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秀戴着报纸叠的高帽子,双手握着刷墙滚轴把儿,吃力地给墙上刷着米黄色漆,不时用胳膊擦去额头汗水。挑挑选选、反反复复、看来看去多少回,才确定下来米黄色。这颜色感觉分外温馨,她迫不及待想把墙刷完,然后电视、冰箱、洗衣机、沙发、衣柜,这些新家电家具往屋里一摆,简直......什么语言都不能表达她的喜悦、激动、期盼,她忍不住又笑起来,这些天,经常不觉就笑起来。
基础设施不能动,那其他就必须都要新的。家具都是样品,没味,没甲醛乱七八糟的,新,还便宜,能尽快入住。后面,把外账一还,再几年就可以首付了,到时家具家电搬自己家去,还新着,再说都是跟他一起精挑细选的,文秀不由满脸是笑。这时,修浔回来了。
“怎么才回来?”文秀笑着问。
“说我弄我弄,”他走上前来夺文秀手中的刷墙滚轴说,“你怎么又弄上了?”
“哎呀!我怕你把我婚房弄丑了。”文秀笑着用胳膊肘推他。“我的婚礼可不能有任何瑕疵,不能让你粗手粗脚给我弄坏了,你又没刷过。我哥结婚时,他教过我,后面都是我刷的,手也练好了。嘿嘿,刚好给咱家刷!”
“累不累?”他问。“今天就这吧!”
“累!”文秀笑道。“但我浑身使不完的劲儿。谈得咋样?”
“不太理想。”
“要不给仁杰说说?”文秀说。“三公司还是他客户呢!”
“不不不!”他说。“我再谈谈,不行把价再降一降。明天弄吧!”
“不行不行!”文秀说。“弄完还得晾上几个月,婚礼一完,咱们就要住进去呢!”
“住那边不一样嘛!”
“当然不一样。”文秀白了他一眼说。“啥都不懂!一结婚,当然要住这儿,到时新家具家电一摆,谁还跟你住那儿!再说咱们早早收拾好,把那边一退,省些房租够咱们买些小东西呢,噢,对了,明天下午咱们去轻工买些......”文秀突然脸一红,半天方说道。“买些......买些小东西呢!”
“什么小东西?”他蹲在地上铲着地砖上掉落的漆说道。“店里怕走不开。”
“哎呀!”文秀放下滚轴看着他笑道。“我们俩个要一起去,不一样的。”
“不一样?”他停下铲子望着文秀。
“哎呀!”文秀脸红红的,笑道。“买几个‘囍’字。”
哐啷一声,铲子掉到了地上,他慌忙拾起。“‘囍’字,两个‘喜’连在一起,他们俩从此要连在一起了,那梦秋......”
“一定要我们俩个一起去。”文秀看着他笑道。“明白吗?”
他捏着铲子铲着掉落在地砖上米黄色的漆,地上的漆铲成了一道一道的糊糊。
一月后的一天早上,刚开门,张叔坐着朋友的桑塔纳从县上便赶到店里。
“把你这儿最好的蛋糕给叔弄一个,”张叔眉开眼笑地说。“那碎熊过生儿哩!咱县上的他都看不上,今专程跟你这叔开车到你这弄好的来咧!”
“你看这个咋样?”修浔忙把张叔带到一个从上到下越来越大,有一人高,共八层的大蛋糕旁。
“好!好!”张叔笑得合不拢嘴。“这大气得很!美得很!看那碎熊还有啥弹嫌的?!”
“叔你来的也巧,”修浔笑道。“本来都是预定的,这么大的,做好得几天呢,刚好定这的人昨取消了。”
“那碎熊还有福的不行!”张叔满脸是笑,上下前后瞅视着,啧啧称叹,不住点头。
“那是他有你这样的父亲。”修浔由衷地说。不由想起父亲。他还在医院,听说情况很不好,不由呆愣原地。
“还愣着干啥?”张叔拍着他的肩膀笑道。“赶紧看给叔咋弄到车上,叔得赶紧回去,那碎熊等得急着哩!”
修浔忙把蛋糕分拆下来,和张叔、张叔朋友把蛋糕放好在后备箱,又给他仔细说了组装方法。
“多钱?”张叔摸着口袋问。
“不用不用!”修浔忙拉住张叔的手说。
这时,从里间传来几下咳嗽声。文秀款款儿地走出来。
“叔你来了。”文秀对张叔笑道。
张叔笑着点点头。
“你就拿上吧,”文秀对修浔笑道。“要不然你让张叔下次咋好意思来?”
“对对对!”张叔从口袋掏出钱硬要塞到修浔手里。
“张叔的钱咋能要?”修浔不满地瞅了一眼文秀。
“为这大蛋糕,小刘忙活了好几天呢。”文秀仍笑道。“本儿也要四五百呢!”
修浔朝文秀直瞪眼。张叔趁他分神,塞他手里就走,他忙追出去,张叔不住推开他塞回来的手。
“你快拿上!”张叔说。“你爸都没钱看病了,给我把明年的房费都要了,还差两万哩!这几天再凑不够,怕就住不成院了。我看你爸那病......”张叔张了几次嘴。“哎!”半晌,他长叹一口气,说了声。“瞎瞎病!”一招手,走了。
修浔呆愣原地,半天才回过神来。文秀看他半天不进来,一进门脸都变了,忙小心说道:“做生意就是这,熟人也没办法,再说你不要,人家下回咋好意思来?咱总归给他比别家便宜很多啊!”边说边紧张地紧盯他的脸。
“拿两万出来。”他脸色苍白,声音低沉。
“干啥?”文秀忙问道。
“那个......”他不由得腿发软,扶着扶手缓缓坐到椅子上,说。“那个......他病了。”
“谁?谁病了?”
“爸。”他憋了半天,终于从嘴里嘣出那个字,但声音很小。
“那个......”文秀笑道。“给妈了,最后她们说订钱要七万呢,就给她了。”
修浔看她吞吞吐吐,眼神闪烁,知是她不愿拿的托词,心下大悔不该把钱都交与她,现在反倒像要她的。又不好说什么,心下五味杂陈,不免有些怨恨,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文秀忙追到门外。
“走走!”他头不回地说。
文秀本想追出去,可上午要来一个大主顾,只得追出去几步。
“早点回来!”文秀朝他的背影不放心地喊道。忽而想到下午还要买“囍”字,忙又喊道:“下午还要去轻工呢!”
修浔没有回头,也不答应,心里很乱,脑子里就蹦出梦秋来。
“有空吗?”修浔打电话说。
“咋了?”梦秋听他语气异常,忙关切地问。
“没咋。”修浔说。“我在717等你?”
“好好好。”梦秋说。“我现在就请假,马上就来,你到底咋了?”
“我......没事儿。”感到梦秋的关切焦急,修浔心头一热。 “想你了。”他说。
“切!谁信!”梦秋嘴上说,心里却甜滋滋的。
“这还是你第一次主动给我电话!”她笑着说,也不管左右的同事,就对着话筒亲了一下,咯咯笑起来。“听见没?”她笑问。
梦秋一进门,修浔就抱住她。
他们一起坐到床沿,梦秋轻抚着他毫无血色的脸,眸子里闪着怜惜的柔光。
“他......我......。”修浔说,咬着嘴唇,眼神呆滞。半天,方说道:“我......爸,我该怎么办?”
他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梦秋攥住他的手。
“他在那?”梦秋忙问。
“医院。”
“那你还不去?”
修浔走到窗前,半晌没有说话,眉头紧锁,似乎回忆起了什么难言之事,眼里满是痛苦,脸色愈发惨白,撑在窗台上的手不住地颤着。
“也许我就不该出生。”他冷笑几声,扭头对梦秋笑着说。“我妈,生我时,死的,他说流了很多很多血。”修浔摇着头,又冷笑几声,闭起双眼,心头不由浮现多年来反复出现的那个血流成河的场景。
“我是个不详之人,”修浔沉默半晌,说,“我身边的人很快都会死掉。半岁时,奶奶死掉了,一岁时,爷爷死掉了。父亲经常被我气得半死,因为我笨,什么都弄不好,没有一件事能让他满意。我们已经很多年,断绝关系,没有往来。”他长长地吁了几口气,说。“现在,他......似乎......也快死了。”
他不说话,吸着烟,望着窗外。梦秋双手握着他发冷的手,头搁在他肩上。
“下雨了。”梦秋轻声说。
这酒店开在小区里,楼下砖砌的几百平米的平台上,许多住户带着小孩玩,见下起小雨,就往家赶。一对父子仍踢着足球,六七岁的男孩,咯咯咯笑声不断。他追着抢父亲脚下的球,父亲带一会儿就故意让他抢去,每次他抢走时笑声就格外爽朗。父亲快要抢走又故意抢不到,他咯咯咯的笑声就格外响亮。
突然,“砰!”的,很响,男孩头着了地,摔倒了。父亲忙往过跑,谁知男孩迅速爬起,身上的土没拍就踢着球跑,生怕父亲抢到,又咯咯咯笑起来。
“好着没?”父亲边追,边焦急地问,又不敢跑快,怕儿子急了又摔倒,却又想赶紧拉住儿子探个究竟。
父亲“抓”住了儿子,蹲下察看儿子的脸,又检查身上,没什么问题,父亲拍他身上的土,摸着他的后脑笑。男孩又咯咯咯大笑起来。他深吸了口烟,半天,没吐出烟气。
“他从来没......”他冷笑几声,以示不在乎,可眼里却流露着不甘。
梦秋轻吻了一下他的唇。一对双眸忽闪忽闪又黑又亮,漫溢着柔情,心中顿生的怜惜,使得她长长弯弯的睫毛微微发颤。
“你应该看他去。”梦秋说。
“可......文秀……”修浔张张嘴,不知道该把文秀不给钱的事怎么给梦秋说。
“又是她......?我就知道!”谁知梦秋一下就猜到了,她皱眉抱怨道。 “你爸生病住院还那么自私?真是的,娶她干嘛?走!我开车送你去,我卡上有!”
下了车,马上要见到父亲了,修浔走得很慢。
病房前的两棵树,吹落的叶子在空中飞舞盘旋,黄叶满地。他仰头望着树,想起八岁那年,看见一父亲举着跟他一般大的儿子在黄叶徐徐而下的树下不停转圈,儿子飞起的双腿每扫到徐徐而下的落叶,就兴奋地高声尖叫。他举起双手也要,父亲却拽着他的胳膊不耐烦地说:“赶紧走!快迟了!”他一直很听话,可那天非要玩,就要玩。父亲拽他,他用尽力气往后扯,后来又坐到地上两臂紧紧抱住父亲的腿。父亲没法,说等事完了玩,可父亲一赌就没黑没明,那会管他?况且他答应好的事从来没算数过。他死死抱着,哭着喊着闹着就是不松手,父亲打他,他也不松。
父亲勃然大怒,一脚踢开他。他在地上打滚撒泼嘶吼哭闹,父亲毫不理会,径直朝“办事”地方走去,看也不看他一眼。
这多年,父亲电话,他总嘶吼一通挂断。一听到父亲声音,他就暴躁,他就耳红脖子粗。没人处,却总忍不住哽咽,延续几天情绪不稳定,动不动暴跳如雷,或者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
父亲找过他几回,他避而不见,旁人说情,他不为所动。他们走后,他就在店里砸东西,逮着哪个砸哪个,谁劝也没用。
离病房越来越近,他走得愈来愈慢。
第一眼,他没认出父亲来。定眼再一瞧,是父亲,真是他。可怎么完全变了个人?脸那么黄,人那么瘦,双颊深陷。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坐在床沿的驰叔忙扶着他,把他扶到病床前的椅子上。生病以来都是驰叔看护着父亲。
修浔说不出话来,只是流泪。
“你......”驰叔说。“再咋么也是你爸么!这么长时间都不来?!”驰叔叹了口气,又笑着说。“来了就好,你爸成天念叨你呢,醒来能高兴日塌,兴许就好了。”
这时,父亲睁开眼。
“你儿看你来咧!”驰叔笑着把父亲扶好靠在床头。“你父子俩好好说说。”驰叔边笑边轻闭了门出去。
“过来。”父亲吃力地直瞅着他说,声音低沉无力,眼里却燃起了亮光,好似枯藤忽生绿芽。
他扭身抹了泪,低头走到父亲身前。
父亲扬起瘦干发黄的手,指了指他手边的床沿,示意他坐下。
他慢慢侧身坐下,缓缓抬起头,看到父亲消瘦蜡黄陌生的脸,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下来。
“哭啥!”父亲叹了口气,说。“从小就软塌塌的,这么大了,男的家,甭哭哭啼啼了。”
他抹抹泪,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礼袋,里面装着瓜子、花生、糖,礼袋上面印着一个红红大大的“囍”字,放到父亲床头的小柜子上。
爸,修浔想叫,嘴张了几回,怎么也叫不出。上次叫爸,不知多少年了?他勉强笑道:“我准备跟文秀农历11月26号,阳历是1月6号,结婚。”
“那女娃不行。”父亲连连摇头。“不行,不行。”
“为什么?她咋不行?”
“眉眼一看,”父亲吃力地说。“就心窄,以后吃大亏。”唉!父亲长叹一口气,缓缓坚定地摇着头。“不行,不行,你连个人都认不清,不能跟她结......”父亲喃喃地边说边肯定地摇着头。
“我怎么就认不清个人?”修浔满脸紫胀,站起来喊。“从小到大,我怎么做什么都是错?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一会儿嫌人没学历,一会儿嫌人眉眼不对。为什么我做什么都看不到你眼里?”
没等父亲回答,修浔冷笑几声,叫道。“好!好!好!”抓起柜子上的礼袋往地上一摔。袋子上的“囍”字从中间裂开,瓜子、花生、糖洒了一地。
“我做什么都看不到你眼里。”修浔冷笑几声。
“我就跟她结婚,偏跟她结婚。看把你气死!”修浔满脸胀红,扯着嗓子大喊。
“干啥呢?干啥呢?”驰叔冲进病房,门口张望着几张看热闹的脸,修浔一脚把门踢关上。
“你要把你爸气死呢?”驰叔喊道。“跟病人大声叫唤做啥?”
“我爸?”修浔冷笑道。“我有爸吗?从来都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说完甩开门大步就往外走。
“浔儿。”父亲用尽全身力气呼喊着,可声音依旧微弱,儿子已远去,自然不会有任何回应。他挣扎着下床,驰叔忙拉着他干瘦蜡黄的手说。“不敢不敢,医生不让动,再说你能走动?娃已经走咧!”
父亲浑身虚汗,急促地喘着颤巍巍的粗气。
“浔儿不来了。”父亲老泪纵横,满脸泪痕,喃喃地说道。“再不来了,再不来了……”
“给了吗?”驰叔问。
父亲摇摇头,瘫软在床头,什么话也不说。半晌,伸在被窝里的手缓缓伸出,拳着的瘦干蜡黄的枯手剧烈地颤抖着,掌心里一个暖得温热的观音玉坠。这些天,他时时刻刻分分秒秒盼着儿子,他要把这个曾给儿子,儿子又扔还给他的观音玉坠再亲手戴在他脖颈上。这些天,他天天凝望着观音玉坠,大限将至,希望浔儿能原谅他,下辈子再做父子,好好偿还他,这玉坠就是父子间最好的见证,可他......他......再也不会来了。哎嗨嗨!父亲失声痛哭,眼泪直流,淌在那观音玉坠上,那观音周身亦是泪痕闪闪,那神情,依然不喜不怒不悲不哀肃穆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