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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劳役凄苦

苔丝 [英] 托马斯·哈代 8287 2024-10-22 04:54

  

  玛丽安说燧石山农场是一片穷山恶土,这话一点儿也不夸张。这片土地上,唯一丰腴肥硕的就是玛丽安,而她还是个外来的。英国的乡村,分为三种,一种是地主自己经营,一种是村人自己经营,还有一种是地主和村人都不经营(换句话说,第一种是地主住在乡下,督促其佃农耕种;第二种是自由保产人或公簿持有农自己耕种;第三种是地主不在乡下,由佃户耕种,他只收地租)。燧石山农场属于第三种。

  既然来了,无论如何,生活都得过下去,于是苔丝便着手工作。现在她很有耐心,这份耐心,情感复杂,道德上的勇敢和身体上的怯懦交杂参半,成为她苦苦支撑的力量。

  苔丝和同伴开始挖瑞典萝卜,那块田地足足有一百多亩,且地势最高,外层是白垩岩层的硅质矿床,突出地面,砂石混杂,上面铺着一层松散的白燧石,不计其数,有的圆如球茎,有的尖如弯月,有的直如根茎。萝卜露在外面的上半截,早已被牲畜啃了个一干二净,这两个女人要干的活儿,就是把埋在地里的下半截,用带弯钩的锄头刨出来再喂牛羊。萝卜的绿叶已经吃光,整块田地放眼望去,满眼尽是枯黄淡褐,一片荒芜凄凉;仿佛一张没有五官的脸,从下巴到额头,只覆着一张褐色的皮;天空和大地一样,同样凄凉悲怆,只是颜色不同,一张白脸空洞无物,五官俱失。一天到晚,天地两张脸,就这样遥遥相望,空对无言,白脸向下望着黄脸,黄脸向上瞅着白脸,天地之间,除了这两个姑娘,像苍蝇一样趴在地上,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了。

  周围杳无人烟,她俩在田间机械劳作,动作单调乏味。两个人形站在那儿,棕色粗麻布套衫,裹在身上,密不透风——这是一种带袖子的褐色围裙,背面有排扣子,一直扣到下摆,护着袍子,免得被风吹起——袍子下摆极短,露出靴子,高高超过脚踝,手上戴着黄色护腕羊皮手套。头戴遮风帽,帽檐宽大,低头工作,看起来像在苦思冥想,让人不觉联想到意大利初期画家心目中的那两位俯首悲哀的玛利亚。

  她们孤苦伶仃,在荒凉的大地上劳作,没有丝毫悲伤,也不去探究命运是否公允,只是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不辞劳苦地埋头苦干。即便处境如斯,梦想依然存在。那天下午,雨又来了,玛丽安说她们不必再去干活儿了,但转念一想,不干活儿就拿不到工钱,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这片田,地势很高,不等雨落地,就被怒号的狂风横扫漫卷,在半空中乱抛,就像玻璃碴子,狠狠地扎进她们的身体,将她们浑身上下浇个透心凉。到现在,苔丝才真正明白被雨淋透的滋味。原来淋湿的程度,各有不同,平常被雨淋湿了一点儿,我们也说淋透了。但是要一直站在田地里持续缓慢地干活儿,境况就大不相同了。她们觉出雨水在身上慢慢流淌,先是小腿和肩膀淋透了,然后是大腿和脑袋,接着是后背、前胸和两胯,统统都被雨淋得湿透了。她们还得继续工作,一直到铅灰色的亮光逐渐暗淡,太阳西下,才停下来;要不是真有点儿不同寻常的坚韧毅力,甚至是英勇气概,是万万干不来这种活儿的。

  然而她俩对淋雨,并不像我们想象的一样,觉得那么难受。她们年轻,又正诉说着泰波塞斯奶牛场的快乐时光,谈论着她们同居一室,同爱一人的美好生活,还有那陶情怡性的广阔绿野;那片原野,慷慨宽宏,夏季有太多的馈赠;在物质上大家雨露均沾,情感上二人独享宠爱。克莱尔在法律上是苔丝的丈夫,而实际上却又不是,苔丝本不愿和玛丽安谈这件事;但是这个话题,似乎有不可抗拒的魔力,只要玛丽安一提起来,她就违背自己的本意,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不由得应和上去。因此,正如我们前面说的,虽然帽子湿透了,帽檐不停地拍打着脸,粗布罩衫湿透了,紧紧箍在身上,成了沉重的累赘,但整个下午,她们都沉浸在绿草如茵、阳光灿烂、魂牵梦萦的泰波塞斯的回忆里。

  “天气好的时候,从这儿可以望见离弗卢姆谷只有几英里远的小山。”玛丽安说。

  “啊!真的?”苔丝说,又发现了这个地方的新价值。

  因此,在这个地方,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她们感到体内有两股力量在相互冲突:天生意志渴望享乐,环境意志又不容享乐。玛丽安有一个方法,来增强自己安逸享乐的意志。下午慢慢过去,她便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个酒瓶子,大约有一品脱的容量,瓶口塞着个白布条塞子,请苔丝喝酒。但眼下苔丝的思绪早已飞到了仙山琼阁,根本无须再借助酒力。她只呷了一小口,就不再喝了,玛丽安接过酒瓶,大口喝起来。

  “我已经喝上瘾了,”玛丽安说,“离不开它了。现在酒是我唯一的慰藉了——你知道,我是情场失意,而你情场得意,用不着喝酒,也一样能过。”

  苔丝觉得,自己的失意,和玛丽安是一样的,但又一想,至少名义上她还是安吉儿夫人啊,有了这种自尊,她也承认了刚才玛丽安分析的那种区别。

  在这样的光景里,无论早晨结霜上冻,还是午后飘洒苦雨,苔丝都像奴隶一样不停劳作。不是刨挖萝卜,就是修整萝卜;修整萝卜,是用一把弯刀,把萝卜上的泥土和根须削掉,然后储存起来,供将来食用。修整萝卜时,如果下雨,可以到茅草棚子里躲一躲;但是遇到天寒地冻的鬼天气,萝卜被冻成一个个的冰核,就是戴着厚厚的皮手套,也挡不住那刺骨的冰冷,直冻得手指生疼。不过,苔丝仍满怀希望,她坚信,克莱尔天生宽厚仁慈,总有一天,他会回来与她重修旧好。

  玛丽安喝足了酒,兴奋起来,就捡一些奇形怪状的燧石,紧跟着忍不住尖声大笑;苔丝却不苟言笑,目光呆滞;这里虽然看不见弗卢姆谷,但她们还是时常眺望,一面望着那片阻断了视线的灰色迷雾,一面回忆着她们在那儿度过的旧日时光。

  “唉,”玛丽安说,“我真想让过去的老朋友,能再来一两个!那样的话,每天干活的时候,咱们就能回忆泰波塞斯的生活了,就能常常把它挂在嘴边,聊聊咱们在那儿度过的美好时光,说说我们都熟悉的事,这样一来,我们就好像又回到从前了!”玛丽安一想起旧日的情景,眼眶就湿润了,嘴里也含糊起来。“我要给伊茨·休特写信,”她说,“我知道她现在闲在家没事做,我要告诉她,我们在这儿,叫她也到这里来。或许,莱蒂的病现在也好啦。”

  对玛丽安的这个提议,苔丝没什么好反对的;两三天以后,苔丝第二次听到了叫朋友来这里,重现泰波塞斯旧日欢乐的计划,那时玛丽安告诉她,说伊茨已经给她回信了,答应她,要是能来,就一定来。

  多年来,从未遇到过像今年这样的冬天。悄悄地,它来了,小心翼翼、蹑手蹑脚,就像棋手在走棋子。一天早晨,那几棵孤零零的大树和树篱间的荆棘,一下子改变了容颜,体被由植物的更换成了动物的。每一根枝丫,都覆了一层白绒,仿佛一夜之间,树皮上长出了一层厚厚的毛,粗细也变成了原来的四倍;整个灌木和大树,就像一幅扎眼的素描,用白色线条,画在了灰色惨淡的天空和地平线上。棚子里和墙壁上,原先看不见的蛛网,现在露出了真面目,在寒冷湿润、容易结晶的空气里看得清清楚楚,蛛网好似白色绒线结成的环扣,挂在外屋、柱子和大门凸出的地方,格外惹眼醒目。

  这段潮湿冷凝季过去了,接踵而至的便是干燥霜冻期。这段时间,一些奇怪的鸟儿,都悄无声息地从北极后面飞到燧石山这片高地上;这些瘦削憔悴、幽灵鬼怪似的生灵,眼里满是凄惨忧伤;它们生活在广袤无垠、人迹罕至的极地,那里雪虐风饕,寒气能凝固血液,人类根本无法忍受;在那里,它们曾目睹大变动中那灾难性的恐怖场景;在曙光女神播撒的绚烂极光里,曾亲眼看到冰山崩裂、雪山崩塌;在狂风暴雪、倒海覆地的漩流里,眼睛几近失明;至今面目还保留着饱经诡异幻境的神色。这些无名怪鸟,飞到苔丝和玛丽安身旁,对那些人类无法目睹的奇景,只字不提;这些鸟不像旅行家,心怀壮志凌云,到处讲述游历观览,而是冷漠淡薄,不动声色,早把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抛之脑后,一心专注于这片高地家园上当前正在发生的事情。它们关注的,无非是两个姑娘手上的锄头翻开的土块儿,土块儿中有这些来访的宾客所倾心的美味,它们吃得津津有味。

  有一天,这片空旷原野的大气中,袭来一种异乎寻常的东西,带着湿气,却不是来自雨水,又带着寒气,却不是因为霜冻;直冻得两人眼珠冰凉、额头生疼,又钻骨袭髓,酸痛苦楚甚于其外。有了这样的感觉,她们知道要下雪了,当天夜里,这片原野上便纷纷扬扬卷下漫天大雪。苔丝还是住在那间小屋里,那温暖的山墙,曾给予孤寂的行人些许的慰藉与欣喜。夜里苔丝醒了,她听见草屋顶上发出一种奇怪的声响,好像是四面八方狂风大作,把房顶当成了竞技场。早上,她点了灯,准备起床,发现从窗户缝里刮进来许多雪,在窗户里面,细细的粉末堆成了一个白色的圆锥体,烟囱里也吹进来许多雪,铺在地上,有鞋底那么厚,她走在上面,留下一排鞋印。屋外,风雪交加,疾飞劲走,吹进厨房,旋即变成一片雪雾。是时,外面依旧漆黑一片,雪势如何,不得而见。

  苔丝心里清楚,这种天气,是不能继续刨萝卜了。一灯如豆,独自摇曳,苔丝就着灯盏,吃完早饭。此时,玛丽安来了,告诉苔丝说,她们得到仓库里去理麦秸,一直理到天气好转。等外面漆黑的天幕,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天地混沌,灰雾沉沉,两人就熄了灯,身上裹了厚厚的围裙,脖子、前胸围了毛围巾,出门前往仓库。这场雪,就像擎天的白色云柱,满天飞洒,跟随着候鸟,从北极盆地,一路来到这儿;单看一片雪花,是不会看到这铺天盖地的豪壮。朔风突起,夹带着冰山、北极海和北极熊的气味,恣意肆虐,抛卷着雪花,疾飞狂走,久久不落。她俩侧身弓步,在风雪交加的原野中,奋力挣扎,艰难前行;两人尽量靠着树篱,以避风雪,而此时的树篱,不再是屏风来遮风挡雪,反倒成了巨筛以走风过雪。漫天风雪,天昏地暗,空中飞雪盘旋飞转,凌乱纷纭,天地混沌,无形无色。两个年轻的姑娘,却依然兴高采烈,干燥高原上的极端天气,丝毫左右不了两人的心情,没法让她俩伤感抑郁。

  “哈——哈!机灵的北方鸟儿,早就知道要下雪了,”玛丽安说,“我敢肯定,鸟儿从北极星那儿,往这边飞,一路刚好飞在风雪的前头。亲爱的,你丈夫估计这会儿正晒着大日头呢!天哪,要是现在他能够看见自己的漂亮夫人就好啦!我并不是说这鬼天气把你冻得不好看了,反倒让你更迷人了!”

  “不要再提他了,玛丽安。”苔丝厉色道。

  “好吧,可是——你心里一直想着他啊!不是吗?”

  苔丝没有回答,满眼含泪,急转身,朝着她想象中南美洲的方向,噘起小嘴,茫茫风雪之中,飞出一个**热烈的吻。

  “唉,唉,我就知道你心里老惦记着他。可说句实话,你们夫妻这么个过法,太别扭了!好吧——我也不说了!天气恶劣,只要在仓房里,就冻不着。不过,理麦秸可比刨萝卜费劲多啦!我粗壮结实,自然不怕,可你苗条得多,真不明白,农场主竟也叫你干这个。”

  她们来到麦仓,闪身进去。麦仓呈长方形,一头堆满了麦子;中间是理麦秸的地方,头天晚上,就已经搬进来了很多麦捆,放在理麦秸的机器上,足够这些女工干一天了。

  “哟,这不是伊茨嘛!”玛丽安说。

  的确,走上前来的,正是伊茨。昨天下午,她从母亲那里一路走来,没想到路这么远,一直走到天黑才到。不过还好,她一到这里,天就下起了雪。她在客栈住了一夜。原来农场主和她母亲在集市上就商量好了,只要她今天能到,就雇她。伊茨就担心来晚了,惹农场主不高兴。

  除了苔丝、玛丽安和伊茨,还有另外两个女人,也是从附近村子来的,她们是姊妹俩,都生得虎背熊腰,长相彪悍。苔丝见了,大吃一惊,原来一个是黑桃皇后黑卡尔,一个是她妹妹方块皇后——想当年,在川特里奇,半夜三更赶夜路,和苔丝吵架还差点打起来的,就是她俩。两人看起来好像不认识苔丝,也可能真不认识,毕竟吵架那回,姊妹俩喝得醉眼惺忪,而且在川特里奇那会儿跟现在一样,是暂住,打短工。她们喜欢干男人干的活儿,掘水井、修树篱、挖沟修渠、刨坑凿洞,样样精通,信手拈来。两姐妹也是理麦秸的一把好手,她看了看苔丝三人,露出一脸不屑。

  大家戴上手套,在机器前站成一排,开始工作。机器就是个架子,一边一根柱子,中间一个横梁,横梁下面放着准备整理的麦子,一捆一捆,麦穗朝外,横梁用竖销子固定在柱子上,下面的麦捆越来越少,横梁也随着慢慢往下落。

  天色昏沉,仓门半开,透进灰白的光,那不是天上照耀而下的阳光,而是地下反射而上的雪影。几个姑娘,从机器压梁下,将麦秸一大把、一大把拔出来;面前那两个陌生女人,东家长,西家短,没完没了,说个不停;碍于此,玛丽安、伊茨两人,便无法叙旧情谈往事了。少时,仓外传来一阵沉闷的马蹄声,农场主骑马,已到了仓门。他下了马,径直来到苔丝跟前,一言不发,站在一侧打量苔丝。起初苔丝没有回头,可农场主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盯着看,她就转身看了一眼。这一看,她大惊失色,盯着她看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雇主,那个在大路上揭发她的历史,吓得她飞奔逃避的川特里奇人。

  他就站在那里等着,直到苔丝把割下的麦穗抱出去,放在门外的麦穗堆上,他才开口说话:“原来你就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啊,一听说刚雇了个女工,我就知道是你,要是连这都猜不出,出门就叫我掉到河里淹死!哼,第一回在客栈,仗着你那小情人,占了便宜;第二回在路上,仗着腿快,逃走了;这回,我看你往哪里跑!”他满脸狞笑。

  一边是两个彪形悍妇,一边是睚眦必报的农场主,苔丝夹在中间,就像一只陷入罗网的小鸟。苔丝一言未发,只是默默继续拔麦秸。此时此刻,她已经看透了当前情势,自此,她再也不用担心农场主对她献殷勤了;他只是因为让克莱尔打了,有火没地儿发,要拿她出气罢了。她宁愿受男人的气,而且自己有勇气忍受这一切。

  “你是不是认为我爱上你了?有些女人就是傻,看她一眼,她就认真了。先在地里干上一冬天的活儿再说,就让你看看,我是不是爱上你了。合同不是已经签了吗,答应干到圣母节?还不赶紧道个歉!”

  “我觉得你应该向我道歉才是。”

  “好哇,随你的便吧,咱倒要看看,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到底谁说了算!今天就干了这几捆的活儿吗?”

  “是,先生。”

  “就这?也太少了,你看看人家,”说话间,手指那两个粗壮的女人,“其他人干的也比你多。”

  “她们以前都干过这个活儿,我又没干过,怎么能跟她们比呢?再说了,这个活儿计件,多干多给钱,少干少给钱,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你说没有关系就没关系吗?我就是要把这个麦仓早点儿清理出来。”

  “那好,别人都是干到两点钟就回去,我不走,我干一下午总可以了吧!”

  他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苔丝心里琢磨,全天下还有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吗?不过,这总比献殷勤、抛媚眼的男人好。到了下午两点钟,那两个专业理麦秸的女工,把大酒壶里剩下的半品脱酒一口喝干,放下镰刀,捆好最后一捆麦秸,起身走了。玛丽安与伊茨起初站起来也要走,可一听到苔丝手生干活儿慢,要留下来多干一会儿,补上缺口,她俩岂能让苔丝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外面的雪还在下,玛丽安抬头往外看了一眼,大声喊道:“好啦,现在全是自己人了。”于是,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奶牛场的往昔岁月;当然,还说起了她们对安吉儿·克莱尔的热恋深情。

  “伊茨、玛丽安,”安吉儿·克莱尔夫人满脸严肃地说,不过这种严肃令人心酸,她这位夫人,哪还有个夫人样,“现在我不能和过去一样,同你们一起谈论克莱尔先生了;你们也知道,现在他是离我而去了,可到底还是我丈夫啊!”

  四个钟情于克莱尔的姑娘当中,就数伊茨冒失鲁莽、尖酸刻薄。她说:“要说做情人,毫无疑问,他是最好人选,可是做丈夫,这刚一结婚就抛下你,实在说不过去!”

  “那是无奈之举,不得不去,总得去考察考察那儿的土地吧!”苔丝替丈夫辩解。

  “就算是那样,那他也得先把你安顿好,度过这个冬天才是。”

  “啊——那只不过是因为一件小事——一场误会;咱们就别争啦,”苔丝哽咽着回答,“其实,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可圈可点!至少,他不像有些负心汉,不辞而别;他在什么地方,我还是知道的。”

  说完这番话,三人沉思良久,只默默干活,将麦穗卡住,拔出麦秸,夹在胳膊下,用镰刀把麦穗割下。麦仓里,麦秸沙沙作响,镰刀嚓嚓有声,除此以外,一片寂静。忽然,苔丝两腿一软,瘫倒在一堆麦穗上。

  “我就知道你受不了!”玛丽安大声说,“这种活儿,得皮糙肉厚的才能干得了。”

  就在这时,农场主进来了。“啊,我走以后,你就这么干活啊!”他说。

  “这么干,吃亏的是我,又不是你。”苔丝辩解道。

  “我就是想把这活儿赶紧干完。”他倔得像头牛,说着话,穿过麦仓,从另一个门出去了。

  “别理他,亲爱的,”玛丽安说,“我以前在这儿干过,你先去躺一会儿,我和伊茨把你欠的活儿补上。”

  “我不愿意让你俩替我受累,论个头,我比你们还高呢。”

  但她实在无力支撑,就答应躺一会儿,便倒进一堆乱草之中。那堆乱草,是理完麦秸剩下的杂草乱叶,扔在仓库的一头。这回瘫软,一方面是因为工作太累,一方面是因为又提起她和丈夫分离,伤心难过。她躺在那儿,感知尚存,意志全失;麦秸沙沙作响,镰刀嚓嚓有声,好像都落到了身上,自己也感受到了分量似的。

  她躺在角落里,除了麦秸声与切割声以外,还能听见另外两人在窃窃私语。她知道,她们一定还在继续刚才那个话题,不过她们把声音压得很低,苔丝听不清;后来,苔丝越来越好奇,想听一听她们究竟在说什么,就咬牙劝告自己,感觉已经好多了,站起来继续干活。

  后来,伊茨·休特也累垮了。毕竟,她昨天晚上走了十几英里的路,半夜才上床睡觉,五点钟就起来工作。只有玛丽安,身强力壮,又喝了酒,借着酒劲儿,还能顶得住,没有背酸胳膊疼。苔丝催着伊茨回去休息,说自己已经好多了,等都做完了,根据麦捆,大家平分。

  伊茨欣然接受,心中感动万分,出了仓门,顺着雪中小路,回自己住处了。玛丽安每天下午这个时候都要喝酒,此时酒意阑珊,已是如痴似癫了。

  “真没想到,他会办出那种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迷迷糊糊,就像在说梦话,“我也很爱他!他娶了你,我一点儿也不介意。不过这次,他这样对待伊茨,真是太不像话了!”

  闻听此言,苔丝大吃一惊,差点儿没把手指头割下来。

  “你说的是我丈夫吗?”她结结巴巴地问。

  “哎,是啊。伊茨嘱咐我,不要告诉你,可我就是忍不住,还是告诉你吧。是这么回事,他让伊茨,让伊茨陪他一起去巴西。”

  听到这话,苔丝脸色煞白,白得像外面的雪,垂头丧气地问:“伊茨没有答应他,是吧?”

  “这我不清楚,反正后来,他又反悔了。”

  “呸——那他并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男人与女人开个玩笑罢了!”

  “不,可不是开玩笑。他载着伊茨向车站走了好远一段路呢。”

  “还是没把她带走哇!”

  她们又默默地理了一会儿麦秸,苔丝突然放声大哭,哭之前,一点儿征兆都没有。

  “唉,要是不告诉你就好了,就没这事啦!”玛丽安说。

  “不,你告诉我这事,一点儿都没错!我一直放任自己,由着性子,萎靡不振,这样下去,会是什么结局!我应该常常给他写信才是。他告诉我,不要去找他,但没说不能写信哪!我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了。大事小事都由他而定,是我的疏忽,我的错!”

  仓库里光线本来就暗淡昏沉,现在更是惨淡无光,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了,两人只好停下手里的活儿。当天晚上,苔丝回到住处,走进了自己那间粉刷一新的私密小房间,一时**冲动,拿起笔来,便想给克莱尔写封信。信还没写完,她又犹豫起来,到底该不该写这封信呢?后来,她把贴身放在心窝的戒指,从带子上解下来,戴在手指上,戴了一整晚,仿佛这样可以给她信心,增强力量,告诉自己,她才是那位扑朔迷离的情人真正的妻子。她这位情人,刚一分开,居然就要求伊茨同他一起到国外去。现在她都知道了,怎么能再写信去恳求他,表示对他的挂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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