如,有位人力资源总监,十分聪明能干,是传说中“眼睫毛都是空的”那种灵气;生得姣好高挑,行走起来像模特,干起活儿来像壮工(建筑工地上的工人分两种,一种是技术工种,比如瓦工、木工等,另一种就是壮工,也叫小工,概指那些和泥、运灰、递砖之类的力气活儿工种),喝起酒来像套马的汉子……被提拔后,不大适应新领导的风格,在我面前一腔委屈地诉说。这丫头深知我很喜爱她,诉说起来事无巨细毫无保留,还不时问:“您说我生气是不是有道理?”
我笑说:“都很有道理。可我问你两个问题:一、你是想赢,还是想赢争论?二、你是真想成就自己,成为一个有事业成就的‘大女人’,还是要时时成就自己的小傲骄?”(“要做有事业成就的大女人”,是她自己的话。)
就此一个A-Ha,她大大突破了自己的障,充分发挥了本来就很强的情商、共情与专业能力,在我看来,更重要的是,她的那些比较根深蒂固的小自我,自此基本消散,更加舒展、大气。
教练做久了,见证客户的顿悟时刻就多了,各具其妙,不胜枚举。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简直迷恋上了顿悟时刻,如果连续几个辅导过程中都没遇到响亮的“A-Ha”,自己就会觉得没做好、不满意,甚至焦虑。幸好,我又觉察到了:这种执迷,也是一种“自我为中心”,而不是纯粹地以教练伙伴为中心。
我还记得:初学教练时,曾见到老师在课堂上做示范,配合做辅导对象的同学已经崩溃了,老师(教练)仍继续强力引导,甚至有意地刺激、刺痛,课堂示范效果倒是够强烈,客户在现场也确实受到了强烈震动,当众涕泗滂沱地撕开自己黑暗经历的伤疤……那也是一种A-Ha,效果极强烈、极响亮,也极残酷。但是,那真的对客户好吗?是对客户最好的吗?我由此深深在心里种下警示:教练无权滥用客户的信任,无权操纵客户的情绪!客户永远是主导内容的领舞,而教练的角色,则是引导流程,始终是伴舞。当客户在舒缓的慢三舞曲中思考徜徉时,教练是无权去强行引导至迈克尔·杰克逊的悸动式舞步或鸟叔的癫狂节奏里的!教练伙伴,是引领内容的舞者,也是教练对话效果的唯一评判者。
无论是顿悟,还是渐进,无论是影响职业、人生重大决定的高分贝A-Ha,还是关于具体而微的困惑的低低一声“哦,我懂啦”,只要是对客户好,就都是好的。
我以为对教练之道已经领悟得很透彻了,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对“A-Ha”的迷恋,而能顺其自然,妥妥地把握教练状态啦,又不期然间猛然醒悟:竟然差点儿背离了教练的基本信仰——凡是没有顿悟时刻的辅导,我竟然都自然而然地归咎为是辅导对象不适合辅导了。好险!险些与教练的立意初衷失之千里了。
这一悟非同小可,将我八年积累的自信,还有那么一丢丢儿自傲,都粉碎了。从此,我又默默在心里捡起那个菜鸟时期的红绿卡,上面绿色的只有两个词:临在,同理。红色的只剩一个词:自我。如果能做到只绿不红,就已经是非同凡响啦,因为,这都是反人性的。
琢磨久了,我发现:教练的基本技能与核心状态,都是与人的自然天性反着来的,简称“反人性”,很准确。正因如此,它们才很难修炼,须不懈努力领悟、觉察。试想,人乃万物之灵,除了各种动物性,每个人都有自己对于世界的期待、理解与阐释,每个人生而具有自己的意识,很难做到不“以自己为中心”,而教练所要求的核心能力,就是要那些选择做教练的人,在进入教练状态时,立即进入“无我”,而全神关注对面那个他者,完全与他同在,想他所想,感他所感,甚至抵达他所不自察之微妙深处,目的只有一个:激发他的本自具足的潜能。简而言之,为了深度激发教练伙伴的潜能,教练自己必须做到无我,也就是:要尽量“泯灭”自我的“人性”。
当初我宣称自己要学教练,被朋友嗤笑为“你太幽默了”。因为朋友深知,我是极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其实,谁又不以自我为中心呢!人这一物种进化千百万年就生成这样了啊,只不过我的自我表达更强烈直接而已。回顾自菜鸟时期的训练,我一开始要强行迫使自己“多听少说”,每次都要带着小抄红绿卡,每次都会把腿掐得青青紫紫,再到能够逐渐不想乃至想不起要自我表达啥了。我不禁又感叹:原来,刻意训练连反人性都可以练成的啊。
再捋一下我对“A-Ha”的感悟过程,也是数浪波折,螺旋演进的。
初次体会到A-Ha(上文中CFO的例子),简直太妙了,妙不可言,立即被迷住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下意识地在每次辅导中追求这种时刻,心中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那是辅导对象的顿悟时刻啊,是对辅导对象有意义的呀。这种刻意追求,其实就已经失去了伴舞的心态,是教练期待那声“漂亮”的喝彩。尽管只是在内心无声地给自己的一声赞,细品,也还是教练的“自我”。
但毕竟没有那么多戏剧性十足,足以改变职业与生活的“顿悟”,只好自己适应这个现实,竟下意识地给自己找了个说法:凡没有A-Ha的辅导,多半都是教练对象还不适合辅导。也就是说:不是教练不专业,而是教练对象不专业。这个自我可膨胀得可以啦!好险!幸好又能及时省悟。
再后来,发现A-Ha其实在辅导过程中随时可见,只要能与教练伙伴同在,“有力的好问题”就会随时涌现,这时,对于教练的挑战是,如何能敏感地察觉到那些随时可能发生的细微的顿悟时刻,帮助教练伙伴内化为认知,外化为行动。而不要让那些灵光乍现的顿悟消弭在须臾之间。有个经典的教练问题很好用:“对于刚刚我们的对话,你有什么感觉?”这个问题往往能帮助教练伙伴停下来,细品刚刚乍现的一线灵光,提炼出更深的领悟。不过,这个问题,如所有的“经典问题”一样,只有用得恰到好处,才有力量,才是“好问题”,否则就会像我最初在课堂听到时的感觉:“这叫啥好问题呢?真够水的,不知所云。”
至此刻,我最新的领悟是,无论顿悟是大还是小,无论是不是所谓顿悟,最重要的是,能否使教练伙伴做出行动。没有行为上的改变,就都只是聊天,无论聊得多爽,只是聊天而已,那这个聊天的性价比可就忒低了。客户花钱买服务,提供服务的必须尽心尽力,不但要让客户满意,还要努力给客户惊喜。这个理儿,搁教练这儿也一样好使。
八年前,第一次误入教练课堂,我对教练还毫无了解,更无信念可言。开课才十几分钟,当老师讲到教练的哲学信仰,居然是啥“每个人……都是……天才”!我忍不住举手:“老师,请问,有没有不可教练者?”
老师微笑着说:“好问题。能否先放在‘问题停车场’?”拈花一指,就把我的“好问题”打发到墙上去了,墙上贴了个条:“问题停车场”。凡是老师当时不想回答的问题都先被搁置在那里。
直至课程结束,问题也没得到直接解答。我也没再纠缠,因为那时,原自以为有解和无解的很多问题,都已在发生着一些微妙的变化,就因为拿一两个“好的教练问题”认真拷问了自己(细想,那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病态的执着),或者说是自我教练了,居然就产生了神奇的效果——一心沉溺向死的重症抑郁症患者,竟然开始思考“生”(关于生命、生活)的问题,太震撼了。这也引发了我对教练的强烈好奇、强烈的学习欲望,乃至后来竟认定为余生的事业。过程中,教练的哲学与信念,也深深植入了血肉与神识。
那么,究竟有没有不可教练者呢?以我今天的认知水平,我认为除了极少数完全没有任何改变现状愿望的人,或看透生命真谛的哲人……人人皆可教练,人人都应该享有教练。
但这仅是我今天的认知而已,谁知道在修习教练的路上,还会有多少新的领悟呢!充满对新知进境的期待,这正是此道的魅力所在。
教练说
借此章,理一理八年来对于“顿悟时刻”的感悟,才知道自以为的一点儿进境,其实是反复的、螺旋式的过程。也更认识到教练要想真达到“无我”的境界,需要多么漫长的修炼。但是,为了做好教练,无论“反人性”的修炼多么艰难,都值得,很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