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不是我们所处的位置，而是我们前行的方向。

　　渊峙善思考，爱学习，也肯下死力气，自打庚子年5月，他一猛子扎进短视频平台试水，一直泡在里面，尝试各种玩法，琢磨各种算法，如今在短视频平台也是个奇葩的存在了：不靠颜值、不带货，也不花钱买平台助推流量之类的，只输出个人成长以及职场情商之类的思考，居然也慢慢涨到将近六位数的粉丝了。

　　他每天都发布短视频，还一周直播两次，无论是出差，还是发烧、拔牙，雷打不动。我也常听他的直播（不看视频，只随耳听着，不耽误手头做些其他事情），基本称得上“有料有趣”，也越来越从容。能做到从容其实挺不容易的，网络上啥人都有，在网名马甲掩护下，说话表达都更少顾忌，当遇到有人明显是来抬杠甚至踢场子时，渊峙基本能应对得当，不失态，不入彀。

　　他每天发布的短视频还有不同类型，在几个平台同时测试效果：“拍短视频比较熟练了倒不太花时间，就是要回复所有留言比较占时间。” 回复所有留言？我不敢确信，又追问，敢情他当真是“每条留言都回复。遇到有人要求私聊时，比如有失恋的、抑郁的，我不敢轻易打断，担心他们受伤，那时间就占得比较多了”。且不计算私聊的时间，单算每周平均一两条“爆款”视频，十几万、几十万人观看，几千条点赞，几百上千条留言，每条都回复，这占用的时间可忒多了！

　　我感受到了一些苗头，不作判断，先提几个问题：“渊峙，能再告诉我一下，你当初为啥决定深潜短视频吗？”

　　“老师，这个我记着呢，为了学到在短视频这类新媒体平台上做品牌营销的门道。”很顺溜，确实记着呢。

　　“那么，准备在哪类品牌、哪些产品开始试？有头绪有方向了吗？”

　　“这个……还没有。”黑脸膛，看不清是否脸红了，只见有小汗珠在上唇、额头细细地渗了出来。

　　“哦。开始接触客户了吗？有哪些呢？”

　　“这个，也还没有。”开始两手忙着擦汗了。

　　“哦。那么，是觉得还没有准备好吗？具体在哪些方面呢？”我温和地继续。

　　渊峙牙疼似的支吾了一阵：“和您说实话，我还没太具体想过。”然后跟了一堆，“我这简直太差了，我做得很不好，老师您别生气……”

　　我才不生气呢，被逗乐了：“你为啥说‘做得很不好’呢？没做好的是什么呢？又是因为啥没做好呢？”

　　“您这……又是个好问题，容我想想。”眉头渐渐蹙起，看得出，的确是用着劲儿想呢。

　　见他想得辛苦，我说：“我突然想到一个小故事，说给你听听？”

　　渊峙点头。

　　“话说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在大外企做小销售员。那年亚太区的销售奖励大会在泰国举行，公司包场了一个公园，门口有大象给每位献上胡姬花的花环，搞得人人都英雄似的光荣。那也是极少数提供酒精饮料的公司活动的场合，虽然只供应低酒精度的，但低度也是酒啊，畅饮！各种奖励，还有乐队、歌舞演出，搁三十年前，那是相当开眼界的！兴奋！第二天转去芭堤雅海滩，水上摩托艇、沙滩排球，分组打水仗，一通疯玩，爽，累。我租了个气垫，趴在上面歇会儿。漂漂****，睡着了。”

　　“啊？那可会晒伤的。”渊峙曾从事过多种户外活动，是考过各种执照的专业级别。

　　“那倒还是小事。我醒来时，天已薄暮，极目四望，勉强看到岸边的方向，但完全分辨不出岸边的人、物了。”说至此，我不禁又打了个冷战。小小的单人气垫似乎在慢慢散气，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垫子周围的海水黑黝黝的，不知有多深，视野中完全没有任何船、艇以及空中的伞，各种游乐活动大概都收摊儿了，海岸线的轮廓在暮色中更加模糊了。”

　　渊峙倒吸口冷气：“太危险了！您……咋办？”

　　“我有办法，一边哭一边死死认定海岸线的方向双手当桨不停地划水，在游泳池学会的那两下子，岸边人群中还可以下水比画比画，现在可不敢。那海水是黑色的，也不知下面都有啥大鱼或怪物，忒吓人。”见渊峙双手握紧，指节都发白了，我笑，“放心，肯定没死哈”。

　　渊峙喃喃道：“您这玩得也忒……心跳了！”

　　“后来是同伴们收队，准备回酒店吃晚饭了，发现少了我，遍寻不见，报告了海岸救生处。其实就是一个小草棚子，上面有‘Safe Guard’ （救生员），我之前见着还笑人家简陋呢。他们派出两个摩托艇搜寻，三十年前，可没有啥卫星定位之类的民用先进技术，救生员凭经验顺着退潮的潮涌方向，寻到我，把我捞回来了。”渊峙忙着在胸前画十字。

　　“在海上漂流了四五个小时，背部大片灼伤，脱了几层皮，晒的；眼睛肿了好几天，戴上墨镜就直接压着上眼皮，哭的；手几天拿不住东西，吃饭得用左手托着右手，划水累的。毕竟年轻，都恢复了。我从中得到了一个终生难忘的恐怖教训。”

　　“再也不要独自远离海岸！”渊峙插话。

　　“再猜猜。”

　　“您这个……太极端了，不知往哪个方向猜啊。”

　　“救生员说，找到我时，我双手紧划，向着深海的方向！那恐怖的两个字就是：‘方向’！”

　　良久，渊峙道：“老师，我好像明白了，您是说，我是沉浸到‘What’中，忘了‘Why’了？”

　　解释一下这个“黑话”。几年前有一个TED演讲的视频，讲的是“黄金圈”（Golden Circle）理论，三个同心圆，最核心的是“Why”，可以理解为使命或方向，第二圈是“How”，即朝向使命或方向的路径，最外面的第三圈才是“What”，即沿着路径、朝着方向要具体去做的那些事情。大意是说：企业和个人，如果能循着从内到外的顺序，先找到使命，再找寻路径，再具体确立相应的行动和任务，那么就能更长久、坚定、清晰地走向自己的使命和目标。

　　图13-1 黄金圈理论图

　　渊峙在直播时讲过这个黄金圈理论，讲得挺到位。

　　我微笑点头，称赞他的领悟，又问：“但是，为何会‘忘了’那个‘Why’（方向）呢？”

　　…………

　　面对渊峙求助的目光，我说道：“那么我说说我的观察？不一定对，帮你找找感觉。”

　　“记得去年我们谈起过另一个‘三圈’理论，你在直播时也经常讲到的。”

　　“记得记得！”

　　“那三个圈，分别是‘热爱’‘擅长’‘机会’，讲的是如果一个人能找到三圈交汇的那个Bulls Eye[1]的区域，作为自己的事业，那么就是最幸运也最接近成功的可能性了。”

　　“我观察，你一猛子扎下去而忘记‘Why’的原因，可能是你碰到了三圈中的两个：热爱与擅长。你知道自己热爱品牌营销，本来久已习惯于在幕后的，突然发现原来自己竟还擅长在一个无限广阔的网络平台上‘布道’、为师，到了台前，既可侃侃而谈数小时不竭不辍，又真能帮助到别人，这又完美契合了你的信仰和天性，同时遇到三圈中的两圈，可谓幸运，乐在其中，乐而忘返，于是忘记去找那个紧要却又费力的‘机会’了。”

　　渊峙并没有立即点头，棒槌似的手指圈起小圈，移动比画着，交集、分离、再交集……这次的静默异常长久。我不急，静静等候。

　　“老师，您……得容我再仔细想想。”

　　“当然。”我继续说道，“无论是用三圈还是其他理论，方向都不容错失。当然，方向是可以调整的，因为人认识自己是渐进的过程，甚至要花上一辈子时间。但无论如何，生存是最根本的。不能忘记寻找生存的机会。”

　　渊峙自己做公司这些年，有些积累，新冠肺炎疫情一整年收成甚少都坚持着没裁人，已属不易；很多类似规模的小营销公司都已经倒下，还有很多更具规模的企业也都现金流告急了。我没具体问过，但以常识判断，渊峙也必须要积极正面他自己企业的生存挑战了。

　　“渊峙，我还有一个观察，”我接着说，“我似乎又看到了两年前我们讨论分析过的、你曾经的那种‘我忙故我在’的模式，尽管你已经有方向感，是‘更有意义感’的忙碌，但你还是必须要找到清晰的目标，并且努力去实现目标。而不要太沉溺于意义‘感’，即使是很快乐，即使是有崇高的意义感，也不能当饭吃。除非，你另做选择，另有事业方向。”最后这句话，其实挺重的，我希望他能感受到这个分量。

　　这次的作业是：具体产品、品牌、客户的目标以及选择的理由与操作思路。恰逢春节，交作业的时间，就定在一个半月后了。我淡淡加了一句：“如果再不能认真、作业及格，那我就会认为，我们之间的辅导，其实对你并没有什么意义……”“您可别，千万别。无论如何得带着我！”唬得渊峙连连作揖不迭。“那要看你啦。”轻哼一声，我嘴角勾起笑意，渊峙听着、看着，却是心惊肉跳。

　　教练的专业能力要求，无论是原来的11条，还是2020年修改后的8条，有些基本要义是一样的，比如，深度聆听、教练的“临在状态”，等等。而无论教练的流程模式或谓“流派”是否相同，都要落实到客户的“行动计划”，否则，辅导过程就不能算完整。无论有多少个顿悟时刻，都要落实到行动上，才会为教练伙伴带来改变。渊峙既然坚持称我为老师，那么，老师留作业，就更是天经地义啦。

　　渊峙走后，我仍沉浸在回味之中。陪伴渊峙两年多以来，他走过的路真就是螺旋式的路程，迷茫、清晰、撕裂又重塑世界观，寻找人生的The One，找到方向，全情投入，却又仿佛过度沉溺于快感与意义感，偏离了目标……好像又在不同的层面上、另一个维度上迷失了？我倒不会太担忧，渊峙是很有些经历的成年人，即使没遇到我，人家也是能过好自己的生活的。但既然结了缘分，在我的世界里就会有他一份沉甸甸的存在，免不了用心琢磨。

　　人，真是多维复杂。先天性格，后天习惯，成长环境，原生家庭，性别及取向，行事风格，思维习惯（感性、理性、形象、逻辑），当前的情绪……以及以上各项组合的N次方等可能！这么些维度，组合的可能性无穷多。即使他们提出字面上一模一样的问题，那些产出问题的不同的心和脑也必会天差地别；即使得出字面上一模一样的答案，那些收译答案的不同的心和脑，又怎可能生出相同或完全相似的反馈和行动呢？

　　我试着还原给渊峙的辅导过程，但将角色调换，假设自己是被辅导者，推演情景以及后续的行动；再拉远，假设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自己是被辅导者，推演出来的情景和后续行动与之前相比又有很大变数了，似乎再去尝试理解以前的自己，便有了很多更加朦胧模糊或更加貌似清晰之处。有意思！我把“沙盘”游戏的角色又换上橘子、林萌、丹鹏，再调换、反转……太有意思了！简直有点儿“盗梦空间”的味道，这个游戏应该叫作“同理折叠”。

　　此刻，我对于教练的要义又有了新的感悟：深度聆听，有力地发问，不预设判断，伴舞，所有这些技术以及规定，原来都是“只能如此”啊！因为，每一个教练伙伴在每一次辅导中的状态，都是随机的、莫测的，他所处的环境与其丰富内心，能组合幻化出任何状态，无法预判，只能伴随。而教练的核心要求是“临在状态”，我的理解是，要完全地与教练伙伴同在，到几乎附体、近乎“无我”的状态，才能聆听到他的潜意识，也才能问出更有力量的好问题。在那种完全的“临在状态”下，教练的问题多是跟着直觉自动生成的，流程也自然而然地演进，有曲折、有意外，但能流动下去。只有流动到深处，才有可能深度激发教练伙伴的内在潜能。

　　其实，教练的“有力的好问题”，也都在那三圈之内吧。

　　心念所至，我拿起纸笔，写下那些在做教练辅导时最常用的问题，赫然呈现出Why、How、What的圈层梯次。其中有些问题几乎是每次都会用到的，比如：

　　■ Why:

　　典型例句：如果实现你的目标（或达到你想要的状态），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对你周围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简版：“为什么呢？”“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 How:

　　典型例句：实现你的目标的路径有哪些呢？

　　（简版：“如何实现你的目标？”“如何实现？”）

　　■ What:

　　典型例句：这个路径上有哪些重要的里程碑？要达到这些里程碑，需要采取哪些行动？做什么准备？

　　（简版：“需要哪些行动？”“行动方案是？”“为什么行动是这样的顺序呢？”）

　　其实，这些都是在教练培训课程中反复讲授练习的问题，很简单，很基础，初学时我甚至常会觉得做作、“套路”，在练习时还会自作聪明地把例句“修饰”一下，那是因为还远未学会深度聆听，更谈不上与教练伙伴的共情临在。心里往往净顾着盘算“下一步该出哪个问题了”“流程该走哪一步了”，神思都在如何“演好教练”的层级上，一心二用，当然就做不到与教练伙伴同在。用心修饰过的“自以为漂亮”的问句一出口，对方却常被绕蒙，自己也尴尬。想起当初种种菜鸟教练的行迹，真挺好笑。恍然觉察，做教练已八年多，我竟仍在领悟的途中，便更添敬畏。

　　用提问的方式帮助教练伙伴找到他们的“热爱”与“擅长”，总是很有效，甚至经常会让他们感到“惊喜”。是的，当人们长时间沉浸在工作、生活的压力与惯性之中时，真的会忽略自己。教练的重要功用之一，就是帮助教练伙伴深刻地、认真地认识自己，这对于职业与人生的规划而言十分重要。“人人都需要一个教练”，此又亦其证。

　　再看看“天赋、热爱、机会”这三圈。我坚信，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天赋、**与热爱，只是太多人终其一生都未必有机会发现自己的天赋、实现自己的热爱，“细思极叹”。以我自己为例，当初为了求生而选择自学英语专业，从此改变了人生轨迹，我跟着收音机自学了许国璋四册《大学英语》，只是跟着收音机念，从来没背过一个单词，张嘴就有语感，这应该算是天赋了，是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但我并不热爱英语；对比之下，我很喜欢古诗词，母语又是中文，却居然背下来很快就会忘。前几年我才发现了对架子鼓的热爱，就乐此不疲地操练起来，但并不能说若早发现了这个热爱，就能真的成为专业鼓手。热爱可不一定等于天赋啊！**、热爱与天赋，并不容易碰到一起。再说了，我年轻时，爵士啊、摇滚啊那些乐队还都只能在地下演出呢，即使真有鼓手的天赋，也得先顾生存啊。一个人若拥有多项热爱和天赋，可能会增添些选择的困扰，但若能找到或遇到自己的热爱和天赋，再加上些机会，那就真的很幸运了，甚至可能很幸福。

　　回到渊峙，当他蓦然发现了“热爱”与“擅长”的交集，实是意外之喜，他于是乐享其中，很有“意义感”地忙着，回复每一条留言，每周直播从两晚增加到四晚，意义感爆棚。但却模糊了目标感，忙碌到忘记了去寻找“靶心”：生存、商机。我觉察到了，就要直接告诉他，他也许就此专注地去找商业的靶心；也许就此又调整了自己的方向，比如，就去做一个网红知识服务者，也未尝不可……但无论如何，都要找到清晰的方向和目标；无论如何，都不要像我当年在芭堤雅一样，拼命地向深海游去，却以为是朝着岸边。我自以为把握了方向，而大海自有方向。不只是飞行员会遭遇“空间定向障碍”，会在以为“冲向云端”时撞到山上或扎向地面，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遭遇很多次“定向障碍”。此时，若有教练同在，是幸运的，教练会全心同理地与你同在，并保持冷静的观察，如同帮你校对仪表盘，提醒你：天在上，地在下，北在北……而目标与路径的选择，在于你自己。

　　渊峙来了，表情比较严肃，我暗忖，大概是思考作业的过程当中有疑问。没关系，只要认真思考了就好。

　　我没急着收作业，先听渊峙聊聊过去一个半月的近况，他在春节期间一点儿没歇着，又开了情感直播，简直就是全时段泡在短视频平台了。他总结出来的经验是：在短视频平台吸引流量，已略有心得，但要想转化成市场营销业务的客户却极难，所以还得开辟微信的视频公众号！

　　等等，这中间逻辑可还缺着好几环呢。我连发了几个问题：

　　“你心目中对市场营销有需要的客户的大概画像是什么样子的？”

　　“这些目标客户会对什么样的内容感兴趣？”

　　“而你做的内容，实际吸引的是什么样的粉丝？”

　　这几个问题，可不是出于纯粹好奇的开放式询问，我也经常听听渊峙的直播，印象是：经常听直播并积极互动的铁杆粉丝听众，以经验不多的职场新晋打工人为主，甚至还有学生，那么，如何就能妄想那些创业的小微企业主也会为这种内容聚拢来，进而被转化为客户呢？他在直播中很“纯粹”，不带货，也不给自己的市场营销主业夹带几句广告，若真偶有潜在客户走过路过，大约也会认为他是心理咨询、职场导师啥的，不可能猜到你的主业是市场营销啊！深潜大半年了，还没从源头设计好，转战到哪里也没用吧！

　　我的三连问已明显带出质询的味道。情绪，真是很难掩饰的。渊峙本就敏感，立即变得犹疑嗫嚅，竟有畏色。

　　我暗暗提醒自己，状态！状态！好的，我起身满上茶水，深呼吸，“戴上”微笑。

　　“好的，这几个问题你再慢慢想吧，我觉得是很值得你想明白的。尤其请注意，这几个问题的顺序。”

　　“好的好的，老师，我一定好好想。”他忙不迭地应承，这一口气松的，真明显。可怜见儿的。

　　“那么，就请谈谈你的作业吧。”我调整好状态，放松，不带情绪。无论他的作业多么不成熟，都要耐心。

　　渊峙没吭声，摆弄着他的电脑，哦，这是在调出作业文件呢，不知是PPT，还是思维导图。

　　渊峙把电脑合上了。面色凝重地，他开始了：“老师，是这样的。不是我不认真，我真是想好好做这次的作业，我真是知道您都是为我好，可……”

　　只觉一股戾气直冲头顶，我冲口道：“别绕！直说吧，作业没做吗？！”

　　“是这样的……”

　　“做了还是根本没做？”

　　“您听我说……”

　　“请直接回答！”

　　“……没做。但您听我说……”

　　积聚的戾气瞬间点燃，我，怒了！接下来的灌口喷涌而出，尽管都是问句，但根本没有容纳回答的缝隙！

　　“你记得作业是什么吗？”

　　“不是你自己说必须要做吗？还说这对你很重要吗？”

　　“上次结束时我说过，如果再不交作业，就可理解为这种辅导对你没意义，记得吧？”

　　“好！那我就理解为对你没意义，那我们又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你又何必每次都说什么‘对我帮助很大’？你又为什么满口应承要好好做作业？”

　　“……”我耳边一直嗡嗡着一个声音，终于听到了：这不是教练的状态！！急刹车，我硬生生收住了下一句“那就到此为止吧”。如果话说出了口，对渊峙的伤害，可能会很大。

　　急刹车，我被猛闪一下，滋味不好受！我得站起来走两圈，深呼吸，再走两圈，喝口水……

　　渊峙不敢言语，忧惧而焦虑的眼神跟着我转来转去。

　　良久。归座。

　　又良久，我缓缓道：“我需要反省。”

　　又把渊峙吓了一大跳，他本能地说道：“您别您可别，都是我的错，我反省……”

　　我摇手止住他，继续：“我想听听你说。说说你的真实感受，这很重要。你慢慢说。”虽然没再“戴上”笑容，渊峙也应能妥妥接收到情绪的缓和与真诚的邀请，于是，从断断续续，到逐渐连贯，我听到了以下这些要点：

　　1.我深深知道老师是为了我好，每次作业都真心想好好完成，尤其是这次：找到具体的产品与客户的方向，设计出在短视频平台上大概的营销计划。我真觉得这对我特别重要，必须认真做，但就是力不从心，不是跳起来够不着，而是根本就不知道目标在哪儿、得往哪儿跳、跳多高。

　　（我反省：那他为什么不直说呢？为什么每次作业都满口应承？哦！好像我也没给他什么机会吧！）

　　2.您说我可能是“有意义感的网瘾”，我认真想了，我确实在短视频上花了很多时间，太多时间。但其实我心里的目标感一直在的：就是希望找到以短视频为工具转化用户的方法。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您刚才的三连问，确实击中我了：应该一开始就对自己的目标客户有清晰的认识，做不到像素级，起码也要素描级、画像级的，而我都还没找到内容、流量、目标客户之间的一些基本关系和逻辑。因为，我是真没做过，我……真不会啊。

　　（我反省：原来他是不知道How和What，而不是迷失了Why啊！）

　　3.您提醒过我几次，做生意，要主动，要饥渴贪婪地主动。我确实不够主动，包括您有意用心给牵的一些关系头绪，我都不知道如何做到主动。春节假期期间，我也想了挺多，有一件事，连我自己都是头一次“发现”：我做公司，十几年以来，从来都没有自己主动去找过客户、主动开发过生意，都是做过生意的客户们成了朋友，再口口相传推荐的。这次疫情，朋友们大都自顾不暇了，也顾不上给我介绍新业务了，我真是挺迷茫、无望的。因为您给我辅导，我才突然看到机会：短视频平台，确实是营销的新平台，也许，这就是我可以从此摆脱不懂主动开发客户的缺陷的契机？所以，就像您说的：我就一个猛子扎下去沉溺其间了，但我觉得，我这真不是网瘾。

　　（我反省：若不是及时急刹车，连渊峙这些深度自我觉察都没机会知道呢。）

　　这次辅导进行了三个多小时，是通常时间的两倍多，其中有将近一半是浪费在教练的情绪以及情绪调整之上了。结束前，我没再留作业，基本是渊峙自主提出的行动计划：给目标用户画像，尽量画细致，以及有意识地设计、测试针对目标客户群的直播内容。

　　八年多，以为已经接近修仙第九层了，一阵怒火，我被烧回原形：这个教练，还是太自以为是，太自我了啊！

　　渊峙走后，我继续认真反省，那一阵子不可遏制的怒火，真把自己惊到了！近几年来，我极少生气发火，最近的一次记录是去年11月7日，因为笑笑冲我龇牙逞凶，把我气着了，但我立马就觉察了，交代荣丽继续管教笑笑，自己则赶紧深呼吸调整。因近几年来很少发火，所以偶尔一次动怒发火，就记得很清楚。（我一天不落地写日课已有六年了，有据可查。另：笑笑是刚一岁半的纯种柴犬，应该相当于十几岁青少年的逆反期。）而作为教练时搂不住火儿，绝对是第一次！

　　一个激灵，我懂了：还是因为失了教练的立场啊！是从何时，就从教练变成“老师”了？从何时，教练关系开始不那么平等了？逐渐地，在“我懂你，我有洞见”的主观意识之下，就“不必”认真听他了，只“告诉”他就好。又赶上渊峙的性格敏感、谦虚，懂得感恩，对老师那就更是谦卑了，绝不争论……好嘛，原来根儿还是在教练这里。

　　这个省悟非同小可。我在心里反复刻写这三个字：教练式，教练式，教练式！无论是师父、老师，都不能失了“教练式”。应该能就此记住了吧？也未必，前面说过的，教练，就是要从充分关照被教练者的人性角度出发，而教练自己则要有诸多“反人性”的修炼，须常悟长修，才可能不犯戒、不退步。

　　教练说

　　这一章的名字“没有靶心的圈圈，只是肥皂泡泡”，原是画好了圈圈，等渊峙交了作业，教练再帮他找到“靶心”的，这样就圆满了。而实际的脚本，并没有按照我的设计发生。我决定保留这个章节名，作为对自己的警示：教练，也要时刻留意靶心，而这个靶心，就是教练的哲学和初心，即平等的关系。无我，激发教练伙伴。伴舞，而不是表演！这章里写着写着冒出个词，也是值得我记住的：“北在北”，教练的“北”，始终只有帮助伙伴深度觉察、激发潜力，而不是教练的自以为是。

　　[1] Bulls Eye，直译是“牛眼”，意指“靶心”。酒吧里初次见到有人玩飞镖盘，每逢有人镖中靶心，必有“Bulls Eye”的欢呼爆响，就像保龄球场有人打出十瓶全中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