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升中天,修浔仍瘫靠在仁杰和他分别的梧桐树上,他似乎更冷了,蜷缩一团。有几次,他心怦怦怦跳,听到身后像仁杰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让心脏成倍加速,他浑身颤嗦起来。仁杰,——是仁杰?他回来了?他立刻端坐起来。
可,——不是,都不是……太阳穿过树的间隙,刺在身上,更冷了。一只蚂蚁费力拖着白虫,另一只,不见了。
电话响了,梦秋打来。
他不敢接,该怎么说?说他要走,要离开她?
电话叮叮叮响个不停,他在街上胡乱地走。
“对,对,对对!”他心中一声大叫,突然想到办法,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脚步一下停住了。电话叮叮叮响个不停,他听不见了。
对,他可以死!只要一死,梦秋就会彻底死心。若不死,远走他乡,梦秋肯定会更痛苦,心中还会有极大的怨恨。不!再不能发生像仁杰那样怨恨他,心里受尽煎熬的事了。他想得太简单了:他去了,又没跟梦秋离婚,莫非让梦秋白白耗费年华等他?梦秋怎会同意离婚?这样一死,梦秋不用离婚,再不用等他。她那么可爱,要不了多久,肯定会有爱她的人。她虽不能生了,可她说过做试管婴儿的,连她的卵,他的**都被存着呢……他脑中闪出一幅画面:梦秋,她丈夫,孩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围在一起吃火锅。热气腾腾腾直往上冒,他丈夫为她夹着菜。她怕孩子烫着,给孩子从热气腾腾的锅里夹出菜,吹吹,放进孩子盘子里。一家人,吃着,喝着,聊着,笑容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她是幸福的,只要没有他,她就是幸福的。他若不死,迟早,哎……他怎会不想陪在梦秋身旁?他多想跟她白头到老,共度此生啊!可——那岂不是又让梦秋夹在父母与他中间受尽煎熬折磨与痛苦?不!决不能!梦秋一定要幸福。
父亲已经走了,仁杰恨他,只要一死,梦秋就能找到幸福,他还有什么理由?他还是个不祥之人:父亲、母亲、梦秋、孩子、仁杰、文秀……只要他不死,就会害身边的人。
再说梦秋看到他,怎能不想起孩子?是他害了孩子呀!梦秋怎能不怪他、怨他、恨他?父亲是怎么怨他、恨他的?梦秋爱他,不说,可,——憋在心里岂不如慢性毒药日日折磨她?不!绝不!
而且,他有极强的预感,他的肾和仁杰是匹配的。只要一死,医院一检查,就可以给仁杰做移植了,仁杰再不用受透析之苦,再不需苦苦等待肾源,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生活。仁杰终会相信他,终会相信他的情谊从未变过。想到此,他激动地喘不上气来,顿觉天晕地转,扶住街边的墙,良久,良久,心绪不能平静……
他打车回到家乡,回到小时候和仁杰常玩的地方。过了这家苹果园子,就有一条水渠横过来,再下去是一棵粗壮的槐树,接着坡下,是一座梨树庵。他深吸着这熟悉的气息。和仁杰不知来过多少回,哪次天气怎样,碰上什么,那时的画面在脑中不断闪现。仁杰儿时的脸,声音,亲切、真实、清晰,如今却越来越陌生,物事依旧,却已不见来时的伴。
到了,他终于到这颗火罐柿子树旁了。
小时候,他爬上这颗火罐柿子树给仁杰摘柿子。高处枝头有几颗柿子长得特别好,他爬上去,下来时不小心踩了空,一下掉下来,上衣挂在树枝上,人卡在半空中。
仁杰急得哭,大喊大叫,可周围没有人。仁杰不断跳起来,累得满头大汗,想把他拽下来,可仁杰的手只将将够到他脚底。仁杰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声音里满是恐慌,还要爬上来救他,可那树枝已经快要断了,怎能支撑两人?仁杰又躺地上,让他跳到身上,可他动弹不得,就算能跳,怎么能跳仁杰身上?
仁杰急成那样,吓成那样,他想笑,却发现眼睛湿了。仁杰安慰他,叫他不要怕,可仁杰的脸却吓得一点血都没有。仁杰的手一下一下不停够着他,他浑身顿觉热热的。他想就这么挂着,一直挂着。
树枝断了,他掉下来。前几天下了雨,地是软的,他摔下来只是手被野草划破了,流了一点儿血。仁杰两手小心托着他的粘着泥的血手不住地看,又大哭起来,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他胳膊上,好热,好暖和。
“给!”他把手中死死抓着的长着五个火罐柿子的树枝递给仁杰。从折下来的那一刻,他就死死地抓着,无论是挂到树枝上,还是从树枝上掉到地上,他都死死抓着。那五个火罐柿子红彤彤圆鼓鼓没有一个受到一丁点儿的损伤。
仁杰鼻子发酸,又流下眼泪。
他取下一个柿子,剥掉皮,递到仁杰手里。
仁杰小心翼翼地捧着柿子,哽咽地说。“我们……永远是……兄弟……不能忘!”
“永远不会忘。”他看着仁杰,坚定地说。
仁杰盯着手中的四个火罐柿子,手颤抖着。他猛地,使劲全身力气把它们扔得远远的。
“我不能……让你……受一点儿伤。”仁杰直摇头,手重重地拍着他的肩,重重地说。“记住,永远也不能……伤害自己,无论为什么!”
修浔手伸进上身最里面的口袋,拿出带着他体温的装着用纸巾包裹着的那枚天蓝色蝴蝶发卡的封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纸巾由于经常翻看,已经“遍体鳞伤”,本想换成布包起来,可它触摸过梦秋的乌发,留有她的气味。他出神地盯着看。
他小心取出蝴蝶发卡,看了又看;闭着眼,深深地,闻了又闻。过了好久,才把蝴蝶发卡小心原用纸巾包好,装进袋里,放进上身最里面的口袋里。
天麻麻亮了,槐树旁响起一声响亮的独特的咳痰的声音,是村头吴伯,他家的地过柿子树。
他双手抓住绳子,就像小时死死抓住那根树枝,留了满脸的泪。想到仁杰、梦秋可以因他之死而幸福,他又笑了。据说人大脑缺氧超过5分钟就救不活了,吴伯距柿子树大概10分钟,他为人和善、热心,看到他,肯定会送到医院,就可以救仁杰了。
他把头伸进绳环里,抓着绳子的两手在脖颈下不住颤抖。他狠狠地咬咬牙,恼恨他的懦弱,正准备把脚下垫高的砖头蹬倒,忽想到吴伯一个人能不能把他抬下去?等弄到车送到医院,耽搁了那么久,肾还能用吗?
他长出一口气,忙把绳子取下,踢倒摞高的砖,藏到树后,等吴伯过了柿子树走远了,才出来,往下走,忽觉一身轻松。他恼恨这轻松,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卑鄙无耻,似乎故意弄了这把戏,演给自己看:骗自己重感情、讲义气,为仁杰两肋插刀;为梦秋牺牲自己;骗自己尽了全力。他太虚伪,仁杰说得很对,而且卑鄙无耻至极。
口口声声希望梦秋找到更好的,他真这样想吗?一想到她身边出现别的男人,血就往头上涌,胸也闷得慌。心中痛苦、嫉恨、恼怒、愤恨交织,他只希望梦秋爱他一人,对其他男人看都不看,理也不理。他是她最爱的,唯一爱的人,其他男人算什么?
他太虚伪、太卑鄙、太无耻、太自私。他这样的人活在世上干嘛?快去死吧!除了死还有价值,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那怕一丁点儿?没有,一点都没有!快去!快!
他来到医院东边的旭升湖边。医院离湖的车程刚坐出租车测了:7分27秒。救护车开得快,6分钟,出车两分钟,捞上他两分钟,总共10分钟。救护车一到,他差不多刚死。他在脑中把他们拉着绳子把他从河里弄上来,救护车回医院的时间反复核对着:最多不超过15分钟。查资料说人死后15分钟内做肾脏移植效果最佳。
八点了,他拨通华医生手机。
“谁呀?”
“我是修浔。”他说。“我要死了,在旭升湖里。我死后请您把我的肾脏移植给仁杰。拉着绳子就能找到我。我一心求死,千万别救我。救仁杰,一定救他!”话筒里传来几声华医生震惊的语不成句的:“你……你……”
“不用死。”华医生忙说。“我想想办法。”
“谢谢您,我一心求死!”
“你还不知道是不是匹配。”华医生焦急地说。“你来我这,我给你……”
“人总有一死。”
如此平静的语气,华医生心中一凛。
“你为什么给我打电话?”华医生突然愤怒地大吼。“跟我有什么关系?”
“您不是那样的人。”他说。而且——华医生真不来……至少,梦秋会幸福的。他挂了电话,把提前编辑好的短信发给华医生,关了手机,给湖边的树和身上绑紧绳子。
湖边空无一人,小山郁郁青青,湖水安安静静。他脱掉鞋走进湖里,湖水很凉,不由全身打颤,牙齿打架,两腿冻得僵硬,简直不会走路了。他笑了,资料上说水越冷人死的越快,医生们肯定就不会救他,而救仁杰了。他两只胳膊紧紧团在胸前,身子仍冰冷,一步步往湖中央走……脖子也陷进水里了,他停下来,似乎从未这样看过世界。湖面微波**漾,缓缓流动,像张开了笑脸,对他安详的笑,似展开了双臂,温柔地迎接他。他环顾湖周围的小山——郁郁青青,翠翠绿绿。一只灰白的鸟箭一样地掠过,“吱、吱”的叫声在湖上回**着。
湖边白石、绿草打底,红的、黄的、紫的、白的花点缀其间,树、草、花的脉脉清香,随着微风阵阵掠过湖面,缭绕湖畔周围。远处水天含混,连成一体。
几片红花轻飘跌落,点点残红躺在灰白的湖面上。垂柳纵横交错,一时随风飘浮摇曳,一时对湖顾影自怜。两只灰毛野鸭在湖上追逐嬉戏;黑燕双双穿过湖面。湖岸树林之后的广场上传来晨练的美妙歌声。阳光穿过树林间隙洒到湖面,一道道斑斓摇曳的金光随着湖水闪动,像安睡摇篮里的婴儿。他朝那片金光缓缓走去,湖水淹没了他整个身躯,只剩眼睛、鼻子躺在湖面之上。金光里父亲微笑着对他招手;母亲张开双臂迎着他;仁杰预备和他在满天星星的夜里捉萤火虫去;梦秋做好一桌饭菜,正扭着酒盖给他添酒……
他闭上眼,仰起头,轻轻地、深深地,把这美好的,让人迷恋、陶醉、神往的情景里的气息全部吸进身体里。淡淡的夹着湖水的湿湿的水分子里裹着花草树木的脉脉清香,虫蝶鸟禽的勃勃生机,一起吸进他的身体,融进他的心里。他走向那片金光,安然地走进金光里……
他手伸进衣服里,放在那枚天蓝色蝴蝶发卡上面……