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秋父母每天晚上回家,上午过来。这天来时,医生刚出来,说梦秋因花粉过敏导致呼吸困难等一系列症状,现已无大碍。梦秋父亲托的人说今日有住单间的出院,三人忙把梦秋转过去。
梦秋父母原想孩子气头上,过几天消了气准复婚。谁成想梦秋跟他竟这么快就结婚了?还有了孩子?心才转过来些,孩子竟没了?而且梦秋,差点就——,差点就——,不是他,怎会这样?孙子也没了,正经工作也没有,还是农村的,家里——更别提了。他们如何放心?梦秋已经离过一次,何妨二次?况且仁杰隔三差五给他们打电话,虽只问着他们老两口的身体,对梦秋从未主动提起,可孩子心里肯定还有梦秋,要不然怎么会还给他们打电话?等跟他一离,两个孩子保准复合。梦秋母亲却不这么想,他打梦秋让她心有余悸。而梦秋父亲却坚持认为,男人都有一个成熟过程,仁杰本质很好,经历了这些事后,肯定成熟了,以后肯定再不会了。
“仁杰换完肾,以后身体还不知道怎样呢。”梦秋母亲说。
“哎!谁知孩子竟得那种病。”梦秋父亲叹道。“就等着合适的肾一换了。无论如何,他——我是一点不同意,得想想办法。”
梦秋母亲赞同地点点头。
一天晚上,梦秋父母刚走。
“爸爸为你找了个图书馆的工作。”梦秋高兴地忙对修浔说。“每天就快下班时,把乱放的书归位就好了,比做蛋糕可轻松多了。先去外地锻炼一年,再转回来,你觉得咋样?”
“她还是介意自己的身份的。”修浔心想。“要不然怎么突然给他找工作?”她的语气里、神情中,那么小心,那么怕伤了他的自尊,可这反而让他难受。她还是介意他是个卖蛋糕的;他是个农村人;他没有正式工作。但岂能怪她,世人谁又能看得起他?仁杰之前不也是老要给他找工作?最好的兄弟,最爱的女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人?可梦秋还是嫁给他,正说明梦秋真的为他付出很多很多,代价也很大很大。可到底她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周围人的眼光、看法,特别是她父母的,她怎能不在意?不放在心上?日子一长,她怎能不痛苦?可她对自己从未说过,一个字都未说过。她不知一个人扛过多少回?哎——真苦了梦秋。他爱她,为她死都可以,可因为他,害得他人轻贱于她,害得她抬不起头,害得他父母没脸面,害得她夹在中间,遭受这众多的苦,还只能她一个人去承受。她再也不是那个想笑就笑,想哭就哭率性的梦秋了,他真是害苦了她,而且要是真去图书馆上了班,岂不更做实了那些人口中的倒插门,吃软饭?岂不是让梦秋更抬不起头、更难受、更痛苦?人人瞧不起她,瞧不起自己,她做人又有何乐趣?她怎么会幸福?他怎忍心再让她受这众多的苦?除非——他们离开这儿,到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
“我还是想做蛋糕。”他说。
“我不想让你再辛苦了。”她叹息一声。“那工作很轻松啊!你为什么不去?”
“一点儿都不辛苦。”他说。“我倒是——害得你为我受这多苦。梦秋,咱们去别的地方生活吧?我干什么都行。”
“为什么?”梦秋一脸诧异。
“我可以干任何事,咱们可以去任何地方。”他说。“只要你喜欢。”
“我有什么苦的?只要跟你在一起,又有什么苦?”梦秋笑道。“父母、朋友、工作都在这儿,而且我从小就长在这里。”
“父母——”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舍不……他们对你——”
“你今天怎么神神怪怪的?”梦秋笑道。“他们是我养父母,恩大于天,而且一心待我。他们——确实顽固,但爸不是帮你找工作了嘛!说明他们已经接受你了,你别瞎想了!再假以时日……”
“可你夹在中间,我……”修浔眉头紧锁,痛苦地直摇头。
“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她笑道。“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一天,梦秋特想吃米线,之前他做过几次,太好吃了!在医院整天清淡清淡,嘴里一点味都没有,今天非要吃些辛辣的。一想起他做的米线,口水就不住地咽。修浔也觉得快出院了,没什么大碍。
“爸、妈。”修浔对梦秋父母说。“我给你们也一做吧?呆会儿一起带过来?”
梦秋父母不吱声。他忙又问了一遍,仍无人应。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再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爸!妈!问你们呢?”梦秋忙道。
“我不吃。”梦秋母亲说。
“爸!”梦秋又喊。
梦秋父亲仍不应声。
“不管他们了!”梦秋笑着忙对他说。“他们没口福。”
“那我先走了,”他对梦秋点点头,又对梦秋父母说。“爸、妈,我先走了。”
梦秋父母依旧不应声。
“嗯。”梦秋忙笑着点点头。他刚出门,就听见梦秋父亲说:“他也配叫爸妈?”
“爸!你怎么这样?”梦秋压低嗓门。“别说了!”
“他算什么?”梦秋父亲故意大声喊。
他直往前走,耳中仍传来梦秋父亲不堪的声音和隐隐压着的梦秋的哭声。他走得更快了,心中一阵酸楚。不禁自问: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自己受屈辱倒罢了,可梦秋——夹在中间......如何是好?真苦了她了,可梦秋父母始终不能接受自己,他小心翼翼,梦秋也常说好话,可他们——不但不接受,反而越来越视他如仇人。
他边走边狠狠踢路旁的墙,嘴里不住地啊!啊!如兽般狂怒地咆哮着。行人经过他时脚步骤然快了起来。他又怒、又羞,恨梦秋父母不公、恨命运捉弄、恨自己无能。心中委屈、痛苦、不甘......百味杂陈。可比起他的童年、少年,无论怎样也得不到父亲一个正眼,一句关心,一声认可,他不照样挺过来了吗?这又算得了什么?不过重回他熟悉的再也不能熟悉,一贯如此的局面而已。父亲尚且如此,何况梦秋父母?是他要的太多。有梦秋足矣,怎么还奢求其他?就算全世界厌弃,又怎样?反正从小也惯了。梦秋爱他,足矣!梦秋——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有她满满的能融化他所有忧愁悲苦的爱,让他无比宁静、幸福,他还贪求什么?他们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一看到她,一想到她,浑身上下就有使不完的劲。可——脑中一闪过梦秋父母,他顿时就感到无比无助,他怎样都可以,什么都可以。可——仍然无法改变他们的观念、看法。害得梦秋整日深陷其中,有苦不能言,有痛无法说,一个人不知承受多少?而梦秋——不可能离开他们,而且他们对梦秋比多少亲生父母还好。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住最好的病房……每天给她翻身揉背,端屎端尿,从未喊累、从不嫌弃;不住盯着吊针瓶,生怕换晚了……他们能更好的照顾梦秋,他们能力、本事也比他大多了,梦秋会越来越好,越来越好的。再说任谁都比他好,他让梦秋左右为难、承受那么多苦干嘛?他还是个不详之人,那么多人……梦秋也已经……不能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了,梦秋能幸福是最重要的。他的爱,又算什么?况且他又有什么值得梦秋爱的?他要是离开梦秋,说不定——梦秋会高兴的。谁又会真的爱他?父亲都是那么的厌弃他。
凌晨三点了,他还未睡,靠在床头,望着对面熟睡中的梦秋,他不能睡,不愿睡,只想再好好看看她。也许,他就再也看不到她了。他脑中反复想着让他犹豫不决的计划。忽而希望,忽而绝望,交替刺痛着他那颗受尽折磨、疲惫不堪,一会儿噗噗跳动,一会儿死寂的心。
“爸爸,不要……”梦秋踢开被子,头在枕上不住左右挣扎,呼吸急促,嘴里嘟嘟啷啷着不清的胡话。他忙跑过去,给她盖好被子,拿热毛巾轻擦去她满额的汗。刚才幸亏是左腿踢,右腿得多疼?不是他,梦秋怎会这样?他手忙轻放在她右腿上,时刻感觉着她右腿的动静。最近她睡觉很不踏实,之前可从未有过,都是他的错。他心疼地望着梦秋,幸而她脸色越来越好,身体也恢复如初了。
天麻麻亮。他仍撑着双眼,不住望着梦秋。
梦秋父母来了,给梦秋带的皮蛋瘦肉粥,一盘小菜。
昨晚,他在外头吃完晚饭,正准备进门。
“你们别带饭了。”梦秋对母亲哭喊道。“每次就只带我的,我咋能吃下去?你们也能做出来?”
“我们也是为你好。”梦秋母亲叹了口气。“他——”梦秋母亲欲言又止。
“我们已经结婚了,结婚了!”梦秋声嘶力竭地哭喊道。“要我说多少遍?他是我丈夫,我丈夫!我不许你们这样待他!”
他忙转身朝外快步走去。他不在时,梦秋不知为他跟父母吵过多少回?
每次,梦秋一看又只有她的饭,脸色顿时沉下去。他忙扶起极不情愿愿的梦秋,给她把靠垫靠好,卡好**的小饭桌,打开饭盒,放上勺筷,拉出她不情不愿的手。忙笑着说外头卖吃的多得很,想吃啥就吃啥,还能选择。
“你快吃,等我回来你要吃完啊。”他便快步出去了。
梦秋猛地坐起,把饭盒狠狠摔在地上。
“我永远也不吃你们的饭。”梦秋脸气得涨红,大声喊着。
“对不起,梦秋。”他心里说。“都怪我。我该早点离开,你也不会跟父母矛盾越积越深了。我害你们如此痛苦。我太自私了,心里总抱着侥幸。以为——爸妈总会接受我,或者他们接不接受我,你不在意、不在乎。可——我真是异想天开。你待我之情深,你恨不能他们对我比对你还好才行。你的情越深,你就越失望,越痛苦。梦秋,我不想你,不要你这般痛苦。爸妈说的对,我不配拥有你。我害了你,害了你父母,害了父亲,害了仁杰,害了文秀,害了这么多人,你父母怎会把你交给我?上天也不会同意,即使同意,我也不能。我配吗?我配拥有幸福,配拥有安定,配拥有你吗?我算什么?我拥有过你,该知足了……”
梦秋母亲默默收拾完地上,抹着泪倒垃圾去了。梦秋父亲唉声叹气、烦闷的又外头抽烟去了。他紧紧抱住梦秋,在她额上深深吻了吻。
“我不要你再这么痛苦了。”他心里说。
他又给梦秋做了米线,不言不语望着她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向周围缓缓、不舍一物地扫视着:梦秋的蓝猫水杯、大眼睛公主娃娃、背面嵌着他和她一起幸福笑容,她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肩头的照片的方镜、窗台上她经常要擦拭干净的金枝玉叶……他要把梦秋连同它们装进记忆里一同带走。或者自己钻进去,变成它们,就可以永远跟梦秋在一起了。
“不能再犹豫了。”他站了起来。
“我——”他到底说了声。“走了。”
“嗯!”梦秋笑了笑,以为他是像往常一样出去吃饭。
今日,她的笑容愈发显得动人:似少女般纯真,又有女人的妩媚,还饱含孩子的天真。双眸闪闪发光,睫毛弯弯如画。真是超凡脱俗,让人远离尘世喧嚣,流连忘返。
“我去趟店里。”他低着头,低声说。
“我可能——”他心说。“永远也不回来了。”他不由抬起头,望着她,想把她整个形象铭刻于心。
“吃了再去。”梦秋睁大她的黑眼睛,关切地望着他。“你一早上都没吃呢。”又笑道。“我脸上有什么?你今天怎么老看我?”
“没……我……我……走了。”他慢慢转过身,缓缓往外走,心里期待着她发现他的异常,只需叫他一声,他就立马转身抱住她……管他的!永远不走了……他又恨起自己的自私,脚步渐渐快了起来。
他久久徘徊在住院部楼下,望着这灰蒙蒙的楼,眼睛定在梦秋所在的四楼窗户。她嫌医院的窗帘不干净,让他家里带来的蓝色窗帘,把病房遮得严严实实。
窗帘一动不动,他心中却期待着,期待着梦秋拉开窗帘,探出一个影来,他就马上跑上去,再也不走了,永远与她在一起。或者,她拉开窗帘,让他再看一眼。他久久盯着那一动不动的蓝色窗帘一动不动……
他走了。他知道,他——非走不可。
世界之大,他的牵绊就在这里,只在这里,而他——却不得不离开这里。去哪?又有什么所谓?只要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梦秋会不会担心、难过、甚至痛恨他?会的吧?可——,他必须这么做,她最好痛恨他,这样,或许——,她会更快地忘记他。
永别了,梦秋。
他的眼光到底从蓝色窗帘上艰难地下来,转过身,走了。
去看看仁杰,应该——,再也见不了面了。华医生说把仁杰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了(华医生是仁杰的主治大夫,他几次去看仁杰,刘叔、仁杰母亲仍坚决不让他进去,他便求着要了华医生手机,常短信询问仁杰病情,华医生倒也热心,虽回复不及时,但有问必复,所以仁杰的病情他都知道)。他提重礼登门拜谢华医生,华医生坚辞不收,经不住他诚挚地百般相与,只得收了。
“你们到底啥关系?”华医生见过刘叔与仁杰母亲推搡他,嘴里骂骂咧咧的,心中很是疑惑。
“兄弟。”他目光坚定却又忧郁地望着前方说。“我们永远是兄弟。”
“麻烦您别说我打听他,还有做的这些……”临走时,他又吞吞吐吐地对华医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