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浪子小说 其它 高中生必读经典(套装全7册)

【第四论】逍遥游——谈生死

  

  1.生死功课

  【惠绵】

  从出生的一刻,就开始步向死亡。世间唯一公平的是“寿无金石固,贤圣莫能度”。如何活着,如何从容面对死亡,才是最难的生死功课。

  我常常怀想两个名垂千古的文学家。一个是战国屈原,一个是汉代司马迁。屈原两度流放不曾求死,怀忧岁月创作《楚辞》诗篇,安顿漂泊灵魂。最后却因不忍见国破家亡,自投汨罗江,见证死去比活着更悲壮。李陵远征匈奴,兵败被俘,司马迁为其辩护而遭受宫刑,含垢忍辱完成《史记》志业,见证活着比死去更尊严。简媜!如果你是屈原,是否会求生?如果你是司马迁,是否会求死?一路行来,陷入绝望的幽谷时,你是否经历过生死关口的徘徊?

  我二十四岁接受脊椎侧弯矫正手术,在鬼门关前走了两趟,期间仅相隔半个月。因小儿麻痹导致严重脊椎侧弯九十度以上(S型),准备研究所考试时,经常呼吸困难、胸腔疼痛。我暗许,若考取硕士班,休学上手术台。不想,上天垂听了我的愿念。不开刀将影响寿命,手术成功几率只有一半,倘若失败,可能死亡或瘫痪。我虽高唱壮士一去兮必复还,立誓活着回来完成学术未竟之志。但当我承受全身无法动弹之苦,忍受分分秒秒的锥心刺骨之痛,却几番求死。在众多至亲师友陪同抗战的力量之下(张碧惠和你,以及一〇六室姐妹、荣誉室友兄弟,皆是奥援的战将,至今铭刻心底),经过一年复健,终于活了下来。三十余年后的今天,还能再借残躯,在讲台铿锵有力传道授业,在书斋孜孜矻矻著述论说,主要归功医师巧夺天工的医术(矫正为五十度),更要庆幸当年关键的手术抉择。选修生死课题的学分,真是千万艰难。

  我并非战场上的常胜兵,潜意识对形残命运总是不能释怀,不免有轻生的意念与行动。进入天命之年,以“一身形残,还愿而来”八个字为座右铭,不再动念。突然,年初有一场奇异的梦境,不是拄杖行走,不是电动轮椅,而是回到童年的匍匐,我想去投海。路途绵长蜿蜒,不见天日,两面是厚重石头堆砌的高墙,大小乱石满地,手足并行,崎岖难行。半路巧遇指导教授曾师永义,欣然言道:“徒儿!这是我从图书馆借来的四本书,带回去阅读写论文。”我收下,不敢道出即将前往自沉。书籍放在布袋之内,置于腹部之下,一手拖着,一手爬行。终于找到浩瀚大海,正要俯身投入之际,突然发现一本书不见了,非常着急,心想这是老师向图书馆的书,不可遗失。如同电影镜头转换,我爬行回到图书馆门口,请托旁人:“我掉了一本书,实在没有力气再回去寻找,拜托帮帮我。”这时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在图书馆还书,馆员出来说:“小男孩找到你的书了!”我握着小男孩的双手,含泪频频致谢……梦醒,泪湿衾枕。

  你倾听之后,与赵国瑞恩师的解梦不谋而合:“曾老师代表学术父亲,最后拉你回来是学术的力量,小男孩是传承的人。”上周对谈,你提及只有两件事能让我“起死回生”,一是研究一是学生。这场梦境似可印证!简媜!活着的功课,我已尽全力,没有遗憾,也没有缺憾了。你呢?

  【简媜】

  惠绵,先回答你的问题:有时只有死能战胜死,有时唯有生才能战胜死。《楚辞》已成,屈原可去;《史记》未就,司马迁必须生。《报任安书》太史公自言:“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读此言,开吾眼界、扩吾胸襟、养吾气节。人生在世,浊骨凡胎数十载,有人拼长命百岁,有人夺千秋万世。屈原、太史公乃真英雄,死在自己钦定的荣耀里。

  我们谈了三周稍嫌沉重的话题,最后一周“生死”也轻松不起来。虽然我写了谈生老病死的书,但你比我有资格谈“生死”,我仍记得那场脊椎侧弯大手术,据医生描述,接你的神经像水电工接电线,如今回想仍觉得毛骨悚然。你能活下来,是上天不让你死。

  人生有两处危险路段,一是二十岁左右,轻则抑郁成疾重则自我结束;一是五六十岁之间,身体崩坍或重症夺命,这阶段出事的大多是秀异、拼搏之人,留下未竟志业,令人惋惜。这几年身边有几位优秀朋友跨不过六十门槛,令我感到死荫幽谷已近。想起今年初春,我打电话给碧惠,竟听到她在痛哭,她说同班同学冬青“快不行了”。即刻赶往医院,一进病房,看到两眼红肿的碧惠正在为她按摩背部减其病苦,我也按摩她的脚,不能相信这双少女般肤质的脚竟快要抵达终点,连带也想起当年病**的你动弹不得却有一双儿童般的脚丫。我对冬青学姐说:“很荣幸认识你……”她已发不出声音,但嘴边浮出浅笑,辨其嘴形应是:“我也很荣幸认识你。”惠绵,我们离讲这句话的时间越来越近了。碧惠说,那天之所以大哭,乃是想到将来也要与姐妹们诀别,不能承受悲念。唉!如果躺着的是我,你能平心静气对我说“很荣幸认识你”吗?

  台湾有史以来,从没像现在住了这么多老人。五十岁以上的有八百三十万人,扣去六十五岁以上三百一十二万,“老人候选人”有五百一十八万,阵容浩大,这群人是年金改革的“承担者”,我们这一代都在里面。从现在往二十年后看,如果你跟我一样预见台湾天空乌云密布的话,你就知道无缘社会(失去地缘、社缘、亲缘)、下流老人、孤独死是我们这一代的“宿命”,而我们只能认命。

  通过年轻危险路段,能看着自己变老是生命给我们的恩赐。然而我观察,采自然工法让自己老下去是不负责任的,面对老化的第一步不是去把头发染黑、激光除斑,“老”跟人生其他阶段一样必须事先规划、认真学习,老年也有“学测必考题”,无非是那几道考古题,若是不面对不规划不安排,结局就是躺在病**“多管齐下”,病房外上演争产风暴。年轻阶段,靠体力靠冲劲,老,要靠智慧。老人版智慧宝典第一章开宗明义叫“舍”。先修这个字,修成了,其他章节好念,修不过就等着看老天爷疼不疼你。

  惠绵,你我人生走到这一步“大势底定剩半条烂命”,只盼这身体还能再撑个十多年,(这不算多吧,抬头望天:身心健康的十多年喔!)让我们把志业完成,倒光最后一滴灵思,如果能在歇笔之年、行动自如之时、清理妥当之日离去,那真是“帝王级善终”、得到神之吻一般“美好的死日”啊!

  2.不必相送

  【惠绵】

  虽然我尚未年老,但近年来肌肉无力、神经疼痛,早已进入“小儿麻痹后症候群”的历程。听说平均寿命是六十岁,得开始思考余年的安宁与照护了。

  提起照护,不免要说一说往事。我们年轻时曾相约不婚,比邻而居,两栋房子之间凿个宽门,出入照应。不想,你没告知,偷偷结婚了。当时颇为埋怨,今有自知之明,与我为邻肯定灾难,感谢姚大哥拯救了你!

  生活点滴需要照料,只好开始聘雇外佣。早年担忧此事,有一次看复健科,顺便请问医生:“我需要什么条件才能请外佣?”医生面无表情:“等你成为植物人。”这位医生应具有“前瞻”眼光,“立法院”三读通过,自2014年6月起,凡持有重度残障手册,可以开立巴氏量表,进行聘雇,我是受惠者之一。可是有一天我将无力照管外佣,该如何是好?创立伊甸基金会服务弱势及残障团体的杏林子,遭受印佣殴打,被推下床,次日因旧疾新伤,猝然辞世。有人说:“天道没有偏私,常帮助善良的人。”杏林子绝对是善人,何以至此?难怪司马迁沉痛质问:“傥所谓天道,是耶?非耶?”

  当前或无近忧,却有远虑。我本无公教优惠存款,遭遇年金改革池鱼之殃,退休金恐怕无以支撑生活费和外佣费。若有房子,未来才能考虑“以房养老”。2015年底,在当局大力支持下,合库银行推出以房养老商品“幸福满袋贷款”,只要年满六十五岁,信用纪录良好,即可房屋申贷,每月稳定领取一笔费用,直到九十五岁。简媜!万一我活到九十六岁呢?真的是“幸福满袋”吗?活一天算一天!我突然只想拥有小确幸。

  十余年前,曾经邀你和黄照美(《吃朋友》主厨)、魏可风(能量医学治疗师)相聚。我们取出备妥的“预立安宁缓和医疗暨维生医疗抉择意愿书”,表达疾病末期选择不急救之意愿(但愿安乐死也可以填写自愿书)。意愿书一定要由本人亲自书写,或由明文委托之医疗委任代理人填写,而且需要两位见证人。那天只有你未填写,你说:要尊重姚同学。后来忘记问下文了。

  每次参加告别式之后,都会再次自我强调:拒绝一切仪式,千山独行,不必相送。我曾经很喜欢徐志摩翻译、罗大佑编曲的《歌》:“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你别为我唱悲伤的歌。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也无需浓荫的柏树。”原是欣赏死亡的潇洒,如今却钟情树葬。因此,不要坟墓、不要灵骨塔,要浓荫柏树、要安插蔷薇。简媜!如果我先你而去,千万千万记得我的请托。

  树葬,意谓回归大自然的怀抱,物化为一粒种子。庄子认为天地万物都是一粒“种子”,只是以不同形体变化更迭而已。生与死,如同圆上的每一个“点”,是开始,也是结束。

  【简媜】

  哈哈(大笑中),其一,我们不会让你活到九十六岁!其二,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提“见色忘义、弃友闪婚”这一段!当年我提喜饼去你的研究室,你听完始末眼眶泛红,我以为你是为我高兴,原来是怨我毁诺呀!这得怪你自己识人不明、误交匪类。其实,这两回事并不冲突。将来,说不定手足或知交比邻而居是“在家独老”“赡养机构同老”之外的第三选择。相较下,我更推崇这选项,有情谊基础的“仿家族共老照护方式”让子女较轻松放心。只是城市居大不易,说不定将来会把老人都迁到离岛。我问姚同学:“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去哪个岛?”他答:“太平岛。”我要去澎湖,我说:“如果你坚持要去太平岛,那我们的婚姻就走不下去了。你跟马英九去好了!”唉!买房比邻而居共老,谈何容易!(题外一计,建商可考虑推出多屋合购、旧屋代售服务,圆老者“比邻而居”之愿。)

  我们这一群朋友都是非凡之辈,能以正确观念思索生死课题。听闻太多困在照护病房缠着管子绑手绑脚一躺数年花费数百万终于停止呼吸让家人松一口气的例子之后,我对末段路程没太多惊恐。我家姚同学与我是心智等高线相当的知己,我们知道彼此意愿,“葬我于一棵被狂风吹歪的小树”乃是最佳归宿。我也很早就跟儿子谈生死课题,生命的内容我们能决定,但长短不由我们做主。我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他必须为我的紧急状况做医疗选择,“不要用一般人的想法为我做决定,因为你妈妈不是一般人。”

  我们“四年级”是苦命的一代(我虽是“五年级”但养成方式与认同感属四年级)。生于战后婴儿潮中段的我们,父母大多经历日据或抗日,我们自幼听闻他们的灾厄故事,变成同情父母且感恩的一代。我们跟上一代的连结太深,接收一切观念与价值观,认为尽孝道是天经地义之事。这也使我们在快速翻转的社会里注定是奉养父母的最后一代也是被子女弃养的第一代,如今AI人工智能势不可挡,我们更有机会成为由机器人照护的第一代“白老鼠”。

  有一天我问姚同学:“如果我先走了,儿子远在天涯,你能接受由机器人照顾吗?”他答:“很好啊。”“为什么?”他说的理由非常具有说服力:“情绪稳定。”我们还讨论医疗床应该怎样设计才能让机器人帮病人换尿布时顺利“提领黄金条块”。我还幻想,万一我想自我结束,对它下指令:“拿枕头,放我脸上,用力压三分钟,洗澡换漂亮衣服。”等到被发现时已气绝多时,大体也洗过了。希望这一段不要被设计者看到,免得预先防堵。

  惠绵,人生有“五成”:成长、成熟、成功、成就、成全,你我都到了自我定义“成就”内涵、继而“成全”年轻世代的年纪。固然大环境前景堪虑,我们这一代仍应传递勤奋与奉献的圣火,努力像萤火虫发出微光,期盼社会有大放光明的一天。英雄旅程必有结束之日,但愿旅程最后一段,举起手向人世告别时,我们的脸上含笑、身姿潇洒,且如你我所愿:千山独行,不必相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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