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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寻活觅路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5706 2024-10-22 04:54

  

  前面说了冬季发生的故事,接下来让我们说一说十月的一天吧,也就是安吉儿和苔丝分手八个多月以后的事情。我们发现,苔丝的生活完全变了;她本该是个新娘子,该有人为她搬箱运盒,而她现在却孤零零一个人,挎着篮子,携着包裹,和她没做新娘子之前一样了。刚和丈夫分开时,丈夫为了让她过得舒适,还给她准备了宽裕的生活费用,可现在却只剩下一个瘪了的钱袋子。

  再次离开她的家马泺村后,大部分时间,苔丝都在布莱迪港附近、布蕾克摩山谷以西的奶牛场里做些轻快的零活儿,这里离她的故乡和离泰波塞斯一样远,春夏两季就这么轻松度过,没干过什么重活儿。她宁愿这样自食其力,也不肯靠克莱尔给她的钱过日子。在精神上,她仍旧呆滞,她做的那些机械性的工作不但没有使这种状态减轻,反而使之更加严重。她的心思还在从前那个奶牛场里,还在从前那个季节里,还在从前她在那儿遇到的温柔情人那里——这个情人,她刚要伸手抓住,独自享有,却又似镜中花、水中月,消失不见了。

  奶牛场里奶量减少时,就不需要那么多零工了,因为苔丝没有找到和在泰波塞斯奶牛场一样的第二份正式工作,所以她只能当临时工,做些零活儿。不过,秋收将至,只要她从牧场转到庄稼地,工作就遍地都是,而且将会一直持续到秋收结束。

  克莱尔原先给了她五十英镑,她拿出一半给了父母,算是报答他们多年来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剩下的二十五英镑,她还没怎么用。但不幸的是,雨季来临,工作无望,她也只好动用剩下的金币了。

  她真舍不得用那些金币,因为那些金币,崭新锃亮,是安吉儿亲手为她从银行取出来,又亲自交到她手上;那些金币经过他抚摩,便成了圣物般的纪念品——这些金币除了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接传递,似乎还没有别的历史——花掉金币,就如同把圣物扔掉。可她别无选择,只好让这些金币一枚一枚从她的指缝间溜走了。

  她不得不经常写信,告诉母亲她的地址,但她却隐瞒了自己的境遇。正当钱快用完时,母亲来了一封信。信上说,她们家陷入了非常窘迫的境地,秋雨把茅草屋顶淋透了,需要全部翻修,可上次修葺的旧账还没付清,就累及这次也不能动工了。还说,楼上的椽子和天花板也都需要重新修缮,这些花费,加之上一次的欠账,一共得需要二十英镑。她丈夫是个有钱人,不用说,现在肯定也已经回来了,那她能不能给他们寄去这笔钱,以解燃眉之急呢?

  就在这时,克莱尔委托的银行刚好给苔丝寄来三十英镑,她看家境如此窘迫,一拿到钱就如数给母亲寄了二十英镑。剩下的十英镑,她又花了一些,置办了几件冬季的棉衣,寒冬在即,她剩下的钱实在不多了,只是账上的空名儿了。以前克莱尔告诉过她,如果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父亲。用完最后一枚金币,她只得考虑安吉儿对她说的这番话了。

  但是苔丝越想越不情愿,为了克莱尔,她谨言慎行,自尊自重,生怕给他丢脸,能做的都做了,就连自己和丈夫分居的事,她都隐瞒了父母,也就更不能去找丈夫的父亲,告诉老人家自己已经花光了丈夫留下的一大笔钱,现在手头拮据,需要救济。他父母大概早就瞧不起她了,若她如今再像乞丐一样伸手要钱,岂不更讨人厌、招人烦。鉴于此,这位牧师的儿媳妇决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这位公父亲知道自己目前的窘况。

  她心想,她不愿与丈夫的父亲通信这个想法,随着时间的推移,应该会逐渐减弱,可对于她自己的父母,情况却正相反。她结婚后,回到父母家住了几天,接着就离开了,父母始终认为她最终还是追随丈夫,恩爱度日了;从那时到现在,她一直都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也就一直认为,苔丝过着舒服日子,在那儿等丈夫回来;她也从无望中找寻希望,盼望着丈夫到巴西去,只是短暂停留,很快就会回来接她,或者写信让她去找他;总而言之,她盼望着有朝一日,他们携手共同努力,很快就会和好如初,也好给家人一个交代。至今,她仍抱有这样的希望。她的父母本想通过这次婚姻来光耀门楣,掩盖头一次糗事家丑,现在再让他们知道她成了一个弃妇,在接济了父母后,现在全靠自己的双手谋生,岂不是太让人难堪?

  她又想起了那副珠宝。克莱尔把它们存在哪儿,她并不知道,这也无关紧要,即使在她手里,她也只是有权使用,无权变卖。即便那些东西完全属她所有,她也只是有其名,无其实,变卖实际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来得钱财,变富裕,这未免也太卑鄙了。

  与此同时,她丈夫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风顺。就在这时,他在巴西的库瑞提巴附近的黏土地里,遭了几场雷雨,淋得像落汤鸡,又受了许多磨难,如今高烧不退,一病不起。和他一起遭罪受难的还有许多其他的英国农场主和农场工人,他们也都是被巴西政府的种种许诺哄骗到这儿来的。他们觉得,既然在英国高原上耕田种地,身体能够抵抗得了所有的天气时令,那在巴西平原,自然也同样能够抵抗一切天气时令了,他们却不知道,英国高原的天气时令是他们生来便习以为常的,而巴西平原的天气时令是突如其来、以前未曾经历过的,所以那种想法,实在毫无根据。

  我们返回来,继续讲苔丝。就在此时,她花完了最后一个金镑,也没有另外的金镑来填补空缺,同时由于季节关系,她发现,找个工作极其困难。她没有想过去找个室内的工作,因为她不知道有智力、有体力,又健康又肯干的人,无论在生活中哪个行当里,总是缺少的;她只知道她害怕都市城镇,害怕大户人家,害怕富于钱财、谙于世故的人家,害怕礼仪举止不同于乡下的所有人。那黑色忧患都是从彬彬有礼、出身高贵的上流社会来的。

  那个社会,也许比她用自己那点儿经验想象出来的要好,但对此,她没有任何证据,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她本能的反应是远离,甚至连这个社会的边缘四郊,她都避而远之、不敢触碰。

  布莱迪港以西有几个小奶牛场,春夏两季苔丝都在那儿做过临时挤奶工,现在也不再雇她了。到泰波塞斯去,即便不缺人手,奶牛场主仅仅出于同情,大概也不会不给她一个栖身之所;从前那里的生活虽然舒服,但是现在却不能回去了;如今的生活一落千丈,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她回去,可能也会给她崇拜的丈夫带来羞耻。她不愿忍受他们的同情怜悯,更不愿看到他们相互耳语,议论她的奇怪境遇;要是那些知情人,把事情都埋在心里,她觉得自己差不多是可以面对这一切的。正是那些背后议论,把她这生性敏感的人吓退了。苔丝无法解释这中间的区别,但是她知道她感觉到了这一点。

  现在,苔丝正在赶往本郡中部一个高地农场。她收到玛丽安的信,这封信几经辗转才送到她手上,信中推荐她到那个农场去。玛丽安不知怎么知道了她同丈夫分居的消息——大概是从伊茨·休特那儿听说的——这个好心肠的姑娘,现在染上了酒瘾,以为苔丝陷入了困境、遇到了麻烦,就急忙写信给她从前的这位老朋友,告诉苔丝说,她离开奶牛场后就到了这个高原农场上,现在这里还有几个人手的空缺,如果苔丝真的还是像从前一样出来工作的话,她倒是很乐意在那儿见到她。

  冬日来临,白昼渐短,能得到丈夫原谅的一切希望也逐渐破灭消亡。她心中有了几分野兽的习性,走起路来全凭本能,不假思索——她正一步一步,一点儿一点儿,斩断自己与那历经磨难的过去之间的联系,她隐姓埋名,免得别人认出她,但她从来都没想过,有时候因为意外事件,会让人迅速发现其踪迹所在,即使这种发现对发现她的那些人的幸福无关紧要,然而对她自己的幸福却有可能息息相关。

  苔丝这样孤身一人外出,自然会遇到许多困难,而其中最让她厌烦的,是她自己的容貌所招引来的殷勤。她原本天生丽质,魅力无限,如今又受到克莱尔的熏陶濡染,不觉平添了几分优雅气质。最初她穿着结婚时的华美服装,那些垂涎者尚不敢有放肆之举,但后来这些服装都穿破了,她不得不换上农妇的衣服,就不止一次有人当面对她说些粗鲁野蛮的话。不过,一直到十一月一个特别的下午,还没发生过对她实际有害的事。

  她宁愿到布莱迪河的西部农村去,也不愿到她现在要去的那个高地农场,别的不说,西部农村离她丈夫的父母家要近些。她在那儿往来徘徊,没有人认识她;她还想,也许有一天她打定了主意,会去拜访牧师公馆,一想到这些她就高兴。不过一旦决定了要到更高、更干燥的地方去,她就转身向东,一直朝那个叫粉新屯的村子走去,并打算在那儿过夜。

  篱路漫长,景色单调,十里同天。冬日白昼迅速缩短,不知不觉黄昏将至。她走到一个山顶,再往前去,只见那条下山的篱路,蜿蜒曲折,时隐时现;这时,她忽听见背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有一个人来到了跟前。那人走到苔丝身旁,说:“晚上好,姑娘,你长得真漂亮啊!”

  苔丝客客气气地做了回答。

  尽管景物已经黑暗模糊,天空中的余晖仍然照亮了她的脸。那个男人转过身,瞪着眼直勾勾地盯着苔丝看。

  “哎呀,没错,这不是那个在川特里奇住过一段时间的大姑娘吗——德伯维尔少爷的女朋友,是不是?那时我也住在那儿,不过现在不了。”

  苔丝认出来了,他正是那个在酒店里对她说粗话,后来被克莱尔打倒在地的有钱村夫。想到此,她心头一颤,暗自袭来一阵揪心的疼痛,她默不答话。

  “你就老老实实承认吧,那天我在镇子上说的话都是真的,尽管你那个小情郎听了会发脾气——怎么啦,鬼机灵的小妞?那天我挨了打,你是不是应该替他求我原谅才对啊?你想想吧!”

  苔丝仍旧一言不发。近来诸事不顺,到处都有恶人围追堵截,此时此刻,想要逃离险境,别无他法。冷不防,她抬腿便跑,头也不回,顺着那条路一直跑到一个栅栏门前,栅栏门敞开着,通往一块人造林地,她一头钻进树林,片刻不停,一直跑到林地深处,觉得安全了,不会被发现了,方才停下。

  脚底一片落叶,干燥枯焦,落叶林中间生长着一片冬青,树叶稠密,足以挡风。苔丝把枯叶拢在一起,聚成一大堆,在中间做了个窝,爬了进去。

  这样睡觉自然是断断续续,睡不踏实。耳畔总有奇异的声响,她暗自劝说自己,那只不过是夜半风起,穿林过木而已。此时,她又想起丈夫:她在这里忍冻受怕,而他大概在地球的另一边,享受煦日暖阳吧。苔丝不禁自问,天地间,还有像她这么可怜的人吗?她还想到了那些被自己虚度荒废的光阴,说道:“凡事皆虚空。”她反复机械地念叨着这句话,后来,她反应过来,这话早已不适合现代社会了。两千多年前,所罗门已经想到这一点;她自己虽然不是思想家,但想的却似乎更加深刻一些。如果万事皆空,那谁还在乎呢?唉,一切比虚空还要悲切——不公、惩罚、苛求、死亡。想到这儿,安吉儿·克莱尔的妻子把手放在前额上,感觉额上的曲线,摸过眉梢眼角,停留在眼眶的边缘,感知柔嫩皮肤下的骨头,她边摸边想,总有一天,这里也只剩下一块白骨。“真希望现在就如此啊!”她说。

  正当胡思乱想之际,她突然听见,树叶中传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这也许是风声;可当时几乎一丝风都没有。这声音时而颤抖,时而扑棱,时而倒抽气,时而咯咯叫。很快,她便断定,这些声音是某种野生动物发出的,后来发现,声音是从头顶树枝里传出来的,伴随着叫声,还有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响。但凡当时所处的境遇稍好一点儿,或换个场景,她一定会惊慌失措、恐惧万分;但是现在,只要不是人类,她什么都不怕。

  一丝曙光划破天际,天空逐渐亮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树林里的一切也明晰可辨了。

  不一会儿,那令人安心而又平常无奇的光逐渐强烈起来,万物复苏,林间活跃,苔丝立刻从那堆小丘似的树叶中爬了出来,胆大无畏地四周查看一番,后来她终于查明了昨晚惊扰她的罪魁祸首。原来,她暂借栖身的这片树林子,从山上绵延下来,到这里形成了一个突出的角,是树林的尽头,林子边上的树篱外,便是庄稼地。那些树下,散落着几只山鸡,华丽的羽翼上沾满了斑斑血迹;有的死了,有的奄奄一息,翅膀还在抽搐,有的翻着白眼,有的扑打搏动,有的扭曲旋转,有的僵卧挺直——所有这些山鸡都在抽搐挣扎、痛苦万状;几只流血过多,无力坚持,夜里就死了,算是幸运。

  苔丝立刻明白了其中原委。原来这群山鸡是在昨天被打猎队赶到了这个角落;有些被枪弹打中的,或者掉在地上死了,或者天黑前才断了气,被打猎的找着拿走了;有些受了重伤的,或者逃走躲藏起来,或者飞进浓密树枝,夜里勉强坚持,直到流血过多,无力抓附,一只一只掉到地上;苔丝听见的,就是它们掉下来的声音。

  小时候,苔丝曾偶尔瞥见过那些猎鸟之人,他们在树篱中搜寻,在灌木丛里窥视,穿戴着奇异装束,比画着猎枪,眼露凶光,满脸杀气。听人说,那些猎人狩猎时粗鲁野蛮,但并不是一年到头都这样,其实他们都是文明人,只是在秋冬季节那几个礼拜,才像马来半岛上的土著居民那样,一时疯狂残暴,杀气腾腾,并以杀生害命为己任,荼毒生灵。他们猎杀的,全是与人无害的羽毛动物,这些都是为了满足他们杀生嗜好,预先人工繁殖培育出来的。一时间,他们对大自然芸芸众生之中、比他们弱小的同伴,竟是如此粗野,如此残酷,丝毫没有教养礼貌,根本不顾侠义道德。

  见此情景,苔丝一时觉得,这些可怜的鸟儿和自己一样,受苦受难,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她首先想到的,是为那些还活着的山鸡解除痛苦,于是她就一只一只,把那些她能找到的山鸡,都亲手拧断了脖子,免得它们活受罪;然后将这些鸟儿放在原地,等那些打猎的再来找寻——他们大概还会回来的——回来进行第二轮搜查。

  “可怜的小家伙,看到你们受了这样的罪,我怎能再说自己是天底下最悲惨的人呢?”她一面轻轻地把它们弄死,一面泪流满面,同时大声说道,“我可是一点儿皮肉之苦也没受过啊!我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血流不止,而且我还有双手可以挣饭吃,挣衣服穿。”想起那天夜里自己的颓丧,苔丝不觉倍感羞愧。那种颓丧,无凭无据,只不过是在毫无自然基础的人类社会礼法面前,她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该受谴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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