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血溅苍鹭
布鲁克斯太太,苍鹭的房东户主,全部豪华家具的拥有人,并不是特别好管闲事。这可怜的女人只是一头钻进钱眼里的野兽,整天算计着一串串魔鬼数字,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满脑子装的净是今天赚了,明天赔了,满心想的只是怎样从房客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其他的,一概漠不关心。她那两个房客,德伯维尔先生及其夫人——她一直这样认为——出手阔绰,是不缺钱的主儿,然而,安吉儿·克莱尔却突然来访,无论是来访的时间,还是来访的方式,看上去都异乎寻常,这激起了女人的无限好奇与浓厚兴趣;这份好奇对房屋出租或许有些好处,除此以外,别无用处,因而她一直压制在心头。
苔丝与丈夫说话时,只是站在门口,没进到饭厅,布鲁克斯太太就站在走廊尽头自己的起居室里,门半开着,两个悲伤灵魂之间的谈话——如果可以称之为谈话——她也能够听见一星半点儿。她听见苔丝上了楼,克莱尔出门,并随手带上前门。继而听见楼上的房门也关了,知道苔丝进了房间。年轻的贵妇还没穿戴整齐,布鲁克斯太太猜想,她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下楼来。
于是她踮起脚尖,轻轻上楼,站在前面房间门口,侧耳窃听;楼上是布鲁克斯太太的豪华套间,前面房间是客厅,中间装有折门,后面是卧室,现在德伯维尔按礼拜租住。此刻,卧室里悄无声息,客厅却有声音,依稀可辨。
刚开始只是单音单调,低沉呻吟,伴着节奏,一阵阵传来,仿佛正捆缚在伊克西翁火轮上接受惩罚,痛苦难耐——
“哦——啊——哦!”
接下来一阵安静,继而沉重的呻吟再度响起——
“哦——哼——哦!”
女房东透过钥匙孔偷眼观瞧,视阈狭小,只能看到餐桌一角及桌旁的一把椅子,早餐已经摆好。苔丝跪在椅子前面,头伏在椅子座上,两手抱头,晨衣的下摆与睡衣的花边拖在地上,两只脚伸在地毯上,没穿袜子,拖鞋也掉了。那莫可名状、压抑绝望的呻吟正是从苔丝口中发出的。
紧接着,隔壁卧室传来男人的声音:“你怎么啦?”
她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呻吟,那腔调,若说是痛苦呼号,不如说是悲怆独白;若说是悲怆独白,还不如说是凄婉哀鸣。布鲁克斯太太只能隐约听出一部分:
“如今我亲爱的,亲爱的丈夫回来找我了……我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都是你花言巧语,残酷地欺骗了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不停……不停地骗我!说什么弟弟妹妹,还有母亲,都需要帮助——你就靠这些来诱骗我……说我丈夫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你还嘲笑我,说我傻,傻傻等他!……后来我信了你,屈从了!……可现在他回来了!刚刚来了,又走了,永远都不可能再回来啦……而且,一丁点儿也不会再爱我了——只会恨我!……哦,不错,我现在又失去他了,又是因为——你!”她头朝门口,在椅子上痛苦扭动,布鲁克斯太太看见她脸上的痛苦;嘴唇已经咬出了血,紧闭双眼,长长的睫毛沾满泪珠,打湿了脸颊。她又继续说道:“他快不行了——看起来奄奄一息!……我的罪孽没要了我的命,却要了他的命!……哦,我这辈子算是让你给毁了……我不止一次哀求过你,请可怜可怜我,别再折磨我了,可你到底还是把我毁了!……我的丈夫永远永远也不会那么干——啊,上帝啊——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男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接着传来一阵衣裙的窸窣之声;苔丝一跃而起。布鲁克斯太太以为苔丝要冲出门来,便急忙下楼去了。
其实她没必要担心,苔丝并没有破门而出。不过布鲁克斯太太觉得,再回到楼梯口去偷看,风险太大,于是便回到楼下自己的起居室。
布鲁克斯太太在楼下仔细倾听,但什么也听不见了,只得无趣地进厨房继续吃早餐。很快,她便又来到一楼前面的房间,假借做些针线活,等着房客按铃,唤她去收拾杯盘,也好趁此机会,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头顶的楼板,轻微作响,仿佛有人徘徊走动。片刻,楼上的动静便有了结果,但听见衣裙在楼梯栏杆上窸窣而过,接着前门打开,又关上,随之看到苔丝出了栅栏门,朝街上走去。苔丝现在的穿戴,和来时一样,完全是富家小姐出门在外的打扮,不同的是,帽子和黑翎上的面纱拉下来罩住了脸。
布鲁克斯太太没听见两位房客在门口做任何道别,无论是暂离还是久别,只言片语都没有。两人有可能吵架了,或者德伯维尔先生还没起床,他一直都是赖床分子。
布鲁克斯太太返回后面自己的房间,继续做针线活。女房客没回来,男房客也没动静。布鲁克斯太太觉得蹊跷,不明白这一大早就闯入的来访者与两人究竟是什么关系。思索之间便向后仰靠在椅子背上。
她仰靠在椅子里,眼睛不经意望向天花板,突然白色天花板中间有一个小点引起了她的注意,以前没见过天花板上有斑点。发现伊始,斑点只有小饼干大小,后来迅速扩大,忽而变得手掌一般大,而且那斑迹竟然是红的。长方形白色天花板中间,缀上这殷红的小点,看上去就像一张巨大的扑克牌红桃A。
布鲁克斯太太见此情景,不觉疑惧。她站上桌,摸了摸天花板上那个红点,湿的,好像是血。她下了桌,出了起居室,上了楼,想到客厅后面那间卧室看看。但是,她现在麻木胆怯,怎么也不敢去转动门把手。她侧耳倾听,房间里传来滴答声,一滴一答,很是规律,除此以外,一片死寂。
滴答,滴答,滴答。
布鲁克斯太太慌忙下楼,开了前门,跑到街上。这时有个男人正好路过,是给邻近的别墅打工的,彼此认识。她担心房客遭遇不测,便请求那人与她一起进屋,上楼看看。那工人同意了,就跟着她到了楼梯口。
布鲁克斯太太打开客厅门,站到一边,让那个工人进去,她跟在后面也进去了。客厅空空****,早餐还摆在桌上,有咖啡、鸡蛋、冷火腿,但一动没动,与她刚摆上去时一样,只是切肉的刀不见了。于是她让那个工人穿过折门,到卧室看看。
他打开折门,刚往里走了一两步,立刻神色紧张地退了回来。“我的天,**那人已经死了!大概被餐刀捅死的——满地的血。”
他们立刻报了警,于是一向宁静安详的别墅,一时脚步嘈杂,来者之中,有一位还是外科医生。伤口不大,但是刀尖却直接扎进心脏,死者仰面朝天,躺在**,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已经死挺了,仿佛被刺后连挣扎都没挣扎。一刻钟后,一位来此消闲的游客被杀死在床的消息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时尚海滨之都的大街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