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修书传情
下午,农场主格劳毕宣布,趁着晚上月光皎洁,无论如何也得把那一垛麦子打完,因为脱粒机的主人明天约了另一个农场的活儿。于是,机器的隆隆声、滚筒的轰轰声与麦草的沙沙声再次响起,这次连中间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
大约下午三点钟,快到吃茶点的时候,苔丝才抽空抬头环顾四周,却看到艾力克·德伯维尔又来了,他站在栅栏门旁的篱树下,而她对这种行为已经见怪不怪了。艾力克瞧见苔丝抬起头来看他,便立刻献给她一个飞吻,彬彬有礼地向她挥手示意。这意味着,两人先前的争吵已经过去了。苔丝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告诫自己不往那个方向看。
下午时光就这样慢慢过去。麦垛愈来愈低,麦秸垛愈来愈高,打出的麦子不断地装袋运走。六点钟左右,没打的麦垛差不多还有齐肩高,可剩下的麦捆看起来依然没完没了。尽管如此,大部分麦捆都已被那个永远填不饱的贪食鬼狼吞虎咽地吃下,这些麦捆都是由那个男工和苔丝两个年轻人亲手喂进去的。麦秸堆成了山,那个地方,早晨还是空空如也;这巨型麦秸垛,好像是那个轰轰乱叫的红色大肚怪物排出的一堆粪便。黄昏将至,西边的天空现出一片愤怒的光辉,那是狂暴的三月日落时分才会有的晚霞——霞光穿透云霄,喷薄而出,倾泻在打麦人疲惫不堪、汗渍斑斑的脸上,把一张张面庞染成紫铜色;霞光四射,又映在女工飘动的衣裙上,就像暗淡的火焰在裙上翩翩起舞。
草垛旁的打麦人都累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喂料的男工亦是心力交瘁,苔丝瞥了他一眼,只看见他泛红的后颈上沾满了灰土与麦糠。苔丝仍然坚守岗位,双颊累得通红,汗水涔涔的脸上落满了麦屑,原先雪白的帽子也满是灰尘,变成了黄褐色。女工里面,她是唯一一个站在机器旁边干活的;机器不知疲惫地旋转,连带她的身体也跟着振动;先前玛丽安和伊茨还能替她一阵子,现在麦垛矮了,她也被迫与两人隔开了,也就没法替换一下了。机器剧烈震颤,永无停息,她全身每一块肌肉、每一根神经也跟着颤抖,抖得她浑身麻木、神志不清,如同进入梦幻一般,连两只胳膊如何活动也全然不知了。甚至她连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了,伊茨在下面喊她,说她的头发散开了,她也未曾听见。
即便最有朝气的,现在也逐渐变得两眼发黑、面如死灰了。苔丝每每抬头,眼前总是那越堆越高的麦秸垛,上面站着只穿着衬衫的邋遢男人,仿佛要撑起北方整片灰色的天空。麦垛前面是长长的红色升降卷扬机,就像雅各梦见的梯子,脱了粒的麦秸像一条滚滚黄流,源源不断地奔腾而上,喷射而出,倾泻在麦秸垛顶上。
苔丝知道,艾力克·德伯维尔还在现场,正在某个地方注视着她,尽管说不上他躲在哪儿。他总有留下来的借口,等麦垛快要拆完时,麦垛底下藏着许多老鼠,都要将其斩尽杀绝,一场杀鼠大戏即将上演。每每此时,总会有一些与打麦子无关的闲散人等纷纷参与其中——各色喜欢打猎的,有架鹰携犬、手持烟斗的乡绅,也有拿着棍棒石头的粗汉。
不过,还得再干一个钟头,才能拆到老鼠躲藏的麦垛底层;此时,最后一缕夕阳从阿波特·塞耐尔旁的巨人山消失了,一轮明月,银辉皎洁,从梅德尔顿修道院与沙茨福德方向的天边升起。最后一两个钟头,玛丽安有些担心,恐怕苔丝吃不消,但又无法靠近苔丝,和她说句话。其他女工喝上几口啤酒来保持体力,唯独苔丝,因为小时候酒给家里带来了巨大伤害,至今仍心有余悸,因此滴酒不沾。但苔丝现在依然坚持不辍,继续干活儿;假如她不能胜任这个工作,就会被迫离开;这要放在一两个月以前,她一定会泰然处之,甚至会感到如释重负。但自从德伯维尔尾随至此,便一直纠缠不休,离开这儿就变成了她的莫名恐惧。
一面拆麦垛,一面填料脱粒,麦垛越拆越低,后来地上的人都能和麦垛上的人交谈了。就在这时,农场主格劳毕上了机器,走到苔丝身边,告诉她要是想去会见朋友,现在就可以去,他会安排人替她。这件事有些出乎苔丝的意料,她知道这个“朋友”就是德伯维尔,也清楚这个让步,是这位朋友或者说是敌人要求农场主这么做的。苔丝摇了摇头,继续埋头干活儿。
麦垛越来越低,老鼠便往下逃避,最后都集中到了麦垛底部。逮老鼠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狩猎正式开始。最后的避难所揭开了,鼠群在空旷的地面上四散逃窜。此时,玛丽安早已喝得微醉,突然,只听她发出一声尖叫,惊恐刺耳;不用猜,她的同伴便知道,肯定有老鼠钻到她身上了。这着实吓坏了其他女工,于是她们便想出各种法子保护自己,有的慌着掖起裙子,有的忙着往高处跑,乱作一团。那只老鼠总算弄出来了。一时间,男人喊打声、女人尖叫声、犬吠声、咒骂声、踩跺声,不绝于耳,恰似群魔乱舞,一片混乱。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苔丝解开了最后一捆麦子,脱粒机的滚筒慢了下来,引擎停止了呼啸,苔丝也从机器上下来了。
她的情人一直在袖手旁观,看众人逮老鼠,此刻也已来到苔丝身旁。
“你究竟想怎么着?扇耳光也羞辱不走你?”苔丝说话有气无力。她已经筋疲力尽,连大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你说句话做点儿事,我就生气,那我也太傻了。”他的话语充满**,跟川特里奇的伎俩如出一辙,“看你娇嫩的手脚,抖得多厉害啊!就像一头流血的小牛犊,柔弱无力,这一点,你也清楚。我来了,你什么活儿都不用干。你怎么这么固执?我也警告农场主了,他无权雇用女工上蒸汽脱粒机打麦子。这个工作不适合女人,条件好的农场都没这么干的,这一点他也很清楚。走吧,我送你回家。”
“嗯,好吧,”苔丝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步伐,边走边说道,“你要想送就送吧!我也想过了,你来让我嫁给你,是因为你还不知道我的具体情况。也许——也许你没我想的那么坏。你若好心好意,我必心存感激;你若别有用心,我定愤然反击。其实有时候,我也捉摸不透你的心思。”
“就算我不能把咱们之前的关系变成合法的,但至少我能帮到你。这次我绝对会尊重你的感受,不再犯之前的错误。我的宗教狂热,不管是什么,已经过去了,但我还是保留了一点儿善良的本性。我想,我真的是心怀善良。苔丝,看在你我之间那份温柔、炙热的男女之情上,相信我!我富足有余,一定能让你不再焦虑担忧,还有你的父母、你的兄弟姐妹。只要你信我,我保证都让他们过得舒适安逸。”
“你最近见过他们了?”她急忙问。
“没错,但他们还不知道你在这儿,我也是碰巧才找到你的。”
苔丝在暂以栖身的小屋外站住脚,德伯维尔也在她身旁停下,清冷的月光从园内篱树的枝丫间斜照下来,洒在苔丝疲惫不堪的脸上。
“休要再提我那年幼的弟弟妹妹——不要把我彻底击垮了!”她说,“你想帮就帮,上帝知道他们需要不需要帮助,不用告诉我。不过,不,不!”她大声说道,“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不管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我自己,我都不能要你的东西!”
苔丝与那户人家住在一起,室内毫无隐私可言,德伯维尔也就没再继续陪她前往。苔丝进得门来,洗了手,与那一家人一起吃了晚饭,随后便陷入沉思。她蜷缩到墙角桌旁,借着微弱的灯光,满怀激动地写起信来——
我的丈夫:
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尽管这会惹你生气,让你觉得我不配做你的妻子,但我一定要这样称呼你!一定要向你哭诉我的委屈与困境——除你之外,我找不到任何人倾诉心扉。现在我正经受着巨大**,安吉儿,我不敢告诉你他是谁,也实在不想写信和你说这些。但我对你百般依赖,其程度之甚,超乎你的想象!为何你现在就不能立即来到我身旁?唉,我知道你不会来,因为你我天各一方!你若不能快点儿来,或者写信让我去,我只有死路一条。你给我的这份惩罚,我受之无怨——我完全明白——无怨无悔——你恼怒愤恨,我无话可说。但是安吉儿,求求你,求你不要这么铁面无情,多少对我好一点儿,即便我有愧于此,到我身边来吧!只要你想,让我来,我情愿死在你怀里!只要你原谅我,我死不足惜!
安吉儿,我完全为你而生。我深深地爱你,即便你远走他乡,我也没有丝毫怨言,因为我知道,你得找到一片中意的农场。千万不要以为,我会说些刻薄怨恨的话,我一句怨言都没有,只求你回到我身边。亲爱的,没有你,我孤苦伶仃,了然无趣!工作再苦再累,我都不在乎,只求你给我寄来几个字,告诉我,“我就来”,我便会坚守不渝,翘首以待!安吉儿,我便会欢喜若狂!
结婚以来,我的信条始终如一,那就是:在思想与身体上都忠心于你;即便有男人出乎意料地对我说了句奉承话,我都觉得对不起你。昔日咱们在奶牛场的点点滴滴,难道你现在都忘了!要是还记得一丁点儿,你又怎能忍心远离我、抛弃我?安吉儿,我还是我,还是以前你深爱的那个女人;真的,一点儿都没变!绝不是你想象的那个你从未谋面、厌恶嫌弃的女人。自从遇到你,我的过去又算得了什么?过眼烟云罢了!你给了我新生,让我变成了另一个女人。我怎么还会是以前那个女人呢?你为什么偏偏看不到这一点?亲爱的,但凡你有一丁点儿自信,相信你自己,相信你有足够的力量来改变我,也许你就会想回到我身边了,回到你可怜的妻子身边了。
当我沉浸在幸福之中时,我曾坚信你会永远爱我,现在想来,我是多么傻!我早就应该知道,那种幸福根本不属于我这般可怜的女人。我伤透了心,不仅为过去,也为现在。你想一想——想一想我永远永远都见不着你,我心里该是多么痛苦!唉,我每日每夜,无时无刻不痛苦难过;要是能让你那颗亲爱的心,哪怕每天痛苦上一分一秒,也许你就会对你那可怜孤寂的妻子有些许的怜悯了。
安吉儿,有人还在夸我长得好看(他们用的是美丽这个词,我得实言相告),也许他们说得对,但我并不看重姣好的容貌。亲爱的,我愿意拥有这副容貌,只是因为它属于你,只是因为我至少还有一样东西值得你拥有。我自己也有这种强烈的感觉,所以每当因为脸蛋儿漂亮而遇到麻烦,只要别人觉得我漂亮,我就用布把我的脸裹起来。唉,安吉儿,告诉你这些不是因为我虚荣——你也知道我不是那种人——而是我总想着有一天,你会回到我身边!
要是你真的不能来找我,能不能让我去找你!我已经说过,现在有人威逼利诱,想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我绝不会退让半步,但我又怕出现什么意外,酿成大错;再者,原来我犯过一次错误,现在没有任何自卫能力。我不想再说从前了,一提起来就肝肠寸断。要是我实在支撑不住,不幸再次落入恐怖陷阱,肯定比上一次更悲惨。哦,上帝!我不敢想象!快让我去吧,要么,你快来!
唉,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做不成你妻子,做你的仆人,我也心甘情愿。只要让我待在你身边,能看见你,能想着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你不在我身边,即便阳光灿烂,我也毫无兴致;田野里,白嘴鸦与椋鸟翩翩起舞,我也无心观赏;一看到这些,我就想起你陪我漫步赏景,不觉悲痛欲绝!我亲爱的,无论是在天上、人间或是地狱,我只求一件事:我想见你,只想见你!来吧,快到我身边来,救我于威胁,救我于水火!
你肝肠寸断却至死不渝的
苔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