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一个小男孩朝仁杰挥手。“这边。”
仁杰望着滚到脚边的足球,愣了一下。不知还能不能带?他长吁一口气。朝孩子们带了几步,马上感到腿硬脚软,忙由小跑降为走,心中感叹:“不比从前了。”孩子们上来了。他想做几个假动作,可他迟缓、笨拙、腿脚反应那么慢,一个还没做完,一个七八岁胖嘟嘟的男孩,一下就抢走了球。哎,脑子也慢了。他曾被对手们惊呼带球大师,连续三年大学联赛最佳射手。曾如风般呼啸,如电般迅捷。多少次对手连拉带扯不管用,多少次对手飞铲踢人也落空。他曾使多少对手绝望?他曾使多少对手哀叹?他曾叱咤球场谁人能挡?……
他不甘,去追那胖嘟嘟跑得极慢的小男孩,却怎么也追不上。没跑几步,心脏已怦怦怦快得似要把胸膛击碎冲出来。小男孩笨拙、缓慢的背影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他一步跑不动了,上气不接下气,双手杵在大腿上,急促地喘着粗气。
一个十来岁瘦弱的男孩从后面不小心撞了他,他趔趄了几下,扶到旁边的梧桐树,才颤颤索索勉强站住,怕又被孩子们撞上,吃力地走上台阶。
他愣愣地盯着踢球的孩子们……双眼渐渐发红,想起少时和修浔踢球的日子……
有次,他们在外头跟一帮社会青年踢,一个对手踢到了他的小腿,他顺势倒下,在草坪上滚了好几圈,双手抱着腿,假装痛苦地大喊大叫。
修浔冲上来,猛跳起,一头撞到踢他的青年脸上,那人直愣愣往后倒,脸上全是血,顿时昏厥了。他吓懵了。从不打架的修浔,坐在前排的小个子同学都敢喊他,可对着比他们大三四岁,高多半头,没事还要找事的社会闲散青年,怎么突然就——?他是装的,几个队友偷偷对他挤眼,对手也冲裁判不住喊假摔。他怎么就认真了?
那帮身高马大的对手们围住修浔,犹如群狼围住待宰羔羊,他们全吓傻了,有一个同学跟对方几个认识,想过去劝几句,对方怒眼圆睁,指着他鼻子骂道:“妈的!再过来,弄死你!”那同学忙连连后退,再没人敢上来了。
他双腿颤得厉害,似被定住了,一动不敢动。
那昏了的青年不久站了起来,被同伴擦净血搀扶在一旁。
修浔被那帮人拳打脚踢,他抱着头乱跑,又被他们抓住,两人反拧着他胳膊。其他人朝他身上、脸上胡打乱踢。那昏了的青年,嘴里哇哇叫骂着,提起一块砖头冲了过来,在修浔头顶高高举起。
“不!”他想喊,可怎么也喊不出来,喊不出来……他想上去帮忙,却一下瘫软在那帮社会青年中谁喊了声地上。
幸亏有几个大人来了,:“警察!”他们才跑了。
修浔立马跑过来,蹲在地上,仔细、反复地查看着他的腿。
“你没事吧?”修浔鼻青脸肿,鼻血还再滴的却神色那么慌张地反问他。
“我——”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可是不要命的人,万一……”半天,他说道。
“谁敢动你一下,我跟谁拼命!”修浔用手背擦着仍不断掉落的鼻血,庄严地说。“我们是兄弟。”那神情,像一位虔诚的牧师信仰上帝一样。
“兄弟,兄弟……”仁杰嘴中喃喃地不断重复着。可—— ,他们——……他心口骤然疼痛起来,脸色顿黄,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心中忙念到:“一心念佛,放下万缘即布施;一心念佛,伏诸烦恼即持戒;一心念佛,无诤无求即忍辱……”
心烦意乱时,他就默念佛经,念着念着心似乎就安下来,净下去,空掉了,“我”也找不着了。倒觉这场病和身上的大变故未尝是坏事。苦其心,困其情,痛其身,似乎如武林高手般打通了任通二脉,物来则应,物去不留。
谁人不死?敲开任何一家人的门,问一问,谁家没死过人?或爷奶,或父母,或夫妇,甚或儿女,谁家没死过人?没有,从来没有,从来每个人都要,都会,终将死的。可平日里,众人怎么从不曾好好想过这如此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真理?总觉离自己还远,总觉自己是个例外,怎么会是自己?如之初,他总抱怨为何偏偏是他得了这病?可为何不是他?那又是谁?每个人早晚不都会被找上门吗?谁能逃过一死?
“生死如影随形,聚合终有离散。”一切俱是无常,所受皆为痛苦。又有什么想不开?又有什么放不下?
不是这场病,不是发生在身上的几个变故,他还不知要愚痴多久?近几日忽才明白,原来心底里总以为父母的离异也因自己的不优秀,只要自己足够优秀,他们就会复合。故多年来,无论上学还是上班,他都是那么拼,哪怕毁了自己,而他竟被此潜意识里的念头蒙蔽多年而无所知。
禅师说:“众生心房中无智慧之光,因此整个心就恒常被包裹或覆盖在黑暗之中,也因此众生的心就变成盲目及愚痴,因而对自心及对外境也都盲无所知。结果,芸芸众生尽其一生,多半是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跌跌撞撞,一直只是被自己黑暗、无明的业力所牵引或驱策,颠扑而进──从而不断地基于‘自利’与‘自我中心’的动机去造作诸业。众生就是这样,尽其一生,一直生活在或被禁锢在自我的囚室之中,念念之间,一直都不断地受无明的业力所牵引……”如驴子鼻前的胡萝卜,永远吃不到,却引着它拼命追逐,至死不息,永无尽期。
庄子说:“(人)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若意识不到屠刀,何谈放下?
释迦牟尼佛菩提树下七日证悟道:“奇哉!奇哉!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
人人皆可成佛,人人本是佛,只因妄想执著,妄想执着……
“啊!”他心中忽一声大叫,嗔恨完全降伏了他的心,他恨,恨不能他们死在他面前……
原以为自己已经修到一定境界了。没想到仍是“八风吹不动,一屁过江来。”王阳明说:“人须在事上磨练,做功夫,乃有益。若只好静,遇事便乱,终无长进。”
果然如此。
仁杰忙用四念处的心念处修行之法观照此刻内心,平日总能客观观察、辩识自己的念头,任思绪、烦恼如水流来流去,不去追逐,物来则应,物去不留。若发觉烦恼之心造业,任它去留,果然很少再起嗔恨心,就算有,随即自会消逝。可现在,心中嗔恨如洪水决堤,猛兽出笼,怎么也降伏不了,恨,恨,恨意难消……
他难抑心中嗔火,攥起双拳,拼命打在梧桐树上,两只拳头顿时皮开肉裂,血肉模糊,面目难辨。他又双手举起谁扔到树旁的木质桌子面板,奋力往头上砸将下去。
“砰!”的一声,面板断为两截。他两眼一黑,扶着身旁的树直喘粗气。等他回过眼,孩子们全呆立一旁,愣愣地直看着他,等他抬头看他们,他们全吓得撒腿跑了。
可那一刻,他以为,所有人都以为他就要死了的时候,他猛然看到的那个寂静的、平和的犹如净土的世界又是什么?
刘叔和母亲被医生叫到了病房门口,母亲蹲在地上,头耷拉着,头发整个掉下来,遮住整张脸,只露出苍白的皱巴巴的额中央,上身全贴在白墙上。
小时候他碰白墙,她总厉声大喊:“脏得很!净是白灰!”边喊边拉住他,热热的肉乎乎的大手在他后背上使劲拍着。
“疼!”他喊。
“不疼咋能拍净?”她又唠叨着。“这孩子咋一点都不爱干净?!”
每天都要给他换一身衣服,他烦了。
“穿了一天了。”母亲白他一眼,亲昵地笑道。“真是个猪娃。”
换好后,又两手肘着他两个胳膊,上下打量笑道:“你看我娃换个净衣裳,更蛮咧!”
家里收拾的一尘不染,窗户只早上开十分钟,全天关着,怕灰进来。
他和同学在家玩,同学前脚刚走,他们也没干啥呀!母亲立马扫、擦、挪、拖……忙活半天。
“你别动!”他要帮忙时母亲总笑道。“你好好学习就行咧!”
多年后,梦秋因他不干家务常跟他吵,他总以为她没事找事。后来,等他明白家务并不只是女人的事的时候,梦秋却永远地离开了他。
母亲、刘叔、医生都以为他睡着了。也难怪,他每天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母亲坐在地上,全身的骨似被抽去了般,蜷在白墙与灰地间,全不像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已然花白,皱纹也添了不少。每年生日,母亲总打来电话,嘱咐着:吃些好的啊,妈给你寄了些……可她五十几了?生日几号?喜欢什么?平日爱做什么?他却全然不知,也从不想知道。
她的脸瘦削、憔悴不堪,脸色又黄又干。没有任何表情,泥塑一般,全身一动不动,只有眼睛间或一眨。
刘叔抱起母亲,母亲像软瘫的泥,双脚拖在地上,刘叔把她放到病房门口的凳子上。医生递给刘叔一张白色单子,让母亲签字,是病危通知书吧?
电视上不都是这样演的:谁快死了,医生就把家属们全叫出去。
“生者寄也,死者归也。”一个连一次呼吸都那样作难,周身疼痛,满身管子,吃饭要人喂,拉屎撒尿全在**解决的人,是该归了。
他一直怨母亲,恨她,却忘了,她不只是母亲,也是个人,难道没有选择的权利?
母亲一直引以为傲的儿子,多年来不理不睬,视她如仇人的唯一的孩子就要先她一步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该给她交待些什么后事?
那个深夜,刘叔打着鼾,母亲也睡了。他想小便,可试了半日,只勉强抬起胳膊,就算挣扎着起来,满身的管子怎么下地?他睡前再渴也不喝水,就是不愿叫他们。这几天,他们照顾他,他不在十分抵触。父亲来看过他,劝他。那边生意上忙,平日还要送妹妹上下学,周末接送她上各种课外班。
给你叫个护理?父亲问。
不用。
他希望父亲照顾他,可父亲,有他的新家,还有那么多事。
“毕竟是亲的,”父亲说,“血浓于水呀!怪我,年轻时做了错事,咋能怪你妈跟了刘叔?我那时差劲得很,谁都对不起!我现在,好得很:看得淡、想得开、放得下。人一辈子,起起伏伏,跟人聚聚散散,正常得跟啥一样!强求有个锤子用?你年轻着哩,经历些磨难好。跨过去,回头看看,有个锤子?跨不过去,一辈子窝死在里边,就是个瓷怂闷种,让人拿尻子笑。爸知道你干啥都要拿第一,拿出你的劲头来……”
可让他主动叫他们?不!绝不!他眼睁睁瞪着床头柜上近在咫尺的杯子,不能喝一口水;就放在床下的尿壶,不能撒一泡尿,心里直冷笑。
他是怎么发展到如今地步?
刚开始腰酸、乏力,没当回事。后来一晚上尿三四次,觉也睡不好。胡乱买了些药,还算管用。后来不管用了,夜尿发展到七八次,根本没法睡。
医生说已是肾功能衰竭三期,好好调理还可治愈,若不马上住院,仔细调理,发展到四期之后,病情就不可逆了。可人人都盯着他,全行最年轻的支行副行长。别说住院,病情连知道都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消息一走漏,虽不明说,可行里会重用一个病人?哪个支行长愿意用一个病人做副手?再说住院回来还能不能保住副行长的位置?升职更不用提了。医生总爱吓唬人,自己买点药吃吃,院是绝对不能住!
梦秋,绝不能对她说实情,要不然——,肯定逼他住院……
喝口水不行!撒泡尿不行!还活个锤子?!死球算了?死,死,死……仁杰忽然似解脱了般,全身激动地发抖,牙齿咯嘣咯嘣响。
他望着紧挨床头的窗户,心怦怦直跳动,如在学校两旁桃花盛开的小树林的那条小径上第一次碰见梦秋:她手里提着一个天蓝色小篮子,装着洗漱的东西。头发湿漉漉的,阳光下发着斑斓的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他喉结抖动,不敢呼吸。
她的眼睛,又黑又大、盈盈秋水般明澈、深邃,纯洁而热烈,清扬而婉转。她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与生气,那闪闪的眼睛、优雅的气韵、轻盈的步伐,都是那么光彩夺目、耀眼迷人。连衣服发出的窸窸窣窣声,都是那么好听。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他不由看得痴了。她也向他望过来,那双长长、弯弯的睫毛下闪闪发亮的黑眼睛,盯着他的脸。
“咱们的校服太难看了。”班里的女生常抱怨,连男生也不太穿。
可她一穿,怎么就是一个新模样?就像一副绝美的油画,平庸的相框,都给平添无穷魅力。
他不由咽了口唾沫,嘴唇愈发干。
她明亮的眼光里闪着笑意?她真的对他笑!因为身旁的同伴纳闷、惊奇,不无妒羡地在他耳边悄声说:“你怎么认识她啊?她选的公共课,教室爆满,多少男生挤破头去看她呢!”
她似乎知道她的美,却毫不隐藏,也不卖弄,仿佛美跟她没关系,她就是她,随心而行,率性而为。
“决赛那个进球,”她嫣然一笑,说,“太关键了。”她两腮微红,绽开的弯弯、浅浅的酒窝里**漾着柔情,眼睛里闪烁着愈加明亮的光辉。他的心突突突飞跃着,脑中空白,喉结抖动,呼吸困难,哪能说出话来?她没等他回答,低眉而过。他忘了同伴,不由停下脚步,转身双眼如火般地望着她。她回眸一笑,他全身所有肌肉、细胞便都剧烈的膨胀、扩散、颤粟起来……
他球风飘逸洒脱,动作矫健舒展,一跑起来,头发随风舞动,还弹得一手好琴,人又长得英俊健硕。每次触球时,多少女生尖叫呼喊,芳心大动,颇为钟意。可他毫不理会,从来沉着坚定,泰然自若,不多看一眼。可此刻,他的眼睛已粘在她身上,不离她半秒。他成了她忠实的仆人,甘愿跪拜在她面前,任她让他干任何事。他喉结不住抖动,嘴唇已全部裂开,喷火的双眼里满是惶恐、卑微、渴望、顺从、乞怜……
同伴对他说话,他什么也听不清,他只是痴痴望着她的背影。小径上的男女,都有意无意望向她,被她的身姿,气韵和许多说不上来的什么东西深深、牢牢地吸引。她身上有一种圣洁的美,男生不敢亵渎,女生没了妒忌。有几个男生还瞅仁杰几眼,似乎在说:“你小子竟然认识她?真他娘的走运!”
他奋力半日,终于坐起,已是一身的汗,半倚床头,急促地喘着粗气。想起同修浔说话,她眼里便泛起闪亮的只给他投过的一种从未见过的难以捉摸的柔光。话多了,笑多了,走路轻逸得似飞起来,什么也不会了,都问他,嘴角时常挂着若有所思的微笑……
梦秋,——梦秋,——难道,——我是真的打你么?你感觉不到吗?你的眼神震惊、愤怒、绝望……再后来,你几个月不和我说一句话,眼里常冒着凛凛的冷光。那晚我喝醉了,半夜尿到你门口,我其实哪醉了?躺在客厅沙发上,一夜没合眼,盯着你的房门,等着你出来,说我,骂我……可——第二天,你看也不看我一眼,一句话也不说,收拾完,又冷漠无情地走了。我心疼,心痛到了极点,恨不能把整个家都砸了、烧了。我连那盆窗台上的金枝玉叶都不如吗?你每周还给它浇一次水,二周施一次肥,时常盯着它发愣,可你就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我不死心,摔酒瓶,用脚狠狠踩碎玻璃片。有几片扎得深,流了很多血,事后才觉着钻心得疼,可要是你能理我,哪怕只是心疼地看我一眼,再疼,流再多血,又有什么关系?
那次,我用酒瓶砸自己的头,“砰”的一声,酒瓶碎了一地,我感到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头上流到脸颊,我压着心中的高兴,看到你眼睛睁那么大,嘴巴张那么开。你心疼我了?快来!咱们重新开始吧!可你惊立原地,快来啊!梦秋,我心说,求你了!好不好?我改,一定改!咱们重新开始吧?我想,这回你肯定跟我重归于好。可我把你吓着了,也是,我一脸的血,砸得有点狠了。可你,竟觉得我会杀你一样那样惊恐地看着我,突然就往外跑,电梯也不坐了,在楼梯上跑得那么快,我在后面大声喊你,怕你摔着了,可你跑得更快了,还尖叫着,失声地害怕地大叫着……呵呵!我真想笑,我怎么可能伤害你?我怎么会伤害你?……
好好一个家,支离破碎;好好一份情,陌路成仇。是都怪我,可如今,又有什么用?一切,都结束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曾经,已是过眼云烟,到头,不过一缕青烟罢了……
仁杰推开窗户,双手使劲往上提纱窗,却怎么也提不动,定睛一看,原来纱窗是锁死的。或许早有人从窗户跳下去过,医院得了教训,弄了这锁死的纱窗。
忽想到他也不过是一个不堪忍受身心之苦,一心寻死的懦夫而已。
“懦夫,懦夫……”他心中喃喃地叫着。他怎么沦落到,竟然像懦夫一样要自己结果了自己的命?他席仁杰什么时候向命运或者任何什么低过头?去他妈的!老天!你来吧!索老子命来吧!老子不怕!想让老子自己结果?哈哈哈哈……他心中一阵狂笑,那你就好好等着吧!
后面似有响动?一回头,是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身后了?母亲浑身不住抽搐,压着声抽泣着。那神情,似乎明白他想死,却又死不了,又担心他什么时候又要死,又怕哭声又惹儿子心烦,可又忍不住哭出来……
“哎。”仁杰心中长叹,天下间只有母亲真正关心他,而他却一次又一次肆无忌惮地伤害她。自从上大学离开家后就很少回去。偶尔回,路上母亲总不停打来电话,一会儿问走哪了;一会儿又问走哪了,一会儿又问想吃啥;一会儿又说想吃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一会儿又打来说下雨了外头冷,穿得少不少?妈拿些衣服和伞来巷子口接你?(他家巷子口太小,车进不去,每次只能停到巷子口)……
梦秋噗嗤一笑。
“哎呀!烦不烦?”他脸上挂不住,异常恼怒,在电话里大喊道。“几步路接什么接?回个家你看你打多少电话?我还能不能开车?再也不回来了!烦死了!”
母亲不敢说话了,沉默了几秒钟,赶紧赔笑:“你好好开车,别急,开慢……”
不等母亲说完,他粗暴地挂了电话。
住院后,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怒无常。前一秒还靠在床头看着电视,下一秒就抄起手边的任何东西砸向电视里及不顺眼的女主角;手里拿着《金刚经》看得好好的,突然就把书撕个粉碎。母亲每每想上来劝,又不敢劝,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嘴唇颤个半天,拦住刘叔,轻轻关了门,站在门外悄悄听他动静。
过一会儿,母亲又假装没发生任何事,假装无意地收拾,嘴里扯些闲话。可她声音沙哑、发颤,眼角红红的……
“宝儿(仁杰小名)。”母亲忙走过来扶着仁杰问。“妈搀你睡吧?不能站时间长。”
把仁杰扶到床边靠好,她又问:“尿一下不?”
仁杰咬着嘴唇,点点头。
母亲忙从床下拿出尿壶,递给仁杰,背过身去。仁杰尿完之后,她忙拿出酒精湿巾给仁杰擦净手,把尿壶提到厕所洗刷干净。
“渴不渴?”母亲边问边拧开他的保温杯,尝了尝,温度刚好,忙举到他嘴边。
“多少喝点。”母亲心疼地说。
仁杰的泪顺着两颊淌,流着泪喝完水,母亲把杯子放回。
母亲缓缓摸着他那张受尽磨难消瘦蜡黄的脸,手颤个不住,又缓缓摸到他左手残疾了的弯曲的再伸不直的小拇指上。(小时候淘气,被大石头压坏了。)她抽泣了几声,忙又忍住,到底还是忍不住扑到床头说:“你再走了,可让妈咋活呀?儿呀!你可不敢一个人走了,咱娘俩可要好好活呀……”
仁杰突然意识到,多年来,自己不知多少回,无知地、倔强地甚或故意地伤害着那么深爱着他的母亲。他拼力抬起胳膊,这么多年,第一次主动搂住母亲,紧紧地搂住母亲,深深地亲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这个可怜的瘦小的蜷在床头的已经老了的多么需要他保护、关心,他却狠狠伤害的母亲在他紧紧搂着的臂弯下,身体幸福地不住颤索着。
他嘴巴哆嗦着,泪如雨下。
母亲哭得心都碎了。她的哭里有为儿子的命怎么那么苦的痛苦难过,也有母子之间终于消掉隔阂的巨大幸福。
娘俩搂抱一团,放声大哭。
“管子、管子掉了!”刘叔不知何时已站到母子身旁,失惊大喊。
原来仁杰为了来到窗前,把身上的管子一根一根都拔了。母亲大惊失色,悔恨自己刚才怎么那么粗心大意,惊慌失措地望着刘叔。
“华医生,华医生。”刘叔大喊……
所幸抢救及时,并无大碍。可一周后,仁杰病情恶化,没几日已发展到尿毒症了,更严重的是多器官均出现衰竭症状。
仁杰每日昏昏沉沉,却很少能真正睡着,常常猛地一下就被疼醒。一会儿胸疼;一会儿腿疼;一会儿不知身上什么地方疼;一会儿所有地方都疼。这次若想死,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不过,他不会再自己死了,他倒要看看,上天还能折磨他到什么地步。
病情进一步恶化,仁杰进了重症监护室。母亲和刘叔被叫到外头,母亲怎么也不签病危通知书,好像只要不签,儿子的病就没那么危险。
仁杰喊疼的气力也没了,或者说他不把所剩无几的气力、精力和生命浪费在抵抗疼痛上。疼就疼,去他妈的!爱咋咋!突然发觉,心中知道疼痛的那个东西不疼痛,这就是“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他已经断了色声香味触法,生无所住的心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仁杰顿时双泪直流。“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着,不能证得。”释迦牟尼佛没有骗人,没有骗人!人人是佛,只因妄想执著。现在,他没有任何期望了,什么也做不了,也无所谓能不能做,可不可以做,做什么;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什么都无所谓,无所谓也无所谓……
母亲,刘叔,梦秋,修浔……以前总认为他们对不起他,伤害了他,可这世间,除了自己,谁又能伤害他?伤害他的只能是自己,不会有别人。可他是谁?自己又是谁?
发生的自以为被伤害的事,只不过因自身境界太低才会觉得是个事。两只狗迎面而来,常似有深仇大恨,恨不能咬死对方才肯罢休,要不是主人使劲往后拽着链子的话。人觉得可笑。狗以为它走过的地盘就是它的,狂吠不止。人生短短不足百载,不过世间走一遭,不也是以为这是他的,那是他的,跟这个夺,和那个抢,又高到哪去?所有的,不过暂时拥有,终将曾经拥有,到头一无所有。
小孩子觉得的问题,大人不觉得。今天觉得的问题,过几天再看。一般人觉得的问题,境界高的人,何谈问题?超越了问题,问题将不再是问题,何须解决?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真人无待。可多年来,自身追逐于色声香味触法,受业力,“小我”驱使,无明愚痴越积越深,心中何曾有过“真我”?何曾做过自身真正的主人?跟那头受胡萝卜牵引的驴有何分别?生而为人,可怜,可惜,可恨,可叹!“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怜世人糊里糊涂中来来去去,能领略到这一点,已属万幸,死而——无憾……
经过医生们十几个小时惊险紧张的救治,仁杰竟渐渐挺了过来,而且恢复得很好,医生们都觉惊奇,华医生连连感叹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