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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意乱情迷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396 2024-10-22 04:54

  

  巴西成了早餐桌上热议的话题,克莱尔提出要去巴西尝试创业,大家尽管听到了一些负面消息,说有农业工人去那儿还不到十二个月,就被迫回来了,可还是尽力谈论去巴西打拼的种种希望。早饭过后,克莱尔到小镇上,将一些琐碎杂事做了个了结,并从当地银行把他所有的钱都取了出来。返回途中,在教堂边遇见了梅茜·昌特小姐,她信仰虔诚,仿佛就是从教堂的墙壁中长出来的一样。她怀里抱着一大堆《圣经》,那是给学生讲课用的。她的世界与众不同,无论事情多么痛心忧戚,她脸上总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这着实让人艳羡。不过在克莱尔眼里,这就是违背人性,盲从天神,一点儿也不自然,更让人想不通。

  她听说克莱尔要离开英格兰,就对他说,这个计划看来似乎精彩绝伦、前途无量。

  “不错。毫无疑问,从商业角度来看,这个计划很不错。”他回答说,“但是,我亲爱的梅茜,这彻底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或许还不如进修道院好呢!”

  “修道院,哎哟,安吉儿·克莱尔!”

  “怎么啦?”

  “听我说,你这个邪恶的人,进修道院就意味着做修道士,那就成了罗马天主教徒。

  “信了罗马天主教就是犯了罪,犯了罪就得下地狱。安吉儿·克莱尔,你处境危险啊!

  “信仰新教,无上光荣!”她义正词严地说。

  痛苦至极,克莱尔此时如魔鬼附体,也不再顾忌真心信奉的教义原则了。他把梅茜小姐叫到跟前,恶魔一般,附在耳边,低声耳语几句,那番话,他极尽龌龊之能事,尽是些离经叛道的异端邪说。闻听此言,她白嫩俊俏的脸蛋上惊恐万状,他不觉大笑,转瞬,那张脸上又露出了痛苦与焦虑,显然是在担忧他的幸福与未来,笑声便戛然而止。

  “亲爱的梅茜,”他说,“你一定要原谅我。恐怕,我要疯了!”

  她也以为克莱尔疯了,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克莱尔返回牧师公馆。他把珠宝存到了银行,以待甜蜜时光重现之时,再取出享用。他又在银行存入三十英镑——委托银行过几个月寄给苔丝,以周济她吃穿用度;他还给布蕾克摩谷里苔丝的父母写了一封信,将自己的近况详细告知。这笔钱,再加上他以前给苔丝的那一笔——大约五十英镑——他相信,目前来讲,足够她用的了,他特别叮嘱过她,如有急需,还可向他父亲求助。

  他觉得,最好不要让父母和苔丝通信,因此就没把她的通信地址告诉父母;父母也不知道他俩究竟为什么闹别扭,也就没问苔丝的地址。那天,他离开了牧师公馆,既然主意已定,蓝图已有,还是尽早实现为好。

  离开英格兰之前,他必须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去拜访一下井桥村的农舍——他俩新婚宴尔,头三天,就是在那座农舍度过的。三天的租金微不足道,可总是要付的,他俩租住房间的钥匙也得还回去,另外还有落在那儿的两三件小物件要取回来。就是在这片屋檐下,最黑暗的阴影投进了他的生命,笼罩着他的生活。他打开起居室的门,向里观瞧,新婚那天下午,一对新人欢天喜地地来到新房,那段幸福时光如在眼前;两人第一次同居一室,第一次共进晚餐,第一次挽手促膝,围炉夜话的新鲜浪漫,都历历在目。

  他到农舍时,房东夫妇恰巧去了田间,克莱尔便独自一人在房间里等了一会儿。一时旧情重现,百感交集。于是他移步上楼,走进了苔丝住的房间,这间房,他一次也没住过。床铺整整齐齐,这是那天早上离开时,她亲手整理的;那束槲寄生,依旧悬挂在帐子顶上,那是他亲手挂上去的。槲寄生挂在那儿已有三四个礼拜了,叶子和红果都已干枯萎缩。安吉儿取下来,塞进壁炉。站在那儿,他第一次怀疑,当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明智恰当,就更不用说宽大仁慈了。但是,他自己不是也被残酷地欺骗蒙蔽了吗?他心中五味杂陈、凌乱不堪,含泪跪在了床边。“啊,苔丝!要是你早一点儿告诉我,也许我就宽恕你了啊!”他痛苦地说。

  正在此时,楼下传来脚步声,他站起身,走到楼梯口。楼梯下,站着一个女人,她一抬头,克莱尔认出来,那正是灰白脸蛋儿、乌黑大眼的伊茨·休特。

  “安吉儿先生,”她说,“我过来看看你和安吉儿太太,来向你们问好。我想你们很快就会回到这儿。”

  这个女孩儿到这儿来的秘密,安吉儿已经猜到,不过她却没有猜出安吉儿的秘密。她就是深深爱着他的那个诚实痴情的姑娘——那个和苔丝一样好或者差不多一样,能做一个务实持家的农村主妇。

  “我自己一个人在这儿,”他说,“我们现在不住这儿啦。”于是就将他此次前来的缘由向她解说清楚,然后问道,“你走哪条路回家,伊茨?”

  “泰波塞斯奶牛场没我的家了,先生。”她说。

  “为什么呢?”

  伊茨低下头。

  “如今那儿一片凄凉惨淡!我实在待不下去了。现在我住那边儿。”她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相反的方向,正好和他顺路。

  “哦——现在你要回去吗?如果愿意搭个便车,我可以送你一程。”

  她那橄榄色的脸上泛起一层红晕。

  “谢谢你,克莱尔先生!”她说道。

  很快他便找到房东,清算了房租还有其他几项费用,他们走得突然,一些账目都要另算。克莱尔处理完毕,回到马车跟前,伊茨就跳上车,坐在他的身边。

  “我要离开英格兰了,伊茨。”他边说边赶着车往前走。

  “我要到巴西去了。”

  “克莱尔太太喜欢到那个地方去吗?”她问。

  “目前她先不去——大概一年吧。我自己先到那儿看看情况——看看那儿的生活怎么样。”

  他们打马扬鞭,向东跑了很远一段,伊茨沉默不语。

  “她们几个现在怎么样啊?”他问,“莱蒂可好吗?”

  “我上次见她时,有些疯疯癫癫;两腮塌陷,瘦弱不堪,整个人眼看着就要垮了,再也没人爱她了。”伊茨心不在焉地说。

  “玛丽安呢?”

  伊茨压低了声音说:“她开始酗酒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奶牛场主已经把她开除了。”

  “你呢?”

  “我不喝酒,身体健康。就是——就是早饭之前,我不再唱歌了!”

  “为什么?早上挤奶时,你总是爱唱《爱神丘比特的花园》和《裁缝的裤子》,唱得那么好听,你还记得吗?”

  “嗯,当然记得!你刚来那几天,我一直唱。过了几天,我就再也不唱了。”

  “为什么不唱了呢?”

  那乌黑的双眸,看了他一眼,算是回答。

  “伊茨!——你真软弱——不就是为了我嘛!”他说,说完便陷入深思,“那么——假如我当初向你求婚,你肯答应吗?”

  “要是你向我求婚,我就答应,你肯定要娶一个爱你的女人呀!”

  “真的吗?”

  “那还用问!”她悄声回答,神气慷慨激昂,“哎呀,我的天哪!难道在此之前你没看出来!”

  走着走着,他们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岔路通向一个小村庄。

  “我得下车了。我就住在那边。”伊茨突然说道,自从刚才承认爱他,就一直没再开口说话。

  克莱尔将马放慢。一时间,他不由得对自己的命运气恼愤怒,对社会礼法痛恨不已;就是这些东西,把他圈起来,逼进了一个死角,让他找不到合规合法的出路。为什么不报复一下社会呢?为什么不把将来的家庭生活过得恣意**呢?为什么偏要束于习俗,非得去亲吻那根训教之棒来惩罚自己呢?

  “我现在是独自一人去巴西,伊茨,”他说,“我之所以和苔丝分居,不带她去巴西,是因为个人感情出了点儿问题,并不是怕舟车劳顿、路途遥远。或许我再也不会和她生活在一起了。而你,爱或不爱,我也说不定,可是,你愿意取代她,和我一起去巴西吗?”

  “你真希望我和你一起去吗?”

  “真的。我已经受够了,就想从中解脱出来。至少你爱我,没有那些私心杂念。”

  “是——我愿意和你一起去。”伊茨停了一会儿后说。

  “你愿意吗?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伊茨?”

  “那就是说你在巴西期间,我要和你住在一起——我觉得挺好的。”

  “记住,现在你不要再认为我是个正人君子了。可是我应该提醒你,用文明的眼睛来看——我是说西方文明,我们这样可是名不正,言不顺。”

  “我不在乎那些,女人到了痛苦的顶点,又走投无路,才不会在乎那个呢!”

  “那么你就不要下车了,坐好就是了。”

  他驱车走过那个十字路口,一英里,两英里,始终也没有爱的表示。

  “你非常非常爱我,是吗,伊茨?”他突然问道。

  “我非常爱你——我已经说过了,我非常爱你!我们一块儿在奶牛场工作的时候,我就一直爱着你!”

  “比苔丝还爱我吗?”

  她摇了摇头。

  “不,”她嘟囔着说,“我的爱比不过苔丝的。”

  “为什么?”

  “因为不可能有人比苔丝更爱你!她 为你能把命豁出去。但我做不到。”

  就像普洱山上的先知,伊茨·休特此刻本想说些违心话,但是苔丝的人格魅力生出了魔力,使率真淳朴的她不得不实言相告,夸赞苔丝。

  克莱尔沉默了。他万万没想到,从一个与此事无关的人口中,听到如此这番公正爽直的话语,心中顿时感动不已。他感觉突然有个东西卡在喉咙里,在那里呜咽;耳畔,一句话,在不断重复:“为了你,她能把命豁出去。但我做不到。”

  “伊茨,刚才我们只是瞎说,你可不要放在心里,拿这话当了真,”说着,便突然掉转马头,“我真不知道,我胡说了些什么!现在我送你回去,到那条岔路那儿。”

  “我可是对你一片真心呀!哦——我可怎么受得了啊——我可怎么——受得了啊——”

  伊茨·休特明白了她刚才做的事,用手拍打着脑袋,号啕大哭。

  “你这是为那个不在场的人做了一丁点儿好事,是不是后悔了?哦,伊茨,别后悔,一后悔就算不上做好事了!”

  慢慢地,她镇静下来。

  “好吧,先生。哦——也许我同意和你一起走时,我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那是——痴心妄想!”

  “因为我已经有一个爱我的妻子了。”

  “是,是!你已经有一个了。”

  他们又回到了半小时前经过的那个岔路口,伊茨跳下车。

  “伊茨——请原谅我一时轻浮!”他喊道,“刚才的话太欠考虑,太鲁莽!”

  “要忘掉?永远永远也忘不掉!哦,对我来说,那可不是轻浮!”

  他觉得,他伤害了伊茨,无论伊茨说什么,那份谴责,他完全该受,他内心的悲伤难以形容,跳下车,握住伊茨的手。

  “不过,伊茨,无论如何,我们好聚好散,你是不知道我最近受了多少罪!”

  伊茨这个姑娘,真是宽宏大量,接下来没显露更多的痛苦怨恨,让分手道别彼此难堪、大煞风景。

  “我原谅你了,先生!”她说。

  “现在,伊茨,”他强迫自己,充当了一次人生导师的角色,尽管当时他根本不想这么做,他对站在身边的伊茨说,“见到玛丽安,请你告诉她,她是个好姑娘,不要自暴自弃。答应我,也请转告莱蒂,世界上比我好的男人多的是,就算为我着想,她也要好好的——请你记住我的话——好好的——就算为了我。请你把我说的这些话带给她们,就算是一个要死的人,对另外两个要死的人说的话;因为这一辈子,我再也见不着她们了。还有你,伊茨,这次是你拯救了我,我妻子的事情,你坦**率直,实言相告,把我从难以置信的冲动、愚蠢、背叛中拯救出来。女人也许有坏的,但是在感情方面,她们再坏也坏不过男人!就这一点,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永远保持诚实、善良,以前这样,现在这样,将来也要这样。请把我看成一文不值的情人,但请把我当作忠实诚信的朋友。答应我。”

  她答应了。

  “上帝保佑你,赐福于你。先生,再见!”

  克莱尔赶车继续前行,伊茨顺着岔路回家;克莱尔的身影刚一消失,伊茨刚一踏上岔路,便瞬间崩溃,猛然扑倒在篱路边,悲痛万分。直到深夜,她才赶回母亲那间小屋,绷着脸,极不自然。克莱尔走后,伊茨回到母亲家以前,这段时间夜色昏暗,她究竟做了什么,无人知晓。

  与伊茨告别以后,克莱尔也是伤心至极,痛苦不堪,嘴唇一直颤颤发抖。不过他的伤心痛苦可不是因为伊茨。那天晚上,他差一点儿就放弃去附近的车站,差一点儿就要勒转马头,穿过南威塞克斯那道山脊,那道把他和苔丝家分开的高高的山脊。然而他没那么做,阻止他的,不是他看不起苔丝的天性,也不是他怀疑苔丝的感情。

  不是,都不是;他觉得,固然不错,如伊茨所说,苔丝很爱他,但事实就是事实,丝毫没有改变。既然当初那么做没有错,那么现在他依然没有错。他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强大的惯性力量推着他继续往前走,除非有一股比今天下午更强大、更持久的力量,将局势扭转。或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回到她身边。当晚,他登上了去伦敦的火车,五天后,在港口他与两个哥哥握手告别,乘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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