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裕棠,号光藻,1880年出生于上海。1902年与人合办大隆铁厂,1907年后独资经营。作为中国机器制造业的开创者之一,严裕棠将一个弄堂作坊发展成中国最大的机器制造企业,还拥有2个现代化的大型纱厂和几个中小纱厂,创出了一条“棉铁联营”的机器自制、技术自立之路,从而有力地推动了近代民族工业的进步。
1948年,严裕棠与六子严庆龄先后去了宝岛台湾。在他的大力支持下,严庆龄偕夫人吴舜文于1951年创设了台湾岛内第一家纺织公司——台元纺织;1953年,他们创立裕隆汽车制造公司,成为了岛内经济工业化的领头羊。1958年11月,严裕棠在台湾病故。严氏父子创立的裕隆集团,目前已成为岛内一流财团,其投资领域横跨海峡两岸,成就了家族发展史上新的辉煌。
楔 子
1915年初春的一天下午,上海大隆机器厂的老板严裕棠从厂子里出来,沿着厂子旁边的苏州河边散步。成天忙于生意,严老板觉得很疲惫,虽然刚刚36岁,但他心里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63岁了。忙里偷闲,他希望在大好春光里,好好放松一下自己的身心。
这天,天高云淡,阳光灿烂。阳光下的苏州河,质朴纯净,恰如那些不事装饰的山村女子,有着一种自然美。享受着难得的安宁,严裕棠顺着河岸信步走去。刚走不远,严裕棠碰到厂子里的大客户、日商内外棉株式会社的大班川村千山。这些年,严裕棠经常找川村代买地皮、承揽建筑,他俩既是生意伙伴,也是生活中的朋友。
看上去,川村千山精神焕发。严裕棠拱手道:“川村先生,有何喜事如此高兴?”
“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生意将越做越大,怎能不高兴!”
“此话怎讲?”
“袁大总统与大日本马上就要签订中日‘二十一条’了,不久的将来,中国到处都会有我们的工厂了,岂能不乐?”
川村说得轻巧,严裕棠听了,心中却顿时沉重起来,赏春的大好心情被破坏殆尽。川村离开了,严裕棠却陷入了深思。从甲午海战中国战败以来,日本侵华的野心始终不死。国家的事情,他左右不了,但自家老小和财产的安全,不能不未雨绸缪。俗话说,鸡蛋最好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他琢磨着,灵机一动:应马上让正在美国留学的次子庆瑞转去日本留学,这样,将来也好以防万一。
几天后,严裕棠悄然离沪赴美。谁也没有想到,严老板的这趟美国之行,给中国机器制造业带来了巨大影响。
上 岸
辽阔的太平洋,让严裕棠的赴美行程充满寂寞与艰辛。
一天黄昏,大海落日,海面金波粼粼。严裕棠独自站在舷边,眺望海面。大海深阔,波涛汹涌;海燕翻飞,海天一色。他此时的心情也同这海水一样此起彼伏,如烟往事涌上心头。
在一般人眼里,严裕棠很风光,30岁不到就身家百万,工厂生意红红火火,合作伙伴实力雄厚,是上海滩上中国人外国人都玩得转的少数人,可谓事业有成,少年得志。但很少有人知道,为了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严裕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甚至差点丢掉性命。
1880年,严裕棠在沪西出生时,严家来上海已经多年。早先因族中有人曾参与小刀会起义,家族差点被朝廷灭门。上海开埠后,这个家族借地利之便,早早开始与洋人打交道,到严裕棠父亲这一辈,严家已是小有名气的买办世家,严裕棠的父亲严介庭、叔叔严小坪等都是洋行买办。
西风东渐,对外开放已是大气候。考虑到家族的历史背景,严介庭压根就没有想过让儿子走科举做官的路,而是早早就聘请外籍教师,教授子女们英语。这样的早期教育,显然是为孩子长大后进入洋行工作提早做准备。与同龄人仍在苦读四书五经、苦练八股文相比,严家的孩子算是比较幸运的。
近水楼台先得月,1899年,不到20岁的严裕棠经叔叔严小坪介绍进入一家洋行打杂。
长得俊也是本钱。英俊潇洒的严裕棠,一口流利的英语,很讨洋行大班的喜欢。他手脚勤快,善于观察,就连大班所抽的雪茄的牌子他都了如指掌。没有多久,小严就熟悉了洋行业务,有时大班不在,一些事他都能得体地应酬。有一次,细心的严裕棠发现,洋行一张业务单上有几处差错,他考虑再三后主动向大班提了出来。从此,大班便对他刮目相看,经常派他办一些重要事务,好处自然也少不了。
严裕棠成了洋行里的红人,却抢走了严小坪分管的不少事务。事务被分流,油水当然也流失不少,叔叔心中当然不高兴,觉得自己简直是引狼入室,叔侄关系因此急转直下。严裕棠一开始没在意,直到叔叔直接点明了,他才惊觉。反复掂量后,他觉得长此以往,叔侄必然交恶,没什么意思,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洋行。
儿子被迫离开洋行,严介庭嘴上没说,心中还是很不高兴的。但他还是鼓励小严:在洋行讨生活其实也很辛苦,离开了也别遗憾。接着,老爷子就介绍儿子到徐福寿等人合伙创办的公兴铁厂跑街招揽生意。这家厂子经老严的手贷过一笔款子,因此,欠老严一个人情。现在,老严推荐小严进厂,厂方当然没有话说。
公兴铁厂专做器械修配,生意一直不温不火,其主要原因就是缺少好的业务员。以前也有几个跑外的,有的混日子,有的身在曹营心在汉,都不堪重用。严裕棠前来报到时,徐福寿上下打量着这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高兴地说:“从今以后,你专门联络外轮生意,差事办成,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严裕棠脑子灵活,人也勤快。他经常带着烟酒,上外轮上找那些船员喝酒,有时甚至给他们联系烟花女子,很快就与这些老外打成一片。一通胡闹之后,他便开始张罗业务,这些老外自然不好意思扫了哥们儿面子,小严便趁机信口开河,漫天要价。这些老外胡吃海喝之后,自然不加计较,往往稀里糊涂就签了字。严裕棠心中暗暗好笑,拿了凭证,马上便去轮船公司取款,百八十两银子赚到手,而所花费用却只有微乎其微的几两银子。单子拿回后,徐福寿对他奖赏了一番,并对他更加重用。
一开始,小严觉得有份工作就行了。时间一长,才发现,自己辛辛苦苦,其实全是在给老板打工,一个月忙下来,并没挣多少钱。而厂子里的单子,特别是利润丰厚的外轮单子,几乎全是自己拉的,这让他很不平衡,因此,就有了自己离厂单干的念头。
1902年,是严裕棠一生中重大的转折点。从公兴出来后,严裕棠决定不再替人打工,而是自己干。但他一个人势单力薄,便与铁匠出身的褚小毛合作,各出2 500两银子,合资成立大隆机器厂。
厂子一开始不大,连两位股东在内,也就不到10个人。严、褚二人的分工是:严跑外,拉单子;褚主内,管生产。褚小毛虽是铁匠,但处事却粗中有细。合议时褚小毛首先提出账房由他找人,严格棠自然明白褚的用意,但他毫不介意,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与洋人打交道,对严裕棠来说已是轻车熟路,很快,大隆的生意便红火起来。生意火起来了,严、褚之间的矛盾也多起来了。其实,在任何生产企业,生产与销售部门都有摩擦,这是由两个部门不同的职能定位决定的,只要注意协调,问题不大。
坏就坏在严、褚二人都是大股东,谁也不服谁。褚认为严裕棠舞弊,坚持要查账;严认为褚心眼小,过于计较。两人矛盾最后激化,竟然要对簿公堂。但这场官司一打就是几年,也没有什么结果。筋疲力尽的褚小毛最后提出退股,严裕棠向亲戚朋友借钱,将褚的股份全部买下,这样大隆就成为严裕棠独资的公司。而褚小毛退出大隆后,另开新厂,但不久就因各种原因而被迫破产。
三次折腾,仗着年轻机灵,还有家族的支持,很多难关严裕棠都幸运地闯过来了。之后,严裕棠高薪招聘一些懂得机械制造的大师傅们进厂,填补褚氏人马撤走后的技术真空,并在厂子里全面推行师徒制,以时间换技术,以待遇吸引人,终于在生产技术方面站住脚。
大隆内部矛盾解决后,生意更加红火,利润也很可观,停泊于上海滩码头的外轮的修配活,大部分都被小严拿下。大隆的一枝独秀,引起不少修配同行的嫉妒。
一天上午,严裕棠像平时一样,上江中停泊的外轮去拉业务,想不到在跨船档时,背上被人猛力一击,一失足,人就跌进了江中。正值大潮汛期涨水,他立即被湍急的水流冲得老远。严裕棠不会水,在江中拼命挣扎,眼看要遭受灭顶之灾,好在被摆渡的人发现,伸下船篙,将其救起。
这场变故,让严裕棠发起高烧,昏迷数天。醒来后,躺在病**,反复思考后,他决定逐步放弃外轮修配业务,把业务重点转到岸上来。这不是小严怕事,而是看到竞争越来越激烈,利润也在不断下降,趁早上岸才是正道。
“我就是要做别人不能做的!”严裕棠暗暗发誓。从此。大隆机器厂的业务重心开始转移,逐步开始专门为正在兴起的各类纱厂做修配。当他放弃当时看上去利润还算丰厚的外轮修配业务时,不少同行甚至家人都说他被落水吓糊涂了,只有父亲能理解并支持他的选择。
这是严裕棠创业道路上的又一次重大抉择。
一战开始后,国内棉纺织业蓬勃发展,也为大隆带来了黄金般的发展机遇。很快,大隆就凭着技术硬、服务好、价格合适,在长三角各类纱厂中竖起响当当的牌子。就连赫赫有名的无锡荣氏兄弟,在上海开办申新纱厂时,也发请柬邀请严裕棠参加开业典礼,并在宴后专门将他留下来叙茶,相约为民族纺织业发展共同努力。
大隆的规模也快速扩大,师傅加学徒已经有二三百人。而当初的主要竞争对手们,却还是守着那些外轮找活干,停留在三五个人、七八杆枪的游击队状态。当时,严裕棠并不知道什么红海蓝海的概念,但他凭着本能的市场嗅觉,带领大隆成功进行了业务重心转移……
严裕棠望着海水,心想:大海之阔,绝非黄浦江可比。国家多事之秋,一时不察,半生心血就有可能毁于一旦,一定要先下手为强,防患于未然。
争 气
船到美国,上岸后,严裕棠大吃一惊,仿佛来到另一个世界。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的国度,一切都是那么欣欣向荣、充满活力。漫游美国,严裕棠大开眼界,他不仅艳羡美国的街市繁华,更被大机器生产所震惊。因此,他一边帮助儿子办理转学日本事宜,一边考察美国的经济,而且有两大收获。
第一大收获,他发现造机器比搞修配更有前途。与美国相比,中国没有什么现代化企业,基础工业几乎为零,现有企业所用设备也全部是从国外进口。这是差距,也是市场空白。什么时候中国人自己能造出机器来呢?严裕棠心中涌起一种为国争光的强烈冲动。当时,中国工业化的主力是清一色的官办企业,私人企业仅站在一溜小边上,不是领唱,调门不高,对中国工业化没有多少推动作用。但在设备制造领域,官企并没有什么作为,大隆可不可以做些什么呢?
第二大收获,他发现,炒地皮比搞工业来钱更快。之前,严裕棠常为一些英日商人买地做代理,承揽建筑。虽然知道这些老外很挣钱,但他自己并没怎么打算亲自去炒,还是以办工厂为主。美国之行让他想开了,人家这么发达的国家,有钱人都热衷于搞房地产,我们为什么就不行呢?他之所以能这么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长子严庆祥已经成长起来,他完全可以将厂子交给儿子打理,自己可以放开手脚进行房地产买卖。
这两大收获成为严裕棠今后人生的两大主线:靠地产开发赚钱,赚钱后支持机器制造,再靠机器制造扬名。
从美国回来不久,严裕棠将大隆搬到更大的地方,除了原有的设备外,又添置了一部分进口机器,加上大隆自己制造的工作母机,大小机床已有百余部,在整个上海滩乃至中国,在机器制造行业大隆都数得上号了。
严裕棠出国这两年,严庆祥把大隆打理得挺好。随着新的竞争者进入,纱厂修配这一行的竞争也越来越大,但大隆的基础稳固,关系又广,谁能与之抗衡?年轻的严庆祥已满足现状,但严裕棠很清醒。小严(严庆祥)到底是没有经过风浪长大的,要说居安思危,在严裕棠面前他还是有点欠火候。儿子不知道,老子的心里又有了新想法。
原来,前几天有位朋友带了两个浙江商人来访,两个浙江商人一见到严裕棠便连声说:“久仰!久仰!”严裕棠也拱手客套道:“不敢当,不敢当。二位光临,不知有何要事?”
“贵厂是沪上数一数二的大厂,我等想向贵厂订购一些农机。”
“制造不是问题,但二位可有销路?”
“销路严老板不用担心,现在江浙一带的富农都想利用农机来改变原有的耕作方式,有的是市场。”
严裕棠稍一琢磨,便满口答应下来。在美国考察时他就考虑到大隆不能只靠修配度日,大隆要发展,要与洋人抗争,中国人要有自己的民族机器制造工业。现在大隆已有制造机器的能力,何不以此为契机,试它一把?送走客人后,他马上找严庆祥布置此事。
制造小农机的关键是引擎,大隆的引擎是仿照美国慎昌洋行的产品制造的。大隆在制造上减少了工序,降低了成本,并将燃料换成比煤油便宜的柴油,很受客户欢迎。
小试告捷,严裕棠信心大增,他又将眼光投向纺织业。他非常清楚,试制纺织机器成功才是大隆未来业务扩张的关键。这是因为,当时能够实行大规模生产的只有纺织业,机器制造只有和它相联系,才有所依附,才得以发展。除此之外,从生产技术工艺来说,纺织机器的制造既不需要特殊的材料,也不需要特别精密的技术,这对刚刚起步的大隆来说,非常重要。而厂里发生的一件小事,也让严裕棠对自家的技术力量更有信心。
一天,忙完一桩地产买卖后,严裕棠抽时间到大隆厂子里转转,有一段时间没来了,他还真有些放心不下。刚进厂子大门,就见一个妇女在经理室门前大哭大闹,严庆祥板着脸站在经理室门口,旁边站着一个小伙子,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严裕棠先是喝止那妇女的哭闹,接着询问事由。原来,这小伙子名叫张子梁,是厂里的技术工人。他很好学上进,没事就到周边中外纱厂里转悠,观察琢磨各类纺机的运转情况。为了方便出入,小张每月薪水差不多全用来打点各厂的保安和看门师傅。但他毕竟已经结婚,还有孩子,老婆见他一连三四个月不往家里拿钱,就怀疑他在外面胡来,因此,就闹到厂子里来了。
严裕棠从身上掏出几两银子,把小张媳妇打发走后,询问小张观察几个月有什么心得。
“老板,我算是看明白了,那些纱机我们大隆完全能造,一点不会比外国的差!”谈起技术,小张顿时眉飞色舞,头头是道。临走时,严裕棠特地吩咐小严:以后让小张专门负责市场调查,尽快确定一款大隆可以仿制的机器。同时,他吩咐账房专门拨给小张一些市场调查费用,免得家里没有生活费,老婆又来闹。小张怎么也没有想到,老婆来闹一回竟然闹出一桩好事。而老严(严裕棠)也庆兴自己发现了一个人才,一时间皆大欢喜。
说干就干,此时的严裕棠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雄心勃勃。1922年,织布机还真让他父子俩试制成功了。夙愿得偿,严裕棠开始兴致勃勃地亲自拟定广告信向外寄发。
大隆的广告对象,绝大部分都是本土棉纺厂。严裕棠深知:洋人来华办厂一是为了利用本地廉价劳动力,二是为了就地倾销占领市场。它是来向中国输出资本、商品和过剩生产力的,断没有使用中国机器的可能。但本土厂家总该使用吧,现在大家不都喊着“使用国货”吗?
一向老谋深算的严裕棠,这一回却失算了!身为商人,他还是高估了同行们的爱国热情与冒险精神,寄发的广告如石沉大海,前来订货者寥寥无几,遭遇他独立创业后的第一个大挫折。大隆的第一个订单来自荣氏兄弟。当荣宗敬接到大隆的广告时,既感动,又为老友担忧。其实,荣氏兄弟前两年曾与一些纱厂老板集资办了一家中国铁工厂,这是中国首家纺织机器制造厂,最先制成了若干种纺织机器。当时他们也是雄心勃勃,想以此改变洋机一统天下的局面。但是机器造好后,连各个股东经营的纱厂也不敢用,都怕因此影响了纱布质量,耽误了生产,影响了自家的品牌与利润。现在严裕棠以一己之力竟然就敢挑战洋人,怎能不令荣宗敬感动和担忧呢?他不愿伤严裕棠的心,就令手下定购了10部,但买回之后却弃之不用。他自己觉得,作为朋友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眼看着市场打不开,大隆制造一步步陷入困境,严裕棠不得不亲自出面,四处奔波,结果却处处碰壁。
这时,经人介绍,严裕棠找到了穆藕初。穆藕初既办有豫丰等几家纱厂,又就任于上海华商纱布交易所理事长。他想:穆公总能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吧。他带着两部机器,亲自登门拜访。当他看到穆藕初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时,他完全明白了,自己以前的设想还是太一相情愿了。多次碰壁后,严裕棠才明白,本土纱厂不愿用国货,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各厂工程师不是外国人就是留学生,他们不喜欢中国货,而大隆又不能像洋行那样给经手订购者以丰厚的外汇佣金。
严酷的现实,让严裕棠既气愤,又沮丧。但严裕棠从来没有做过缩头乌龟,这一次也一样,他不是轻易改变主意的人,自然不愿就此罢手收摊,让别人看笑话。争气不争财,即使是赔本生意,他也一定要坚持做下去!
为支撑大隆在制造业上的巨额投入,在市场短时间无法打开之际,严裕棠将厂务几乎全权交给长子,自己转而在房地产业上专注经营。以“房”养“机”,这是他在美国考察时就想好的对策。
此时,一战早已结束,外资卷土重来,给民族工业带来很大冲击;但洋人们再次涌入上海,也让沪上地产业再度繁荣起来。严裕棠在房地产上的经营,不仅坐收高额租金,更主要的是用来做筹码,买进卖出,向洋行做抵押借款。
严裕棠对自己在房地产生意上的成就,一向引以为豪。且不说在宁、苏、常等地他都置有房地产,单就上海一处而言,他在抗战前即拥有大小里弄、公寓、大楼20余处,地皮158亩。在约1 700名私人业主中,严家跻身前十名之列。
之后多年,在外来机器厂家的围剿下,不少中国机器制造厂都倒下了,不是被并购,就是被迫破产。大隆之所以没有像它们那样或摇摆,或倾覆,反而能够壮大成长,全靠房地产的有力支撑。
当然,大隆的存在,也提高了严裕棠的社会地位和名望,增加了他在房地产界纵横捭阖的力量。以“房”养“机”,以“机”助“房”,两条腿走路,对于沪上大商严裕棠可谓缺一不可。
试 点
大隆产品销路不畅,严裕棠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反复考虑,觉得求人不如求己。于是,他作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没有人购买,就自建纱厂,自制自销,树立榜样。在他的头脑中,铁棉联营的思路越来越清晰,他甚至已经看到了铁棉联营的广阔前景。
这实际上就是现代社会所谓的“试点”,也有点类似房地产开发中的样板间。虽然严裕棠并不知道这些概念,但试点效应的道理他还是蛮清楚的。
1925年春夏之交,将上海周边棉纺厂琢磨一遍后,严裕棠将眼光投向苏州苏纶纱厂。
对许多苏州人来讲,苏纶纱厂曾是令他们自豪的记忆。曾有人嘲笑说:“苏州有文化,无商化。”作为苏州最早的机器纺织企业,苏纶厂亮起了苏州近代工业的第一缕灯光。
始建于1895年的苏纶纱厂,是清朝洋务运动的产物,由清廷授命在苏州服丧的状元陆润庠筹建。当时规划的厂区是紧靠大运河,西通无锡,东达浙江。经过一番波折,终于在1897年落成,主要设有花线、纱栈、轧花、清花、纺纱等工场。1898年的《官书局汇报》记载:“苏纶纱厂……每年可出棉纱线14 000捆,约用工人2 200名,分两班更换……”
到了1925年时,苏纶纱厂早已衰落,在周边后起的纱厂新秀的挤压下,连年亏损,已经陷入难以为继的境地。但虎死不倒威,作为老牌纱厂,苏纶纱厂其实还是有很大潜力的,这也正是严裕棠相中它的原因。
1925年梅雨时节的一天中午,傍着苏州护城河的泥路上,摇摇晃晃驶过一辆马车。车上坐的正是严裕棠,他撩开挡雨的帘子,看着河边高高低低的厂房。他吩咐马车停下来,跳下车子,撑一顶酱色油纸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路上走着,两只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个小角落。
这是严裕棠第一次到实地来踏勘苏纶纱厂。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次实地踏勘坚定了严裕棠租用苏纶纱厂的信心。
第二天,严裕棠在松鹤楼做东邀集苏纶纱厂6家股东,成立洽记公司,出面承租苏纶纱厂。不久,源记的许老板回请严裕棠,席间私下告之:“裕棠兄,说实话,苏纶厂实在是油水不大,以后你不要说我耍滑头,把包袱出脱给你。”
严裕棠笑道:“油水大的话,你许老板也不会金蝉脱壳了。不过我想事在人为,想做总是能做好的。”
许老板拱拱手,“能做好当然求之不得,我祝严兄心想事成!”
好话不灵坏话灵,还真让许老板说着了,严庆祥租办苏纶纱厂后,历时一年有余,一直不顺手,这使他大伤脑筋。光经营这一件事就够头疼的,偏偏苏州当局以苏纶纱厂(简称苏纶)厂房有倒坍的危险为名,勒令停工。严庆样找到业主,业主反咬一口,说是严家承租期间不事保养,反加损坏,拒不承担修理之责。这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难辩。严裕棠愤然起诉,官司打了几个月,毫无结果。
强龙不压地头蛇。严裕棠知道,凭自己的力量很难在苏州将此事摆平。再三权衡后,他决定找青帮大头子杜月笙出面了结事端。他恳切地告诉请杜月笙:“我不但要了结这场官司,还要把苏纶盘下来。”
杜月笙此时已是上海滩闻人,既与南北军阀、官僚政客、外国名人广泛结交,又在江湖上呼风唤雨,可谓黑白两道,手眼通天。儿子们都以为老子急昏了头,自家怎能请动杜老大,但严裕棠深知钱能通神,他还真的请动了杜月笙。
1927年年底,盛记公司将苏纶纱厂作价30万两白银卖与严家。众人不得不佩服严裕棠的本事。此举对儿子们震撼很大,他们议论纷纷:“父亲真有本事,有胆识,非一般人所及!”
买下苏纶后,根据整修扩建和经营的需要,苏纶纱厂额定资本增加到80万元,其中90%以上是严家的。之后,严裕棠又争取到中国银行为期3年的长期贷款计150万两白银。
苏纶原有纱锭2万余锭,经过1年多的修整,焕然一新。开工后,营业情况迅速好转,“天官牌”棉纱不仅挤进了沪浙市场,而且成为上海交易所中做期货的筹码。同时,苏纶还注册了“飞鹰牌”、“神鹰牌”两个棉布商标,成为市场的抢手货。一年下来,苏纶的纯利达白银40万两之多。
苏纶纱厂的成功,无疑给大隆机器做了一个极其成功的活广告,让本土不少纺织厂家打消了顾虑,上海的永安纱厂和鸿章纱厂、江阴的利用纺织厂都先后采用了大隆的成套纺织机器。
升 华
苏纶纱厂转危为安后,严裕棠的棉铁联营战略顺利实施,各项事业迈进了一个新的更高的境界。这时,他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仿制,他希望能真正生产出完全由大隆自己设计制造的崭新设备,让大隆真正成为名副其实的机器生产厂家,就像德国的西门子、美国的通用一样。
对于此前一直处于摸索着仿制别人产品的大隆来说,如果能做到严裕棠所希望的那一步,那就不仅仅是简单在生产技术方面上了一个新台阶,而是在综合实力上将出现一次大飞跃;在产品设计、制造工艺及生产管理方面,将出现一次真正的升华。
这样的前景无疑是诱人的,对于大隆这样依靠师傅传帮带来维持生产的作坊式工厂来说,实现这样的前景也是很艰难的,但严裕棠很有底气,因为他最喜欢的第六个儿子严庆龄已从德国留学回来了。这个专修机械制造的小六子,不仅学习成绩优异,动手能力很强,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一大帮海归朋友,这些人简直就是一个中型机器制造厂现成的团队。
严庆龄当时已从德国留学归来,他中等身材,头发乌黑,前额高阔,仪表英俊而富魅力,在兄弟中长相最像父亲;他待人热情,气度稳重,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傲和若有所思的神态。看着意气风发的小六子,严裕棠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龄儿,你看咱们的大隆如何?”
“父亲,您是让我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自家父子,当然要说真话。”
“那我就直说了。我对大隆的现状很不满,工艺落后,效率低下,如能有效改进,那么我们制造的机器至少在价格上可以与外国竞争,市场有希望向南洋一带拓展。”
“你有把握吗?”
“儿子敢与您老立军令状!”
“好!一言为定,自明日起,大隆就交与你管理,有事父亲为你兜着。”
严庆龄听了,极为高兴,他一生的机器制造事业就此开始。在大隆,他先担任工程师,接着又升任总工程师、总经理,获得了不少实际经验。
有老父的大力支持,严庆龄对大隆现有的工艺组织大力革新。原来大隆的工艺组织分为制造和原动两部分,严庆龄取消了原动部,制造部的性质也改为安排生产和组织生产。他对各部场内组织分工做了进一步细化,在有条件实行流水作业的产品中,组织了流水线。
这样的变动,对于原来的作坊式生产组织来说,近乎于脱胎换骨。流水线将生产环节细分化、简单化,每一个工艺环节很容易掌握,不再需要长期学习,这从根本上动摇了原先的师徒制,也抽空了严庆祥原来赖以生存的管理基础。
小六子动了老大的奶酪,严老大当然不愿意,兄弟俩从开始的意见不合,闹到最后几乎要撸袖子打架,最后一直闹到严裕棠面前去。
严庆祥的心情,父亲还是理解的:毕竟这些年,大隆实际上是老大一手在管,厂子里的很多老人,都是他一手提拔的;厂子里的一草一木,严庆祥都很熟悉。现在,眼看这些自己熟悉的一切,都要在小六子的现代化蓝图中化为乌有,严庆祥有一种类似卸磨杀驴的感觉。当然,他在大隆经营这么多年,这其中的利益可谓错综复杂,这一点严裕棠也不是不清楚。小六子毕竟年轻,有些急于求成,动作太大,甚至影响了厂子订单的正常生产,应该适当踩一下刹车。但这孩子,自小就心高气傲,也不能把冷水泼得太重。怎么办呢?姜毕竟是老的辣。不一会儿,老严便想出了个办法,这办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美人计——让小六子将厂子里的事放一放,先把婚结了。
这些年,严庆龄在外留学,他的婚事让严裕棠没少伤脑筋。此时,严裕棠已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华商巨富,但家财万贯,不如妻贤子孝。妻贤夫祸少,老严心中其实早就把小六子当做自己事业的最佳接班人选,正因为如此,这小子的终身大事他自然要亲自过问。
这位未来的六儿媳是严裕棠亲自选定的,他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这位严家未来的儿媳,就是后来被称为“台湾经营女神”、头戴“纺织女王”和“汽车皇后”两顶桂冠的著名女企业家吴舜文。
原来,吴、严两家都是20世纪30年代上海的纺织世家,彼此交往甚密,儿女联姻自然会让家族间关系锦上添花。当时,严家还有老六、老七尚未婚配,严裕棠希望吴家能从两人中选一个做女婿。
那年,吴舜文刚从上海中西女子中学毕业,也到了可以论及婚嫁的年龄。严家主动上门求亲,吴舜文的父亲吴镜渊自然乐意,问题是严家那两个孩子此刻都远在国外留学,让他从何择起呢?这一点难不倒严裕棠,他带上两个儿子寄来的家书,让吴家来个看书择婿。吴镜渊一听,也觉得可行,俗话不是说“言为心声、字如其人”嘛!
老吴展开严家两兄弟的来信,很快看出两兄弟的不同秉性。老六的家书,通篇都是推介一位学成归国的同学,希望父亲能够重用这位海归;而老七的来信,则主要是汇报自己在校的生活琐事。吴镜渊读罢,向未来的亲家委婉地说道:“七贤侄固然不乏守业之才,而这位六贤侄,却是个难得的创业之才!”严老先生一听,已知他相中老六了,两家结亲大事定矣。
一封书信定终身,但这还是让女中学生吴舜文有些不甘心。她捧着那封家信,一时心潮难平,但她深知老父的脾气,是万万不可违拗的。看着那潇洒的笔迹,她想:虽未曾谋面,但早就听说严家这位六公子聪慧俊秀,温文尔雅,出国前是同济大学机械系的高才生,老父应该不会看走眼吧?!严庆龄的情况,与吴舜文大同小异。虽经洋化,但他仍恪守孝道,且早闻吴家千金才貌双全,当然也只好遵从父命。
1932年,4年留学生涯结束后,严庆龄急匆匆地赶回上海。直到正式举办订婚仪式之时,这两位青年才见了面。让严庆龄惊喜不已的是:未婚妻比想象的还要美,不仅容貌姣好,而且心灵高尚,举止优雅。吴小姐的惊喜也不亚于男友。从此,这对夫妻在事业上相互支持,在生活上相依为命,开始了一生轰轰烈烈的奋斗征程。
婚事完毕,意气风发的新郎官决意要大显一番身手。夫婿忙于事业,吴舜文也不想荒废青春。结婚4年后,她又兴起了读书的念头。不久,她就考上了刚刚对女子开禁的上海圣约翰大学。这引起了很大的轰动,因为当时结了婚再念书的女性甚为少见,吴舜文的“壮举”自然引人注目。
吴舜文自己也有些担心夫家人的看法,万幸的是通情达理的严庆龄大力支持。吴舜文上学注册时,竟同时收到3份学费,一份是丈夫的、一份是父亲的,还有一份是公公的。严、吴两个老式家庭这种惊人之举,更是在社会上成了一时的佳话。
经过几年寒窗苦读,吴舜文在30岁时终于取得了政治学学士学位。后来,她更克服语言障碍,获得哥伦比亚大学国际关系学院的硕士学位,为她日后与丈夫一起创业打下了牢固的基础。
绑 票
正当严庆龄准备大干一把时,严裕棠却被人绑票了。出了这样的塌天大事,严家上下全都蒙了,除了正常的生产,其他所有事情都暂时停下来了。
自从当年被人从背后推下江差点淹死之后,严裕棠一直比较小心。由于自己事事总是走在前面,扪心自问,这些年,大隆更多的是做别人做不了的活,他并没有怎么从同行手里抢食吃。因此,这些年过去了,他自己包括家人基本没发生过什么人身危险,渐渐也就有些大意了。但他没有想到,严家发了,树大招风,社会上有人竟然勾结黑道,再次盯上了他这个上海滩富豪。
大上海背靠内地,面向浩瀚大洋,那时号称“冒险家的乐园”。这称号有两重意思,一是说从事商业贸易,这里有的是机遇,只要你能耐够大;二是说从事刑事犯罪活动,这里同样是宽松的天堂。在各种犯罪活动中,成本最小、收益最大、风险较低又危害最大的,就是曾经风行上海的绑票。
上海到底有多少绑匪从事这项犯罪,当然没有确切数字,有记载的是,1909年到1928年,公共租界警方就逮捕绑匪1 598人,这里面还缺了1922年、1923年和1927年这三个年份的数据!到底有多少人被绑架勒索过,这同样是个无法统计的数字,仅1928年到1930年间,上海被绑票者数以千计,单是《申报》《大晚报》《文汇报》等上海滩几大报的报道,就有每月不少于30起,平均每天一起,有时一天几起!
绑票的对象一般是富商巨室、下野官员和隐居的豪门。荣氏集团董事长荣德生、中国化学工业社总经理方液仙、中法银行公司总经理魏荣廷等都有被绑票的经历。不幸的是,严裕棠很快也成为其中的一员,而且还被黑两次,真是极为罕见。
1928年10月22日,上海滩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上午九点三刻,严裕棠从家中出来,乘上自家的黄包车去公司上班。车到怡和码头附近时,两个持枪歹徒从一部黑色汽车中跳出来,挡住了黄包车的去路。车夫见绑匪只有两个人,假装顺从地把车子放下,趁绑匪把注意力放在严老板身上时,他一个箭步上去,从后面抓住一个绑匪厮打起来。车夫力气很大,他一边扭打一边高喊“抓强盗……”路边围观的老百姓越来越多,绑匪一时惊慌失措。严裕棠见有脱身之机,猛一转身,一拳头朝持枪威胁自己的绑匪打去。绑匪见势不妙,连开三枪,所幸慌乱之中无一射中严裕棠要害。这时,巡捕赶到,两个匪徒一逃一抓。严裕棠身负三处枪伤,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回家。
被绑票还能当场逃脱,严裕棠真是万幸。但谁也没有想到,事隔3年多,严裕棠又遭厄运。这一回,他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1932年5月4日,上海滩春光明媚。上午8点多钟,严裕棠坐上了自备汽车去光裕公司上班。车到公司门口,严裕棠正欲下车,突然从斜次里冲出三个持枪匪徒,连人带车在公司门口将他劫持。严裕棠被带到一座楼房二楼的一间朝北小屋,由一个彪形大汉负责看管。由于绑匪目的是勒索巨款,所以他们在生活上并不苛待严裕棠,每日里好饭好菜相待。
半路上,严裕棠的司机被匪徒推下汽车,他马上到巡捕房去报了案。严家公子们闻听此事都大吃一惊,迅速商量对策营救父亲。为保老父性命,严氏昆仲决定“私了”,即花钱赎票。经过电话来回试探,绑匪提出50万元的预期价格,并提出要与严家人当面谈判。
严氏昆仲担心绑匪不守信义,扣押谈判者,借此增加要价,一时陷入踌躇。此时,距老严被绑已半个多月。这时,严家好友张子廉拔刀相助,使绑票案的侦破一下子出现了转机。张子廉是三星棉铁厂老板,与严裕棠是多年好友。从严裕棠被绑架开始,他一直在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并自费雇人跟踪绑匪。
6月3日夜,张子廉与巡捕房总稽探陨士霖一起,向严家兄弟通报了绑匪动态,并与他们商量对策。6月5日,警方的营救行动开始,严家亲友急切地等待警方消息。下午4点多钟,严裕棠突然独自一个回到了光裕公司。
原来,中午时分严裕棠听到屋外人声嘈杂,走廊里的来往脚步声很是杂乱,他意识到外面可能发生了异常情况。一阵杂乱声后,外面又是死一般寂静。严裕棠轻轻打开房门,探头看去,果然不见一个人影。他马上疾步下楼,奔出庭院,刚跨出铁门,门前一辆车上下来一个大汉想拖他进车。严裕棠逃命心切,拼命将这个大汉推倒,夺路而逃。正巧,前面有辆人力车,他奋力跳上人力车,一路奔向光裕公司。
再次被绑,严裕棠身心受到很大伤害。脱险之后,他总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但被杜月笙坚决阻止了。这位大佬叮嘱严家从此不要再提此事,免得再生是非。大佬的话自有道理,不能不听,但严裕棠总觉心里堵得慌,便决定去香港散散心。
严庆祥亲自把父亲送上码头。登上海轮,严裕棠望着浊黄的江水,顿生离愁别绪。他回过头来,望着岸上送别的长子,不禁老泪纵横。
分 权
临去香港前,他当着几个儿子的面,将光裕公司经营大权全数交给长子严庆祥。上船时,严裕棠叮嘱严庆祥:“ 创业难,守业更难。这个家由你来当了,兄弟之间有矛盾,在所难免。你是兄长,要多让让他们,不要计较,宽容一些……”
可惜的是,自小就闯**十里洋场的严庆祥并没有将老父的话真正放在心上,此时的他,自觉羽毛丰满,对两个弟弟弃而不用,极力提拔自己的嫡系。
事实上,自1916年掌管厂务以来,严庆祥主管大隆已有十余年,但严裕棠一直执掌财政大权不肯放手,对此,严庆祥是极度不满甚至是愤恨的。慢慢地,他在暗地里也不时做一些手脚,隐匿下一些资财来。起初不免瞻前顾后,后来也就满不在乎,觉得理所当然。
对于严庆祥,严裕棠是又爱又恨。严庆祥18岁那年,为使儿子能尽早接触工厂实际工作,严裕棠硬是把他从学校的老师身边拉回到了厂里,中途辍学,开始分挑父亲肩头的担子。这些年,每逢严裕棠出外或遭遇意外,光裕公司的业务总是由长子独自掌管。可惜的是,自小在十里洋场滚打的严庆祥身上沾染了不少洋场恶习,在外面还养了不少女人。在这一点上,严裕棠时有所闻,也旁敲侧击过。年轻人有些荒唐,情有可原,但凡事总要适可而止为好,严裕棠安排其他兄弟进厂工作,名为协助,实际上也有监督的意思。
严裕棠从香港回来后,老二、老三便双双来到父亲面前告严庆祥。听罢两个儿子诉说的种种迹象,严裕棠也感到问题的严重,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当年对付褚小毛的那一套,被自己的儿子有样学样照搬过来了。盘算一番后,严裕棠让二人先莫声张,他自有办法。
几天后,严裕棠把严庆祥在大隆厂的亲信唐志虞叫过来,威逼他坦白自己的所作所为。唐志虞额头上沁出汗珠来,但他觉得老老板不过是想诈自己。什么暗账?为了隐瞒盈利,保守营业秘密,偷税漏税,哪一家企业不搞两套账册,大隆岂能例外?严裕棠是内行,不会不懂。至于暗账之外的账,只要当事人不松口,连神仙都无法搞清楚。得罪老老板以后没法在厂里混,但出卖了小老板可能当场就得死。于是,他断了一截手指,写下血书:苍天可鉴。
严庆祥当时在场,他心里自然清楚,唐志虞做了他的牺牲品。事后,严庆祥打听到唐志虞的下落,派人送去一笔钱作为补偿,唐志虞便集资开设了一所机器厂。
敲山震虎后,严裕棠并没有马上剥夺长子的权力。真正让严庆祥倒台的,还是他投机失败。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严庆祥在社会交际中极为活跃,在经营场上又频频获利,一时间声名鹊起,确立了在纱界的名人地位。得意忘形之时,他在棉纱投机上铸下大错。
其实,严庆祥对父亲炒房一直有看法,他自己更热心于搞花纱交易。在他看来,经营房地产好比种树,桃三杏四梨五年,来钱太慢;而花纱交易则是打靶,打一枪是一枪,中与不中立刻见效。华商纱布交易所的老手哪一个不是白手起家,靠买空卖空大发其财?正因如此,纱布交易所里,没有不认识严庆祥的。
过去手头紧,严庆祥只好小玩,成败影响都不大。自从前两年做美棉生意大赚一笔后,交易所的老手们也开始敬畏他三分。严庆祥还想在众兄弟面前炫耀一下自己。有一次,他赚进了一大票后,正值父亲生日,他请全家去素菜馆子吃饭。严裕棠看着严庆祥得意忘形的样子,多次提醒他,但他自己手里有了本钱,正春风得意,哪肯放手?
1935年,国民政府决定实行法币政策,收回六成银币,即发行十成法币。表面看来,基本上统一了全国币制,也缓和了国民党政府的财政困难,但埋下了通货膨胀的根子。这对投机生意来说,实在是一大隐患。但当时的华商纱布交易所里依然一番热闹气象,活跃在交易所的炒手们依旧买进卖出,忙得不亦乐乎。
其时,花纱市价不振,严庆祥暗自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估计还会下跌,便避开同行耳目,在市上大手抛售空花纱期货。谁知事与愿违,之后花纱市价竟直线上涨,他匆匆了结,却已经亏耗了80多万元。这让一向骄横的他元气大伤,无地自容,他明白自己的这个总经理算是做到头了。
严裕棠得知此事,深感自责,大错已经铸成,唯有亡羊补牢了。他立刻罢免了严庆祥的总经理职务。通过严庆祥一事,严裕棠意识到,将全部家产交付给儿子中的任何一个都是冒险。好在只是80万元,若被这败家子将家底全数压上去,岂不要倾家**产?自己的大半辈子心血付诸东流,全家老老小小好几十口沦落街头,自己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严裕棠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冥思苦想数日,便决定在光裕公司内部设立一个“中央业务会议”机构,将各厂的负责人召集起来,轮流担任主席。轮流坐庄,机会均等,这样一来可以避免大家各自为政,使每一个人考虑问题时能从公司的整体利益出发,而不仅仅着眼于自己的一个厂;二来也可以减少自家兄弟间的矛盾,相互督促,相互竞争。当然,会议的决议属于建议,最终裁决权依然保留在严裕棠自己手里。
但让严裕棠始料未及的是,中央业务会议不仅没有让他省心,耳根子反而越发不能清静了。轮流坐庄执政很快就暴露出弊端,各厂业务性质不同,主攻方向不一,兄弟间不免相互干涉,时起争端。
几回争吵后,严裕棠再次应变,下令各厂相继成立了董事会,光裕公司随之撤销。这事实上是让各厂独立经营,也是对儿子间权限的一次再分配。在他看来,分而治之或许比笼而统之更有利于发挥儿子们的积极性,更有利于各厂的经营。
熬 日
严裕棠的棉铁联营企业,到抗战前发展到了它的顶峰。
1937年,大隆资本总额为法币50万元,各种工作母机500余台,工人1 300多人,所获纯利20余万元。有业内资深人士评价说:“我国最先仿造纺织机器其成绩最良、规模最大者,现唯大隆机器制造厂一家而已。”
但大隆的好运,很快就要到头了。就像许多中国近代民族工业一样,大隆的厄运是从1937年开始的。这一年,日寇开始全面侵华,民族工业的上升路径至此断绝,之后再也没有恢复往日的辉煌。没有国,哪有家,严氏家族的产业也没能逃过这一劫。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虽然政府号召工厂西迁,但严裕棠故土难离。虽然没有西迁,但大战在即,严裕棠还是抓紧时间转移资产。他一方面将各厂的核心资产特别是最精良的机器设备转移进租界,一方面密切关注着时局发展。
不久,上海沦陷,大隆被日军占领,苏纶等纱厂也落入日寇之手。消息传来时,严裕棠正因为终日劳累而中暑卧床。惊闻噩耗,严裕棠如万箭穿心,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好不容易挣下来的家当就此沦入外敌之手,他气得口喷鲜血,当场就昏迷过去。醒来后的严裕棠,第一件事就是吩咐老三严庆祺马上去重庆,与国民政府保持关系。他自己,则带着其他老小,留守上海孤岛,以图东山再起。
此时,大江南北相继沦入日本人手中,各地的官僚、地主、富商巨贾纷纷麇集上海租界。租界的畸形繁荣又告复活,堪称“孤岛天堂”。因此,各行各业工商业复业者日多,特别是纱布生意,因为战时纱厂毁损最大,纱布筹码枯竭,价格步步上升,投机分外热闹。纱业的畸形兴起,对棉纱机器的需要顿感迫切,这对于拥有生产设备、具有生产能力的严家来说不正是难得的机会吗?
严裕棠立刻拍板,让严庆禧与严庆龄联手筹建新厂,假借了美商头衔,取名“美商泰利制造机器有限公司”。一年后,严裕棠满面春风地站在渚安浜路上,打量着簇新的泰利,710平方米的工厂,210平方米的办公楼和宿舍楼,真是气派大方。想起大隆初创时的景象,严裕棠不禁感慨万千,不由得感叹:“真是大隆的儿子呀!”
更值得老严欣慰的是,泰利厂里的刨床、车床、磨床、铸冶、热处理等重要设备,都是泰利自己制造的。听着小六子的介绍,老严不由眉开眼笑,他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好过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儿子就应该比老子强啊!”
虽然如此,严裕棠心中却始终对大隆割舍不下。大隆被日军侵占后,改做了兵工厂。他不时叫自家车夫开着车在厂门口有意地经过一下,好透过车窗看看那自己一草一木搭建起来的厂子,每一次都是百感交集。
泰利开工后,生意挺火暴,高峰时工人、学徒近千人。但是,日本人是不会让中国商人安安稳稳地做生意的,隔三差五地前来找事。为以防万一,严庆龄又委托德国朋友在租界另建一处仓库,把部分最精密的设备转移到那里。日本与德国算是盟国,那里应该比较安全。
不久,日军找上门来,要求与泰利合作生产军火,被庆龄一口回绝了。日本人很恼火,没过几天,就借口有人举报泰利私通重庆暗地生产军火而将严庆龄抓走,关押到宪兵司令部。闻听消息,严裕棠非常焦急,小六子这不是进了鬼门关了吗?他急忙派严庆祥想办法找人救。严庆龄也挺有种,在宪兵司令部里软硬不吃。最后,日军没办法,就卖个人情将他放了出来,但要求泰利恢复华商身份,继续营业,并给原先没收的物品补了几张军用票,算是征购。
小六子有惊无险出来后,严氏一家更加低调。在严裕棠支持下,严庆龄开了一家利达重工业银行,将之作为大隆的融资平台,吸收同业存款,其中一个重要资金来源,便是无锡望族出身的唐星海。当时,唐星海虽然还办着庆丰纱厂,但主要精力都放在苏浙皖纱厂联合购棉委员会收花事务上。这笔钱就存放在利达,存款经常有数千万之巨。这笔巨款,为严家生产、投资带来很大便利,赚了不少钱。当然,唐星海也落了不少好处。
企业都交给儿子们打理,严裕棠比较空闲,这时,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慈善事业上。其实,早在家庭富起来后,严裕棠就开始做慈善事业。
严家祖籍安徽,安徽乡下贫苦老乡到上海后,往往首先去投奔严家,顺带也会借一些安家费用。日积月累,这些欠款加起来为数也很可观。严裕棠当家后,他把乡亲们借严家的债务票据统统清理出来,全部烧掉,让他们可以安逸地睡大觉。
他还把很多精力放在办学上。严裕棠把平凉路房子搬到严家宅,并在旁边开了第一所光裕小学。光裕小学的入学对象,不但是同乡,也包括大隆各厂在职职工子弟,社会上有些家庭困难读不起书的孩子也来免费入学读书。之后,他又连续办了多所光裕小学。
20世纪30年代,湖北发大水,严裕棠慷慨解囊捐赠巨款救济灾民,后来获得当时市政府的表扬。经营苏纶纱厂后,严裕棠出资修缮了苏州门外一座桥,后被当地人叫做裕棠桥。
抗战烽烟四起后,严裕棠出资设立了裕斎助学金救济贫苦孩子,他还资助中国科学社190万元,其他善举如对徐家汇孤儿院、育婴堂、中华慈幼协会、时疫医院、普善山庄等社会单位的捐助更似涓涓细流,一直未断。
赴 台
终于熬到了日本投降,严裕棠心中的一块巨石终于放下了。
因为早就派儿子严庆祺到重庆活动,所以,在战后国民党接收大员的搜刮中,严家没受什么冲击。相反,通过严庆祺,严家动用和政界的关系,还低价收回了大隆。就连当年与日伪有些瓜葛的老大严庆祥,被严裕棠从苏州叫回上海后,因为严庆祺接任后,大把花钱,八面玲珑,也没受到什么追究。
此时,严家已拥有了好多厂,但厂家再多,严裕棠对大隆的感情也没有一丝一毫地变淡。风风雨雨四十多年了,大隆一直没有倒下,严裕棠怎能不欣慰呢?在将大隆交给儿子们掌管的日子里,他总是经常到厂里走两圈,看看,听听,闻闻,心理上就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愉悦和分外的满足。
抗战胜利的欢呼声犹在耳畔,内战的枪声就已响起。不到两年,南京国民政府的财政即接近破产,便又开始打起改革币制的主意,强制发行金圆券,变相掠夺民间资本。
进入1948年,时局更加混乱。严裕棠决意不再枯坐愁城,他授意庆祺去香港开办恰生纱厂,先占个落脚处再说。他又与庆龄仔细商议了去台湾开设裕隆机器厂的事。当年8月19号,严裕棠将儿子们召集起来,正式分了家。几个儿子都有厂子,只有老大庆祥得了一些地皮和现金,没有拿到实业。家业再大,最后也是子孙的,但在这国家多事之秋,仓促之间被动分家,严裕棠心里还是有些悲凉。
1949年,是中国现代史上一个巨大的分野,各色人等都在急遽变化的时代风云中,进行着错综复杂的分化与组合。在这个大动**的十字路口,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那些名人、富人,都不得不进行抉择。走还是留?选择哪一个都不轻松。
此时,严裕棠已经将近70岁。他打算先到香港落脚,观望一下内地形势再说。在这个年龄还要背井离乡,内心的那种悲凉感受是无法言说的。
走过熟悉的十六铺码头,登上准备驰往香港的海轮,站在甲板上,严裕棠举起手,对着所有送行的亲友微笑着告别。江风猎猎,送行的亲友的身影越来越小,岸上的楼房也越来越低矮,最终消失在视野中。“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下意识地,他吟出这两行悲壮的诗句。虽有预感,但他也不敢相信,这一别,就此山高水长,再无归途。
不久,上海解放。再不久,新中国正式成立。
严裕棠先在中国香港住了一阵,之后就转道去了巴西。严家子女多数都从内地出走,飘散国外,只有严庆祥一家例外。严裕棠走后,严庆祥把存在香港的外汇调回上海,接办华丰钢铁厂,自任总经理。1952年,他又将存在香港的40亿元巨款调到上海仁德纱厂,补充厂内的流动资金。之后,他的各类企业都被公私合营,1957年,严庆祥因病退休。
在巴西住了一段时间,严裕棠从海路到了中国台湾,与小六子一家住在一起。这里毕竟离内地近,来台的相亲熟人也多。
早在1948年,吴舜文就与丈夫严庆龄一起踏上了台湾岛。严庆龄在台北开始筹备设立裕隆汽车制造厂,吴舜文也在丈夫的支持下开始步入企业界,筹建纺织厂。从此,台湾企业界迅速升起了两颗光芒四射的新星。
1953年,严庆龄夫妇在严裕棠的支持下,创立裕隆汽车制造公司,这家汽车企业充当了岛内经济工业化的领头羊。目前,由严家祖孙三代打造的裕隆集团已成为岛内一流财团,其投资领域横跨海峡两岸,成就了家族发展史上新的辉煌。
1958年11月,78岁的严裕棠病逝于台湾。临终前,他已什么都说不出声,只是用手反反复复地在被单上画着圆,一再做着重合终点与起点的努力。而那双不愿意闭上的眼睛,至死都望向北方,流露着不尽的遗憾。
一湾浅浅的海水,就这样隔绝了海峡两岸无数个家庭。严裕棠的遗憾,也是成千上万流落到台湾的有识之士心中共同的感受,那种血泪之痛,正像于右任《望大陆》一诗中所写的那样: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 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
严裕棠去世时,严庆龄夫妇已经在台湾企业界闯出名头。因此,严裕棠的丧事办得挺隆重,不少名流到场祭奠。在诸多挽联中,有一副没有落款的挽联这样写道:
雁过留声声声急声声慢急急慢慢说大隆,人过留影影影浓影影淡浓浓淡淡看光藻。
这副无名氏的挽联,可谓道尽了严裕棠一生的坎坷与业绩。
作为自学成才的大企业家,严裕棠一生曲曲折折,历尽艰辛,好几次都差点丢掉性命,在同时代企业家中,这样的经历几乎绝无仅有。而他所从事的工业基础设备制造业,在1949年前,几乎很少有人涉足。在那个一根铁钉都需要进口的时代,严氏家族的大隆机器制造厂,确实是中国民族资本一面独一无二的特殊旗帜。
“中国机器制造业之父”——这样的产业地位,确实是严裕棠一生主动追求的,而最终能得到社会承认,为历史所铭记,也算是求仁得仁,足以告慰这位老人于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